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雙塔殊途_卷四_第六章 禁忌之潭

第六章 禁忌之潭

弗羅多醒來時,發現法拉米爾正俯身看著他。刹那間,原先的恐懼攫住了他,他霍然坐起身來往後縮去。

“用不著害怕。”法拉米爾說。

“已經早上了嗎?”弗羅多打著嗬欠問。

“還沒有,不過黑夜將盡,滿月正在沉落。你要不要來看看月亮?並且有件事我很想聽聽你的意見。我很抱歉把你叫醒,但你願意來嗎?”

“好。”弗羅多說,起身下床。他離開溫暖的毛毯與毛皮時,不由得打了個小小的寒戰。不生火的岩洞裏似乎很冷。喧鬧的流水在寂靜中顯得很響。他穿上鬥篷,跟在法拉米爾身後。

出於某種警惕的本能,山姆突然醒過來,一看他家少爺的床空了,頓時跳了起來。接著,他看見此時盈滿淡淡白光的拱門當中現出兩個黑色剪影,正是弗羅多和一個人類。山姆急忙追上去,一路經過了一排排沿牆睡在墊子上的人。當他經過洞口時,看見那道水簾此時已經變成一層由絲絹、珍珠和銀線綴成的晶瑩麵紗,恰似月光凝就的冰鍾乳正在融化。但他沒停步欣賞它,而是拐了個彎,跟著他家少爺穿過了開在洞壁上的狹窄門道。

他們先是沿著一條黑暗的通道往前走,然後上了許多級潮濕的台階,來到一處鑿石而成、被天光照亮的狹小緩步台上。透過頭頂一個又長又深的通風井,可以看見灰白的天空高高在上,發著微光。有兩道樓梯從這裏出發:一條看來像是繼續往前,攀上溪流高高的岸頂;另一條則轉向左邊。他們走上這條左轉的樓梯,它就像角樓的樓梯一樣盤旋而上。

終於,他們走出了黑暗的岩石通道,舉目四望。他們站在一塊寬闊扁平的岩石上,四周沒有欄杆或護牆。在他們右側朝東的方向,那條急流傾瀉著,濺落層層階地,然後挾飛流直下之勢,以漆黑洶湧、白沫滾滾的水流填滿了衝刷光滑的水道。它轉了個彎,幾乎就在他們腳前奔騰流過,一頭徑直紮下了他們左麵那處如同張著大口的懸崖。有個人站在靠近崖邊的地方,沉默地注視著下方。

他們繞著圈往下走時,弗羅多轉身看了看那一股股潤澤的水流,然後抬眼凝視遠方。世界寂靜寒冷,仿佛黎明已近。西方遠處,一輪明月又圓又亮,正在沉落。下方的廣大山穀中氤氳淺淡,閃著微光,恰似銀霧彌漫的廣闊海灣,而在那之下滾滾而去的是安都因大河的寒夜冷水。更遠處隱約聳現著一片漆黑的暗影,其中閃著零星的光,冰冷、尖銳、遙遠,猶如幽靈的牙齒一般雪白,那是剛鐸境內的白色山脈埃瑞德寧萊斯的群峰,峰頂白雪皚皚,經年不化。

有好一會兒,弗羅多就站在那裏,站在那塊高高的岩石上,一股戰栗從頭頂直傳到腳底。他不禁想起了自己過去那些夥伴們,他們是否就在這夜色籠罩、廣袤蒼茫的大地的某一處行走或睡眠,抑或已經倒臥身死,迷霧裹屍。為什麽打斷那可以遺忘一切的睡眠,把他帶來這裏?

山姆也有同樣的疑問,且急著知道答案,於是忍不住嘀咕,以為隻有他家少爺能聽見:“弗羅多先生,這毫無疑問是美景,但都讓人凍到心裏去了,不消說還冷到骨子裏!這是怎麽回事啊?”

