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二章 空虛無為

萬物有靈,誰對它好,它就會加倍回報,無論是動物、植物,還是沒有生命的東西。對於動物,比如小風,你對它好,它就會幫你烤肉;對於植物,比如麥子,你悉心照料,它就根壯苗粗。對於沒有生命的東西,比如土地,你細心耕耘,它便還你麥薺青青。

自從我意識到自己對小風的疏忽後,即刻知錯就改。亡羊補牢,為時未晚,自從我對它的態度大大改觀,它也不再總是來給我搗亂了。我堆雪人的時候,它就安安靜靜地站在一邊,腦袋隨著我的身影來回擺動,眼珠隨著我的手滴溜溜地轉動,好像在看著什麽有趣的事情。時不時地,我也會問它一點意見,它也會點頭或是搖頭發表看法,甚至還會給我搭把手。

經過一番不懈的努力,我的雪人終於堆好了。這個雪人身高八尺,巍峨壯碩,可稱作雪人中的巨人。我用葡萄做它的眼睛,胡蘿卜做它的鼻子,再畫上彎彎的眉毛和嘴巴,看上去憨憨的,再加上頭圓肚大,甚是可愛。

我托著下巴上下打量,總覺得還缺少些什麽,對了,沒有手!

於是我找來一個糖葫蘆做它的左手,找來一個掃把做它的右手。仔細咂味了一番甚是滿意:嗯,這很符合“道”,一手辛勞工作,一手品味香甜。

雪人堆好後,我不得不開始思考如何“養育”它的事情。

雖說我從未真正當過娘親,可也是有過一百零二個幹兒子和幹女兒,養孩子的經驗還是有的,無非就是吃喝拉撒睡嘛!可現在麻煩了,這個雪孩子比較省心,比較節儉,哪個都不占。人就怕沒有所求,沒有所求,如何去滿足?

經過一番激烈的智慧火花的碰撞,我終於想到了一個自認為絕對不會錯的辦法:同它說話。沒錯,把它當作一個有生命的東西,同它說話,總有一天它會突然醒來,注意到我的存在,那時我便又多了一個又大又胖又白的雪兒子。想想就很開心啊。

為了加快雪兒子步入人的隊列的速度,我給自己堆的雪人取了一個名字叫“小雪”。名字不重要,聽著親切就好。在我的百般哄騙下,小風終於答應幫我把小雪運回到畢方宮我六樓的房間。到了這個時候我才開始後悔起來,為何非要堆這麽大一個雪人呢?費力又不討好,雖然看起來很有麵子,可是太蠢了,我的房間門太小,無論是橫著還是豎著都運不進去。最後我不得不將冰牆先烤化出一個窟窿來,將它運進去後再補好。

以後的日子,我與它朝夕為伴。每日早晨會同它說早上好,晚上會跟它說晚安,時不時地還會跟它分享一下自己今日都做了些什麽,有什麽心得體會。為了表達出我對它的喜愛之情,我還為它量身定製了許多衣服,吃飯的時候也會問一問它要不要吃,當然了,它向來是默認不吃的,為了不浪費,所以我就吃了。

我自認為這是個不錯的計劃,經曆了這麽多,我早已懂得了堅持和等待。我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隻要我耐心地做下去,假以時日,一定會成功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小雪卻絲毫沒有什麽變化,我並不灰心,認為隻是時機未到。眨眼間已是來到妖界的第九百個年頭,我開始耐不住性子了。怎麽回事?按照我從前的邏輯,修煉一百年肯定會有所成的,是這次出現什麽致命的疏漏了嗎?

眼看還有一百年就到千年之期了,我的心也開始浮躁了起來,要是出去了,這件事還沒做好,總是會留有遺憾的。不得已之下,我決定放下麵子去求助師父:“問題到底出現了哪裏了呢?我對待小雪就像對待朋友與親人一樣啊?這樣還不夠嗎?”我的語氣十分委屈。

“縱使你對它百般照顧,又能怎樣呢?它對你有什麽意義呢?你會為它哭泣嗎?如果它葬身火海,你肯舍身去救它嗎?”師父一連串的問句好像槍林彈雨般向我砸來。

“我……”聽到這話,我毫無反抗之力,心裏不由得一陣發虛,這麽多年,雖然我對它百般照料,可它卻沒有給予我絲毫反應,因為沒有溝通,所以實在談不上什麽感情。如果此刻它沒了,我頂多會失落一陣,感歎一下自己的辛勞就如此付之一炬了,除此之外,也不會怎麽樣,該幹什麽幹什麽。

師父好像察覺到了我的內心活動,趁熱打鐵地問道:“為師再問你,若為師此刻奪過你手中的相思毫一把火燒掉,你會如何?”

