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口地下偶像

昔日的偶像,為何能如此閃耀?

在沐浴著聚光燈的舞台上,唱著不知道哪個大叔寫下的情歌,眼中盈盈帶淚。身穿膝上三十厘米的短裙,手指轉圈的動作更顯誘惑。劉海幾乎遮住了眉毛,透過劉海放射出仿佛在膽怯窺探的悲哀眼神。這是能熔化青少年內心的激光射線。雖然她們的唱歌水平都很一般,但眼神、腿形還有胸部的大小卻很不一般。

喜歡做蛋糕、是HELLO KITTY迷、擁有許多粉色小玩意的典型偶像已經滅絕。隨著日本成長期的終焉,那樣如夢似幻的女孩子也消失了。偶像呀,年輕人的欲望這些都是可笑的東西。一無所有的時候才會有夢想與希望,擁有一切後,夢想和希望也就轟然墜地,再也無所冀求。這是欲望與生存意誌的通貨緊縮。我們的世界總是倒置的。

一直到我小學的時候,日本國內的小屁孩幾乎都對偶像抱有同樣的狂熱。而如今又如何呢?鐵道偶像、方言偶像、曆史偶像,都是些以特殊群體為目標的間隙偶像。正統派偶像在哪兒都已經不存在了。

這次我的題材便是關於池袋地下偶像與盯著她的跟蹤狂的故事。雖然說是地下偶像,但並不是那些加熱違禁藥品吸食的家夥哦。地下並不表示違法的地下,而就是單純的地下。也就是地麵之下的意思。池袋的小劇場以及LIVE HOUSE基本都在商住樓的地下一樓。在那裏唱歌並且限定區域的二線偶像,似乎就被稱為地下偶像。

當然,我對偶像之類毫無興趣,隻是從一個體重共計二百公斤的二人組那裏聽來的。地方偶像、粉絲數量少得驚人、可運作的錢非常之少,這次的故事規模非常非常的小。但是,在如今這個國家,越小卻越有效。

政權交替啦,地方分權啦,公務員製度改革啦,現在這些“宏偉大事”都已經爛到了根。在那裏青雲之誌、阪本龍馬都無容身之地。我想,如今再公開宣稱自己喜歡龍馬,是不是很白癡?

日本的青春期早就在二十年前結束。這已不再是仰賴偶像與英雄的時代。除了腦子不正常的政治家,誰都不會再自比龍馬了吧。喏,哪怕是你,如果年收入兩百萬日元,也不會再想做英雄了吧。

改革不重要,從第一份薪水開始存養老的錢才是重點。

初夏日照強烈的下午。

在東京,每年入梅之前都會熱得好像盛夏。一不留神就已是高溫天:上午的溫度就超過了三十度,池袋站前的環形安全島好像在熱氣中晃蕩。

這樣的天對我來說,也就是在我家的水果店店頭灑灑水,在空調下聽聽不怎麽悶熱的音樂。西貝柳斯、格裏格還有貝瓦爾德,北歐作曲家的音樂真好,不知怎的能讓耳朵涼爽。那和聲極具透明感與流暢度。即便被初夏甜過頭的水果氣味弄得胃脹,音樂也帶來暢快感,像胃藥那麽有效。

這時我在播放貝瓦爾德的第三交響曲。它的副標題是“singuliere”(意為獨特的、與眾不同的、非凡的),是一支很有意思的交響曲。

女子來我家店裏的時候,是下午兩點剛過,第二樂章響起的時候。很土的女子,黑色的牛仔褲灰色的連帽衫,戴著粗邊黑框眼鏡,肯定是裝飾用眼鏡吧。

“是真島誠先生嗎?”

超好聽的聲音。就像是動畫片裏女高中生那樣甜美的聲音,但卻更為恬靜。就像是耳朵裏流入了冰冷的果汁一般。我正發呆,這個像穿著簡易喪服的女子又開口:“請問,我在找一位真島誠先生。是這家店沒錯吧?”

我還想多聽聽這個聲音,剛盤算著不要回答她。“我就是阿誠。”

“太好了。我還在想萬一是個奇怪的人該怎麽辦呢。”

女子像是在擔心什麽一樣,轉身朝著西一番街的路上確認。是在被誰追趕嗎?

“我叫空川否美。”

“Utsukawa Inami?”

我大概是臉露怪異,女子忙道:“當然這不是真名,是藝名。我是從事偶像業的。”

我重新觀察女子的容貌。聲音雖然出眾,但談不上是大美女。眼角已有皺紋,還有法令紋。比我還要年長個六七歲吧。三十出頭的無名偶像?

否美從挎包裏窸窸窣窣地拿出樣東西。

“給,這是我的CD。”

封麵上是身穿女仆裝的否美,兩手比出心形。大概因為是自製的盤,感覺有些廉價。

“啊,對了。”

不知怎的,否美脫下銀色簽名筆的筆帽,畫了個星與心四射的簽名,然後把CD遞給我。

“……啊,謝謝。”

“別,不用客氣。我有事想拜托你。我好像被跟蹤狂纏上了,能請你做我的保鏢嗎?”

雖然否美跟惠特妮·休斯頓美國已故知名女歌手,成名曲為電影《保鏢》的主題曲I Will Always Love You。一點也不像,但因為我太過無聊所以還是打算聽一下她說的。於是我對著在二樓看韓劇的老媽喊:“我稍微出去下,店裏拜托了。”

我沒等她回應就和否美走出了店。樓上似乎大發雷霆,但此時已經到了安全區。暴風雨要來的時候,好孩子就要立刻逃哦。

西口公園的長凳上幾乎坐滿了人。有學生也有公司社員,還有白天就醉醺醺不知道在做什麽的醉漢,因為天氣好大家都出門了。圍繞在圓形廣場周圍的,是城市副中心的高樓群以及白天風光不再、無精打采的霓虹燈。

否美從挎包裏拿出帽簷很寬的帽子與長手套戴好。這是防紫外線的對策吧。偶像真辛苦呢。

“這個,雖然我並不認識你,不過你靠唱歌當偶像什麽的能過活嗎?”

我沒在電視或者雜誌彩頁上見過否美。穿著土氣私服的偶像以恬靜的聲音回答:“勉強能夠生活吧。不夠的時候也會去打短工……”

這麽說來,不就是普通的自由職業者嗎?

“哦……但是本職是偶像。”

“是的,我很喜歡1980年代的偶像,希望能一直唱那樣的歌曲。雖然不太適合如今的時代。我們也沒有簽事務所,就是靠自己舉辦演唱會唱歌、親自賣CD。總算也能夠生活,但明年就不知道會怎麽樣了。”

看起來她可以冷靜地分析自己做的事。即使是我,也沒興趣當一個腦子不正常自詡偶像的人的保鏢。這時,我總算肯認真聽她講了。

“你碰到什麽麻煩了?”