法拉米爾聽見了,回答說:“月落剛鐸。美麗的伊希爾在即將離開中洲之際,瞥向了老明多路因山的白發。這景色值得打幾個寒戰來看,但我帶你來看的並不是這景色——至於你,山姆懷斯,你是不請自來,所以隻好為這份警惕自食其果了。喝口酒就會好了。來,現在注意看!”

他走上前,來到那個立在黢黑崖邊的沉默哨兵旁邊,弗羅多跟了過去。山姆留在後麵,他光是站在這塊又高又濕的平台上,就已經覺得很不安全了。法拉米爾和弗羅多往下望去,隻見白亮的水流在下方深處傾注進一個水沫泛濫的水潭,隨即在岩壁環抱的橢圓深潭中不停打著黑暗的漩渦,直到又尋得一個窄窄的出口流出,喧騰嘈雜著遠去,進入了更平靜也更平緩的河段。月光仍斜照在瀑布腳下,在潭中的漣漪上閃爍。弗羅多這時注意到,在水潭近處的岸上,有個小小的黑色東西,但就在他定睛細看時,它一躍入水,就像一支箭或一塊利石那樣幹脆利落地切開了幽暗的水麵,消失在瀑布激起的喧騰泡沫中。

法拉米爾轉向他身旁的人:“安博恩,現在你覺得那是什麽東西?是鬆鼠,還是翠鳥?黑森林的夜間水潭裏有黑翠鳥嗎?”

“不管那是什麽東西,都不是鳥。”安博恩答道,“它有四肢,又像人一樣潛水,而且看樣子水性相當出色。它到底在幹什麽?尋路從水簾後爬到上麵我們的藏身處嗎?看來我們終究是被人發現了。我帶著弓箭,還在水潭兩岸安排了其他弓箭手,他們的箭法跟我差不多一樣好。隊長,我們隻等你下令,就會放箭。”

“我們該放箭嗎?”法拉米爾迅速轉身問弗羅多。

弗羅多沒有立刻回答。過了一會兒,他才說:“不!別放箭!我求你別放箭。”而山姆要是膽子夠大的話,本來會更快更大聲地說“好”。他看不到下麵的情形,但從他們說的話裏,他完全猜出了他們在看什麽。

“這麽說,你知道那是個什麽東西?”法拉米爾說,“說吧,既然你已經看見了,那就告訴我為什麽要饒它一命。我們在一起談了那麽多,你卻一次也沒提到你這個流浪夥伴,我當時也決定暫時不問,等到他被抓獲,帶到我麵前時再說。我派出我手下最機敏的獵手搜捕他,但他竟擺脫了他們,除了站在這裏的安博恩昨天傍晚見到他一次,一直沒人看見他,直到現在才被發現。但是,他現在犯下的侵入罪行,可不止在高地上抓兔子而已,而是比那更加嚴重——他膽敢前來漢奈斯安努恩,這是死罪。這個生物讓我感到驚奇:他這麽神秘又這麽狡猾,卻偏偏跑到我們窗前的水潭來玩耍。難道他以為人類整夜都不設崗哨、呼呼大睡嗎?他為什麽這麽做?”

“我想,答案有二。”弗羅多說,“第一,盡管他很狡猾,卻對人類了解極少,你們的避難所又這麽隱蔽,也許他根本就不知道有人類藏在這裏。第二,我想他是身不由己被一股欲望引誘來此,這欲望壓倒了謹慎。”

“你說他是被引誘來此?”法拉米爾低聲說,“他會不會知道——這麽說,他知道你身負的重擔?”

“他確實知道。他自己曾持有它多年。”

“他持有它?”法拉米爾驚得猛抽了口氣,“此事愈發撲朔迷離,堪稱謎上加謎。那麽他是在追索它了?”

“也許。這東西對他來說是寶貝。但我此前並未提及。”

“那這個生物現在在找什麽?”

“魚,”弗羅多說,“你瞧!”

