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雙塔殊途_卷三_第四章 樹須
第四章 樹須
與此同時,兩個霍比特人在枝幹虯結、陰森莫名的森林裏拚命飛奔,沿著流淌的溪水朝西邊迷霧山脈的山坡上爬,越來越深入範貢森林。漸漸地,隨著對奧克的恐懼消退,他們也放慢了步調。一種令人窒息的怪異感覺籠罩了他們,仿佛空氣過於稀薄,不足以讓人呼吸。
終於,梅裏停下腳步。“我們不能這樣走下去了。”他喘著氣說,“我快透不過氣了。”
“我們怎麽也得先喝點水。”皮平說,“我快渴死了。”他吃力地爬上一條曲折伸進河水裏的碩大樹根,彎下腰用雙手捧起水來喝。這水清澈、涼爽,他一連喝了好多口。梅裏也依樣照做。那水令他們精神一振,似乎連心情都愉快起來。有好一會兒,他們一同坐在溪邊,把酸痛的腿腳伸進溪裏讓水輕輕拍打著,同時環顧周圍那些靜默佇立的樹,它們一重重向四麵八方擴展開去,一直隱沒進遠方灰蒙蒙的晨光裏。
“我說,你沒害得咱們迷路吧?”皮平說,往後靠住一棵巨樹的樹幹,“反正我們可以順著這條河——是叫恩特沛河還是別的什麽,隨你便——朝外走回我們來的那條路。”
“如果我們腳能走得動,氣能喘得勻的話,是可以。”梅裏說。
“可不是嗎,這裏光線又暗,空氣又悶。”皮平說,“不知為啥,這讓我想起遠在老家塔克領的那些斯密奧中,圖克家族大洞府裏的那個老房間。那個地方可真是大,裏麵家具世世代代都沒挪動也沒更換過。他們說老圖克,就是老蓋倫修斯,年複一年住在裏頭,跟著屋子一起衰朽,並且打從他一百年前去世後,那間屋子就沒變過。而老蓋倫修斯是我高祖父,這又把時間往回推了一點。不過跟這樹林給人的古老感覺比起來,那真算不得什麽。你看那一大堆垂著拖著、活像胡須跟髯毛似的地衣!還有,大部分的樹都半覆著幹枯破爛卻始終不掉下來的樹葉,看著又髒又亂!如果這裏也有春天的話,我沒法想象會是什麽樣,更別提什麽春天大掃除了!”
“可是,太陽總有照進來的時候吧。”梅裏說,“這森林的樣子跟給人的感覺一點都不像比爾博描述的黑森林。那片林子一片漆黑昏暗,是所有黑暗邪物的老窩,而這裏隻是陰暗,樹味兒濃得嚇人。你完全沒法想像有動物居住在這裏,或能在這裏待得長。”
“是啊,連霍比特人都沒辦法。”皮平說,“而且一想到要穿過這森林我就發怵。我猜走上一百哩都找不到吃的。我們還剩多少幹糧?”
“很少。”梅裏說,“我們從大夥兒身邊跑開的時候,除了身上帶著幾包多餘的蘭巴斯,別的行李都留在原地了。”他們清點了一下還剩多少精靈幹糧。所有碎屑加起來,勉強夠吃五天,就這麽多了。“而且我們連件披肩或毛毯都沒有。”梅裏說,“不管走哪條路,今晚我們都要挨凍了。”
“好吧,我們最好現在就決定朝哪兒走。”皮平說,“天一定已經亮了。”
就在這時,他們注意到,在往前一點的森林深處,出現了一片黃色的光芒。一縷縷的陽光似乎突然穿透了森林的屋頂,照射下來。
“哈羅!”梅裏說,“我們待在這片樹下時,太陽一定是躲進雲裏去了,現在她又跑出來了,要不就是她終於爬得夠高,能從一些空隙照下來了。那裏看來不遠,咱們過去瞧瞧!”
他們隨後發現,那裏比他們原先以為的要遠。地勢依舊陡峭地上升,並且變得越來越接近岩石地。隨著他們前進,光線越來越亮,不久,他們便見前方聳立著一座岩壁——那若不是一座山丘的側麵,就是遙遠的山脈伸出的一條老長的根基,到此突然中斷。岩壁光禿無樹,太陽正正照在整片岩石表麵上。山腳下的樹木,樹枝全都挺直伸展著,紋絲不動,像在湊向溫暖。原本一切看起來非常灰暗破敗的樹林,此刻卻閃爍著深深淺淺的飽滿棕色,那些光滑的灰黑樹幹,就像擦亮的皮革。一些樹幹煥發著幼草般嫩綠的光澤。環繞在兩人周圍的,是一片早春的景象,或這早春一閃而逝的幻象。
岩壁表麵有處地方像是一道階梯,它或許是岩石風化破裂而自然形成的,因為它看起來粗糙不平。在岩壁上方高處,幾乎與林中樹木頂端平齊的地方,有一片突出在峭壁底下的岩架。整片岩架光禿不毛,隻在邊緣長了些青草和葦草,以及一截剩了兩根彎曲枝幹的老樹樁。它的模樣活像個皺巴巴的老頭,站在那兒,在晨光中眨著眼睛。
“我們上去吧!”梅裏興高采烈地說,“現在該呼吸點兒新鮮空氣,觀賞一下大地的景色了!”