拂過圓形廣場的風就像是空調外機吹出來的。光這麽坐著聽她講話,汗水就涔涔而下。灰色連帽衫一直拉到頂的否美說:“因為是這樣的職業,所以時常會有些奇怪的人混到歌迷裏。有時候會糾纏不休,或者送些莫名其妙的禮物。”

“怎麽樣的禮物?”

否美聳了聳肩,她一皺眉,眼周的皺紋就更明顯些。

“比如枕頭、很薄很透的內衣,還有怎麽看都是已經用過一次的毛巾或床單。”

“嗚哇,這種的確很惡心。”

我想像如果有人把羽毛枕送到我家水果店的場景。自己是怎麽都不會想用的吧。否美莞爾一笑。很棒的微笑,完美詮釋了商業性笑容是如何練成的。

“但是,這種我並不介意,算是很普通的了。”

“那麽這次的跟蹤狂還要過分?”

明媚的初夏公園裏,否美卻一臉陰霾。

“我是一個人住的……有一次家裏玄關大門的門把上,被人塗了不知道是什麽生物的血。黏糊糊的、不是很新鮮,像是生理期時發黑的血。”

如果是我的話一定會害怕得跳起來吧。那可是握到了被血沾濕的門把啊。

“你的公寓不是自動鎖嗎?”

“雖然是自動鎖,但別人隨時都能進大門。以前有個瘋狂的粉絲,經常會到我的玄關大門口。也有人會帶走我拿出去的垃圾袋。不過,到哪裏總會有那麽幾個惹人厭的,所以我的信、文件還有內衣什麽的都是剪成碎片扔到車站以及便利店的垃圾箱裏。”

我有些佩服地說:“偶像還真是辛苦呢。”

否美輕輕點了點頭,又露出認真的笑容。這時我發現,笑並不是與生俱來的東西,而是可以根據自己的意誌來調節。

“雖然會有很辛苦的事,但是,唱著自己喜歡的歌,有歌迷的聲援,他們甚至來買我的CD,而我還能靠這些生活,這真的是很厲害。我並不是什麽大美女,也不可愛,但是我很喜歡唱歌。”

這話題還不壞。總之,最近在我耳邊的盡是些沉重的東西。比如日本要完了、經濟蕭條、工資水平連續十年下降。在完全理解自己的不利處境後,還能積極往前看,這真是了不得的覺悟。

我不由說:“我知道了。關於那個跟蹤狂,我會想辦法努力的。不過,說真的去報警會更好吧?”

“這倒不好說。”

否美的表情變得嚴峻。

“以前也有過很過分的騷擾,我也知道那是誰,但警察卻什麽都不做。隻是聽我說,連筆錄都沒做。或許是因為那是年末工作繁忙的時期吧,但我不怎麽相信他們。”

原來如此。當自己被實際卷入麻煩的時候,對警察的印象由於接待自己的人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否美不幸地邂逅了沒有熱情的警察吧。

“我知道了,那麽,就由我來代替警察吧。”

否美有些惶恐,聲音也小了。

“謝謝你,阿誠先生。我是從歌迷那裏聽來的,如果是池袋發生的糾紛,你就不收錢。”

我點頭。雖然偶爾也會拿到報酬,但多數情況下是義務勞動。雖然覺得這很蠢,但和這個地下偶像一樣,我喜歡這樣的事。

“太好了,如果要給酬勞,我這個月的房租就危險了。那麽,就給你這個吧。”

這次是用電腦製作的簡樸的活動入場券。池袋luminous,是位於北口我不認識的LIVE HOUSE。日期就是當天,晚上七點開演。

“你今天晚上能來看我們的演唱會嗎?我會介紹我的朋友給你,你也可以看到歌迷的樣子。那裏麵或許就有跟蹤狂吧。我傍晚有彩排,這就要走了。”

否美從鋼管長凳上站起身,迅速地走遠了。姿態雖然很好,卻是平凡的背影。原來實際上還是有那樣的偶像生存著。

東京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城市。

這天,我一邊看店,一邊輪流播放否美的CD與貝瓦爾德直到晚上。感覺就像是右腦和左腦分裂一樣。否美的音樂就是1980年代流行曲的甜膩旋律混上電腦製作的高聲壓迷幻電子樂(trance beat)的產物。歌詞基本這樣:“大哥哥,沒關係;就這樣,沒關係。我一定會守護你。”最近的小鬼似乎都想要被人守護。

我在六點半離開家。北口盡頭的LIVE HOUSE離我家不到十分鍾的步行距離。因為不清楚該打扮成什麽樣去參加地下偶像的演唱會,所以我還是平時的裝束。肥大的牛仔褲與籃球鞋。上半身則是今年流行的水手風的橫條POLO衫。

池袋luminous就在北口旅館街一個小十字路口的轉角處。一樓是電玩店,二樓則是可疑的DVD店(有許多AV女優的海報!),從三樓開始就是普通的玻璃外牆的辦公室了。沿著樓梯往下走,已經人山人海。都是年齡從二十多歲到三十多歲、看起來不酷又老實的禦宅族。

穿過敞開的大門,我把否美給我的入場券交到接待處的櫃台後,拿回了副券。櫃台的一側有簽過名的生寫真直接衝印未經加工修飾的照片。一張三百五十日元。有否美穿著迷你短裙單腿跳起的姿勢。白色漆皮靴果然是八十年代風。

會場大約有三十平方米大小,可以看見裏麵是及膝高的舞台。似乎都是站票,椅子都被收起來了。頭頂上方是聚光燈和巨大的液晶屏。屏幕裏播放的是之前演唱會的場景吧。穿上旗袍但仍不怎麽可愛的女孩正在跳舞。

我有一種跑錯場的不和諧感,但依舊靠著牆等待開演。聚集在這裏的有五六十人吧。似乎彼此都認識,正在互相打招呼。開演前十分鍾,男人們齊齊脫掉了衣服。身穿西裝的男人脫掉了上衣領帶和襯衫,簡裝打扮的男人也脫掉了格子襯衫與外套。大家統一穿著白T恤。我目瞪口呆之餘,看到了眼前男人背後的字。

(否美命!為了大哥哥唱歌吧!)

LIVE HOUSE裏汗味滿溢。我忍不住想在開演前臨陣脫逃。

會場一片漆黑。

主持的女聲高喊:“第二十三回池袋偶像之夜開始了哦!大家,全情投入吧!”