他們朝漆黑的水潭望去。在水潭另一端,就在岩石投下的深濃暗影邊,水麵上冒出了一顆黑乎乎的小腦袋。銀光短暫一閃,蕩出一圈圈細微的漣漪。它遊到岸邊,接著一個活像青蛙的身影以驚人的敏捷爬出水麵,上了岸。它立刻就坐下來,開始大嚼那個翻身時銀光閃爍的小東西。最後一道月光這時正向水潭盡頭的石壁後方沉落。

法拉米爾輕聲笑起來。“魚!”他說,“這倒是種不那麽危險的欲望。但也未必——漢奈斯安努恩水潭中的魚,可能會要他付出一切作為代價。”

“現在我已經瞄準他了。”安博恩說,“我該不該放箭,隊長?按照我國律法,擅闖此地者死。”

“等等,安博恩。”法拉米爾說,“這件事比表麵更棘手。弗羅多,現在你有什麽話說?為什麽我們該饒了他?”

“這個生物又餓又可憐,”弗羅多說,“並且絲毫沒有意識到危險。而甘道夫,也就是你說的米斯蘭迪爾,一定會要求你不要因為那個理由——以及其他理由——殺他。他曾阻止精靈那麽做,原因我並不十分清楚,而我猜到的也不能在這裏公開說出來。但是,就某方麵而言,這個生物和我的任務息息相關。在你發現我們並抓住我們之前,他是我的向導。”

“你的向導!”法拉米爾說,“此事變得愈發怪了。弗羅多,我願意為你做的事很多,但這一件我不能允準:讓這狡猾的流浪者隨心所欲離開這裏,等他要麽來了興致和你們會合,要麽被奧克抓去,然後在酷刑威脅下招供出所知的一切。我們必須殺了他,或抓住他;而如果不能迅速抓住他,那就殺了他。但是,除了放箭,還有什麽辦法能抓住這個詭計多端的滑頭家夥?”

“讓我悄悄下去找他。”弗羅多說,“你們可以繼續拉著弓,萬一我失敗,你們起碼可以射我。我不會逃跑的。”

“那就去吧,動作要快!”法拉米爾說,“他如果能被活捉,這悲慘一生的後半輩子都得做你的忠心仆人。安博恩,領弗羅多下去到水潭邊,腳步要輕。那家夥的鼻子和耳朵都靈得很。把你的弓給我。”

安博恩抱怨地咕噥一聲,領路走下曲折的階梯到了緩步台,然後走上另一道階梯,最後來到一個狹窄的出口,外麵有濃密的灌木叢遮擋。他們悄悄穿過出口,弗羅多發現自己到了位於水潭上方的南岸頂上。這時天色很黑,瀑布隻反射著猶在西天流連的月光,顯得一片灰白。他看不見咕嚕。他往前走了幾步路,安博恩輕手輕腳地跟在他身後。

“繼續走!”

他在弗羅多的耳邊低語,“當心右邊。如果你掉到水潭裏,那可就隻有你那位捕魚的朋友救得了你了。還有,盡管你可能看不見,但別忘了附近埋伏著弓箭手。”

弗羅多像咕嚕那樣兩手觸地摸索著路,穩住身體,悄悄地往前爬去。這些岩石大都平坦光滑,但是滑不溜丟。他停下來聆聽。起初,除了背後那奔騰不歇的瀑布水聲,他聽不到別的聲音。接著,他聽見就在前麵不遠處,有個嘶嘶聲正自言自語:

“魚嘶嘶,好魚嘶嘶。大白臉不見了,我的寶貝,終於不見了,對。現在我們可以安心吃魚了。不,不安心,寶貝。因為寶貝丟了,是的,丟了。肮髒的霍比特人,糟糕的霍比特人。丟下我們走了,咕嚕,寶貝也走了。隻剩下可憐的斯密戈,孤零零的一個人。不,寶貝。糟糕的人類,他們會拿走它,會偷了我的寶貝。小偷。我們恨他們。魚嘶嘶,好魚嘶嘶。能讓我們強壯。能讓眼睛明亮,能讓手指握緊,是的。扼死他們,寶貝。是的,如果我們有機會的話嘶嘶,扼死他們所有的人。好魚嘶嘶。好魚嘶嘶!”

