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舉步走出客廳,領著穀飛雲由長廊一路往後,穿過一座穿堂,迎麵就是一道寬闊的登山石級,潔白如玉,光可鑒人。

這道石級足有三百多級,才登上小山,山頂是一片平整的平台,鋪以白玉,四周圍著白石欄杆,中間蓋了一座碧瓦覆頂,白石為牆的精致樓宇,當真有如人間仙境。

精致的樓宇門前,站著兩名青衣佩劍少女,風姿嫣然,亭亭如玉。

中年婦人領著穀飛雲走近門前,兩名青衣少女立即躬身道:

“弟子參見管事。”

中年婦人隻點了一下頭,就昂然走入,舍了中間二門,從右側一道邊門進入,再由長廊折入一處小天井。

但見花木扶疏,兩旁花架上都是盆栽花卉,清香襲人。

迎麵是三間精舍,正中間一間垂著棉簾,兩人堪堪走近,已經有人挑起棉簾,一名青衣少女嬌聲道:

“聖母請穀少俠入見。”

中年婦人抬抬手,道:

“穀少俠請。”

穀飛雲謙讓道:

“管事請。”

中年婦人道:

“穀少俠遠來是客,不有客氣,快請吧!”

穀飛雲隻好當先跨入,中年婦人也跟著走入,青衣少女就放下了棉簾。

這是一間寬敞的起居室,陳設古雅。

上首一張紫檀雕花椅上,坐著一個一頭銀發,臉色白皙紅潤,身穿青緞道裝的老婦人,目光如電,朝穀飛雲投來。

中年婦人在穀飛雲身後低聲道:

“上麵坐著的就是聖母了。”

穀飛雲慌忙趨前幾步,躬身作了個長揖,道:

“在下穀飛雲奉南山老人之命,晉謁金母,叩請金安而來。”

金母含笑道:

“不敢當,葛前輩可好?”

穀飛雲答道:

“葛老人家依然如故,多謝金母關心。”

“很好。”金母點頭道:

“穀少俠快請坐下。”一麵抬頭朝中年婦人道:

“碧梧,你也坐下來。”

兩人依言坐下。

金母目光一抬,問道:

“葛前輩既然來了西陲,怎不請到寒山來盤恒幾日,難道怕我沒有好酒招待他老嗎?”

“那倒不是。”

穀飛雲欠身道:

“葛老人家曾經說過,他也很想一覽崆峒天池之勝,隻是他老人家身如閑雲野鶴,閑散貫了,最怕受拘束,所以才要在下代他前來的。”

“說的也是。”

金母笑了笑道:

“老身聽碧梧說,此次柳林鎮舉辦品酒大會選出西鳳三元,這三位姑娘一夕之間無故失蹤,情形如何?老身想請穀少俠詳細說出來聽聽。”

穀飛雲心中暗道:

“聽她口氣,莫非人不在這裏?”

一麵應了一聲,當下就把選舉當晚,三位姑娘如何失蹤,第二天早晨,自己隨同南山老人、醉道人等人前去許蘭芬閨房查看,如何在枕下發現字條。

後來許鐵棠又去查看第二進招待其他七十八位姑娘住處,發現有一間房中房門緊閉,有四位姑娘被人點了穴道,詳細地說了一遍。

金母聽得很詳細,接著問道:

“老身聽說穀少俠曾在初五晚上,遇上過四名青衣女子?還和她們動過手,你可曾記得她們是何模樣?”

穀飛雲道:

“是的,那四位姑娘都以黑紗蒙麵,隻露出一雙眼睛,在下沒有看清她們的麵貌,但四個人身材苗條,年紀似乎不大。”

接著又把當晚遇上的事,又詳細的說了一遍。

金母道:

“以後有沒有再見過?”

穀飛雲道:

“那是第二天傍晚,在下在酒店中又遇上其中的一個,但她卻易釵而弁,改穿了男裝……”

接著又把那天在酒店中遇上宇文瀾的事說了出來。

金母口中“唔”了一聲,道:

“難怪葛前輩會懷疑到是崆峒門下劫持了西鳳三元,這一帶,也隻有我崆峒門下全是女弟子。”

這話她像是對陸碧梧(中年婦人)說的,也像是自己對自己說的,隨著目光又朝穀飛雲投來,道:

“其實老身這裏並沒有劫持三位姑娘,崆峒門下也沒有宇文瀾這個人,老身自會派人去查。”

穀飛雲聽她說出崆峒門下“沒有宇文瀾這個人”,麵上不覺微露愕然神色。

試想金母是何等人物,目光如炬,那會看不出來?目注穀飛雲問道:

“穀少俠心裏可是想到了什麽有話但說無妨。”

穀飛雲給她問得不禁俊臉一紅,囁嚅地道:

“在下今天上山之時,還見過宇文瀾。”

“穀少俠上山之時還見過她?”