震撼肺腑的電子合成低音咆哮著,聲壓高到讓人臉抽筋的低音鼓刻畫著節奏。身穿短袖T恤的男人哇的一聲衝到舞台前。就在這時,我看到了令人震驚的畫麵。

男人們雙腳跨立,上半身左右晃動,以猛烈的速度跳起舞來。因為會場狹小,身體幾乎緊貼在一起。他們的動作迅速有力,隻要動作稍微搞錯,就會造成碰傷,而根據不同情況甚至會造成骨折。

精神飽滿竄到舞台上的是否美。粉紅色女仆裝灰色網格襪。她也以迅猛之勢踏著舞步唱起了那首歌:“大哥哥,沒關係,就這樣,沒關係。”

男人們加入了叫喊聲,幾乎接近咆哮的呐喊。之後我才知道,這被稱為MIX。種類有很多。

“因為有否美,沒關係。”

否美拋了個誇張的媚眼,繼續唱副歌。

“我一定會守護你。”

“被可愛否美守護ROMANCE!”

他們伸出雙手食指在身體一側指向天花板。左左右右左右左左。我茫然地看著地下偶像與這些狂熱粉絲的演唱會。這種舞似乎叫做“禦宅藝”是禦宅族或日本偶像的粉絲們為偶像的表演打氣的行為,MIX和Romance都是其中一組。MIX是在歌曲間奏中呼喊英語“Tiger、 Fire、 Cyber、 Fiber、 Diver、 Viber、 Jarjar”等。但因為動作幅度太大,並不是所有的偶像都歡迎此行為。我這輩子肯定都跳不起來吧。感覺如果認真跳,很快身上就會有地方抽筋。哎喲,原來真正能令人吃驚的事總是滾落在近在眼前的街頭啊。想要被珍奇野獸或野生的驚異打動,並不一定要去世界旅行。

隻要在平日的街頭散步,然後下到地下一層就可以了。

否美唱完兩首歌後,從舞台的一側退下。接著登場的是戴著貓耳的年輕偶像。雖然這位的胸部特別豐滿,但五官與歌都很一般。禦宅族們又全速發動著舞蹈與口號來應援偶像。唔,說不定他們隻要台上有人,不論是誰都無所謂。與其說是應援與聲援,我看起來覺得隻是他們一直在自說自話地跳舞自HIGH。

演唱會就這麽持續了兩個半小時。輪流登上舞台的地下偶像有十人吧。每首歌都差不多,我感覺在一百五十分鍾裏一直都被迫聽同一首歌。

順便一提,否美在這十個地下偶像中,人氣堪登榜首。雖然並不年輕,外表也一般,但聲音與唱功擺在那裏。演唱會結束後,會場重現亮起了燈。禦宅族們的T恤上冒著熱氣,不停地互相擊掌。我考慮去後台露個臉,向否美問些事。

這時,舞台前忽然擺起了折疊桌子,偶像們手上捧著盤子與塑料容器出現。男人們見此,立刻排起了隊。否美用動畫片聲優般的聲音高呼:“來,大哥哥們,開飯咯。”

排頭的禦宅接過紙盤子,站到會場的一角開始吃。裏麵盛著壽司飯與煮蔬菜。粉紅色的魚鬆看起來很美味。我也排到隊伍最末等待。大約五分鍾後,我從身穿女仆裝的否美那裏拿到了盤子。

“這些都是大家親手做的哦。平時在演唱會之後都有餐會。怎麽樣,阿誠先生,有意思嗎?”

雖然我並沒有興趣每個月都來一次,但對我來說已是足夠有趣的城市風俗了。

“嗯,管飯的演唱會我可是第一次參加。這樣就算結束了?”

否美臉上的汗水閃著光,一臉通紅。她是用過混有閃粉的粉底了吧。她的肌膚的確在熠熠閃光。

“不是,之後還有握手會與CD現場銷售。阿誠先生有沒有喜歡上哪個女孩?我幫你去說一下哦。”

否美看了一圈周圍,又小聲補充道:“這裏的歌迷基本都是禦宅族,像阿誠先生這樣的普通人會很受歡迎。”

我想像了一下和池袋地下偶像交往的自己。被守護、被應援或許也不錯。畢竟,我每天都從事著長時間的低薪勞動。

“沒呢,今天的偶像裏,你是第一哦。唱得很好,佩服佩服。”

“是嘛。”

否美轉開視線,臉頰更紅了。這個樣子看起來似乎格外可愛。別的偶像過來打招呼。

“否美,有想拍照的客人。”

“來了。”

否美跳上了舞台。一個身穿白色T恤的男人正等著。別的偶像拿著立拍得拍下了二人。簽過名遞上照片後,否美拿到了五百日元的硬幣。會場到處都交錯著握手與自製的CD。

這裏的偶像與歌迷之間的交流,範圍雖小卻是親密接觸。不論哪個是跟蹤狂都不會奇怪。畢竟有著大量像這樣可以近身接觸的機會。什麽時候會錯意了也不奇怪。偶像們繼續以全身心的笑容做生意。

我思考了下地下偶像的商業模式。演唱會入場券、自製的CD、攝影會,雖然都是低收入,但這麽每周持續下去,似乎也足夠

謀生。LIVE HOUSE不單池袋有,秋葉原還有中野都有。

如今是業餘不斷逼近專業化的時代。

我也從某個領域的業餘變成專業吧。不用成為主流,也能靠自己喜歡的事生活。而這樣的途徑比起十年之前,無疑多姿多彩得多。

終於開始送客了。偶像們聚集在出口處,拍著手目送正把上衣往T恤上套的男人們。我正打算也一起離開,卻被否美拉住袖口。

“請稍等,阿誠先生。演唱會之後總是很危險。我已經和主辦方說過了,留在這吧。”

聽她這麽一說,我靠在舞台旁的牆壁上,等她們送完客。地下偶像們互相擁抱,嘰嘰喳喳地發出歡呼。一個還很年輕但略豐腴的女孩對否美說:“辛苦了,否美小姐,你的歌曲和舞蹈讓我學到了很多。”

“你也辛苦了,小鈴。你衣服穿得再緊身些嘛,難得有那麽大的胸部。”

令人欣慰的場景。我雙臂交叉看著她們,肩膀被人砰地拍了一下。

“你是阿誠嗎?聽說你在當否美的保鏢?”

我循聲抬起臉,那是個把黑領帶打得跟鐵絲一樣的胖子。年齡大約四十。頭上蓋著黑帽子,戴著一副純黑的太陽眼鏡。就像已經去世的主演過《藍調兄弟》的約翰·貝魯西。那可是部好電影啊。

“是啊,今天剛被拜托的。”

那家夥拉低太陽眼鏡,死死盯著我的臉。幹澀的小眼睛就像葡萄麵包裏的葡萄幹。

“你該不會是在和否美交往吧。”

我露齒一笑,說道:“沒有交往哦。我們今天才認識。如果你說要我去和她交往,我倒也可以考慮一下。”

男人咂了咂嘴:

“可不要隨意亂來哦。偶像是很重要的生意,不可以對她出手哦。”

我剛剛反應過來,雖然我在和他閑聊,但這位大哥是誰?