他就這麽一直嘮叨下去,簡直跟瀑布聲一樣沒完沒了,隻偶爾被微弱的口水聲和咯咯吞咽聲打斷。弗羅多打了個寒戰,心懷憐憫和厭惡聆聽著。他希望這聲音能停下來,從此再也不必聽見這個聲音。安博恩就在他背後不遠。他可以爬回去請安博恩讓獵手放箭。獵手們大概離得相當近,而咕嚕正在狼吞虎咽,全無防備。隻要一箭射準,弗羅多就能永遠擺脫這個叫人難受的聲音。但是不行,現在他對咕嚕負有責任。即便是懷著恐懼效力,仆人隻要效力,主人便對他負有責任。而且若是沒有咕嚕,他們早就葬身在死亡沼澤裏了。不知為何,弗羅多也相當清楚地知道,甘道夫肯定不希望他這麽做。

“斯密戈!”他悄聲喚道。

“魚嘶嘶,好魚嘶嘶。”那聲音說。

“斯密戈!”他又喚,稍稍提高了些嗓音。那聲音停了下來。

“斯密戈,主人來找你了。主人在這裏。過來,斯密戈!”沒有回答,隻有一聲輕輕的嘶嘶,仿佛倒抽了口氣。

“來,斯密戈!”弗羅多說,“我們現在有危險。人類如果發現你在這裏,會殺掉你的。你要是不想死,就快過來。到主人這兒來!”

“不!”那聲音說,“不是好主人。拋下可憐的斯密戈跟新朋友走了。主人可以等。斯密戈還沒吃完。”

“沒時間了,”弗羅多說,“把魚帶著,來吧!”

“不!一定要把魚吃完。”

“斯密戈!”弗羅多孤注一擲地說,“寶貝要生氣了。我要拿著寶貝,然後說:讓他把刺都吞下去,卡住喉嚨,永遠不能再吃魚。快來,寶貝正在等著!”

暗中傳來一聲尖銳的嘶嘶聲,不久咕嚕便出現了,四肢著地爬著,像隻犯錯的狗被命令跟到主人腳邊。他嘴裏叼著一條吃了一半的魚,手裏還捏著另一條。他來到弗羅多跟前,幾乎鼻子碰鼻子,對著弗羅多嗅了一陣。他蒼白的眼睛閃閃發亮。然後他拿下口中的魚,站了起來。

“好主人!”他低聲說,“好霍比特人,回來找可憐的斯密戈。好斯密戈來了。現在我們走吧,快點走,是的。趁著那兩張大臉都還沒出來,穿過樹林快走。是的,我們快走吧!”

“是的,我們很快就走。”弗羅多說,“但不是馬上走。我會像我保證的那樣跟你走。我再保證一次。但不是現在走。你還不安全。我會救你的,但你一定要信任我。”

“我們一定要信任主人?”咕嚕狐疑地說,“為什麽?為什麽不馬上走?另外一個在哪兒?那個粗魯的壞脾氣的霍比特人在哪兒?他在哪兒?”

“在上麵。”弗羅多指著瀑布上方說,“不帶他的話我不走。我們得回去找他。”他的心一沉。這實在太像騙局了。他倒不擔心法拉米爾真會下令殺掉咕嚕,但法拉米爾很可能會囚禁咕嚕,綁住他;而弗羅多所做的,在這可憐的奸詐家夥看來,肯定就是背叛。大概永遠也不可能讓咕嚕理解或相信,弗羅多是以惟一可行的辦法來救他的命。弗羅多還能怎麽做呢?隻能盡量不辜負雙方了。“來!”他說,“要不然寶貝就生氣了。我們現在就回到溪流上麵去。往前走,走啊,你走前麵!”