金母詫異地道:

“那是在什麽地方?”

穀飛雲當然相信,像金母這樣的人,她說出三位姑娘不是崆峒派的門人劫持的,就不會是崆峒派劫持的了。因此,這個宇文瀾就成了關鍵人物,自然非把自己遇上宇文瀾之事說出來不可。

想到這裏,就把自己中午時分循著山澗,找到峽穀盡頭,有一瀑布垂直而下,已無去路,自己對著潭水發怔,宇文瀾卻在身後出現。以及如何領著自己穿行石窟,並且把宇文瀾和自己說的話,也一句不漏的說了出來。

這下可把金母聽得勃然大怒,她的手掌在雕花椅的靠手上重重拍了一下,哼道:

“荒唐!真是豈有此理,她居然敢冒充老身門下,老身門下三個弟子最小的也有三十五歲了,那有她這麽年輕的?至於老身徒孫輩,雖然年紀和她差不多,也決不敢如此膽大妄為,假冒老身的弟子……”

說到這裏,兩道寒電似的目光一下轉到陸碧梧臉上,沉聲道:

“碧悟,你立即要令儀、玉音下山,徹查此事,不但要找回許蘭芬三人,還要把那個叫宇文瀾的人給我擒回山來,看看究竟是什麽人假冒我崆峒派之名,在江湖上為非作歹?”

陸碧梧起身應了聲“是”。

金母回頭朝穀飛雲道:

“穀少俠替老身覆上葛前輩,這件事既然有人假冒我崆峒派,失蹤的三位姑娘崆峒派自會盡全力把她們找回來的。”

穀飛雲站起身作了個長揖道:

“如此多謝金母,在下告退。”

“哦!”金母忽然好像想起了什麽,口中哦了一聲,又道:

“穀少俠和四個青衣女子動過手,總還記得她們的劍法,老身請你看看崆峒第三代弟子的劍法,和那四個青衣女子的路數是否相同?”

穀飛雲自然聽得出她話中之意,那是要向自己證明那四個青衣女子絕非她崆峒門下了。

隻好躬身應了聲“是”。

金母抬手朝侍立門口的青衣少女吩咐道:

“你去再叫三個師妹進來。”

青衣少女答應一聲,立即退了出去,不一會,隻見棉簾掀處,翩然走進四個青衣佩劍少女,看她們年齡都在二十四五光景,入門之後,就在下首一字排開,朝金母躬下身去,鶯聲地道:

“徒孫叩見聖母。”

然後又朝陸碧梧躬身道:

“弟子叩見師父。”

原來她們都是陸碧梧的門下。

金母一抬手道:

“你們就在這裏演練幾招本門劍法給穀少俠瞧瞧。”

四名青衣少女應了聲“是”,才抬眼朝穀飛雲看來,這一瞧,才看清這一位“穀少俠”

原來這麽年輕,不知聖母何以要自己四人演練劍法給他瞧瞧?一時粉臉不禁泛紅,慌忙鏘然拔劍,齊聲道:

“請穀少俠多指教。”

劍勢乍展,四人連翩起舞,但見四支雪亮的長劍由徐而疾,由疏而密,廳上空地不大,但她們在進退三步之間,揮灑自如,輕靈已極,由此可見她們年紀雖然不大,但劍上造詣卻已相當精純。

金母看得似是極為滿意,臉含笑容,回頭問道:

“穀少俠,你看清楚了,和你動手的四個青衣女子,使的不會是崆峒劍法吧?”

穀飛雲看了一陣,似覺她們的劍法,和初五晚上遇見的四個蒙麵女子使的劍法,極為相似,根本就是‘崆峒劍法’,不覺沉吟道:

“在下不諳貴派劍法,但覺其中有幾招和那天極為相似。”

他不好直說四個蒙麵女子使的就是“崆峒劍法”,有幾招極為相似,也已經夠了。

金母沉哼道:

“她們居然會使崆峒劍法?”

“崆峒劍法”乃是崆峒派所獨創,不是她門下,居然也會使“崆峒劍法”,可見對方劫持西鳳三元,處處都冒崆峒門下,顯然是衝著自己來的,這教她如何不氣?口中喝了聲:

“停!”

四名青衣女子行動劃一,如音斯應,立即長劍一收,往後退下兩步。

金母“哦”了一聲,問道:

“穀少俠是從她們四人前後合擊中脫身而出的,她們一共攻了你幾劍?”

穀飛雲道:

“好像有五劍。”

金母道:

“老身要她們也攻你五劍,你試給老身看看?”