“我會跟你拚命的!”我毫不猶豫地道,與此同時不由得攥緊了腰間係著的相思毫。

“這便是問題的症結所在。何謂有感情?對於漂泊在外的遊子,情是一捧故鄉的黃土;對於保家衛國的將軍,情是邊疆的金戈鐵馬;對於獨守空閨的妻子,情是為丈夫求的平安符。情這個東西從來都不是從物

中憑空而來,而是從人中來。物因為沾染了人的感情,才有了被寄托的意義。”

那一刻,我好像明白了什麽,將軍之於我不也是如此嗎?當初我還是一片炮灰的時候,將軍將他的情感投射在我身上,碰巧我又得到了天地的靈氣,便獲得了靈魂,擁有了生命。

“師父,徒兒明白了。”我向師父深深鞠了一躬,默默退去。

告別師父,我將小雪運回了雪穀,相較於對我,它還是那群小精靈更有意義些。

我叫上小風一起來到玉冥淵,當日挖冰床的痕跡早已不在,我幻出玄光弓,用玄光箭取了一塊和人身高差不多的冰塊,然後讓小風幫我把它運到畢方宮的花園。

畢方宮的花園是一個粉雕玉琢的世界,這裏的每一朵火,每一片葉都像是有靈魂的。剛來到畢方宮的時候我便愛上了這個地方,沒事便來這裏散步,觀摩欣賞學習師父的雕藝。其實,我很早就想做一個屬於自己的冰雕了,無奈礙於師父的冰雕鬼斧神工在前,我一直不敢班門弄斧。今日,就讓我放下一切顧慮,來完成這個願望吧。

我首先在花園裏挑了一個寬整的地方放置冰塊,然後開始準備雕刻的工具,我要將它雕刻成一尊雕像。

這尊雕像,我用了整整一年的時間才完成。玉冥淵的冰十分堅硬,很難雕刻,玄光弓雖然鋒利,卻不好把控,因而我隻是用玄光箭先雕刻出大致的樣子,然後選用了一把很普通的刻刀,一點點地去雕刻,最後用砂輪打磨,直到它光滑如鏡為止。骨曰切,象曰蹉,玉曰琢,石曰磨,切磋琢磨,乃成寶器。我這冰非骨非象非玉非石,卻像骨骼一樣清奇,像象牙一樣珍貴,像美玉一樣溫潤,像頑石一樣堅硬,因而我隻能小心翼翼,十八般武藝齊上陣了。

精心雕琢卻不是關鍵,真正重要的是在雕琢的同時融入自己的情感,我雕琢的不僅僅是一塊冷冰冰的冰塊,而是自己的心。有些人,有些事,既然刻骨銘心,總要選擇一種方式來紀念。

冰雕剩下最後一個步驟的時候,我請來了師父前來觀瞻,師父見了,不置可否,半晌淡淡道:“這……是他?”

師父果然是師父,什麽都逃不脫他的眼睛。

我拿起一個纖薄如紙的刻刀,萬分虔誠地走上前,小心翼翼地開始最關鍵的一個步驟——我要為他的眼睛雕刻出瞳孔。

不是不緊張,當我刻完第一個眼睛放下刀子的一刻,感覺渾身的血氣都從腳底被抽幹了,幾乎站立不住。

然後,我看到令人驚奇的一幕——那個雕像的眼睛流出了眼淚。

這便是畫龍點睛吧。

它哭了,眼淚從眼角滑落,不知是因為真的有了生命還是被什麽東西灼化了,我用疑惑的眼光向師父望去,他的麵上像是百感交集又像是沒有任何表情。

罷罷罷,就算它真的有了生命又如何,就算它與他身量相貌不差分毫也永遠替代不了他,我突然間不再想知道答案。

半晌,師父緩緩道:“有些東西,你認為它有生命,它便有生命,你認為它無生命,它便無生命,一切隻在你的一念之間。”

最終我也沒有勇氣將第二隻眼睛的瞳孔刻出來。因為我害怕它沒活,更怕它真的活了。

在冰獄的最後一百年,我以為師父還會教我一些法術,可從我請他看雕像之後,他卻什麽都沒有教過我。是他年紀大了,老糊塗了,把我這個徒兒忘了?還是疲於思考教我法術的方法了?我曾多次在他麵前故意裝作整日裏無所事事的樣子,以期待他罵我兩句,說我不務正業,可他卻好像什麽都沒看見似的。

冰獄裏不常下雪,大概也是師父對那群雪精靈有所忌憚的緣故。但那日,剛剛推開畢方弓的大門,便看見漫天的鵝毛大雪。我開心極了,趕緊回去找了個鬥篷披在身上,興衝衝地跑出去。

我尋了一處樓梯爬上了畢方宮正殿周圍的圍樓,站在上麵,視野格外開闊。整個世界都在白雪的傾情演繹下變得浪漫無比,就連我也忍不住追逐著雪花翩然起舞。我一會跑到這邊,一會跑到那邊,走走看看,看看停停,感覺身心都像白雪一般純淨。一會,小風也來了,它好像也很喜歡這雪花,在白雪中不住地盤桓鳴叫。

“小風!小風!快過來!”

聽見我的高聲呼喚,小風如同一支離弦的箭般向我飛來,我還沒反應過來,它就將我馱了起來!