咕嚕緊貼著水潭邊緣往前爬了一小段路,拚命嗅著,疑心不已。接著他停下來,抬起了頭。“那裏有東西!”他說,“不是霍比特人。”他猛然轉過身來,突出的雙眼中閃著綠光。“主人嘶嘶,主人嘶嘶!”他嘶嘶叫著,“壞蛋!耍詭計嘶嘶!騙人!”他吐著口水,伸出了長長的手臂,蒼白的手指咯咯作響。

就在那時,安博恩高大的黑影從他背後冒了出來,朝他撲了過去。一隻強壯的大手抓住他的後頸把他按在地上。咕嚕閃電般扭過身,全身濕滑粘膩,像條鱔魚一樣扭動,又像貓一樣又咬又抓。但又有兩個人從陰影中出現了。

“別動!”一個人說,“不然我們就把你釘成一隻刺蝟。別動!”

咕嚕癱軟下來,開始嗚咽哭泣。他們把他牢牢捆上,一點也不客氣。

“輕點,輕點!”弗羅多說,“他的力氣可不是你們的對手。可以的話,別傷著他。如果你們不傷他,他會安靜些的。斯密戈!他們不會傷你。我會跟著你,你不會受到傷害的。除非他們把我也殺了。要信任主人!”

咕嚕轉過身來朝他吐口水。那些人把他拎起來,用頭罩蒙住他的眼睛,然後把他扛走了。

弗羅多跟著他們,心中非常糾結難受。他們穿過灌木叢後的開口,順著階梯和通道一直往回走,回到岩洞裏。洞裏已經點燃了兩三支火把,人們正在紛紛起身。山姆在洞裏,他對那些人扛進來的那團鬆垮東西投以古怪的一瞥。“抓到他了?”他問弗羅多。

“對。唉,不對,我沒抓到他,是他過來找我,因為恐怕他起先是信任我的。我並不希望他被綁成這樣。我希望會沒事,我痛恨這整件事情。”

“我也是。”山姆說,“不過,隻要有那悲慘的家夥在,就不會沒事。”

一個人走過來朝兩個霍比特人示意,帶他們到岩洞後方那個隱蔽的凹室去。法拉米爾在裏麵,坐在他的椅子上,他頭頂上壁龕裏的燈又點亮了。他示意兩人坐在他身邊的凳子上。“給客人拿酒來。”他說,“把犯人帶到我麵前。”

酒拿來了,接著安博恩把咕嚕扛了進來。他取下咕嚕頭上的頭罩,把他放到地上站著,自己站在後麵穩住他。咕嚕眨了眨眼,用厚重蒼白的眼皮遮住自己眼中的怨恨。他看起來是個十分淒慘的家夥,渾身潮濕滴水,一股魚腥味(他手裏還緊抓著一條)。他稀疏的頭發像雜亂的野草般耷拉在皮包骨的額頭上,鼻子不停抽吸著鼻涕。

“放開我們!放開我們!”他說,“繩子傷了我們,是的很疼,它傷了我們,而我們什麽都沒幹。”

“什麽都沒幹?”法拉米爾掃了這悲慘的家夥一眼,目光銳利,但是臉上毫無表情,既不生氣,也不同情,更不驚奇,“沒有嗎?難道你從沒做過任何該當被綁或受到更重懲罰的事?不過,幸運的是,這不由我來決斷。但是今晚你去了一個會要你命的地方。那個水潭裏的魚是要付上昂貴代價的。”

咕嚕手一鬆,魚掉在地上。“不要魚了。”他說。

“代價不是為魚設的。”法拉米爾說,“單單來到這裏,看見那個水潭,就是死罪一條。我是因為弗羅多求情才暫時饒你一命,他說你至少理應得到他的一些感謝。但你也得讓我滿意才行。你叫什麽名字?你從哪裏來?你要到哪裏去?你要幹什麽?”