他們手腳並用地攀上了岩石。那道階梯就算真是人工鑿成,也是為長腿大腳的人所設,而不是為他們。此刻,他們被俘時留下的傷口與青腫居然已經痊愈,渾身竟又充滿了活力,但因為心情太急切,他們對此都不覺得驚訝。他們終於爬到了那塊凸出的岩架邊緣,幾乎就在老樹樁的底部。接著,他們一躍而上,轉身背對山丘,深呼吸,同時向東望去。他們發現自己不過往森林裏走了三四哩而已。樹林的前緣沿山坡一路往下,向平原延伸,就在森林的邊上,冒起了一股股螺旋上升的黑煙,正朝他們這邊飄蕩過來。
“風向變了,又改成了東風。”梅裏說,“在這上麵感覺好涼快。”
“是啊。”皮平說,“就怕這道光隻是這麽一會兒,然後一切又都變得灰灰暗暗的。太可惜了!這破敗的老森林在陽光下看起來別有一番風采,我簡直快要喜歡上這地方了。”
“簡直快要喜歡上這森林!那很好啊!你們真是非同一般地客氣。”一個陌生的聲音說,“轉過身來,讓我瞧瞧你們兩個的臉。我本來簡直快要厭惡你們兩個了,不過,咱們先別著急。轉過來!”與此同時,兩隻關節鼓起的大手分別搭上他們的肩膀,溫和但不容抗拒地將他們扳過身,然後兩條巨大的手臂把他們舉了起來。
他們發現自己正看著一張離奇古怪到了極點的臉。這張臉長在一個巨大的、像人類一樣——大得幾乎像食人妖了——的人形上,至少十四呎高,非常強壯,有個很高的頭,幾乎沒脖子。很難說它到底是裹著用類似綠色和灰色樹皮的料子做的衣服,還是外皮就這樣。但無論如何,那兩條離軀幹不遠的手臂並無皺紋,而是覆蓋著光滑的棕色皮膚。那雙大腳各有七個趾頭。那張長臉的下半截長了一大把濃密的灰色胡須,胡須的根部簡直活像細枝,到了尾端卻變得很細,還覆著苔蘚。但此刻霍比特人除了那雙眼睛,幾乎沒注意別的。那雙深邃的棕色眼睛閃著綠色的光芒,此刻正緩慢、嚴肅,但又極具穿透力地打量著他們。日後,皮平經常努力描述他對這雙眼睛的第一印象:
“你會覺得那雙眼睛後麵是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裝滿了歲月的記憶,以及漫長、和緩、穩定的思慮。但它們的表麵閃耀著現實,就像灑在一棵巨樹的外層樹葉上的細碎陽光,或是深幽湖水表麵漣漪的粼粼波光。我說不清楚,但那感覺就像是某種長在大地中的東西,你可以說,它是沉睡著的,也可以說它覺得自己是一種介於樹根末端和樹葉尖梢之間,介於深厚的大地和天空之間的東西,突然間醒來了,然後用一種千百年來一直審視著自己內在的悠緩目光,同樣悠緩地打量著你。”
“呼嚕姆,呼姆。”那個嗓音咕噥道,深沉猶如音調極低的木管樂器,“的確很古怪!別著急,這是我的口頭禪。不過,如果我不等聽見你們的聲音就看見了你們——我喜歡你們的聲音,可愛的小小的聲音,它們讓我想起了某種我記不得的事物——如果我不等聽見你們的聲音就看見了你們,我準把你們當作小奧克一腳踏扁,然後才發現自己搞錯了。你們的確很古怪。從根到枝,都非常古怪!”
皮平雖然還很吃驚,卻不覺得害怕了。在這雙眼睛注視下,他感覺到一種飽含懸念的好奇,而非恐懼。“請問,你是誰?”他說,“還有,你是什麽?”
那雙古老的眼睛中浮現出一道怪異的光彩,像是警覺;那口深井被完全蓋上了。“呼嚕姆,這個嘛,”那聲音答道,“這麽說吧,我是個恩特,他們是這麽叫我的。對,就是這個詞,恩特。用你們說話的習慣來講,你可以說,我就是那個恩特。有些人叫我範貢,還有一些人叫我樹須。叫我樹須就好。”
“恩特?這是什麽?”梅裏說,“可你怎麽稱呼你自己呢?你的真名叫什麽?”
“呼,這個嘛!”樹須回答說,“呼!那可會泄露天機的!別著急。還有,你們在我的地盤,由我來發問。我很好奇,你們是什麽?我沒法把你們對上號。你們似乎不在我年輕時學到的舊名單裏頭,不過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們說不定已經列出了新名單。讓我想想!讓我想想!那名單是怎麽說的?
且把世間活物之名記心頭!
先表四個自由行走的民族:
最年長的是精靈,
鑿山矮人居暗穴,
土裏生長是恩特,壽比山嶺,
終有一死是凡人,馴馬好手;
“哼,哼,哼。
海獺能築壩,公羊喜衝跳,
狗熊尋蜂蜜,野豬好鬥勇,
獵犬饑,野兔懼……
“哼,哼。
鷹居高崖上,牛牧草原中,
牡鹿角如冠,雕飛最迅捷,
天鵝色純白,長蛇血冷寒……
“呼姆,哼,呼姆,哼,再來是怎麽列的?嚕姆—吐姆,嚕姆—吐姆,嚕姆踢—圖姆—吐姆。那名單長得很。但是,不管怎樣,你們似乎哪兒都對不上啊!”
“我們好像總被遺漏在古老的名單跟故事外頭。”梅裏說,“但我們在這世上已經好久啦。我們是霍比特人。”
“為啥不新加上一行呢?”皮平說,
洞穴居住者,半身霍比特。
“把我們放在四類人當中,排在人類(大種人)後頭,這樣不就行啦。”
“哼!不錯,不錯。”樹須說,“這還真行。這麽說你們是住在洞穴裏嘍?聽起來挺合適,也挺恰當。不過,是誰把你們叫做霍比特人的?我覺得這不怎麽有精靈味兒啊。所有的古老詞匯都是精靈創造的,字詞是他們發明的。”
“不是別人把我們叫做霍比特人,是我們自己這麽稱呼自己的。”皮平說。
“呼姆,哼哼!這樣啊!別著急!你們自稱霍比特人?可是你們不該隨便告訴人。如果你們不小心,會連自己的真名都泄露出去。”
“我們對這事兒可沒啥要小心的。”梅裏說,“事實上,我是白蘭地鹿家的,名叫梅裏阿道克·白蘭地鹿,不過大多數人都隻叫我梅裏。”
“我是圖克家的,我叫佩裏格林·圖克,不過大夥兒一般都叫我皮平,還有的幹脆就叫我皮皮。”
“哼,我看出來了,你們還真是性急的種族。”樹須說,“你們如此信任我,我很榮幸,但你們可不該這麽毫不提防。要知道,這裏有各式各樣的恩特,照你們的說法,還有些看起來像是恩特但其實不是恩特的東西。你們願意的話,我就叫你們梅裏和皮平——挺好聽的名字。但我還不打算告訴你們我的名字,至少現在還決不能說。”他眼中綠光一閃,流露出一種半是知悉,半是幽默的古怪神情,“原因之一是,那很費時。我的名字一直隨著時間而加長,而我已經活了很久、很久了,因此,我的名字像個故事一樣。在我的語言裏,事物的真名會告訴你它經曆過的故事,你們可以說,那是古老的恩特語。它是種迷人的語言,不過要用它來說任何事都得花很長的時間,因為什麽事要是不值得花很長的時間去說,去聽,我們就不用這語言來說。
“但話說回來,”那雙眼睛一下變得雪亮又“現實”,並且似乎縮小了,幾乎稱得上犀利,“出了什麽事?你們在這事裏扮演什麽角色?我能從這個,從這個,從這個阿—嘮啦—嘮啦—嚕姆巴—哢曼達—林德—歐爾—布嚕米看出來跟聽出來(還能嗅出來跟感覺出來),一大堆事正在發生。抱歉,剛才那是我給這東西取的名字的一部分,我不知道用外麵的語言該怎麽說。你知道,就是我們所在的這個東西,就是我站著,在每個美好的早晨向外張望,想著太陽,想著森林之外的草原,還有馬,還有雲,以及世界演變的地方。出了什麽事?甘道夫打算要幹什麽?還有這些——卟啦嚕姆,”他發出一聲深沉的隆隆聲,像一架巨大的管風琴發出了一個不和諧音,“——這些奧克,以及底下艾森加德裏頭那個年輕的薩茹曼,都是怎麽回事?我喜歡聽些消息。不過眼前先別太急。”
“出的事兒可多了,”梅裏說,“而且,就算我們急著說,也得花上好多時間才說得完。可是你又叫我們別著急,那我們該這麽快就跟你說什麽事兒嗎?如果我們問你,你打算拿我們怎麽辦,還有你站在哪一邊,你會不會覺得這太沒禮貌?而且,你認識甘道夫嗎?”
