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章 秋風裏,一道劍光攔住了李棄兒的去路
秋冬相交。
路兩旁的樹,瑟瑟的,偶爾,一兩片樹葉飄落。
枯黃、闊大的葉子,在漸冷的秋風裏,在不由自主的落著。
一片又一片,沒有人能使它們在樹幹上多停留一會。
沒有人能改變它們的方向。
有風的時候,它們是孤單的。
沒有風的時候,它們也是孤單的。
它們孤單。
有一個人卻比它們更孤單。
孤單的葉子就落在孤單人的肩上。
這個孤單的人,就是李棄兒。
李棄兒渾身抖了一下,仿佛不堪一片葉子的重負。
他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氣,才不致使自己倒下去。
他在風中停了一會,等落在他肩上的葉子順著衣服滑落到地上,才輕輕歎了一口氣,才邁開腳步。
他是不是病了?走得這麽吃力?
李棄兒沒有抬頭。
他的腰上,掛著一把彎刀。
這是一把非常普通的刀,就那麽隨隨便便彎曲著。
不像七,不像弓,倒像農夫割稻子的鐮刀。
沒有閃光,但也不生鏽。
如此平常的刀,就算把它丟在路中央,一百個人看見它,有九十九個會把它一腳踢進路旁的草叢裏。
那個不會把它踢進草叢裏的人,一定是個識貨的人。
這把既沒有光輝,也不生鏽的刀,是江湖上最快的刀。
最快的刀是什麽刀?
快刀王的刀。
快刀王的刀當然是刀中之王。
農夫的刀大多是用來割稻子的,而他的刀是割脖子的。
除了脖子,他的刀絕對不割其他任何東西。
江湖上見過這把刀的人不少,但沒有人看過這把刀是如何飛出去的。
因為,看過這把刀飛出去的人都已經被割掉了脖子。
沒有脖子的人雖然也是人,但那是死人,而且,絕不會是一個完整的死人。
人頭是人頭,身體是身體。人頭與身體絕不會連在一起。
割脖子的刀就掛在李棄兒的腰上。
顯得那麽落寞,沒有一點生機。
像這片廣大而凋零的樹木。
像他的臉神,他的眼神。
沒有人會相信這個毫無生氣的人會是江湖上最厲害的快刀王。
他為什麽這麽孤單?
他的臉為什麽這樣蒼白?
他要到哪裏去?
他的身後是茫茫的原野,他的前麵也望不到村莊和炊煙。
誰也不知道,他能夠走到這裏到底走了多少天!
誰也不知道,他還能走多久,走多遠!
但,他的腳步卻是堅實的。
一步,一步。
沒有人會相信他會突然之間倒下去。
可是突然間,他真的倒下去了。
在他倒下去的瞬間,他的眉宇間似乎流露出一絲微笑。
沒有人能夠察覺。
因為他的臉太蒼白,太沒有生機了。
隻有他自己清楚,那顆隻有他才能感覺的心,最後一搏,是那麽的強勁有力,就像勇士用盡最大力氣在擂鼓。
而後,震天的響聲後是沉寂。
他的微笑和驚喜其實在心裏,沒有人看得見。
好像在說,我終於死了,終於可以休息了……
太陽就在頭頂。
秋末的陽光,一絲一絲,挾著涼意注視著地上的萬物。
太陽是陰冷的,陽光照在身上,也讓人感覺不到溫暖。
雖然沒有暖意,但這個女人的臉上盡是笑容。
她的笑,可以用任何美麗的字句來表示:鮮豔、滿足、清亮。
隻是有點殘忍。
此刻,連殘忍也不見了,隻留下甜蜜的笑。
她就站在李棄兒倒下去的地方。
她握劍的右手有些顫抖,但絕不是害怕引起的發抖。
她的臉因了興奮而有些發脹。
細膩而生動的臉,因了這一分潮紅而顯得越發可愛、美麗。
但她還是一動不敢動,她注視著地上的李棄兒。
好像不相信眼前的人會這樣簡簡單單就死去。
隻一劍。
這一劍,也沒有她想象的那樣淩厲,那樣悲壯。
她不相信,江湖上最厲害的快刀王,會在她的一劍之下就倒地。
足足有一刻鍾,她的全身每一根神經繃得緊緊的,雙眼沒有眨動一下。
她注視著地上的李棄兒,心裏至少準備了七七四十九種變化,以防止李棄兒的突然攻擊。
終於,她長長籲了口氣。
說不出是喜悅,還是歎息。
又一片樹葉飄落。
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的劍鋒上。
無聲地,葉子一分為二。
再無聲地落地。
好利的劍!
