卷三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帝業四
那男人年少登基為帝,天縱英才寥若辰星,十一年來坐霸一方、權傾天下,世間女子莫不爭相趨之,他身側後位無數雙眼睛都在窺覷,要想坐得穩談何容易。
若無可媲之尊榮,又怎能配得起他。
而她既是肯替他擇後,又豈會在乎一個公主之號是不是與製相合。
她要為他,送去一個外尊內秀、可長立於他身側、能盡享一切榮寵之福的皇後。
是為邰,亦是為她自己的私心。
鄴齊燕平宮中,宣辰殿上的後位,她既是不能占,又何拘於不舍旁人去替她坐。
不僅舍得,她還要盡心盡力、親命親為,將所送之人飾以富貴之尊,不過是為了能同他相稱相配。
刀光劍影漸落,誅伐之計緩消,十一年的糾葛而今終是要以斷告終。
隻是不曾想過,揮刀斬恨之人竟會是她自己。
利刃無情,恨既沒,國既穆,她同他從今往後是不是能夠再無瓜葛,隻圖帝與帝間的共計大策。
隻是覆水難收,帝詔更不可悔,她隻願能在那之前,再將他看一眼。
她既是道喜之不盡,那便萬萬不可掉淚。
自那日乾元殿筆落國書至今,縱是心懷難忍之傷,卻也滴淚未落。
而今日聞得沈無塵諍諍諫言,竟於刹那間便淚凝滿眶,滿腹之悔之痛禁不起旁人來撩。怒火轉瞬間便遷於他人,自己卻是遲遲未覺。
才知悔難平恨亦難斷,一切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
她如何真的能,喜之不盡。
隻怕是這一生都忘不了那一夜那個人,若是回憶可以抵過相伴之願。那她為何偏偏祛不褪再見他一麵之念。
再一麵,隻一麵,從此她便再也不念他不為他痛。(手機閱讀)
撐拓一世帝王之尊,所求不過是任性這一回。
就這一回。
沈無塵於一側默默不語,英歡一語之意他怎能不明,隻不過……
那男人身罩不可一世之範,又豈是區區一個公主之封便能配得起的?!
可英歡既是這般說了,他也便持不得異議。點頭道:“此事若是能經二省相應,臣俱無它話。”
英歡眉梢微動,慢慢回了神,“康憲郡主抵京後,不需在外置候館,直接於宮中擇殿將其安頓下來。”
沈無塵低歎,“陛下還是會同有司細議,臣再不會過問此事。”
英歡怎能聽不出他這話中地怨氣,不由眯了眼,手掐住袖口。“那便退下罷。”
他不再勸她,不過是因顧及君麵臣德,而非念及她心中所苦。沈無塵聞言行禮,而後向殿外退去。一路都低著頭,以掩麵上冰僵之色。
剛至殿門,就聽英歡清亮的聲音自前麵傳來,“沈無塵。”
他抬頭,看見她已起身站起,雙手互攏,正望著他,眼神堅定穩若。
她看了他一會兒。一側唇角彎了彎,輕屑道:“隻望你將來有一日,莫要落到同朕一般的境地來。”
沈無塵臉色更僵,“陛下……”
英歡側了身,“狄風久久不婚,朕知其意;你這麽多年來未作娶妻的打算。卻又是為何?”
沈無塵低頭。“未得合適之人。”
英歡聞言挑眉,揚袖指他。“京中人人都道,沈郎甚傲,為肱股之棟,蔑千金閨秀。你倒是風骨尚存,肯對得起自己的心。朕若能得你一半之幸,也不會被你氣成今日這般模樣。”
未及他開口,她又斂笑,低聲道:“若你將來有一日,遇見合適之人卻得不了她,你才能知你今日錯了些什麽。(電腦閱讀
沈無塵眸光一淡,想也未想便道:“臣不會奢望不可求之人,因是不論如何,也不會讓自己敗於此事之上。”
英歡嘴角硬了一瞬,隨即冷笑道:“你今日之話,朕不會忘,你自己也莫要忘了。”
沈無塵低,“臣退之前還想問陛下一事。”
“說。”
他想了想,才字斟句酌道:“臣不知陛下為何要留喬妹於宮中。”
語氣雖是恭順詢疑,可話中之意分明就是在說,她不該留那女人。
英歡怒意又上心頭,甩袖便走,“此事不是你操心地。”她轉身,“送親一事,你若想躲也不可能,朕一定會點你隨駕,工部諸事現下便著手安排,免得到時又找借口,朕不會允。”
