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三十九

承皇上旨意,翌日天未亮時,殿中省尚輦局諸人便已起身,於禁中會通門外侍備青輅並木輅一輛,等著待早朝下後,便著人隨駕,伴皇上及沈無塵二人赴靖遠大將軍府。

狄風雖是被貶,但其將軍府及其餘一切品階份例仍是按先前之章,變也未變;朝中之臣於此事頗多疑義,但英歡執拗,一意孤行,誰上諫都沒用。

誰知早朝未畢,九崇殿那邊便傳了旨意過來,說是皇上叫撤了二輅,不去將軍府了;另著尚輦局備平輦,至九崇殿前候著,下朝後便要去太醫院。

尚輦局諸人俱是不解,不知皇上何故能於早朝上變了主意;那邊來傳話的小內侍見四下無人,便開口留了句話——

東麵大軍出事了。

尚輦局一幹人皆驚,聽了這話再也不敢多問,隻手忙腳亂地重備車駕,將黑質芳亭輦匆匆布置了,兩麵朱綠窗花版,外施紅絲稠,金銅帉錔,前後垂簾;待上輦入道後,又忙遣人去換輦官,連黃纈對鳳袍也顧不得穿,行馬上駕,便直往九崇殿那邊去了。

可仍是晚了一刻。

待至九崇殿前,就見早朝已下,朝臣們散了大半,在殿外宮階上的幾位又都黑著臉,沒一個麵色如常的。

當真是一波將平,一波又起。

英歡由內侍引著,出殿後便急急上了步輦,臉色焦急,命人直赴太醫院。

皇上要親赴太醫院,此事當真是奇了……

英歡冷著張臉,誰人都不敢持疑,當下便沿北大街西廊一路疾行而去,出了宣祐門後又行了百餘步,至小銀台時方止。

太醫院這邊早有人來傳過話了,英歡聖駕未至,院內當日輪值的提點、院使、院判、四位太醫、七位上舍生及十二位內舍生便出來候著了。

待輦駕於小銀台處停下之時,還未等英歡下輦,這邊一幹人便已跪下,行三叩之大禮。

皇上親赴太醫院,著實讓人惶恐!

英歡出輦,不等內侍上前,便快步朝太醫院門前走去。

太醫院諸臣跪在地上,心卻是提在了嗓子眼裏,無一個人知道究竟是何事能致聖上親臨。

英歡於諸人前站定,抬手,快揚袖一擺,“都起來罷,朕不是來問罪的。”

眾人瞬時鬆了口氣,起身於兩側站穩,可一抬眼,就見英歡的臉色甚是不善、冰冷無比,不禁又有些慌。

院判徐之章上前,正待開口,就聽英歡低聲開口道:“邰涗東路軍中行大疫。”

此言一出,諸臣先前才放下的心,又猛地竄了上來——

軍中行大疫……難怪皇上會親自來太醫院!

徐之章頭一暈,身子險些不穩,虧是身旁的內舍生將他從身後扶了一把,才又站穩了。

他聲音略微顫,“還請陛下先入內。”

英歡不語,將這幾十人仔細看了一遍,竟沒有見到寧墨,不由挑眉問了句,“寧殿中今日何在?”

徐之章愣了一下,才答道:“寧殿中今日依例,於禦藥房侍值,並未入院來。”

寧墨雖除殿中監,可仍在太醫院供職,所擔之職所享之俸,均是一分未加、一分未減;太醫院人人都明白,英歡除他殿中監一職,不過旨在將他位分抬高些罷了。

吏部所錄,寧墨九年前入太醫院時便是父母俱喪,家中隻他一人,祖上無功無祿,旁係亦無近親。

雖說家世低落,可也方便了不少。

英歡聞言,微一點頭,邊往太醫院裏麵行去,邊道:“都進來罷。”

早朝時剛接到東麵來報,陳進之部入南岵境內一月後,軍中便傳起疫病來,待狄風率軍自逐州北上於之合師時,邰涗駐於秦山以西的東路大軍中已是大疫肆行。

南岵秦山以西,地多卑濕,又恰逢夏秋之交,陳進不知而命大軍久留,以致軍中將士們苦染瘴霧之疾。

軍中隻有三名太醫院的上舍生隨行,資曆尚淺,哪裏經曆過此種事情,幾人一時都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外加他們離京之前所帶之藥多是治金瘡折傷所用,根本就沒想過會遇上疫情,因是徒留大軍之中,卻無瘴藥夏藥可用!

陳進一開始不知瘴霧之疾的利害,遲遲拖著未向京中稟報;待狄風歸軍掌兵後才現事情大有不妙,若照此下去,他大軍未同敵軍廝殺,便要先毀在自己營裏了!

尤其是,那一萬五千名未隨狄風南下的風聖軍將士們,個個都是跟著他血戰沙場多年之人,個個讓他揪心!

消息於今晨抵京,英歡在早朝時聽見此事,真是坐都坐不住了,滿心都在念著那些死於瘴役之兵,更掛念遠在千裏之外的狄風,他是否安好!

倘若狄風此次出個意外……那她往後可要如何是好!

他的忠心給了她,他最好的十三年亦是給了她,可她不能讓他把命也給了她!

因是才匆匆退朝,趕著往太醫院而來,要親口聽聽這些太醫院的老臣們想要如何辦此事!

太醫院提點韋昌與徐之章不同,性子一向果決利斷,此時聽了英歡所說之情,略一思索,便上前稟奏道:“陛下,此事刻不容緩。臣以為當著太醫院十禦醫同定方,而後著禦藥房連夜製夏藥、瘴藥及臘藥;現於東路軍中的三名上舍生不可委任,陛下當著太醫偕行,前往南岵境中,至東路大軍營中宣諭賜藥,如此才能定軍心、平疫情。”一番話說得極快,卻是有條有理,毫不紊亂。

英歡不語,抬眼看向其餘眾人。

徐之章皺眉想了片刻,上前低頭道:“臣附議。”

他一開口,院中其餘太醫及舍生們均上前,紛紛開口道:“臣亦附議。”

英歡淺吸一口氣,手下意識地狠攥了一把座側扶手,“那便這麽定了。”她打量一番今日留院輪值之人,挑眉問道:“你們說說,當派何人前去南岵。最是穩妥?”

這話就如石子跌淵,久久未得回音。

眾人低頭皺眉,誰都不再開口,東路軍中瘴疫肆行,此時境況到底如何仍不能肯定,誰也不敢保證去了就能穩住疫情,此事辦好了無功、辦不好則是重罪,更何況赴亂疫之軍,己身亦當堪憂,誰人願開口主動去領這份差事!

英歡見狀,心中自明,當下連著冷笑兩聲,“怎麽,諾大一個太醫院,竟無人願替君分憂?”

一幹人冷汗驟起,慌忙跪下,“陛下恕罪。”

英歡本是急火攻心,此時更加惱怒,當下便要火,卻於此時聽見院門那邊傳來男子低沉穩著之聲——

“臣願赴南岵東路軍中,為君分憂。”

她微怔,抬眼看過去,就見寧墨白衫素袍,朗朗立於太醫院門口。

他一雙眼甚是清明,定定地看著她,而後撩袍,屈膝跪地,“還望陛下準臣所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