“你誰啊?”

男人從胸前的口袋裏抽出張名片塞給我。我接過後一看:地下偶像推廣公司負責人水森Brandon晃一。之後是電話號碼和主頁地址。

“我的工作是地下偶像的製作人。雖然現在隻是做這些,但有一天我會贏得天下給你們看。你最好也趁早決定跟誰混才能出頭。我們現在在招募經紀人哦。”

我去當地下偶像的經紀人?感覺完全無法想像。日程管理啦接待客戶啦,我怎麽都不像會做得來的人。

“不可能!”

Brandon看著我說:“不會啊,你行的。至少,你和今晚來演唱會的禦宅族不一樣。那些瘋子才不可能做生意。果然還是得把女孩子交給普通人啊。”

看來他似乎很辛苦。結束CD銷售的否美走回來,那家夥一看到否美就說:“考慮下我剛才說的事吧,否美小姐。你今晚真是再可愛不過了。那歌聲令人陶醉啊。”

他的聲音比跟我說話時高八度,態度似乎也有些誇張。他透過太陽眼鏡又瞥了我一眼後,走到對麵去了。似乎又是去吹捧其他在那裏的偶像。

“那家夥是誰?”

我說著給她看名片。否美挑起一邊眉毛回答:“是今晚演唱會的主辦者。登台的女孩子有一半都承蒙水森先生的關照。”

“哦?那麽在業界算很有權威咯。”

她聳了聳因為女仆服的花邊而鼓起的肩。

“完全不是。地下偶像的業界規模非常小,才不會有什麽權威。原本這就是像在趕潮流,要是培養出哪怕一個明星,說不定立刻就能建起一棟公司大樓。”

“哦……”

我家得賣多少西瓜才能把水果店改建成高樓?一個人再怎麽努力都沒可能吧。和這相比,真是充滿夢想的故事。

“剛才說的事指什麽?”

“哦,水森先生問我要不要進他的事務所。他想成立一個地下偶像組合。他說裏麵需要一個能夠好好唱歌的隊長。還說如果能成,打算借錢動真格地做宣傳。”

原來如此,是這麽一回事嘛。不管什麽樣的世界都會有新動向。

“這事不錯嘛。說不定能成為真正的偶像。這是你的夢想吧。”

否美哼笑著說:“才沒有這麽簡單呢。而且呢,水森先生雖然看上去那樣,其實是個偶像禦宅,過去曾經對自己旗下的偶像出手還使她懷孕了呢。即使是現在,那些女孩子也都說要當心別和他單獨相處。”

我目光望向會場的對麵。身穿迷你短裙的年輕女孩正在熱情地和水森說話。他們的距離有些微妙的親近,這讓我覺得有些在意。

步入夜晚的街頭。

否美從暴露的舞台服裝換回簡易喪服般的打扮。一穿上這樣的服裝,就完全感受不到她唱歌時的光環。走過旅館街回到西口,在車站前乘上巴士。否美說她住在板橋區的大山町。在川越街道下車後,沿著馬路往右轉。從大馬路轉向後周圍驟然變暗。

“不知怎的,時常會感到空虛。我實際上已經三十二歲了。學生時代的朋友有很多都已經生了小孩,而我一把年紀了,到底要追逐夢想到什麽時候?我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要這麽說,或許我也差不多。我到底要玩業餘偵探的遊戲到什麽時候?我也不認為看店會是我生存的意義。我不著痕跡地戒備著周圍。柏油路上還殘留著悶熱的暑氣。如果有人襲擊,我預感就會是這樣的夜晚。

“你要是地下偶像,那我大概就是地下偵探吧。我覺得我的粉絲絕對比你少。”

否美小聲地笑了。轉彎的時候我確認了一下,一個保安穿過了後方的小十字路口。肥胖的保安。

“我十五歲到二十歲期間可是在大型演藝公司裏的。”

我重新看了一眼戴著黑框眼鏡的否美。如果是這樣,這名女子曾經是真正的偶像新人。

“但是,我實在很厭煩上彩頁和公關這些,工作方針跟我也不合,所以就不幹了。之後的十多年,我都是幹著和以前相比簡直就是垃圾一樣的工作而生活。如果我能適可而止地放棄,也能輕鬆些吧。”

雖然這是老生常談,但由否美非凡的聲音娓娓敘來,突然感到有些悲傷。這真有意思。

“我說,如果放棄夢想,真的能輕鬆嗎?之後不是反而會後悔‘為什麽當時我沒有再多努力一下下’嗎?雖然我不是很了解,但隻要你還沒有使盡全力,夢想還是會期待著你,不會離開你的。”

這好像也是我要對自己說的話。以後我還是會一把年紀卻在這個城市裏解決垃圾一樣的麻煩事吧。我很明白沒有任何東西在未來等我,但我卻隻能這麽生存,沒有別的選項。

每個人都背負著無可奈何的命運出生。即使二十一世紀最初的十年已經結束,這還是鐵打的事實。

否美連點了幾下頭,在一棟平淡無奇的貼著瓷磚的公寓前停下。

“就是這裏,可以了。今晚謝謝你了。突然提出奇怪的請求,真對不起。再見。”

否美像對歌迷一樣朝我伸出手。我握住,纖小而冰冷的手心。那隻手輕輕揮動,池袋頭號地下偶像消失在公寓的自動門鎖後。

我從不認識的小路回到川越街道。

遠處的燈柱下,似乎可以看見保安的身影。和剛才目擊到的似乎不是一個人。剛才那個雖然胖,但這次這個卻是非常胖。差不多是LL和XL的區別。離那家夥有超過一百米的距離。我思量著自己的腳步和那家夥的速度。衝刺的話,或許可以抓住他問話。

正在這時,手機在我的牛仔褲裏震動。確認了下小小的液晶外屏,是白天才輸進去的否美的電話。我打開翻蓋,問:“怎麽了?”

“阿誠先生,快來。我家的門被……”

她似乎因為刺激而沒法好好說話。我望向小路盡頭那個癡肥保安,他已經小跑著轉彎了。我把精神集中在手機上。

“沒受傷吧?有什麽被弄壞或者被偷走嗎?如果有的話,立刻報警。”

如果是警察就能調查指紋、腳印還有監控錄像了吧。我這種外行的麻煩終結者是辦不到的。

“這些都沒事。總之,快來。我就在樓下大門這裏等你。”

“知道了。”

我回了這麽一句,久違地奔跑在夜晚的街頭。

我被一臉鐵青的否美帶到了三樓302室。

這棟公寓裏的門都塗成了白色,但否美房間的門上卻被紅色的馬克筆潦草地寫上了:淫亂偶像!性癮成癖!