“我認識,我確實認識他。他是惟一一個真正關心樹木的巫師。”樹須說,“你們認識他嗎?”
“我們認識,”皮平悲傷地說,“我們認識他。他是個很棒的朋友,還曾是我們的向導。”
“那麽,我可以回答你們另外那些問題。”樹須說,“我不打算拿你們怎麽辦——如果你們的意思是,不經你們同意就‘對你們幹點兒什麽’。我們或許可以一起幹點兒事。我不知道什麽叫站邊。我自行其道,不過你們的道路或許會有一段與我的重疊。還有,你們說到甘道夫大人的時候,就好像他在一個已經結束了的故事裏似的。”
“對,我們就是這意思。”皮平傷心地說,“雖說故事似乎還沒完,但恐怕甘道夫已經從故事裏退場啦。”
“呼,這樣啊!”樹須說,“呼姆,哼,啊,好吧。”他頓了頓,久久地注視著兩個霍比特人,“呼姆,啊,嗯,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來吧!”
“你要是想多聽一點,我們會告訴你的。”梅裏說,“不過那很花時間。你可不可以把我們放下來?趁現在有太陽,我們能不能一塊兒在這裏坐坐?你舉著我們一定舉累了吧。”
“哼,累?不,我不累。我沒那麽容易累。我也不坐。我不那麽,哼,柔軟。不過嘛,瞧,太陽就要躲起來啦。我們就離開這個——你們剛才說這叫什麽?”
“山丘?”皮平猜道。“岩架?階梯?”梅裏跟著猜。
樹須若有所思地重複那幾個詞。“山丘。對,就是這詞。不過,要形容一個從世界這片地區被創造以來就挺立在這兒的東西,這詞還是太草率了。算了,走吧,我們離開這兒。”
“我們要去哪兒?”梅裏問。
“去我家,或者說,我的一個家。”樹須答道。
“很遠嗎?”
“我不知道。也許你們會覺得遠。可是這有什麽關係?”
“哦,你瞧,我們所有的東西都丟了。”梅裏說,“食物也隻剩一點了。”
“噢!哼!這你們不用擔心。”樹須說,“我會給你們一種飲料,讓你們喝了之後能保持青翠,並且還能長上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假使我們決定分開,我可以送你們到我家鄉外任何你們指定的地方。我們走吧!”
樹須輕柔卻穩固地將兩個霍比特人擁在兩邊臂彎中,先抬起一隻大腳,跟著另一隻,如此走到了岩架邊上。他用樹根似的腳趾摳住岩石,然後小心翼翼、一本正經地一步步走下石階,下到了森林的地麵。
他隨即從容地邁開大步在樹木間穿行,一路深入森林,穩穩地朝迷霧山脈的山坡上爬,但從不離開溪流太遠。有許多樹似乎在沉睡,或像根本沒察覺到他,就好像他隻是一個過路的生物。但有些樹木抖動起來,還有些在他走近時舉起樹枝讓他從底下穿過。一路上,他邊走邊用一種音樂般悠長如流水的聲音自言自語。
兩個霍比特人沉默了一陣子。他們感到安全又舒服,這真是怪不可言。而且他們也有好多事可想,好多事值得驚訝。最後,皮平壯起膽子又開口了。
“拜托,樹須,”他說,“我能問你個事兒嗎?為什麽凱勒博恩警告我們別進你的森林?他告訴我們,別冒險陷到這裏頭來。”
“哼,他如今這麽說麽?”樹須隆隆發聲,“要是你們反過來從這兒過去,我大概也會說同樣的話。別冒險陷進勞瑞林多瑞南的森林!以前精靈是這麽稱呼它的,現在他們把名稱縮短了,叫它洛絲羅瑞恩。也許他們是對的,那森林可能正在凋零,而不是壯大。那曾經一度是‘黃金歌詠之穀地’,那老長的名字就這意思,現在則變成了‘夢中之花’。啊,總之,那是個古怪的地方!不是什麽人都能冒險進去的。我很驚訝你們居然出來了,不過更驚訝的是你們居然進得去——這已經多年不曾發生在外人身上了。那是個古怪的地方。”
“但這兒也是。來這兒的人盡碰上災禍,沒錯,是碰上了災禍。Laurelindórenan lindelorendor malinornélion ornemalin。”他自言自語咕噥了一長串,“我猜,他們那兒已經遠遠落在世界之後了。”他說,“這片鄉野,以及金色森林之外的任何地方,都已經不是凱勒博恩年輕時的模樣了。不過:
“Taurelilómëa-tumbalemorna Tumbaletaurëa Lómëanor
“他們以前總這麽說。時過境遷,但這在有些地方仍舊一樣。”
“什麽意思?”皮平說。“什麽仍舊一樣?”
