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3章 沒有人看見他出手,彎刀已飛了出去……

一騎快馬。

馬蹄掀起灰塵。

秋末,大地久未逢雨。

灰塵在幹燥的空氣中彌漫,飛揚。

那馬就像一枚燃著的箭,急速往前射。

雖然很遠,李棄兒已經聽出來,那匹馬的腳步已亂了。

如果再這樣奔馳,要不了一盞茶的功夫,馬匹一定會力竭而亡。

馬上的女子,似乎也已察覺。

她稍一勒韁繩,馬蹄便慢了下來。

又有三匹馬,從後麵追了上來。

前麵的灰塵未散,後麵的馬蹄又揚起更大的灰塵。

很快地,後麵三匹馬與前麵的那匹馬越來越近了。

前麵的女子一揚鞭,雙腿用力一夾,**那馬“噅噅噅”發出一陣長嘯,奮力奔突,速度快得驚人。

這是一條小路。

路的兩旁是整整齊齊的兩排大樹。

李棄兒就站在路的中央。

他的臉,蒼白,落寞。像一張紙。

沒有生機,沒有表情。

他的眼睛緊閉著。

他的耳朵裏,馬蹄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驚人。

如果膽子稍小的人,隻怕要被馬蹄的氣勢壓倒。

李棄兒不是膽小的人。

但是,就算他不是個膽小的人,隻要是人,飛奔的駿馬從身上踩過去,縱使不被踩死,最少也會被踩斷一隻胳膊一條腿。

凡是不想被馬蹄踩死的人,此刻,早就應該讓路了。

而不應該還站在路中間。

蒼白落寞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二十米,他的心像平寂的山穀,在默默細數馬蹄的腳步。

他的心又像一潭死水。

他在想象馬蹄踐踏水麵濺起了燦爛的水珠,水珠像無數美麗而又聞不到芳香的花朵,滿天滿地的向他湧來,把他包圍,把他淹沒,又把它高高地托起來。

他的手,幾乎可以摘到比冰還要寒冷的月亮了……突然,月亮變成了鋒利的刀,割破他的是個手指,在他還沒來得及感到疼痛的時候,身體下麵的花朵散盡,他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還沒有睜開眼睛,就聽見一聲嬌叱:

“不要命的小子,還不把路讓開!”

馬上的女子,一雙眼瞪得好大好大,圓圓的,像是要滾出來似的。

她右手,緊緊抓住韁繩。

剛才那馬突然人立,差點沒把她掀下來,看著她又氣又怒的樣子,李棄兒冷冷的,聲音比他的臉更寂寥:

“你走你的路,為什麽要把我驚醒。”

女子一張臉氣得通紅。

要不是她在最後時刻勒住快馬,馬蹄早已踩扁了他,她還以為他是瞎子又是聾子,聽不到也看不到,沒有想到他竟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她把手中的馬鞭一揮,作勢劈下,厲聲喝道:

“早知你如此不要命,剛才就應該把你踩死算了。快讓開!”

“如果你剛才就把我踩死,也許他們就追不上你,可是現在,就算你把我一鞭抽死,你也跑不走了。”

李棄兒的臉依然沒有表情。

那女子的臉色卻大變,急回頭,後麵那三匹馬,已經追到。

因為奔跑得太快,以致停下來的時候,騎馬人一個個從馬背上掀了下來。

從他們落馬的姿勢看,他們顯是受過極好的訓練。

三個人雙足一點地,同時又往前躍出十幾米。

攔住了女子的去路。

那女子見去路被阻,猛一翻身,身子在空中斜斜飛起,兩起兩落,就已穩穩坐在了最後的那匹馬上。

一勒馬韁,掉轉馬頭。

這幾個動作,一氣嗬成,而且就在那三個漢子落地的同一瞬間進行,變化之快,實在令人叫絕。

女子落在馬鞍上鞭子還未抽下去,三個人中的一人朗聲道:

“童飛飛,還不下馬。”話音剛落,三匹馬同時倒地,死了。

原來,那三人早就料到女子有此一著,故而在下馬之時運用重手法將三匹馬的內髒擊碎。

能夠在舉手之際擊碎駿馬內髒的人,他們的武功,無論如何該算一流。

被喚作童飛飛的女子,似未料到如此變化,竟呆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

三人中又一人道:

“童飛飛,還是跟我們回去見教主吧,教主讓我們轉告你,隻要你能乖乖的回去,教主決不會責罰於你的。”

童飛飛臉色煞白,聽到“教主”兩個字更是身子一顫。

但她還是站著,沒有說話。

三個人中又有人喝道:

“童飛飛,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難道你不知道教主說話從來都是說一不二,不可違抗的嗎!”

童飛飛還是一動不動,置若罔聞。

一陣風吹過,樹上飄下一片枯葉。

這一刻,除了葉子在風中飄落的聲音,隻有靜寂。

打破這靜寂的是李棄兒。

“既然她不想回去,你們就不要讓她回去好了。”

李棄兒還站在路中間。

好像他這一輩子都不想從這裏走開,好像他的雙腳已經生根,而無法再移動了。

那三個人好像現在才發現李棄兒似的,幾乎同時說了一句話。

一人說:“你是誰!”

一人說:“滾開!”

另一人則說:“你為什麽要攔在路中間。”

“如果童飛飛不想回去,你們就自己先回去吧。”

李棄兒的聲音還是那麽平靜,陰

冷,又隱含著某種命令的口吻。

“哈哈,哪裏來的野小子,管閑事最好先分清白天、黑夜再說。”

三個人中說話嗓門最大的那人道:

“童飛飛,你真好福氣,劉壇主為了你自毀雙目,才見了一麵,這小子卻連性命都願意為你賠上,難怪教主一定要你回去了!”

童飛飛本來默不作聲,這時急忙道:

“不關他的事,那我們回去。”

那人說著,緩緩走了幾步,接著道:

“隻要你回去,你仍舊是教主夫人,我們仍舊是你的屬下,你說什麽就是什麽,我們決不敢有半點違抗。”

“不,我不回去。”

童飛飛脫口而出,顯然回去是一件萬萬行不通的事情。

她接著又說:“宋壇主,看在我曾救你一命的分上,你就讓我先把劉大哥托我辦的事情辦完了,再跟你們一道回去,行不行。”

被童飛飛稱作宋壇主的是一位穿白衣的青年漢子。

他看上去隻有三十多歲,精悍驃壯,手指細長,每個手指都套著一隻鐵環。

他的腰上,插著一根鐵筆。這根鐵筆,比普通的筆更短更細也更厲害。

他是一位點穴高手,不知有多少人在他的指下喪生。

在童飛飛的目光注視下,宋壇主不由低下了頭。

因為,在童飛飛說完話的時候,她的眼中已蓄滿了淚水。

麵對如此疲累,如此無助而又曾救過自己性命的女子,他還能夠向她出手嗎?

三人中,年紀最大的是一個穿黑衣的老者,他顴骨突出,目光如電,一看便知是一個內家高手。

他見宋壇主不吭聲,冷笑了幾聲,道:

“童飛飛,你不要再多說,今天,你不回去也得回去,由不得你了。”

童飛飛道:“難道就沒有別的選擇了?”

“有!”

老者道:“一條是跟我們回去見教主,另一條是死。”

童飛飛苦笑道:“陳壇主,其實你也清楚,我回去也是死路一條。”

老者道:“早知今日,何必……”

“住口!”

童飛飛不待老者說完,搶斷道:

“陳壇主,我敬你是長輩,也是劉大哥的兄弟,今日之事,不求別的,隻求你能讓我把劉大哥托付的事情辦好,到時童飛飛一定隨你們回去見教主。”

被童飛飛這麽一說,老者麵色變了變,隨即又冷笑道:

“沒錯,劉壇主是我的兄弟,但我卻沒有他大膽,連教主都敢背叛。”

“不,劉大哥並沒有背叛教主。”

“沒背叛教主?”老者道:“那他為什麽自甘毀掉雙目?”