“好利的劍!”她嚇了一跳,握劍的手不由地緊了緊,如臨大敵,四下裏傾聽。
然而什麽也沒有。
明明聽見有個聲音說了句“好利的劍”,難道是幻覺嗎?
女人笑了。
繼而欣賞起自己的劍來:這確是一把好劍,劍鋒就像是從雲隙間閃射的光。
柔和、凜冽、攝人心魄。
現在,她的心裏比她臉上要高興得多。
因為快刀王李棄兒就死在她的劍下。
不出三天,她的這把無籍籍名的劍,一定會傳遍江湖。
她的這把原本隻值幾兩紋銀的青鋒劍,身價至少可以增加一萬倍。
她不由得用左手輕撫劍身,激動得有些抖擻,口中喃喃地說:
“李棄兒是我殺的,我殺了李棄兒?”
“你為什麽要殺李棄兒?”
“因為……”
突然她整個人僵住了。
臉色刹那間變得灰白,胸脯因驚悸而急速跳動著。
她的舌頭似乎也僵了,結結巴巴地說:
“你……是誰?……為什麽……不……現身?”
等了一會,沒有任何聲音。
“真是見鬼了。”
女人收起劍,微微伸展了一下因過度緊張而僵硬的軀體,轉過身,剛想走,身後又傳來聲音:
“你為什麽要殺李棄兒?”
這一驚比剛才更甚。
“哐當”一聲,手中長劍落地。
她連轉身的勇氣也沒有了。
“你到底……是……人,還是……鬼……”
聲音尖利,像是竭力喊出來的。
隻是,在極度的恐懼當中,喊出來的聲音聽上去卻很微弱。
“鬼是不會說話的,我當然是人。”
女人已經不能再動了。
如果真的是鬼,她也許還不會這麽害怕,憑她的武功,對手可以一直跟著她,而且連呼吸也聽不到。
可是聽聲音,那人又離她很近,就像是嘴巴湊在她的耳朵上講話的。
這種人,不用說有多厲害,但起碼比鬼更難對付。
一旦被這種人纏上,一定生不如死……
想到這裏,她仿佛連思想的能力也消失了。
幸好,她的嘴還能夠動。
“是人……我……為什麽看……不見……”
“看不見我,你還能夠殺了我嗎?”
女人的嘴張著,好像一輩子也合不攏了。
她明明看見她的劍刺透李棄兒的咽喉。
她的那招“不留痕”劍法,可以穿透人的咽喉而一點也看不出痕跡。
到目前為止,至少有六位江湖一流高手死在她的劍招之下。
她明明看見李棄兒在她一劍刺穿咽喉之後才倒下去的。
這怎麽可能呢?
究竟錯在哪裏?
沒容她細想,隻聽李棄兒道:
“你知不知道,江湖上誰的刀最快?”
“知道,李棄兒的刀最快。”
“你知道我的刀比你的劍快,為什麽還來送死?”
李棄兒的聲音像一把淬火的刀,剜著她的心。
她知道她的臉一定很慘,她更知道她的下場將更慘。
一陣強烈的恐懼過後,她用力咬著嘴唇,直到疼痛的感覺蓋過恐懼。
她的眼中似乎恢複了風采。
昂了昂頭,說:“你知不知道,江湖上誰的劍最快?”
“飄香三劍的劍最快。”
聽了李棄兒的話,她的臉似乎又有笑意。
雖然這笑意有些勉強。
“可惜你不是飄香三劍,對不對?”