“樹木和恩特。”樹須說,“並不是所有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我都能理解,所以我無法解釋給你聽。我們有些還是真正的恩特,就按我們該有的樣子活躍著,但有很多變得越來越困乏嗜睡,照你們的說法是變得更有樹味兒。當然,絕大多數的樹都隻是樹而已。但有許多是半醒的,有些則相當清醒,還有少數,啊,嗯,變得越來越有恩特味兒。這種變化始終沒停過。
“樹起了這樣的變化之後,你會發現其中有些是存著壞心眼的。這跟他們那林子沒關係,我不是那意思。哎,我認識一些恩特沛河下遊的好心老柳樹,可歎的是,早就死了!他們樹幹都空了,事實上,他們全都快衰朽得四分五裂了,可還是安靜又呢喃甜美,像新嫩的葉子一樣。然而,在山脈腳下的山穀裏,有些十分健康強壯的樹卻壞透了。這樣的事似乎在蔓延。這片鄉野過去有些地方非常危險,現在也仍有一些非常黑暗的小片地方。”
“你的意思是,就像遠處北方那片老林子?”梅裏問。
“是啊,是啊,類似那樣,但壞得多。我毫不懷疑,遠處北方仍然有大黑暗時代的陰影籠罩,而有害的記憶流傳了下來。但這地有些空穀從未從黑暗中解脫出來,有些樹比我還要老。不過,我們還是盡力而為。我們不讓外人和莽撞的家夥們接近。我們教導,我們訓練,我們四處行走並除去雜草。
“我們這些古老的恩特是樹的牧人,如今已所剩無幾。據說,羊會變得像牧羊人,牧羊人也會變得像羊,不過這變化很慢,他們在世間的時間也都不算長。這變化在樹和恩特之間比較密切也比較快,而且二者一同走過了漫長的歲月。你可以說,恩特更像精靈——更善於理解其他事物的內在,不像人類那樣十分關心自身。但你也可以說,恩特更像人類——比精靈更容易起變化,更快接受外界的色彩。還可以說,恩特比那兩者都更好——他們更穩重,對事物的關注更加長久。
“我有些親戚,如今看起來就跟樹木沒什麽區別,需要某種驚天動地的事才能被喚醒;並且他們隻低聲說話。但我有一些樹卻枝幹柔軟,有許多能跟我交談。當然,這事是精靈起的頭,把樹喚醒,教他們說話,並學習樹的語言。精靈總是想跟所有的東西說話,古時的精靈也確實這麽做。可是,後來大黑暗來臨,精靈渡海離去,或逃到遙遠的山穀中隱藏起來,作歌懷念那永不複返的歲月。永不複返。是啊,是啊,森林曾經一度是整個連成一片的,從這兒直到路恩山脈,這兒不過是東端而已。
“那真是天地廣闊的年代!那時我可以整天行走和歌唱,空曠的山穀中隻聽得到我自己的聲音在回蕩。所有的森林都像洛絲羅瑞恩的森林,但更茂密、更強壯、更年輕。還有,那空氣的味道啊!我經常一整星期什麽都不幹,隻是呼吸。”
樹須沉默下來,邁開大步走著,那麽大的腳踩在地上,卻幾乎沒發出任何聲音。然後他又開始哼起歌來,隨即轉成喃喃吟誦。漸漸地,霍比特人開始察覺他是在吟誦給他們聽:
塔薩瑞南的柳蔭地,我在春日散步。
啊,南塔薩瑞安的春日景色與氣息!
那時我說:這可真不賴。
歐西瑞安德的白榆林,我在夏日漫步。
啊,歐西爾七河的夏日陽光與天籟!
那時我想,這無與倫比。
尼爾多瑞斯的山毛櫸,我在秋日走來。
啊,陶爾-那-尼爾多的焜黃秋葉微歎,
那時我心,別無所求。
多鬆尼安的鬆林高地,我在冬日登臨。
啊,歐洛德-那-鬆的冬日蒼鬆,寒風白雪!
我的歌聲直上九霄雲端。
如今故土已沉碧波,
我巡行在阿姆巴羅那,在陶瑞墨那,在阿勒達羅迷,
此乃吾土,範貢森林我的國度,
在陶瑞墨那羅迷,
在這裏,樹根長,
年月猶比積葉深。
他結束誦唱,繼續沉默地邁著大步,聽力所及範圍之內,整片森林鴉雀無聲。
白日將盡,暮色繚繞在群樹的樹幹間。終於,霍比特人看見前方朦朧升起
一片陡峭的暗色之地。他們已經來到迷霧山脈腳下,來到了高聳的美塞德拉斯的青翠山腳處。從山側流下的恩特沛河這時還是條小溪,源自高處的泉源,溪水喧鬧地一階階奔騰跳躍而下,向他們迎來。溪流右側有一片長滿青草的綿長山坡,此刻披著暮光,顯得一片灰白。山坡上沒長樹,開敞在天空下,星星已經在一排排雲彩縫隙間的天河中閃爍了。
樹須大步邁上山坡,幾乎一點也沒放慢步伐。突然,霍比特人看見前方有個寬闊的缺口,兩側各立著一棵巨樹,就像兩根活的門柱。不過除了它們交纏的粗大枝條,不見有門。老恩特走近,兩棵樹舉起了樹枝,所有的樹葉都抖動起來,發出沙沙聲。這是兩棵長青樹,樹葉烏黑發亮,在暮色中閃閃生輝。兩樹之後是處寬闊平坦的空間,仿佛是間開鑿在山坡上的大廳的地板,兩邊的石壁隨山勢斜斜而上,直達五十多呎高,沿著石壁還長著兩排樹,也是越往裏長得越高。
大廳盡頭的石牆筆直陡峭,但底部往內凹成一個淺淺的洞穴,上方形成了拱頂——這是大廳惟一的屋頂,此外隻有樹木的枝條,到了內部盡頭這些樹枝遮蔽了整片地麵,隻餘中間一條寬敞的露天通道。有一條溪流離開山上的泉源,岔開了小溪主流,叮叮咚咚地從石壁的陡峭表麵流下,傾落的銀色水珠宛如拱頂洞穴前的一道薄薄的水簾。落下的水重新匯集在樹木之間的一個石盆中,再漫溢出來,沿著露天通道邊往下奔流,然後又匯入恩特沛河,繼續一路穿越森林。
“哼!我們到了!”樹須打破長久的沉默說,“我帶你們走了大約七萬恩特步,不過我不知道這折合成你們的距離是多少。總而言之,咱們很靠近末尾山的山腳了。這個地方的名稱,其中一部分要是拿你們的語言來說,大概叫做‘湧泉廳’。我喜歡這名字。咱們今晚就住這兒。”在兩排樹木間的草地上,他將兩個霍比特人放了下來,他們跟著他向那巨大的拱頂走去。霍比特人這會兒才注意到,樹須走路時是伸開腿邁出極大一步,膝蓋卻幾乎不彎。他先用老大的腳指頭(它們確實很大,並且非常寬)紮根般牢牢扒住地麵,然後才落下腳掌。