沈無塵望著她大步而去,那盛怒之影襯得朱衣更豔,讓他再也無話可說。
之前內亂外敵齊齊相迫,都比不得這回兩國聯姻締盟讓人膽戰心驚。
好似一幕華景,遠遠望之如繡,卻不知其後藏掩著怎樣的波濤巨浪,於不經意間便能傾覆萬傾之原。
他轉身出殿,心下默歎三聲。
隻望是自己,這回多慮了。
邰大曆十二年初,康憲郡主奉詔抵京,上嘉其品淑,封康憲公主,使其適鄴齊皇帝,以彰二國盟好之意。
正月十八日,京中使司來報,鄴齊皇帝遣先從使共六人及學士院諸官赴開寧行宮,禮置冊命諸事,以恭二國聖駕。
二十六日,逢康憲公主生辰,上幸大慶殿,有對禦,至晚不回內,宿於殿中。大慶殿中燈火徹夜輝,為賀康憲公主生辰,英歡特意賜宴,行酒七盞,撤宴後又獨留殿中,久未歸內。
殿內暖閣中,琉璃玉柱掌扇燈,紅紗珠絡繞金燭,香風縈繞,熱意滿室,一片和氣喜樂之象。
宮女內侍們均已被英歡遣退,諾大閣間裏隻留她與英儷芹二人。
案上有酒,酒香誘人,玉杯一起便不忍落。
英歡臉色薰紅,目光若水,握著酒杯的手腕軟似細泥,人已帶了三分醉意,卻仍自斟不停。
英儷芹坐在一旁,麵容柔穩,望著她,輕聲道:“陛下,酒多傷身。”
英歡看向她,晃了晃手中白玉雕花杯,揚唇輕笑,“芹兒年僅十八,當真是好年華……”
英儷芹臉微紅,略低了頭,道:“已不是什麽好年華了,和旁人去比,早沒了芳春之容,倒顯得老了。”
英歡眼波止了一瞬,隨即笑了出來,手在亂顫,杯中之酒濺灑出來,浸至袖口,“朕……朕這才叫老了。”
笑得眼淚都要流出來,笑得鼻間酸漲不已,笑得心裏越揪越緊。
而後將杯送至唇邊,一飲而盡,花釀辣中透甜,過喉滾下,燙得她心中起了一層血泡。
二十六年的光景,眨眼間便逝無影蹤。她除了掌中江山,旁的什麽都沒有,這酒是怎麽喝都填不滿心中之空,隻覺越來越疼。
她隻覺自己又老又貧,疲乏至極,想要什麽,就永遠得不到什麽。
眼前年輕女子容貌秀麗,與自己當年還有幾分相似,隻是神態卻是大不相同。
這般的閨閣心境她是從來都不知,這般嬌媚的神情她也永遠做不出。
可卻是萬般羨慕……羨慕這女子。
笑得嘴都僵了,眼淚卻停不下來,她拾袖輕拂眼角,仍是笑著道:“朕這醉花酒,滋味如何?”
奉樂樓的醉花酒,醉花酒,醉花酒……
她再斟一杯,長指沿杯而繞,唇壓上杯沿,一點一點地喝下去,淚滾入杯中,與酒相混,酒香帶了鹹澀之味。
英儷芹遲疑了一下,又微微笑了,輕聲道:“先前以為這是宮中禦酒,原來是醉花酒麽?”
英歡伸出一指,輕輕擺了擺,翹唇道:“這當然是醉花酒……朕隻喝,醉花酒……”
說話間手又一抖,酒潑將出來,灑了一膝。
英儷芹見狀,忙抽帕來替她拂拭,邊拭酒漬邊道:“陛下是不是醉了……”
“朕怎麽會醉……”英歡笑眯眯地看著她,忽而一伸手,捏住她下巴向上一抬,望進她眼底,怔怔地看著她,不再說話。英儷芹驚詫不已,卻不敢動,“陛下?”
英歡眼一眨,好似驚醒了一般,恍然鬆了手,低眉片刻,卻又抬眼笑起來,伸手去摸她地頰側,又順至眼角,喃喃道:“你生得這麽美,他見了,一定會滿意……”
英儷芹啟唇欲言,卻被英歡打斷,“還有你的這雙眼,真像……”然後便沒再說下去。
英儷芹眉微蹙,“陛下……像什麽?”
英歡驀地收了手,臉色更紅,笑意愈盛,“像朕啊。”她舔舔嘴角,眼眯成了條縫,“邰天家女子,眼睛都是這顏色……美,真美……他就喜歡這個,你知是不知?”
英儷芹愈不解,“陛下說的他,是指何人?”
英歡臉上笑意陡然僵住,身子一動,肘碰翻了案上酒盅。
那瓊漿溢出來,漫得到處都是,將她的心潤得更濕。
她垂眼,撐臂於案上,不再笑,淡淡道:“他是個妖孽。”停了停,深吸一口氣,“一個專惑人心的妖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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