李棄兒沒待她回答,又接著道:
“你隻是飄香樓的一個妓女。”
這個女人是妓女!
妓女是專門陪不同的男人上床的女人。
妓女為什麽要殺快刀王李棄兒?
難道她不知道快刀王的彎刀是用來割脖子的嗎?
難道她連自己脖子都不在乎?
“我的彎刀從來不割妓女的脖子,你走吧。”
妓女還是站著,沒有動。
“難道你還想看看我的刀有多快?”
妓女點頭。
“難道你真的不知道,等你看見我的刀出手,你的脖子已經在地上了。”
妓女開始發抖。
“你真的不相信?”
“相信。”
“相信還不走。”
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妓女彎腰拾起地上的長劍。
可是,她再也沒有勇氣回頭看李棄兒。
她不想再看見那把割脖子的彎刀。
割脖子的彎刀,就掛在李棄兒的腰上。
一隻蝴蝶,在空中飛。
它在尋找它的同伴嗎?
或許,它是把風中飛舞的落葉當成了它的同伴。
難道它不累,不需要休息……
李棄兒倒在地上。
他的臉還是那麽沒有生機,那麽蒼白,那麽平淡,平淡得有些淒冷。
沒有人願意多看他一眼。
他實在是一個任何人見了都會憐惜都會毫不猶豫地給予同情的人。
現在,他隻是一個人,一個孤兒,一個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的人。
他現在絕不是快刀王。
他的刀不會也不能割任何人的脖子。
在他的感覺裏,他已是死人,至少,他是一個馬上就要死去的人。
他很後悔,後悔自己沒有死。
沒有讓飄香樓的妓女殺死。
他原以為他一定逃不過妓女刺出的那一劍。
像她這樣的絕妙的劍法,他已經很久沒有識過了。
如果他真的死在那一劍下,他也一定不會遺憾的。
可是,他偏偏躲過了那一劍。
他的雄心在躲過劍法的一瞬勃發,隨即又熄滅了。
活著已找不到目的,他為什麽還要活著。
李棄兒倒下去了。
他屏住呼吸,他對自己說:“我已經死了。”
“李棄兒已經死了。”
“世上再也沒有割脖子的彎刀了。”
可是,他又醒過來了。他看見了那個想殺他的妓女。
他很痛苦,當他看到對方以為自己已經死去,而流露出的那種滿足和欣喜的表情的時候,他真的希望自己真的死了。
如果,死能帶給別人快樂,他可以死,寧願死。
當他的刀成為江湖上最快的刀之前,他就覺得,自己若要死,就應該死在飄香樓的劍下。
十三歲的時候,他的刀就已經割斷過兩頭狼和一隻老虎的脖子。
十年以後,許多想看清楚他的彎刀是如何飛出去的江湖高手,都被他割掉了脖子。
沒有人不珍惜自己的脖子,但是,總有一些人願意讓他割。
那些聲稱自己的脖子比他的彎刀更硬的人,總是人頭落地,也不願意把雙眼閉上。
他看過各種各樣的人臨死的模樣。
他甚至想,自己的頭被割在地上,會是怎樣的情形。
他很想看看自己人頭落地的樣子。
可是,那些用刀或用劍來割他脖子的人,火候總是缺了那麽一點點。
那些來割他脖子的人,上有父母,下有兒女,還有恩愛的丈夫,還有忠心的朋友和需要完成的事業,有時候,他真想成全他們。
每一次,他的刀又都農夫割稻子似的割掉了對手的脖子。
有一次,他決定不再出手,他靜靜地站著等待對手的劍砍下來。
可是,等了半天,他睜開眼睛一看,他的麵前卻跪著一個美麗的少女。
這位少女便是蝴蝶。
蝴蝶是一個纖弱而秀麗的女孩。
她跪在李棄兒麵前。劍被拋得很遠很遠。
蝴蝶的淚不僅流滿雙頰,而且濕了前麵的衣襟。
她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殺了我的父親,但我不會殺你。”
從那以後,李棄兒把自己的生命看成是蝴蝶的賜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