樹須在泉水傾落形成的雨簾中站了片刻,深深吸了口氣,接著開懷大笑,走了進去。廳中有張巨大的石桌,但沒有椅子。在這個凹穴的深處,已經相當暗了。樹須拿起兩個大缸子放在桌上,裏麵似乎盛滿了水。然而當他將手懸到缸子上方,它們立刻開始發光,一個發出金光,另一個則發出飽滿的綠光。這兩種光芒交相輝映,照亮了整個凹穴,仿佛夏日的陽光透過新嫩樹葉拚成的屋頂照耀下來。霍比特人回頭,看見院中的樹也都開始發光,一開始很微弱,但漸漸地越來越明亮,直到每一片樹葉的邊緣都放著光:有些是綠的,有些是金的,有些赤亮如紅銅。而所有的樹幹看起來就像是用發光的岩石雕鑿而成。
“行啦,行啦,現在我們又能聊聊了。”樹須說,“我想你們一定渴了,說不定也累了。喝點這個吧!”他走到凹穴深處,霍比特人看見那裏立著好幾個高高的石壇,蓋著沉重的蓋子。他挪開一個蓋子,拿一根大長柄勺伸進去舀水出來,盛滿了一大兩小三個碗。
“這是個恩特之家,”他說,“恐怕沒有座位可用。不過,你們可以坐在桌子上。”他把兩個霍比特人舉起來,放到那張離地有六呎高的大石板桌上,他們就坐在桌沿上,晃蕩著腿,啜著飲料。
那飲料喝起來像水,其實很像他們之前在森林邊緣附近時喝的恩特沛河的水,不過,這水有一種他們形容不出來的味道。它淡淡的,卻讓他們想起了遠方森林的氣息,乘著夜晚清涼的微風而來。飲料的效果先出現在腳指頭上,再穩穩往上漲,通向四肢,所經之處皆帶去煥然一新的感覺與活力,一路直達發梢。事實上,兩個霍比特人都覺得頭上的頭發當真豎了起來,搖擺著,卷曲著,生長著。至於樹須,他先是把腳泡到拱頂外的石盆裏,然後悠悠地一口長氣喝完了他那一巨碗的飲料。兩個霍比特人以為他會一直喝下去,永遠都不停。
終於,他又把碗放下了。“啊——啊,”他歎道,“哼,呼姆,現在我們可以輕鬆點兒聊聊了。你們可以坐在地上,我要躺下來,要不這飲料就會升到我頭上,令我睡著。”
在凹穴的右邊有一張巨大的床,床腳低矮,不到兩呎高,上麵鋪著厚厚的幹草和蕨葉。樹須動作遲緩地倒在這床上(其間隻有那麽一丁點彎腰的跡象),直到完全躺平,頭枕在雙臂上,眼睛盯著拱頂——那裏光芒閃爍搖曳,像樹葉在陽光下嬉戲一般。梅裏和皮平坐在他身邊的草墊子上。
“現在,給我講講你們的故事吧,慢慢說,別著急!”樹須說。
兩個霍比特人開始給他講起打從他們離開霍比屯後一路冒險的故事。他們敘述得不怎麽有條理,因為兩人不停打斷彼此,樹須又常常製止說話的人,不是把話題拉回先前的某件事,就是跳躍往前,追問後來發生了什麽事。他倆都沒提到魔戒一絲一毫,也沒告訴樹須他們為什麽出發,以及他們要到哪裏去。他也沒問他們任何理由。
他對每件事都抱著極大的興趣:黑騎手、埃爾隆德、幽穀、老林子、湯姆·邦巴迪爾、墨瑞亞的礦坑,以及洛絲羅瑞恩和加拉德瑞爾。他要他們一遍又一遍地描述夏爾與其鄉野,然後他說了奇怪的話。“你們就沒在那邊見到任何,哼,任何恩特,是嗎?”他問,“啊,不是恩特,我其實該說恩特婆。”
“‘恩特婆’?”皮平說,“她們長得跟你像嗎?”
“是啊,哼,啊,不是,如今我真的不知道。”樹須若有所思地說,“但她們應該會喜歡你們的家鄉,所以我就是好奇才問問。”
不過,樹須對有關甘道夫的每件事都特別感興趣,而最感興趣的是薩茹曼的所作所為。兩個霍比特人非常後悔沒去多了解一下那些事,他們隻聽山姆不清不楚地轉述過甘道夫在埃爾隆德會議上說的話。但是,無論如何,兩人清楚說了烏格魯克和他那幫奧克是從艾森加德來的,並且稱薩茹曼是他們的主人。
當他們的故事終於迂回曲折講到洛汗驃騎跟奧克的戰鬥時,樹須說:“哼,呼姆!行了,行了!這是一大堆消息,絕不會錯,可是你們沒把所有的事告訴我,確實沒有,遠遠地沒有。不過,我不懷疑你們是遵照甘道夫本來的期望這麽做的。我看得出,有極其重要的事情正在發生,而到底是什麽事,我大概早晚都會知道的。但是,根和枝在上,這真是件怪透了的事——突然冒出一支舊名單中沒有的小種人。而且看哪,九個早被遺忘的騎手重出江湖追殺他們,甘道夫帶領他們踏上一趟迢遙旅程,加拉德瑞爾庇護他們暫歇在卡拉斯加拉鬆,奧克越過整片大荒野追捕他們——看來他們確實卷入了一場大風暴。但願他們能夠平安度過這場風暴!”
“那你自己呢?”梅裏問。
“呼姆,哼,我一直不為那些大戰操心。”樹須說,“它們主要跟精靈和人類有關。那是巫師的事,巫師總是為將來操心。我不喜歡為將來操心。我不完全站在任何人那一邊,因為沒有人完全站在我這一邊,你懂我的意思吧——沒有人像我這樣關心樹木,如今就連精靈都不關心了。不過,我對精靈還是比對別的種族客氣,因為是他們在很久以前教會我們開口說話,盡管後來我們分道揚鑣了,這仍是一份不能遺忘的厚禮。當然,還有一些東西,我是絕不會站在他們那一邊,我跟他們勢不兩立:那些——卟啦嚕姆——”他再次發出表示憎惡的低沉轟隆聲,“——那些奧克,還有他們的主人。
“當陰影籠罩黑森林時,我曾經焦慮過,但是當它挪到魔多去之後,我好一陣子都不用操心——魔多離這裏可遠著哪。不過看來東風又吹起了,樹木盡數枯萎的時候可能要逼近了。一個老恩特可沒有法子擋住這場風暴。他必須經受風雨,並且挺住,否則就會折斷碎裂。
“但是,眼下又冒出了薩茹曼!薩茹曼可是近鄰,我不能忽視他。我想我一定得做點事兒。近來我常想我該拿薩茹曼怎麽辦。”
“薩茹曼到底是誰啊?”皮平問,“你知道他的來路嗎?”