“我們迷路了,迷路了,”咕嚕說,“沒有名字,沒有要幹什麽,沒有寶貝,什麽都沒有。隻有空虛。隻有饑餓。是的,我們很餓。幾條小魚,幾條都是骨頭的糟糕小魚,給可憐的小東西吃,他們就說要償命。他們好有智慧,好公正,真是好公正啊。”

“好有智慧不見得。”法拉米爾說,“但說到公正,或許不假,是我們這點微不足道的智慧能夠判斷的公正。弗羅多,給他鬆綁吧!”法拉米爾從腰帶上抽出一把小指甲刀,遞給弗羅多。咕嚕誤解了這個動作,尖叫著跌倒在地。

“注意,斯密戈!”弗羅多說,“你一定要信任我。我不會拋棄你。可以的話,你要誠實回答。這會對你有益,不會有害。”他割斷綁在咕嚕手腕和腳踝上的繩子,扶他站起來。

“過來這裏!”法拉米爾說,“看著我!你知道這地方叫什麽名字嗎?你以前來過這裏嗎?”

慢慢地,咕嚕抬起眼來,不情願地看著法拉米爾的眼睛。咕嚕眼中的光芒全消失了,隻剩一片蒼白空洞,好一會兒他都盯著這個剛鐸人清澈、堅定的雙眼。一陣凝滯的沉寂。接著,咕嚕低下頭,委頓下去,直到蹲在地上,不停哆嗦。“我們不知道,我們也不想知道。”他啜泣著,“以前從沒來過這裏,以後再也不來這裏了。”

“你的心中有許多上鎖的門窗,後麵藏著黑暗的房間。”法拉米爾說,“但就此事而言,我判斷你說的是真話。這對你有好處。你要怎麽發誓永遠不會再來,且永遠不會借助言語或手勢記號帶領任何生物到這裏來?”

“主

人知道。”咕嚕說著,往旁邊瞥了弗羅多一眼,“是的,他知道。我們會向主人保證,如果他救我們的話。我們會向‘它’保證,是的。”他爬到弗羅多腳前,“救救我們,好主人!”他哼哼唧唧地說,“斯密戈向寶貝保證,真心誠意地保證。永遠不再回來,永遠不說,永遠不!不,寶貝,決不!”

“你滿意嗎?”法拉米爾說。

“我滿意。”弗羅多說,“反正,你若不接受這項保證,就隻能執行你們的律法,因為你得不到別的保證了。但是我跟他保證過,如果他跟我來,他不會受到傷害。我不願做個失信之人。”

法拉米爾坐著沉思了片刻。“很好。”他最後開口說,“我把你交給你的主人,交給卓果之子弗羅多。讓他宣布他要怎麽處置你吧!”

“但是,法拉米爾大人,”弗羅多鞠躬說,“關於你提到的這個弗羅多,你還沒宣布要怎麽處置呢。在你公布決定之前,他無法為自己或同伴擬定任何計劃。你的判決本來被推遲到早晨再下,但現在時候就要到了。”

“那麽,我就宣布我的判決。”法拉米爾說,“關於你,弗羅多,我憑著上級授予我的權力,宣布你可以在剛鐸的國境內保有自由之身,但凡它古老邊界之內,你皆可通行,隻有這點除外:你以及與你同行之人,未經邀請,不得擅入此地。這判決的有效時間是一年零一日,然後終止,除非在此之前你前往米那斯提力斯,謁見白城的城主兼宰相。屆時我將懇請他確認我的判決,並將其時效延長為終身。與此同時,任何被你納入保護之下的人,也當受到我的保護,並受到剛鐸的庇護。這回答你滿意嗎?”

弗羅多深深鞠了一躬。“我非常滿意,”他說,“並且,我願意為你效力,如果這對你這麽高貴正直的人來說有任何價值的話。”

“這極有價值。”法拉米爾說,“現在,你願意將這個生物,這個斯密戈,納入你的保護之下嗎?”