否美又氣又怕地顫抖著。她雙手環抱住自己的身體,對我說:“我不敢開門,所以請阿誠先生來。對不起。”

我告訴她沒事。然後我從否美手中接過鑰匙,靜靜地打開門。燈關著,不像有人在。走廊裏頭好像是起居間。我脫下籃球鞋走進室內打開了燈,還走到房間裏查看了一圈。否美像貼在我背上一樣地緊緊跟著。

“有什麽變化嗎?”

否美的房間全都是清爽的黑白色調。牆壁上貼著無數張二十五年前的偶像照片。

“似乎沒事。房間和出門的時候沒有任何變化。”

“是嘛,總之被害部分就隻有門上的塗鴉。”

否美走進迷你廚房拿起抹布和清潔劑,朝玄關走去。我也跟在後頭。她站在白色的門前,大大地歎了口氣。

“得在明天早上大家上班前清理掉。”

她蹲下身,用噴霧器噴了噴清潔劑,開始擦拭大門。我盡量不摻雜自己感情,壓低聲音問:“那個,這個塗鴉,我怎麽都覺得是女人寫的。否美現在和誰在交往嗎?那個男人是不是和別的女人有三角關係之類的糾紛?”

這或許是最符合常理的判斷吧。否美根本沒有回頭,一個勁地抹著抹布。

“我已經兩年沒有男朋友了哦。我現在沒和任何人交往。連隨便玩玩的都沒有。阿誠先生猜錯了呢。”

是這樣啊。坦率是我的優點。我立刻丟棄自己的意見,下決心問道:“我知道了。那麽,你認識很胖的保安嗎?”

這次她的右肩**了一下。有反應。

“嗯……似乎認識,似乎不認識。歌迷裏有人很胖,也有人做相關的工作。我們的歌迷有一半是自由職業者。”

用僅有的一點點錢往來演唱會、買自製CD。歌迷的心理或許就有這麽狂熱。

“保安怎麽了?”

這次輪到我含糊其辭了。

“沒,沒什麽。就是覺得好像看到了。”

十分鍾後,過分的塗鴉幾乎看不見了。白色的門上微微留有粉紅色的痕跡。話說回來,是誰在地下偶像的房門上寫下像是對“老虎”伍茲的責罵?

性癮成癖。

很難想像這是一個歌迷會對自己喜歡的偶像使用的詞語。

這一晚,我回到家就一頭臥倒。

腦中,電子合成器的鼓點兀自嗡嗡作響。雖然我並不討厭舞曲,但即使是LIVE也應該有適當的音量才對。我完全沒考慮跟蹤狂的事。畢竟材料還太少。

翌日,開店的時候,老媽一臉認真地對我說:“我覺得那孩子挺好的。”

她在說啥?完全聽不懂。

“哈?你在說什麽啊。”

“所以說我昨天從二樓看到了啊。阿誠和一個年紀大一點的孩子一起走的情形。找一個姐姐當老婆也不錯哦。”

為什麽骨肉至親能這樣讓人焦躁?我很清楚自己的聲音都抬高了。

“別看她那樣,那女人可是個偶像,穿著看得到內褲的迷你短裙唱歌跳舞,跟我可沒關係啊。”

老媽一臉遺憾。她的手上拿著晨報。

“根據上一次的國情調查結果,在不遠的將來,現在二十多歲的男性中會有三分之一單身到老。你差不多也該好好定下來了。要說你到底打算參與別人的糾葛到什麽時候?”

不愧是我媽,尖銳地戳到了我的痛處。

“那篇報道我也看了。但是,這麽低的月薪,能結婚嗎?”

我的雇主姑且算是老媽。勞工問題牽扯到了家庭問題,這場談判總是立刻變得複雜。

“知道了知道了,如果你有婚約了,就給你加薪。”

“反了吧。如果加薪,女人要多少都找得到啊。”

沒女人是因為沒錢嗎?沒錢所以找不到女人嗎?這在少子化的日本永遠是個難題。

把帶傷的青蘋果和幹癟的橘子一股腦地塞進垃圾袋後,我的手機響了。來電顯示和昨晚一樣,是否美。否定美好什麽的,就像是暗黑動畫或輕小說裏的藝名。但我並不喜歡這種刻意而為的哥特式調調。

“幹嗎?”

“怎麽了,阿誠先生。早上發生了什麽嗎?”

我瞪了眼在店裏麵的老媽。

“和老板吵架了。比起這個,有什麽事?”

“也稱不上是什麽事啦,我是想說下,今天和明天我一步都不會走出房間,所以並不需要保鏢。”

兩天不出門?這是在練習家裏蹲嗎?

“連便利店都不去?”

“嗯。兩天後要給接下去的CD拍攝封麵。所以我要稍微減下肥。待在家裏fasting,讓身體瘦一些。”

所謂fasting就是絕食。

“否美果然是真正的偶像。兩天什麽都不吃這種事,我想都不敢想。今天早上有什麽麻煩嗎?”

“嗯,沒事。”

我還以為可以掛電話了,把手機貼到耳邊。但在一個微妙的停頓後,否美又說:“關於那個保安打扮的人,那個人很胖的吧。”

遠看的確是個胖子。腦子姑且不說,我的眼睛是極好的。

“是啊,而且是兩個人。一個胖子和一個大胖子。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同夥。但是,昨晚他們肯定在否美公寓附近。”

電話那頭的聲音忽然沉下去。否美聲音裏的表情就像聲優一般豐富。

“……是這樣啊。”

“你認識?”

“嗯,算是吧。我要自己想一想。再見。”

電話忽然就掛了。於是,我這邊變成整整兩天沒事可幹。無聊的日子再度複活。沒辦法,我決定撥打一下在這次事件中拿到的惟一一張名片上的電話。

吃完午飯回來,我在西口公園打電話給地下偶像的製作人。

“你好,這裏是地下偶像推廣。”

水森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健朗。

“是叫你水森先生好呢,還是Brandon先生?”

對方的態度驟變,聲音也粗暴了起來。

“你小子誰?”

我有些冒火,但這時還是妥協下比較好。

“我是在luminous和你見過的阿誠。水森先生說過你們正在招經紀人吧。我們店裏的工資太低,所以想稍微谘詢一下。今天有時間嗎?”