“薩茹曼是個巫師。”樹須說,“別的我就說不清了。我不知道巫師的來路。他們最初是在那些大船渡海而來之後出現的,但我從來不知道他們是否隨船而來。我想薩茹曼被認為是他們當中大有能耐的一個。一段時間之前——你們會說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他不再四處遊蕩,不再去關心精靈跟人類的事務,在安格瑞諾斯特,也就是洛汗人類口中的艾森加德,定居下來。起初他可謂默默無聞,但後來名氣越來越大。據說,他被推選為白道會的領袖,但結果並不太好。現在我懷疑薩茹曼是不是早在那個時候就已經走上邪路,包藏禍心了。但是,不管怎樣,他過去沒給鄰居帶來麻煩。我過去曾跟他聊過。有段時間他總在我的森林裏出出入入。那段日子裏他很有禮貌,總是先征求我的同意(至少在他遇見我的時候),並且總是熱心聆聽。我告訴過他許多事情,那都是他靠自己絕不會發現的。但他從來沒用類似的訊息回報過我。我就根本想不起來他告訴過我什麽。並且他變得越來越守口如瓶。他的臉,就我所記得的——我已經多日沒見過他了——變得就像石牆上的窗戶,還是裏頭裝著百葉窗的那種。
“我想現在我明白他在搞什麽鬼了。他密謀想成為一方霸主,心裏想著金屬和輪子,一點也不關心那些生長之物,除非它們服從他的指派。現在很清楚了,他就是個邪惡的叛徒。他跟那些肮髒的東西,跟那些奧克為伍。卟勒姆,呼姆!還有比那更糟糕的——他一直都在對他們動著手腳,某種非常危險的手腳。因為這些艾森加德種更像邪惡的人類。在大黑暗時代出現的邪惡之物有個特征,他們受不了太陽。可是薩茹曼的奧克盡管痛恨太陽,卻能忍受陽光。我懷疑他究竟幹了什麽?他們是被他扭曲摧毀的人類嗎?還是他把奧克跟人類這兩個種族混血了?那可真是罪大惡極!”
樹須低聲隆隆咕噥了片刻,仿佛在宣讀某種深沉的、來自地下的恩特語詛咒。“一陣子以前,我開始納悶為什麽奧克敢這麽毫無顧忌地穿過我的森林,”他繼續說,“一直到了最近我才猜這是薩茹曼在搗鬼,很久以前他就偵察出了所有的路,探知了我的秘密。現在他跟他那群肮髒東西正在大肆破壞。在底下的邊界上,他們正在砍樹——那都是好樹!有些樹他們就是砍倒而已,然後丟在那兒任它們腐爛——可惡的奧克惡行!但大多數都被劈碎,運去喂了歐爾桑克的火爐。這段時期,艾森加德總是不斷冒著濃煙。
“詛咒他,從根到枝!那些樹有許多曾是我的朋友,我從他們還是堅果或橡實的時候就認識他們了。許多都曾有自己的聲音,如今卻永遠消失了。曾經歡唱不停的小樹林,現在隻剩樹樁和荊棘,一片狼藉。我閑懶虛度了歲月,讓事情出了差錯。必須製止這事!”
樹須猛地從床上挺身而起,捶了一下石桌。那兩個發光的缸子一陣顫動,噴出兩股火焰。樹須的眼中閃著宛如綠火的光彩,胡子根根豎起宛如一把大掃帚。
“我會製止這事!”他轟然道,“你們應該跟我一起去。你們說不定能幫助我。你們還能借此幫到你們的朋友,因為如果不製服薩茹曼,洛汗和剛鐸就會腹背受敵。我們要走的路是同一條——去艾森加德!”
“我們會跟你一起去。”梅裏說,“我們會盡力而為。”
“對對!”皮平說,“我可真想見到白手被推翻,我很想在場,盡管我可能派不上多大用場。我永遠都忘不了烏格魯克和那趟穿過洛汗的經曆。”
“很好!很好!”樹須說,“不過我說得太急了。我們萬萬急不得。我變得太激動了。我得冷靜下來好好想想,大喊‘住手’可比實際行動容易多了。”
他大步走到拱門前,在泉水形成的瀑布雨簾下站了好一會兒。隨後,他大笑著晃了晃身子,晶亮的水珠紛紛從他身上飛落墜地,閃亮猶如紅與綠的火花。他走回來,再次在床上躺下,不再說話。
過了一陣,兩個霍比特人聽見他又開始咕噥自語。他似乎在數自己的手指。“範貢、芬格拉斯、弗拉德利夫,對,對。”他歎道,“問題是如今我們剩下的太少了。”他說著,轉向霍比特人,“在大黑暗來到之前就在森林中行走的首批恩特,隻剩下三個:隻剩下我,就是範貢,還有芬格拉斯和弗拉德利夫——我說的是他們的精靈語名字,你們要是喜歡,也可以叫他們‘樹葉王’和‘樹皮王’。我們三個裏麵,樹葉王和樹皮王在這事兒上已經幫不了什麽忙了。樹葉王變得嗜睡,你們會說差不多像樹一樣了。整個夏天,他都獨自站在沒到他膝蓋深的草地上,一直處於半睡眠狀態,葉子似的頭發蓋滿一身。他過去一向在冬天時醒來起身,但近來他即便在冬天也是昏昏欲睡,懶得走動。樹皮王則住在艾森加德西邊的山坡上,那是遭到破壞最嚴重的地區。奧克傷了他,他那一族和他所牧養的樹,有許多都被謀殺、毀掉了。他已經爬到了高處,到他至愛的樺樹當中,不肯下來了。不過,我敢說我還能召集起相當一批年輕些的族人,要是我能讓他們理解情況緊急,要是我能喚起他們的話——我們不是性急的種族。真可惜啊,我們的人數實在太少了!”
“既然你們在這片鄉野中生活了那麽久,為什麽你們的人還那麽少?”皮平問,“是不是有好多都死了?”