“隻有背叛教主的人才會自毀雙目。”

童飛飛的臉頰又顯通紅,她稍一轉身,道:

“司馬壇主,你雖然常常惡語傷人,但,我知道你的心裏還有善良。”

“哈哈哈。”大嗓門的那人道:

“如果幾年前你這樣誇獎我,我真的會跪下來向你磕一百個響頭,可是現在,你別想用這種話來打動我。”

“司馬壇主,我問你,本門教規第七條是什麽?”

大嗓門的司馬壇主一愣,接著一陣怪笑,道:

“雖然你已不是教主夫人,但我還是願意回答你的問題。”

司馬壇主笑聲一頓,縱聲道:“教規第七條,對待仇敵,斬草除根,絕不留情。”

童飛飛道:“違反本教規的,該當何罪?”

“違反教規第七條,除自毀雙目,還得親手誅滅九族。”

“司馬壇主,我再問你。”童飛飛道:“三年前的五月初五,你在幹什麽?”

司馬壇主不用思考,道:“三年前的五月初五,教主率眾血洗仇家莊。”

“那次血戰,你一共殺了多少仇人?”

“二十三個。”

“有沒有放走過任何人?”

“沒有。”

“真的沒有?”

“沒有。”

童飛飛輕輕籲了口氣,緩緩道:“司馬壇主,那次血戰,你本來可以殺死二十四個人的,就因為你心有仁慈,才隻殺了二十三個。”

“仇家莊所有的人都被使者殺光了,我根本找不到可以殺的人。”

“難道連剛剛出世的嬰兒也殺不了嗎?”

聽了童飛飛的話,司馬壇主臉上一變,顫聲道:“你,你……”

也許他想說:你不要血口噴人。

也許他想說:你難道看見了。

但不知什麽,他竟沒有說下去。

童飛飛道:“雖然你不忍心殺死仇家的後代,但嬰兒還是被別人一刀捅死了。”

歎了口氣,又接下去:“其實,當時的情景我都看見了,我看你也是出於一片善心,並非是要放走仇家後代,故而沒有向教主報告。”

老者聽了童飛飛的話,轉身盯著司馬壇主,枯瘦的臉上看不出他在心裏想什麽。

司馬壇主不由後退了半步,道:“她在胡說!”

“童飛飛,你不要花言巧語了。”老者轉回厲聲喝道。

雖然老者心裏在說:哼,司馬壇主,原來你曾手下留情,放走過仇人的後代。

嘴裏卻喊道:“童飛飛,你不要死到臨頭還血口噴人,司馬壇主的忠心,教中眾人誰人不知,哪個不曉。還是你自己考慮考慮吧,是跟我們回去見教主,還是就在這裏給你找一塊墓地,不要怪我們沒有給你選擇的機會。”

經老者一說,宋壇主,司馬壇主同時跨上一步,齊聲道:

“教主的命令,誰也不能違抗!”

空氣似乎凝固了,隻有秋風在吹,在流動。

隻有那片飄揚的樹葉還那麽悠閑,那麽從容,飛舞的樣子是那麽的好看。

他不知道,這時它生命最後的一次展現,也許它知道,一旦落地,它的生命便徹底結束,因而,在這瞬間的飄落裏,它要把最肆意的姿勢留下來!

樹葉還沒有落地,李棄兒冷冷地說道:

“你們太沒有良心了,兩條都是死路還讓別人挑選。”

又是一陣沉默。

此刻,連秋風也停住了,連樹葉也沒有一片落下來。

沒有秋風,沒有落葉,可是,每個人的心裏都感到了深秋的蕭索與淒涼。

彎刀掛在李棄兒的腰上。

在深秋的涼意裏,他的充滿了倦意的身體,就像一堵殘牆,在歲月的侵蝕下,隨時都會坍塌下去。

割脖子的彎刀就掛在他的腰上。

他的彎刀,可以在閉著雙眼的情形下,把空中的蝴蝶劈成兩半。

可是,他心中的蝴蝶呢?