雖然沒有就職意向,但我的話裏幾乎沒有謊言。水森考慮了一下後說:“知道了,那麽四點來池袋西口的丸井指池袋車站西口的丸井百貨。”

“收到,社長。”

這句話似乎讓水森心情大悅。

“阿誠,你還是很會說話的嘛。說不定很適合我們這裏。那麽,稍後見,經紀人。”

我也心情大好地掛上電話。我還有必要了解一些否美身邊的情況。關於保安的事,我確信否美有所隱瞞。

下午四點,我難得穿上了有領子的白襯衫,站在西口五差路的一角。鞋子也換上了雪白的新網球鞋。一看就是有品位、有誌向的經紀人吧。準時停在我麵前的是一輛邋遢得令人吃驚的麵包車,車上到處是擦痕,破破爛爛的。這輛HIACE豐田HIACE麵包車,國內譯作“海獅”。距離變成二手車店裏那些不要車檢就能免費開走的廢車隻有一步之遙。

車窗拉下,探出水森戴著太陽眼鏡的臉。

“坐我旁邊。”

“收到。”

我繞到副駕駛席。打開門後看見,否美稱之為小鈴的地下偶像正盤腿坐在後車座上。熱褲配上露出腳趾的船形鞋。腳趾甲塗成鮮紅色。我模仿文藝從業者簡單打了個招呼。

“你好,是小鈴吧。”

豐滿的偶像對我全無興趣,轉向一側。水森一邊踩著油門一邊說:“我正要帶小鈴去訓練。發聲和舞蹈。隻是聊聊,在車裏也行的吧。”

矯情的文藝從業者就開這樣的車。水森其實很缺錢吧。也有可能這家夥本身就是破舊麵包車的狂熱愛好者。這是個有各種狂熱愛好者的年代。車子駛離山手通,朝著新宿方向前進。

“請問,水森先生今後打算開展怎樣的事業?”

水森的臉色豁然明朗,開始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的確呢,地下偶像靠自身是爭不過的。大公司旗下的偶像都是美女,身材也好。但即使這樣也很難走紅。因為現在的時代是偶像的冬天。”

我在散發著汗味的坐席上假裝認真聽負責人講話。

“但是呢,每一個女孩子具備的執念啦,能量啦,是非常了不起的東西。大家都賭上自己的一生想要成為偶像。秋葉原以及池袋的地下偶像也同樣,即使一個人很難,但若組隊打包賣,勝算就大了好多。隻要有一個成為巨星就能回本。”

這就是所謂隻要一部電話與一張書桌就能開業的橘子箱日本裝橘子的箱子是木製的,所以身高夠不到話筒的時候可以用來墊腳。著名的美空雲雀也曾

經踩在放橘子的木箱上唱過歌。營生的由來。小鈴說:“能成為巨星的only one就是我吧,水森先生。”

水森在擁擠的山手通上開著車並轉過頭,危險得讓人看不下去。

“是啊,鈴。你是我們事務所頭號巨星候補。”

似乎這麽一句話就讓她安心。小鈴戴上耳機用iPod聽起了音樂。連我都聽得到電子合成音的低吼與銅鈸的哐哐聲。

“我聽否美小姐說,水森先生邀請她加入這個組合?”

“是的,作為組合的隊長。年過三十,卻一直獨自努力的偶像誌願者。有大嬸的隨和勁,有時還能拿她打趣,外表先不論,她的聲音是真的好。否美是我渴望的成員。”

於是,我試著撒下誘餌。

“說起來,否美小姐很不安呢。最近又有性質惡劣的跟蹤狂纏著她。”

我集中全部神經看著水森的側臉。他的表情在一瞬間完全凍結,隨後又恢複原狀。看來這家夥對跟蹤狂的事也有所知曉。我的直覺在屢屢的麻煩中已被磨練到極致。唔,雖然有時候也會因為完全猜錯而丟臉。

“否美覺得困擾吧?”

“嗯,她拜托我當保鏢呢。”

我壓低聲音。人沒有比聽秘密話題的時候更認真了。

“昨天晚上也很過分啊。否美的房間大門被人用紅色馬克筆亂寫。”

我又一次集中注意力。聽到這個,他似乎並不驚訝。於是,我又撒下新的誘餌。

“你知道寫了什麽嗎?”

水森津津有味地聽著。

“好啦,快告訴我。”

他一臉迫切想知道的表情。看來這個男人雖然知道塗鴉的事,卻不知道內容。我說:“寫了‘淫亂偶像!性癮成癖!’。”

“是嘛,這也太厲害了。”

推廣公司負責人雙手敲了下方向盤。突然響起的喇叭聲把周圍的司機嚇了一跳。就像有暴食症的猩猩發現了香蕉堆成的山一樣。我死也不想成為這種家夥的手下。

HIACE在原宿停下。小鈴無視我的存在,去上訓練課。看來沒錢沒門道的經紀人誌願者沒有搭話的價值。回去的路上,水森對我說:“雖然對鈴還保密,但先跟阿誠說吧。下下個月唱片公司以及電視台會有個聯合甄選。我們事務所也有一席之位。那是個大規模的甄選,能被叫上也很厲害哦。作為我們來說,很想讓苦守節操十二年的否美作為隊長帶地下偶像組合出場。”

四十歲男人賭下一舉逆轉的夢。這家夥的異常認真並非沒有來由。

“所以,阿誠先生也懂吧?”

我裝傻。裝得很像是因為裝慣了,並不是我真的就很傻。

“哎?我不懂。”

“你去跟否美說來我這裏比較好。如果她怎麽都不肯聽,攻下她的身子也可以。就算是偶像也是個女人。感情深了,你再認真跟她推薦我的事務所比較好,她就會動心了。”

陳腔濫調。雖然這個男人的確在騷擾否美的事情裏扮演了一個角色,但我還不是很明白他跟保安之間的聯係。他們是水森的手下嗎?

“不過啊,女人真是可怕。”

話題的銜接十分自然。如果真的是輕易轉換事務所的偶像,作為負責人也會害怕的吧。我完美地避免了聽他講發自內心的話。

拍攝日的正午,我去否美的公寓接她。

我身穿的戶外茄克的內側口袋裏放著一根長二十厘米左右的鐵管。這是我從房間的壁櫥裏找出來的特殊警棍。三段全部拉開後能有六十厘米,頂端連著鋼球。我不是武鬥派,可如果被那兩個保安聯手襲擊是敵不過的。力量基本是和體重成正比。帶個武器並不會有什麽損失是吧。

否美的臉頰在這兩天裏的確消瘦了。雖然肌膚似乎有些幹燥,但因為是嚴苛的絕食所以也沒辦法。凹陷的眼眶中反而光彩更溢。她用高八度的聲音說:“走吧。等攝影結束,要陪我去吃蛤仔意大利麵和香蕉巧克力可麗餅哦。”

“好的好的。”我應聲。我們在川越街道乘上巴士回到池袋。似乎這次的事件經常會利用到公共交通係統。這對於總是在本地待著的我來說是很難得的事。在池袋轉乘山手線時,我對否美說:“水森好像非常想要你去他那裏。他似乎迫切想要一個角色定位是年過三十、會被打趣、唱功很好的隊長。還說什麽唱片公司和電視台要聯合辦一個甄選會。”