穀飛雲道:

“這……”

金母含笑道:

“穀少俠不用為難,老身隻想知道你是如何脫身的而已。”

一麵朝四個青衣少女吩咐道:

“你們四個兩個在前兩人在後,同時發劍,聯手向穀少俠進攻,但以五招為限,點到為止,你們先準備好了,聽我口令。”

接著又朝穀飛雲道:

“穀少俠下去吧!”

穀飛雲隻得走了過去,抱拳道:

“在下不知行不行呢?還請四位姑娘劍下留情。”

四位青衣少女也迅即分散開來,占了四方方位,兩人在前,分為一左一右,兩人在後,也分為一左一右。

她們是崆峒派第三代的精英,平日一向自以為“崆峒劍法”天下無敵,如今聽聖母的口氣,要自己四人聯手攻穀飛雲五招,心中兀是不信,這年輕人能夠接得下自己四人聯手的五劍?

她們以剛才站在門口的青衣少女為首,她看穀飛雲手中無劍,不覺問道:

“穀少俠不使劍嗎?”

穀飛雲朝她瀟灑地笑了笑,道:

“在下很少使劍,四位姑娘隻管出手好了。”

很少用劍,不是並不用劍,隻是對你們還用不著使劍,他雖沒有明說,但口氣卻極狂妄。

金母喝道:

“穀少俠小心了,一,二,三上!”

四名青衣少女不敢怠慢,同時一個箭步,揮劍攻上,四道銀虹齊向中間刺到。

穀飛雲早有準備,不慌不忙,身形輕旋,側身從她們劍光縫隙間閃出。

四個青衣少女先前還怕真的傷了穀飛雲,等到長劍出手,眼看他從自己劍下一下閃了出去,(四個人都有同樣的感覺)立即玉腕一轉,第二招緊急著攻出。

穀飛雲雖然空著雙手,但他展開身法,一個人就像一縷青煙,如遊魚逆水,東一側,西一閃,四支長劍明明向他攻去,不過毫發之差,就從他身邊擦身而過。

任你四個青衣少女劍光如織,也休想沾上他一點衣角。

“停!”金母臉色如鐵,沉喝甫出,四名青衣少女立即收劍後退,交織劍光霎時盡斂。

“劍遁身法!”

金母目中射出兩道懾人的寒芒,厲聲喝道:

“你是石頭和尚的徒弟?”

穀飛雲隻當自己從她四個徒孫劍下閃出,使她有失顏麵,但要自己試給她看看也是她說的,心中雖覺金母氣量何其狹窄?還是神色恭敬地道:

“家師道號孤峰上人,並非石頭和尚。”

“老身不管你師父是什麽人。”

金母揮揮手厲聲道:

“你可以走了,記著,從此不得再上崆峒天池一步。”

管事陸碧梧忙道:

“穀少俠請吧!”

穀飛雲真不懂金母何以說翻臉就翻臉,這人當真是喜怒無常,不近人情,一麵朝金母拱了下手道:

“在下告退。”

轉身往外就走。

金母等他走到門口,冷冷地道:

“老身剛才要你轉告葛前輩的話,不要忘了。”

穀飛雲連頭也沒回,應聲道:

“在下記下了。”

陸碧梧一直把他送到門口,才腳下一停,說道:

“穀少俠好走,恕我不送了,聖母吩咐三師妹、四師妹下山,分頭追查三位姑娘下落,一定很快就可以找到人的,到時我自會派人通知穀少俠的。”

穀飛雲拱拱手道:

“多謝管事,在下隻是在老爺嶺許家堡作客,適逢其會,由葛老人家指派在下來的,回去覆命之後,可能就離開許家堡了,管事如果有什麽消息,可直接送給許家堡莊主許鐵棠就好,在下告辭。”

說完,舉步沿著湖邊大路行去。

陸碧梧目送他遠去,心中暗道:

“這年輕人個性好生倔強。”

*

穀飛雲出了白石牌坊,一路下山,天色已黑,行經石屋,隻聽一個蒼老的聲音叫道:

“小友請留步。”

穀飛雲腳下一停,回頭看去。

隻見一個身材瘦小,腰背微彎,手持一支紫紅竹杖的老者徐步走來,這人自己並不認識,這就拱拱手道:

“老丈可是叫在下嗎?”

竹杖老者微笑道:

“這裏隻有小友一人,老夫不叫你,還有別人嗎?”

穀飛雲道:

“不知老丈有何見教?”

竹杖老者道:

“你就是上午上山,去晉見金母的那個小夥子了?”

穀飛雲道:

“是的,老丈是……”

竹杖老者嗬嗬一笑,舉了下手中那支色呈紫紅的竹杖說:

“你師父沒和你說過,老夫這支竹杖?”