“噢,不!”樹須說,“照你們的說法,沒有誰是自然死亡的。有些在漫長的年歲中遭遇厄運身亡,這是當然,還有更多已經變得像樹木一樣了。但我們的人數從來就不多,並且也不再增加了。我們沒有恩特娃——你們會說,沒有小孩——這樣的年歲已經長得可怕,數也數不清了。你瞧,我們失去了恩特婆。”
“這太叫人難過了!”皮平說,“她們怎麽會全死了?”
“她們沒死!”樹須說,“我從來沒說死啊。我說的是,我們失去了她們。我們失去了她們,我們找不到她們了。”他歎口氣說,“我以為絕大多數種族都知道這件事。從黑森林到剛鐸,精靈和人類都傳唱過許多恩特尋找恩特婆的歌。那些歌總不會全被忘了吧。”
“這麽說吧,恐怕那些歌沒有往西越過山脈傳到夏爾。”梅裏說,“你願意跟我們多說點嗎?要麽,就唱首這樣的歌給我們聽聽?”
“好啊,我當然會。”樹須說,似乎挺高興聽到這樣的要求,“但我沒法細說,隻能簡短說一下,然後咱們就得打住。明天要召開會議,有事情要做,說不定還有趟旅程得開始走。”
他在停頓了片刻之後說:“這其實是個奇怪又悲傷的故事。當世界還年輕的時候,森林既遼闊又蠻荒,恩特和恩特婆——那時還有恩特姑娘呢,啊!菲姆布瑞希爾、腳步輕盈的嫩枝娘,她那樣美好,那時我們正當年少!——恩特和恩特婆同行同住。但我們的內心所向,發展得並不相同。恩特把愛給了那些自己在世間遇見的事物,恩特婆則把心思給了其他的事物。恩特熱愛大樹,還有蠻荒的森林,高崗的山坡,他們喝山中溪流的水,隻吃樹木抖落在他們所經之路上的果實,他們跟精靈學習,和樹木交談。但恩特婆關心的卻是較小的樹,以及森林範圍之外陽光照耀的草地。她們眼中所見,是灌木叢中的黑刺李,春天盛開的野蘋果和櫻桃,夏日長在水邊的萋萋芳草,還有秋天原野上結籽的禾稻。她們並不渴望跟這些植物交談,隻盼望它們聆聽並服從所聽見的話語。恩特婆命令它們按照她們的意願生長,長出她們喜愛的葉子和果實,因為恩特婆渴望秩序、豐收與安定(她們的‘安定’,意思是植物當待在她們所種植的地方)。於是,恩特婆開辟花園,住在其中。但我們恩特卻繼續漫遊四方,隻偶爾到她們的花園去拜訪。然後,當大黑暗臨到北方,恩特婆渡過了大河,開辟了新的花園,耕作了新的田地,我們就更少見到她們了。大黑暗被推翻之後,恩特婆的土地繁花盛放,田地裏穀物豐收。許多人類學到了恩特婆的手藝,對她們極為尊崇。但我們對人類而言,隻是傳說,是森林深處的秘密。然而,我們至今仍在這兒,所有恩特婆的花園卻都已荒蕪,如今人類稱那地為褐地。
“我還記得,很久以前——在索隆和海國人類發生戰爭的年代——我突然渴望再見到菲姆布瑞希爾。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時,雖然她幾乎已經褪盡了古時那位恩特姑娘的風韻,但在我眼中她依然非常美麗。恩特婆因為勞作都駝了背,皮膚變成了棕色,她們的頭發被太陽曬得枯幹,染成了成熟小麥的色調,她們的臉頰紅得像蘋果。不過,她們的眼睛仍是我們族人的眼睛。我們渡過安都因大河,去到她們的土地,但我們隻找到一片荒漠。一切都被連根拔起,徹底燒毀了,因為戰火燒過了那片大地。可是恩特婆不在那裏。我們呼喚許久,尋找許久,我們詢問遇到的每一個種族,打聽恩特婆到哪裏去了。有些說他們從未見過恩特婆,有些說見到她們朝西走,有些則說朝東走,旁人又說朝南走。但無論我們去往何方,都沒有找到她們。我們極其悲傷。不過原始的森林在呼喚,於是我們回到了森林中。許多年來,我們一直尋找恩特婆,不時去到很遠的地方,搜尋很大的範圍,不住呼喚她們那美麗的名字。但是,隨著時間流逝,我們出去得越來越少,遊蕩得也不那麽遠了。如今,恩特婆對我們來說已經隻是記憶,我們的胡須也已經長而灰白了。精靈作了許多有關恩特尋妻的歌,有些歌謠被翻譯成了人類的語言。但我們沒有為此作歌。每當我們想起恩特婆時,我們滿足於念誦她們美麗的名字。我們相信,有朝一日,我們還會重逢,或許我們會找到一處能夠一起生活,又彼此都心滿意足的地方。不過,有預言說,惟有當我們雙方都失去現在擁有的一切時,這才會實現。而那個時刻,很可能是終於臨近了。當年索隆已經摧毀了那些花園,而如今看來,大敵多半會摧毀所有的森林。
“有一首精靈的歌謠說到這事,至少我是這麽理解的。過去大河上下,經常有人唱這首歌。不過提醒你們一聲,這絕不是恩特語的歌。要是用恩特語來唱,一定會長得不得了!但我們將它銘記在心,不時哼唱。這歌謠用你們的語言是這樣唱的:
恩特:
當春天舒展山毛櫸葉,樹液充盈枝條,
當陽光照上野林溪,風吹上眉梢;
邁開大步深呼吸,山間空氣多清新,
歸來吧!回到我身邊!讚美吾土多美麗!
恩特婆:
當春天來到庭院田野,小麥葉間初抽穗,
當果園樹花盛開,猶如晶瑩積雪;
細雨春陽潤大地,芬芳滿人間,
我將躑躅此鄉不歸,因為吾土多美麗。
恩特:
當夏日盤踞大地,正午明如金,
靜眠葉冠下,林木夢正長;
深林如殿綠蔭涼,西風輕輕吹,
歸來吧!回到我身邊!讚美吾土最美好!
恩特婆:
當炎夏溫暖了果實,燃炙莓果成深褐;
麥稈金黃麥粒白,豐收季節到來;
蜂蜜流淌蘋果圓,風兒從西來,
我流連此地陽光下,因為吾土最美好!