“我願意將斯密戈納入我的保護之下。”弗羅多說。山姆大大歎了口氣,不過不是對這些禮節有何不滿——對這些禮節,他就像任何霍比特人一樣,表示完全讚同。事實上,這麽大的事若是在夏爾,要說的話與要鞠的躬可多得多了。

“那麽,我要對你說,”法拉米爾轉向咕嚕,“你被判了死罪,但你隻要跟弗羅多同行,我們就不會追究你。然而,不論何時,如果剛鐸有任何人發現你離開他遊蕩在外,死罪判決就會生效。若你不好好服侍他,無論你是在剛鐸境內還是境外,都願死亡速速找上你。現在,回答我:你要到哪裏去?他說你曾是他的向導。你當時要領他到哪裏去?”咕嚕沒有回答。

“這點我不容你保密。”法拉米爾說,“回答我,否則我就收回成命!”咕嚕仍舊不答。

“我來替他答吧。”弗羅多說,“他按照我的要求,帶我去了黑門,但是那裏實在無法通過。”

“那不提其名之地沒有敞開可入之門。”法拉米爾說。

“見到這情況後,我們轉向一旁,走南大道下來。”弗羅多繼續說,“因為,他說有一條,或者說也許有一條,靠近米那斯伊希爾的小徑。”

“你是說米那斯魔古爾。”法拉米爾說。

“我不是很清楚,”弗羅多說,“但我想那條小徑是往上爬,爬到那座古城所在的山穀北側的山脈中。它攀上一個很高的裂縫,然後就下到——到另一側的地方。”

“你知道那處高山隘口的名稱嗎?”法拉米爾說。

“不知道。”弗羅多說。

“它叫奇立斯烏苟。”法拉米爾說。咕嚕聞言發出了尖銳的嘶嘶聲,開始自言自語。法拉米爾轉過身問他:“難道那不是它的名字嗎?”

“不是!”咕嚕說,然後他開始哀叫,好像被什麽東西刺了,“是的,是的,我們聽過一次那個名字。但那個名字跟我們有什麽關係?主人說他一定要進去。所以我們一定要找條路試試。沒有別的路可以試了,沒有。”

“沒有別的路了?”法拉米爾說,“你怎麽知道?誰又曾探索過那片黑暗疆域的全境?”他若有所思地盯著咕嚕,很久之後才又開口,“安博恩,把這個生物帶走。對他客氣些,但是盯緊他。而你,斯密戈,別想嚐試跳進瀑布裏。那底下的石牙相當尖利,會讓你死期沒到就送了命。現在從我們麵前退下,別忘了拿走你的魚!”

安博恩走了出去,咕嚕畏畏縮縮地走在他前麵。簾子隨即拉上,遮住了凹室。

“弗羅多,我認為你此事做得非常不明智。”法拉米爾說,“我認為你不該跟這個生物一起走。它是邪惡的。”

“不,不是全然邪惡。”弗羅多說。

“或許還不完全邪惡。”法拉米爾說,“但是怨毒像潰瘍一樣吞食著它,邪惡正在增長。他決不會領你走向任何好結果。如果你願意跟他分開,我會準他安全通行,帶他前往剛鐸邊界上任何他指定的地方。”

“他不會接受的。”弗羅多說,“他會像長久以來那樣,在後麵緊跟著我。並且我已經多次保證要把他納入我的保護之下,無論他帶我去哪裏,我都會去。你不會要求我對他言而無信吧?”

“不會。”法拉米爾說,“但我的心很想這樣要求。因為,勸別人打破誓言,似乎不及自己打破誓言那樣惡劣,尤其是見到一個朋友注定要遭受傷害卻仍無所察覺的時候。不過,我不勸你——如果他願意跟你走,你現在必須忍受他。但我認為你不是非去奇立斯烏苟不可,他並沒把他對那個地方的了解對你和盤托出。他這點心思我看得很清楚。別去奇立斯烏苟!”