穀飛雲道:

“沒有,家師不是江湖中人,老丈一定是很有名的老前輩了。”

竹杖老者怪笑一聲,道:

“很有名……還會替人家看山?”

穀飛雲不知他在說什麽,但語氣之中有著極大的牢騷,不覺愕然道:

“老丈不是崆峒派的人嗎?”

竹杖老者哼道:

“守山四老,誰是崆峒派的人了?”

穀飛雲道:

“守山四老?聽老丈的口氣,有四位老丈了?”

“不錯。”

竹杖老者道:

“上午你上山時不是見到一位了?他就是虯髯客尉遲律,雙日白天由他負責,雙日晚間由老夫負責。”

穀飛雲抱拳道:

“在下從沒有在江湖中走動,真是孤陋寡聞,不知老丈如何稱呼?”

竹杖老者笑了笑道:

“老夫竹杖翁竺天佑。”

穀飛雲抱拳道:

“原來是竺老丈,在下失敬。”

竹杖翁道:

“老夫聽說小友是奉葛老前輩之命來見金母的?”

穀飛雲道:

“是的。”

竹杖翁道:

“老夫想奉托小友,你回去見到葛前輩,就說竺天佑向他老人家請安。”

穀飛雲道:

“在下記下了,見到葛老人家,在下一定會說的。”

“多謝小友。”

竹杖翁含笑道:

“時間不早了,小友請吧!”

穀飛雲拱拱手道:

“在下告辭。”

說完,舉步向前行去。

來到了穀口,隻見兩個佩劍青年站在那裏,看到自己也沒多問,穀飛雲朝他們抱了下拳,也就一路下山去。

心中一麵想道:

“守山四老,自己見到了兩個,不知還有兩個是什麽?虯髯客、竹杖翁,大概都是江湖上極負盛名的人了,他們既非崆峒派的人,不知為什麽會替崆峒派守山的?”

接著又想起金母先前一直對自己很客氣,後來怎會突然變臉,她不可能為了自己一再避開四位姑娘的長劍,有失她的顏麵,那是為什麽呢?

哦,她叫出自己使的是“劍遁身法”,又說自己是石頭和尚的徒弟,莫非她和石頭和尚有什麽過節不成?

對了,葛老人家是武林前輩,回去問他,一定會知道的。

由山腹走出,回到瀑布潭邊,再循澗而下,回到山麓,馬匹還在林下,看到自己,居然低嘶著奔了過來。

穀飛雲攏住馬頭,在它臉頰上輕輕拍了兩下,說道:

“我們走吧!”

跨上馬背,馬匹不待他鞭策,昂首發出一聲長嘶,展開四蹄,奔馳而去。

三天後,午牌方過,穀飛雲已經回到老爺嶺,下馬之後,馬匹自有莊丁接了過去,他一直朝花廳走來。

就在走廊上遇到孟君傑從裏麵走出,欣然道:

“穀兄回來了,路上辛苦,快到裏麵休息。”

他陪同穀飛雲朝裏行去,一麵說道:

“荊月姑和祝秀珊三天前已經回來了,現在隻有小師妹還留在崆峒,聽說金母已經正式收小師妹為弟子,穀兄此行,大概已經見過小師妹了?”

他口中的“小師妹”,自然是西鳳女狀元許蘭芬了。

穀飛雲聽得極為驚異,他見到了金母,金母不是一口否認,還要她大弟子陸碧梧立即派人下山,查明此事,如何又會收許蘭芬做弟子呢?這中間當真撲朔迷離,令人難以捉摸。一麵朝孟君傑微微搖了下頭,說道:

“在下沒見到許姑娘。”

孟君傑奇道:

“那麽兄台也沒見到金母了?”

穀飛雲道:

“見到了,此事說來話長……”

剛說到這裏,已經來至花廳門口。

孟君傑道:

“那就進去再說了。”

花廳中,隻有許鐵棠陪同南山老人和醉道人師徒兩人,坐著喝茶。

南山老人沒待穀飛雲走入,就嗬嗬一笑道:

“穀小哥,你來得倒快,老夫推算,你大概要明天午前才能回來哩!”

他不知道穀飛雲是連夜下山的。

穀飛雲舉步走入,朝南山老人、醉道人、許鐵棠三人抱拳行禮,道:

“老人家、道長、許莊主,在下回來了。”

許鐵棠忙道:

“穀少俠路上辛苦,快請坐下。”

穀飛雲依言,在下首一把椅子上落坐。

許鐵棠又道:

“穀少俠此時趕回來,大概還沒有用飯吧?”

穀飛雲道:

“沒有。”

孟君傑忙道:

“兄弟去吩咐廚房給穀兄送到這裏來。”

穀飛雲道:

“多謝孟兄,簡單點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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