否美站定在山手線的月台上。我不由多嘴道:“那啥,他的目標是在歌壇來個一舉大逆轉哦。我覺得你的歌非常了不起。水川雖然是個猥瑣無聊的男人,但這次不是個好機會嗎?我覺得這不是壞事。”

否美的眼睛撲閃撲閃,對我笑道:“雖然我拜托你當我的保鏢,好像真的變成我的經紀人一樣了呢,阿誠先生。你連推銷我的方法都幫我考慮到,真是謝謝。”

之後一直到位於代代木的攝影棚,否美都不怎麽說話。她的腦袋裏一定在思考水森的組合和甄選會的事吧。而我呢,則在明顯有空位的車廂裏留意著有沒有身穿保安製服的身影。當然,我沒看到胖保安。唔,不過都被我發現到那份上了,對方也會換上別的行頭吧。

攝影棚就在從代代木站大約走十分鍾左右的商住樓的頂層公寓裏。

鑽進小電梯裏,電梯門緩緩地在我眼前合起。這時,一隻粗手臂忽然插了進來。我渾身的汗毛都倒立起來。饒了我吧,我可不想在這麽狹窄的地方和兩個男人亂鬥。我的客戶否美也在。然而,我的右手卻不聽指揮地行動,伸手取出內側口袋裏的特殊警棍。手腕一抖,金屬棍就伴隨著刺耳的聲音伸長了。

跟著粗手臂出現的是兩個身穿天藍色工裝服的男人,他們衝到了電梯裏。打頭的LL SIZE對揮起警棍的我說:“等一下,我們沒打算傷害否美小姐。”

電梯的門關上了,靜靜地往上升。我還是保持著將要揮棍的架勢。

“那麽,為什麽那天晚上你們在否美的公寓附近晃蕩?”

藏在胖子身後還有一個XL SIZE說話了,他的聲音低沉悅耳。

“一開始我們就隻是跟蹤一下而已。監視否美小姐的家,翻翻垃圾。但是,這次卻相反。”

四樓,六樓,八樓,RRoof(屋頂)的縮寫。電梯在天台的頂層公寓開門後,否美說:“阿誠先生,我認為這兩位並沒有撒謊。學先生和彰夫先生不會寫那麽過分的東西。稍微來一下。”

否美帶領我們朝大樓外側的緊急樓梯移動。兩個胖保安的名字是阪下學和池田彰夫。職業據說就是保安。學的身高體重是1.70米/90公斤,彰夫是1.75米/105公斤。稍瘦些的胖子學說:“那身製服很方便哦。穿上後大家都不會看我們的長相。”

從樓下的馬路上傳來汽車的喇叭聲。今天市中心馬路也是生機盎然地在堵車呢。我問:“剛才你們說了和跟蹤相反,那是什麽意思?”

學與彰夫都穿著相同的藍色工裝服,所以有些難以分辨。比較胖的那個回答:“在一直跟蹤否美小姐的時候發現有人在很過分地騷擾她。上次有人在門上亂寫是吧。在那之前還有人在LIVE前剪碎了演出服。那時你沒有換衣服,就出現在下半場的舞台上了吧。”

“還有這種事嗎?”

我沒聽否美提過這件事。

“我都忘了。而且,我認為那並不是跟蹤**的。”

原來這次從一開始我就是在情報不足的狀況下行動。我對否美說:“就算是地下偶像,也是偶像吧。一般怎麽可能會在演出前被歌迷拿走演出服。”

否美搖了搖頭。

“是放在後台的櫃子裏的,首先男性歌迷就進不去。”

“是嘛。就算不是跟蹤狂,你也有過被那樣騷擾的事吧。被女人。”

否美籲了口氣,說:“是的,女人之間的使壞還是會有很惡劣的時候。就算表麵上關係很好,但大家都是競爭對手,妒忌是很強烈的。”

我是這麽理解的,心中那不堪的黑暗力量,男人會以瞬間的暴力來發泄,而女人則會用持續使壞的形式來釋放。到底哪邊更為殘酷惡劣,卻無法簡單下結論。

“也就是說,在看起來關係那麽好的地下偶像之中,有騷擾你的犯人?”

我回憶起在LIVE HOUSE的那一晚,她們各自端來了親手製作的料理。撒滿鮮甜魚鬆的壽司飯。回憶雖然美好,但在事實的背後卻是各懷鬼胎。這是許多人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而刺刀見紅的地方。我問地下偶像裏的No1:“今天的攝影沒問題嗎?”

否美皺眉。

“不知道。為了節約給攝影師的報酬以及攝影棚的場地費,一天要拍攝六人份的CD封麵。雖然我不知道對方是誰,或許今天也會被擺一道。”

我拍了拍胸脯說:“知道了。我會想辦法的,你能跟大家說我正式成為你的經紀人了嗎?我想到攝影棚裏去。”

“可以啊。就這點事不算什麽的。”

這時,沉默著的小胖子說:“那個,您老在和否美小姐交往嗎?”

沒有比被禦宅叫您老更讓人冒火的事了“您老”和“禦宅”的日語發音相同,都是Otaku。我猛地收起特殊警棍。小胖子吃驚地一記小跳。鋼製的緊急樓梯一陣晃動。

“我沒和任何人交往。就算是你,看這事態也明白了吧。”

我們簡單地討論後,走到了樓上的攝影棚。好了,做個了結的時間到了。It's showtime!

頂層公寓的天花板是玻璃板,就像溫室一樣。這是個自然光良好的攝影棚。雖然空調開到了最大檔,但依舊能感受到炎熱。我在化妝間門口等否美換衣服。站在緊閉的門前,像是真正的經紀人一樣。

我和換上珍珠白綢緞小禮服的否美一起走進有著純白耀眼背景牆的攝影棚裏。在否美前拍攝的是那位小鈴。她的姿勢與表情都擺得不好,水森有些焦躁地叫道:“鈴,你怎麽了?好好地表達你的心情,給大家看你百分之百的笑容。”

小鈴拚命地在笑,牙齒全都露了出來,眼睛卻沒笑。

“對了,好的,小鈴,就這樣。”

攝影師也努力出聲緩和小鈴的表情。小鈴的目光瞥過否美。雖然隻有一瞬,她的眼底閃過一道憎意。這個女人有什麽憎恨否美的理由嗎?到了預定拍攝否美的下午兩點,小鈴的拍攝仍未結束。水森走了過來,對否美雙手合十。

“對不起,我之後會補償的,再給我十五分鍾。”

否美冷靜地問答:“沒什麽關係啦。”

“這衣服算什麽啊!”

傳來了小鈴的叫聲,然後是布撕裂的聲音。大概是要表現森林的妖精吧。小鈴正撕扯著像海藻一樣隨機剪裁的綠色裙擺大發雷霆。

“為什麽水森先生要特別照顧那個人。我今天不拍了!”

