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十二

那燈籠的光,在這夜裏,就似人的一雙眼睛一般,讓兩人心中忐忑了一瞬。

那刹那間的忐忑之情,卻又是那般說不清道不明。

此生,還未有過何事讓心中做如是感。

那提著燈籠而來的人腳步越走越快,離這涼亭也越來越近。

賀喜嘴角一勾,忽地握緊了英歡的手,起身,將她也帶了起來。

“你……”她詫異,不知他要做什麽。

賀喜不開口,將她的手罩在寬寬的衣袖下,拉著她,朝亭子後麵退去。

他的掌,又厚又燙,又緊又硬。

他腳下步子雖快卻穩,縱是在這夜色中,在這碎石鋪就的小徑上,也能不偏不倚地往院中深處走去。

這麽走下去的話……

英歡心頭一動,再看他的背,那般寬厚結實,墨袍仿佛要同夜色融在一起去了。

手被他握著,雖是不知他要做什麽,可心裏竟無一點恐慌,仿佛他這霸道之舉,是多麽天經地義的一件事。

仿佛她本來就該被他這麽拉著,聽任他帶她去任何一個地方。

英歡嘴角忽地揚起,這男子,竟能讓她如此心甘。

而這心境,又是那般美好,心中好似浸了蜜一般的甜。

他長腿一邁,便是她小兩步的距離,她幾乎要提裙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子。

英歡手心微微滲出些汗,忽然想起小時候,在那宮門重掩的深宮後院,在那鶯語燕笑卻無人聲的大內藏書樓的閣樓上,她背著人,偷偷翻過的那些市井小冊。

那些書卷,在大內當算是**了罷。

那一年她剛滿十歲,機緣巧合間現有這麽一處地方,便總背著太傅,跑去那兒偷偷看許多她平常看不到、也不能看的書。

書中那些才子佳人,佳人才子,一見麵便往桌下鑽,看得叫她紅了臉。

卻欲罷不能。

人總是這樣,不許做什麽,便欲想做什麽;不準看什麽,便更想看什麽。

十歲的她,頭一次懵糟糟地明白了,在這世上,男人與女人間,竟還有這樣一種關係。

那是與父皇和他的嬪妃們完全不同的一種關係。

可到底是哪裏不同,她卻分辨不出。

隻是心中隱隱覺得,那該是大不同。

記憶中,十四歲前的那段日子裏,天是純澈的藍,朱色宮牆高高重重,卻擋不住她的思緒,更擋不住她的心。

不是沒有希冀過,或許將來能遇上一個如同書中一般的男子,或許也能有那麽一場令人臉紅心跳的糾結之情。

執子之手,與子攜老。

那麽陌生的八個字,卻讓她心生向往。

現下想來,所有那些單純的、朦懂的、不知所謂何物的日子,都是最美好的罷。

隻是十四歲那年,她的天突然就塌了。

九天閶闔,十重宮殿,一夜之間俱是縞素。

往日藍天一去不返,隻留烏雲在上,沉沉地將她的心壓了又壓。

就這麽毫無準備地,走上了那九崇殿,坐上了那個令千萬人敬仰又垂涎的高座。

在大殿上,看著下麵的臣子們三叩九拜行大禮,聽他們高呼三聲萬歲,便在那一刹,她從前的那顆心,轟地死了。

從此再無它想,再無旖念。

什麽才子,什麽佳人,統統再也與她無關。

身旁所有男子,隻有忠奸之別,隻有能庸之分,那一張張皮麵表相之下,究竟藏著何物,還得她去分辨,還得她去斷定。

而她,在他們眼中,又當是如何?