李棄兒又在深深後悔了。

他後悔沒有讓飄香樓的妓女殺死,現在更後悔攔住了童飛飛的去路。

童飛飛不想回去……

童飛飛還要為她的劉大哥辦一件事。

童飛飛不能死。

他對自己說:童飛飛本來不會死的,他們本來追不上童飛飛的。

李棄兒又自責道:如果童飛飛死了,那是因為他。

仿佛經曆了一段艱難的曆程,像是從陰暗的天氣裏走了出來。

突然之間,李棄兒覺得有一種責任。

他有責任保護童飛飛。

而他們,竟給了童飛飛兩條死路!

那麽,若要童飛飛不死,隻有他們死。

李棄兒的腰上,割脖子的彎刀靜靜的懸掛著。

不像七,也不像弓,就像農夫割稻子的舊鐮刀,沒有光輝,但也不生鏽。

這實在是一把普通的刀。

一片雲飄過去,把本來照在彎刀上的最後一抹陽光也遮去。

這把刀就顯得更加沒有生機和更加孤單了。

李棄兒又冷冷地:“你們給了她兩條路,我也給你們兩條路,一條是馬上滾開,一條是……”

李棄兒輕輕的,好像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

過了好久他才將最後一個字說了出來:“死。”

司馬壇主、宋壇主和陳壇主,三個人你看看他,他看看你,最後終於忍不住同時大聲爆笑起來。

他們好像遇到了今生最好笑,最開心的事情似地笑了起來。

他們有足夠的理由這樣大笑:他們是壇主,是教主手下最得力的好手,他們有一身驚人的武功,他們各自的絕技,在江湖上也是數一數二的……”

而這樣一個病懨懨的,看上去毫無生氣的人竟然要他們死。

他憑什麽要他們死!

就憑他腰上的那刀嗎?

如果這樣的刀也可以殺死他們,那他們早就應該死掉了。

他們盯著他腰上的彎刀。

他們要看清楚,他到底用什麽辦法把他們殺死。

他們看見——

他的手慢慢地移動著。

他的刀掛在右邊,而慢慢移動的,卻是左手。

他好像連抬手的力氣也沒有了,那麽慢,一寸一寸的,好像永遠也夠不著那把彎刀。

他們每個人都在心裏為他加油:快點呀,快點呀……

他們的腦子裏,一遍遍演練著自己的絕招。

他們都是高手,盡管他們不相信他真的能殺了他們,但他們全身警戒,身體的各個部位都隱藏變化與殺機!

他的疲累的手,終於快要抓住彎刀的刀把了。

他們屏住呼吸,眼睛睜得比平常大一倍!

長久的等待,終於要看到結果了——

可是,直到他們死了,他們也沒有明白,就在他的手觸到彎刀的一刹那,他們隻覺得眼前一閃,像電光,又比電光更快。

他們隻覺得脖子上似乎被蚊子叮了一下,痛的感覺也馬上凝固了。

他們看見暗淡的秋天的天空突然亮了一下。

那是他們自己的血,濺起的一片暗紅。

他們的招式,還停留在原來的動作上。

他們的頭,已經掉在地上。

他們比平時大一倍的雙眼,還不相信地瞪著李棄兒的彎刀。

李棄兒的彎刀就掛在他的腰上,好像從沒有離開過!

童飛飛從沒有看到過這樣的刀。

她的眼神還驚疑不定,臉上卻已經綻出花朵。

因為她知道,在這個世界上,能夠出手這麽快的,隻有快刀王李棄兒。

快刀王的刀是江湖上最快的刀。

可是,她的臉很快又憂鬱起來,輕歎道:“你不該殺了他們的。”

“我已經給過他們選擇的機會。”

李棄兒還是那樣落寞,那樣沒有生機:

“不是我要他們死,而是他們自己選擇死。”

“你知道他們是什麽人嗎?”

“我不知道他們以前是什麽人,但現在我卻知道了。”

李棄兒道:“他們是三個被我割掉脖子的人。”

“你可以割任何人的脖子,卻不能割這三個人的脖子。”

童飛飛道:“他們是天門教的人。”

“天門教?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李棄兒抬頭,望見一排排的樹葉在秋風裏抖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