她赤著腳離開攝影棚。氣氛一片糟糕。攝影師和助手都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但作為旁觀者,我非常明白他們其實內心都很不爽。水森咂舌。

“真是的,什麽啊。那個女人腦子是不是壞了。我之後會讓她好好道歉,否美不要往心裏去。你可是我們組合裏重要的戰鬥力。”

否美沒理會他。

“沒關係的啦,如果每件事都要發脾氣,我也沒法好好拍攝了。我很冷靜。”

攝影師說:“那麽,跟著轉換下心情,否美小姐,要開始嗎?”

攝影棚裏的音樂換成了否美的歌。站在鏡頭前的否美立刻換了一副表情。快門也好,否美的動作也好,都沒有片刻停歇。攝影如行雲流水般進行。否美在自然光滿溢的攝影棚裏,如水中的魚一般自由。有如此豐富的表情,又有那樣的歌聲。即使這樣她依舊沒有走紅,這說明了偶像業是個嚴苛到荒唐的世界。

這個時候我犯了錯。我沉迷地呆看攝影,而錯過了攝影棚裏其他的動靜。鏡頭前忽然跑來一個綠色的身影。是小鈴。她的手上拿著什麽東西。玻璃實驗容器?似乎是燒瓶。

“像你這樣的大媽還想靠**進我們事務所,實在太狡猾了!”

黏稠的**發出一股強酸的味道。硫酸、硝酸、鹽酸。我的腦中閃過能腐蝕皮膚的烈性藥名稱。

“住手!”

我和水森幾乎是在同時叫出聲來。

我隻是傻站著,什麽都沒做。

這時藍色的影子從我的眼前穿過。是學和彰夫。學朝著否美飛撲過去,而彰夫則把身體都豁出去,用藍色的工裝服承受了飛在空中的**。

“好燙……”

彰夫滾倒在地上,就像要脫下著火的衣服一樣,我幫他從工裝服裏逃了出來。小鈴的手上似乎也沾到了酸液。學把小鈴帶去攝影棚一角的水槽,用水衝洗她的手。小鈴恍恍惚惚,任人為所欲為。我問否美:“你沒事吧?”

身穿小禮服的地下偶像一臉鐵青地說:“嗯,總算沒事。學先生,彰夫先生,謝謝。你們真的幫了我大忙。”

否美抱住隻穿著四角短褲和一件T恤的彰夫。彰夫一臉通紅地看著我。學拋開小鈴趕了回來,對彰夫說:“就你被抱,太狡猾了啊。明明我也拚命了啊。”

“彰夫先生,謝謝你。”

這一次,三十二歲的地下偶像又擁抱了彰夫。彰夫拿出手機對我說:“拜托了,快給我們拍照。”

因為吃驚而僵化的攝影師立刻按下了快門。

“那麽我也可以加入嗎?”

體重共計二百公斤的二人組中間,夾著一個絕食兩天的地下偶像。如果要突出纖細曲線,這兩個家夥的確是最好的小道具。

水森摟住正在哭泣的小鈴的肩膀。

回到攝影棚的中央,水森逼著小鈴低頭。

“好好道歉。這事如果鬧到警察那裏,你作為偶像的將來就結束了。”

似乎沒人能完全理解事態。我總算能夠看到事情的全貌。我假裝從一開始就知道的樣子,說:“水森先生,烈性藥有點過分了呢。”

地下偶像事務所的負責人似乎在恐懼什麽。

“你到底在說什麽!”

“所以,是你教唆小鈴的吧。假裝跟蹤狂,威脅否美。然後對不安的否美說如果進事務所就會安全,好讓她加入組合。但是,這樣的工作如果混入感情就不行了。”

小鈴的妝容因為淚水而走樣,臉都花了。

“喏,你看,這個女人喜歡你。因為嫉妒,她的騷擾工作比你期待的還要過分。今天這是十足的傷害未遂。接下去要報警嗎?”

我拿出手機。小鈴和水森的臉色慘白得幾乎融入了背景牆。否美說:“如果你保證之後不再對我出手,那麽就算了。這裏在場的所有人都能做我的證人。”

我環視周圍的人。連助手在內將近十人都屏息留意著事情的發展。我對水森說:“好吧,你能保證嗎?”

那家夥點頭後,我又問小鈴:“你也能保證嗎?我先說一句,這個家夥可不是那種值得你白白浪費一生的男人。”

綠色的妖精沉默地對我點了點頭。

在那之後,否美的拍攝順利結束。

從攝影棚回來的路上,我問學和彰夫:“為什麽你們到攝影棚裏來了?開會的時候應該說過由你們監視緊急樓梯和電梯的吧。”

照我的設想,攝影棚裏由我防範,而犯人的逃跑線路則打算由他們兩個防守。小胖子學說:“雖然是這樣,但是否美在拍攝我卻在緊急樓梯,這也太無趣了吧。所以,就來偷看一下了。”

大胖子彰夫說:“反正最終是我們保護了否美小姐,就算了吧。”

的確,既然是好結果就一切皆可。而且,我也要重新評估一下所謂的歌迷。如果不是真心,不可能會表現出那樣的獻身精神。人類憧憬一個人的力量,絕不能被輕視。

跟在我們身後一直在思考的否美說:“如果歌迷能為我豁出性命,那我能為歌迷做的事應該也有更多吧。”

學和彰夫異口同聲:“當然!”

和那兩個胖保安就此作別,和否美在西口公園再次見麵,已經是那次拍攝的照片變成CD封麵的時候了。

關東進入了梅雨季,涼颼颼的風中,陰陰的天空下,我們又坐在同一張鋼管長椅上。我說:“總覺得這樣的結局有點遺憾呢。我可是很期待水森的組合順利發展,否美能一天比一天走紅。”

否美坦然地笑了。那是不輸給烈性藥的堅強笑容。

“不,我還是決定拒絕那件事。雖然當主力或許很美好,但我當池袋的地下偶像就可以了。可以一直唱自己製作的歌曲,這個地方的歌迷都像學先生以及彰夫先生那麽好。我也有能為這個城市做的事。這讓我很高興。”

濕氣很重的風從東武百貨大樓往下吹來。差不多今年梅雨的第一滴雨點要落下來了吧。否美的話正是我在這次事件中感受到的。就這樣在他人的麻煩中多管閑事,或者解決掉,或者解決不掉。就這樣變老也不錯。這條街上有無數太過無謂卻又隻有我會去處理的小麻煩。

“好了,我今天也有LIVE。有空的話來看哦。”

“知道了。要讓那些阿宅們好好陶醉哦。”

我們揮了揮手,在圓形廣場告別。在霪雨落下之前,我必須趕回家。在西一番街那個冷清的水果店裏,今天也有屬於我自己的偶像業在等著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