女人之上,有帝號之稱。

便就此絕了那男女之間的溝溝壑壑。

任是哪個男子在她麵前,均不能信其真心。

江山在握,可心底空似無一物,這日子最初難熬,可慢慢也就習慣了。

本以為習慣了便是習慣了,卻不曾想,還能遇見他。

這一遇,便將十年間深藏於心的那番念想,嘩啦啦地全部勾了出來。

在街角遇見他,在奉樂樓與他對飲,在這宅院中同他相語。

還有此時,被他這樣拉著,頭頂是藏青蒼穹,腳下是櫻草碎石,竟將往那深黑之處行去,卻如此坦然。

心在胸腔中,空空蕩蕩地,一下接一下地跳。

這感覺究竟……是什麽。

賀喜突然停了步子,手移上她的細腕,將她往身側一拉。

英歡這才回神,見眼前的眸子黯中有光,他薄唇彎彎,正對著她笑。

賀喜略鬆了她的手,將她頭頂樹叉撥開來,低聲道:“走路竟也不看看前麵,一張俏臉,險些就給劃傷了。”

英歡抬眼,才現她先前差點就撞上那老樹斜伸出來的碎硬枝丫,才現他們已走到這兒了。

回身一望,燈籠影兒早已沒了,估計是往別處繼續尋去了。

賀喜向前兩步,借著月色,可以看清前麵是間廂院,房前一間小廳,門前並無雜草,幹幹淨淨,想必這地方,平常也是經常有人打掃的。

英歡沒料到,他不識宅中之路,卻能將她領至這兒,手輕輕一合,掌心溫熱的氣息還在,是他留下的。

她心下一歎,莫不是天意?

便也上前兩步,伸手一推,將那門推開,然後轉身看著他,“這屋子……其實並不常來,裏麵都是些舊物罷了。”

賀喜神色稍動,跟著她進了廳間,裏麵漆黑,辨不出屋內何樣。

英歡抬手從窗邊摸過火摺子,掀蓋輕吹,火苗簇地亮起。

她走過去,將這屋中幾處燭台點明,黃暈暈的光悠悠晃了一片,賀喜眼睛一眯,隻消片刻,便適應了這光。

簡單的幾樣擺設,牆角書格間排排書卷,倒也無甚特別的。

賀喜簡單打量了一番,目光又移至英歡臉上,卻見她正看著他,嘴角噙了絲笑意。

他不禁也笑了,這一生,還未同女人做過這種事情。

隻是卻控製不了自己的衝動,不願就這麽放開她,才拉著她一路行了這麽遠,來了這裏。

微喘一口,望著她,心底霧氣彌漫,恨不能此時就將她帶回鄴齊去,從此深藏內宮,隻留他一人能碰。

若是能日日見她,想必定是令人心醉之事。

賀喜心間一震,日日見她?

他怎會有這念頭?

女人……他不可能會對一個女人生出如此長情,他最明白自己。

先前那一念,定是衝動罷了。

隻不過,他的身份,又該何時同她說?

英歡合了火摺子,放在一邊,“何公子在想什麽?”

賀喜朝她走過去,“在想你。”

英歡臉色淡淡一紅,這無禮露骨之言,從他口中而出,卻一點也不覺得低褻,反倒讓她心頭脈脈一動。

轉念間,她的手又被他牽住,慢慢被握緊。

他寬長的袖口垂下來,冰涼的帛錦掃至她腕間,一動,便癢癢的。

英歡低頭輕笑,伸了另一隻手過來,將他袖邊卷起來。

這一卷,驀地讓她僵在了那裏。

墨色外袍之下,竟是明黃內裏。

那黃色,不似赤金,不似緗色。

卻是那般熟悉。

英歡心底一陣冷硬,抬頭再看賀喜,見他先前笑意已收,正牢牢盯著她。

賀喜大掌猛地一收,將她的手攥入掌心中。

便是此時,告訴了她罷!

他開口,正欲說話之時,卻忽然看清她身後牆壁上懸著的那帖字。

那帖字……字字似刀,張揚跋扈。

明明是副好字,卻讓他的呼吸一瞬間緊驟。

那字跡,他見過。

腦中映出的是那一日,古欽自邰涗歸來,於殿上呈給他的那箋紙。

荒為何荒,淫為何淫,荒淫之人道荒淫,可悲可笑。

那十九個字,與眼前這帖字,筆鋒竟是一模一樣!

賀喜掌上力道更重,低頭看英歡,就見她眼中似凝了塊冰,也正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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