“那我該走哪條路呢?”弗羅多說,“回到黑門前把自己拱手交給守衛嗎?這地方有什麽問題,讓它的名字都這麽可怕,你知道嗎?”

“我所知的都不確切。”法拉米爾說,“如今我們剛鐸的人從不去大道以東的地方,我們這些年輕一些的人更是從來不曾這麽做過,也沒有任何人曾經涉足陰影山脈。關於這道山脈,我們隻看過古老的記載,聽過舊時的傳聞。但是,在米那斯魔古爾上方的隘口裏,居住著某種黑暗的恐怖。隻要一提到奇立斯烏苟,老一輩人和博學的人都會臉色發白,閉口不言。

“很久以前,米那斯魔古爾山穀就已墮入邪惡。當被驅逐的大敵還遠在他方,伊希利恩仍大部分控製在我們手中時,該地就已是充滿威脅、令人恐懼之處。你也知道,米那斯伊希爾曾經是座強大、自豪又美麗的城池,是我們白城的姊妹城。但它被大敵第一次興起時控製的凶殘人類奪取了,在大敵被推翻後,他們曾經四處遊蕩,無家可歸,無主可奉。據說,這些人類的首領是墮入黑暗與邪惡的努門諾爾人。大敵把力量之戒給了這些首領,從此吞噬了他們:他們變成了活著的鬼魂,恐怖又邪惡。他走了之後,他們奪取了米那斯伊希爾並居住在當中,用腐朽填滿了它和它周圍的山穀。它看似空無一物,卻並非如此,因為有一種無形的恐怖駐留在那傾頹的牆垣內。一共有‘九首領’,當他們秘密準備並幫助他們的主人歸來之後,他們也再度強大起來。隨後,九騎手從那恐怖之門出征,我們抵擋不了他們。千萬別靠近他們的大本營!你們會被看見的。那是個惡毒從不休眠,充滿無瞼之眼的地方。別走那條路!”

“但是,除了這條路,你會指點我走哪條呢?”弗羅多說,“你說,連你自己都不能領我前往山脈,更別提翻越了。可我肩負著那場會議賦予我的莊嚴使命,必須設法翻過山去。我必須找到一條路,不然就在尋覓中喪命。如果我掉頭,不肯把這條路堅持到底,那我在人類和精靈當中又能去往何處?難道你要我帶著這個東西跟你去剛鐸?正是這個東西,逼得你哥哥渴望成狂。它將在米那斯提力斯施放什麽魔力?難道要有兩個米那斯魔古爾城,隔著一片充滿腐朽的死地向對方獰笑?”

“我不希望這樣。”法拉米爾說。

“那你到底要我怎麽辦?”

“我不知道。我隻是不希望你走向死亡或折磨。並且,我認為米斯蘭迪爾不會選擇這條路。”

“但是,自從他離去之後,我就必須走那些我能找到的路。而且我們也沒有時間去久久搜尋。”弗羅多說。

“這是個艱難的決斷,也是個無望的任務。”法拉米爾說,“不過,至少記住我的警告:當心斯密戈這個向導。他從前曾犯下謀殺的罪行。我從他身上看得出。”他歎息一聲。

“好吧,卓果之子弗羅多,就是這樣了:我們相遇又別離。你不需要安慰之辭,我並不指望有朝一日還能在這太陽底下再見到你。但你將帶著我對你及你所有同胞的祝福離去。在我們為你準備食物的時候,先休息一會兒吧。

“我本會欣然聽聽這個卑鄙的斯密戈是如何得到我們所說的這個東西,又是如何失去它的,但現在我不願打擾你了。倘若你出乎意料,又回到生者之地,我們能坐在牆腳下曬著太陽,回顧往事,對過去的悲傷放聲大笑,到了那時,你再告訴我吧。而在那時,或在別的某個連努門諾爾的真知晶石也無法預見的時刻之前,我們別了!”

他起身,向弗羅多深深鞠了一躬,然後掀起簾子走到外間岩洞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