“小風,你慢點!”這小風也實在是魯莽,雖然我叫它過來確實是有心讓它載我漫遊白雪世界,可你也得平穩降落,再平穩起飛吧。它衝過來的時候,我被撞到,情急之下隻好緊緊抱著它的脖子,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爬上它的後背坐穩。

坐在小風的後背,隨它飛翔,簡直是一件再刺激不過的事情了。小風是個不安分的動物,它喜歡玩,喜歡炫耀自己,特別是有觀眾的時候。現在,在我們下方,正有一個須發皆白的老神仙負手望著我們,叫它如何不盡力?

其實,我一直覺得師父和小風之間有一種莫名的聯係。師父雖然從不跟小風溝通,卻知道它喜歡吃烤肉,在小風莫名其妙給我搗亂的時候知道問題出現在了哪裏,他好像了解它的一切習慣,知道它的任何細小情緒。雖然他看著它時總是板著臉,卻又好似一直在默默地關注著它。再說小風,隻要有師父在的時候,它總是很乖巧,好像是怕他又好像是敬他。雖然它從來都不會主動接近師父,可每次師父看著它的時候,它總是想可以表現自己,展現自己最為矯健強大的一麵。究竟是什麽緣故呢?師父是火神,小風可以噴火,這不會是巧合。如果他們之間真的有聯係,師父想要我知道應該早就告訴我了吧,既然他不說,一定有他的理由,我還是不要妄自揣測為好。嗯,就是這樣,時間應該會給我答案吧。

小風帶我飛了幾圈之後,平穩地落在圍樓上,師父的旁邊,然後乖得像個孩子似的立在一旁,好像等著靜靜聆聽我和師父的交談。

“師父,您怎麽出來了?”

“為師一直都不是很喜歡雪花,但遠離它久了,便忘記了討厭它的感覺,所以再出來重新找一找。”師父這邏輯,也太清奇了吧。

我聽了不禁有些掃興:“雪花多麽可愛啊,為什麽要討厭它呢?”

“你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你不是我。因為立場和角度不同,沒有資格評判別人的喜好。”

師父這句話將我嗆得夠嗆:“咳,咳,師父您說的對,是徒兒唐突了。”

“這也不怪你,畢竟每個人都有同化別人的欲望。但為師想要告訴你,不是所有的黑都可以洗成白,不是所有的惡都可以感化成善,真遇到無法改變的事情不要鑽牛角尖就好。”

“師父說得對,徒兒謹記了。”我忽而想起師父好久沒教我法術的事情,頓了頓道:“師父,雖然徒兒並不喜歡冰獄,可在冰獄裏待久了,還是會有留戀的。眼看千年之期就要到了,您還有什麽法術就趕緊傳授給徒兒吧。”

“為師會的法術多了,如何能盡數傳授於你?”師父臉上顯出詭秘莫測的笑容,“不然你再在冰獄裏多留一千年?為師一定會傾囊相授,讓你受益匪淺。”

再待一千年?開什麽玩笑?我心中莫名急躁,語氣卻極力平靜:“師父,您的好意徒兒心領了。徒兒是個小富即安的人,不求學會這天下所有的法術,但也不想虛度時日啊。”

“徒兒,這麽久以來,為師用人間的語言教了你許多法術,這些法術都建立在道的基礎之上。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 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真正的道是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所以為師希望這最後的一百年你是在放空的情緒下領悟‘道’的真諦。從今日起,除了每日依舊去‘愚公移山’,其它的全部忘記吧。”

“全部忘記?徒兒千辛萬苦學來的法術為何要忘記?”

“三十根輻條聚集到一根轂中的中空之處,因為有了車轂中空的地方,車子才會有作用;把陶土糅合在一起做成器皿,因為有了器皿中空的地方,器皿才會有作用;開鑿門窗、建造房屋,有了門窗四壁內的空虛部分,房屋才會有作用。所以,‘有’給人以便利,‘無’使它能夠發揮作用。天地之間,難道不像一個風箱嗎?空虛但不枯竭,越鼓動風就越是生生不息。現在為師希望你可以達到一個空虛無為的境界,隻有這樣,你才會身負法術卻又不為法術所累,真正做到通達智慧、寧靜閑遠。”

“原來是這樣啊,徒兒明白了。真正的境界是空,而不是滿,隻有空方能承載萬物。”

從那以後,我每日除了繼續“愚公移山”,便是在房間內、懸崖邊、雪穀裏、冰原上靜坐,以求達到真正空虛無為的境界。我用九百年的時間去獲得一切材料,現在我要用這些材料去鑄造一個大而空的容器。這個容器有多大,我的境界就有多高。

距離那個最後的日子已經越來越接近了,東山的隧道也越來越難鑽,我知道,這是最後的艱難,跨過這一關,便可將滄海化作桑田。

我以為我會一天天變得緊張、興奮,可真的到了這個時候,我的心卻出奇得沉靜。因為這幾百年來腳踏實地的努力讓成功在我眼裏變成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從未有像這樣一刻般篤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