恩特:
當冬天來到發威,山野林木將衰頹;
當樹木傾倒,黯然長夜蝕短慘淡白天;
冬風來自嚴酷東方,淒寒苦雨中我將
把你尋覓呼喚,我將再來你身邊!
恩特婆:
當冬天到來歌聲歇,歲暮長夜終降臨;
當枯枝摧折,陽光與辛勤的季節已遠去;
我將把你尋覓等待,直到我倆再相會,
淒寒苦雨中的大路,我倆同行並肩!
合:
我倆將共同走上西去的大路,
在遠方找到一片土地,讓兩人的心滿足安歇。
樹須唱完了歌。“就是這樣。”他說,“當然,這歌是精靈作的——輕鬆愉快,詞語簡潔,很快就唱完了。我敢說這歌夠動聽,但恩特要是有時間的話,他們這邊會有更多要說!不過,現在我要站起來睡一會兒了。你們想要站哪兒?”
“我們通常躺下來睡覺。”梅裏說,“睡哪兒都行。”
“躺下來睡覺!”樹須說,“看我怎麽搞的,你們當然是躺著睡嘍!哼,呼姆,我都忘了。唱那首歌讓我滿腦子都沉浸在過去,差點以為自己是在跟小恩特娃說話了,沒錯我就是這麽以為的。好啦,你們可以躺到床上。我要去雨中站著。晚安!”
梅裏和皮平爬到床上,蜷縮在柔軟的幹草和蕨葉上。草葉很新鮮,散發著甜美的香氣,而且很溫暖。桌上的光熄了,那些發光的樹木也暗下來了。但他們看得見樹須站在外麵的拱門底下,雙手高舉過頭,一動也不動。天空中明亮的星星探出頭來,照亮了傾落的泉水,水灑在樹須的指間和頭上,滴滴答答,化成千百滴銀色的水珠落到他腳上。兩個霍比特人聽著叮叮咚咚的水聲,進入了夢鄉。
他們醒來時,看見溫涼的陽光灑滿了整片巨大的庭院,也照在凹穴的地麵上。頭頂高空的雲絮在強勁的東風中滾滾西去。樹須不見蹤影。不過就在梅裏和皮平在拱門旁的石盆裏洗澡時,他們聽見他哼唱著,從兩排樹木之間的小路走了過來。
“呼,謔!梅裏、皮平,早上好!”他看見他們,隆隆發聲道,“你們睡得真久。我今天已經走了好幾百步了。現在,我們喝點東西,然後就去恩特大會。”
他從一個石壇裏倒了兩滿碗飲料給他們,不過這壇子不是昨晚那個,飲料嚐起來的味道也跟昨晚的不同。這種更有大地的味道,也更濃鬱,可以說,更像食物,更給人
飽足感。兩個霍比特人坐在床沿,一邊喝著飲料,一邊小口小口吃著小塊的精靈幹糧(主要是因為他們覺得早餐需要嚼點東西,倒不是因為覺得餓),與此同時樹須站在那兒望著天空,用不知是恩特語、精靈語還是別的什麽奇怪的語言,哼唱著。
“恩特大會在哪兒?”皮平鬥膽問道。
“呼,呃?恩特大會?”樹須轉過身來說,“那不是個地方,而是恩特的集會——如今不常開了。不過我已經設法讓不少恩特答應前來。我們將在大家每次碰頭的地方會麵。人類叫那地方‘秘林穀’,是在這裏的南邊,我們必須在中午以前到達。”
不一會兒他們便出發了。樹須像昨天一樣,將兩個霍比特人抱在臂彎裏。到了庭院的入口,他轉向右走,涉過溪流,沿著一道樹木寥寥的大滑坡坡底大步朝南走。兩個霍比特人看見滑坡上方生長著茂密的白樺樹和花楸樹,再往上去,是一片黑壓壓攀長的鬆樹林。不久,樹須稍微轉離了山崗,一頭紮進了茂密的樹林中,這裏麵的樹比兩個霍比特人從前見過的都更粗、更高,也更稠密。有那麽一會兒,他們感到有些透不過氣來,就像他們第一次闖入範貢森林時的感覺,不過這很快就過去了。樹須沒跟他們說話。他若有所思,自顧自地沉聲哼唱著,梅裏和皮平聽不出完整的詞句:聲音聽起來就像咚隆,咚隆,嚕姆咚隆,咚啦爾,咚隆,咚隆,嗒嗬啦爾—咚隆—咚隆,嗒嗬啦爾—咚隆,就這麽一路變換著音調和節奏哼唱著。兩個霍比特人不時覺得自己聽見了回應,一種嗡鳴或顫音,似乎是從地底下傳來,或從頭頂上的大樹枝椏間傳來,也可能是從林中群樹的樹幹中傳來。不過樹須沒停下腳步,也沒扭頭左右張望。
當樹須終於開始放慢腳步時,他們已經走了很長一段時間——皮平本來努力在數“恩特步”,但數到大約三千步左右就亂了,隻好放棄。突然,樹須停了下來,放下霍比特人,然後攏起雙手放在嘴前,擺成了中空的管狀。他用這“管子”或吹或喚,發出了聲音。一陣洪亮的呼姆、謔姆聲傳入林中,聽起來就像音調低沉的號角,似乎在群樹間回蕩。遠遠地,從好幾個方向都傳來了同樣呼姆、謔姆、呼姆的聲音,不是回音,而是回應。
這時,樹須將梅裏和皮平放上肩膀,重新邁開大步,每隔一陣子就送出另一聲號角般的呼喚,而每一次,回應聲都越來越近,也越來越響。就這樣,他們終於來到一堵看起來密不透風的墨綠長青樹牆前,兩個霍比特人過去從未見過這種樹。它們的枝幹都是直接從樹根發出來的,枝上密密麻麻長滿了油黑發亮、類似無刺冬青的葉子,並且托著許多直挺挺的穗狀花,以及碩大閃亮的橄欖色花苞。
樹須轉向左邊,繞著這道巨大的樹籬走了幾步,來到一處狹窄的入口。穿過入口有一條老舊的小徑,沿著一道很長的陡坡遽然下降。兩個霍比特人發現,他們正在下到一個幾乎圓得像碗一般,又闊又深的大山穀裏,山穀邊緣環繞著一圈高大墨黑的長青樹籬。穀內非常平整,長滿了青草,但隻在碗底長了三棵極高又極美的白樺樹。西邊和東邊還有另外兩條小徑下到穀中來。
有好幾個恩特已經到了。還有更多恩特正從另外兩條小徑走下來,也有一些這時跟在樹須後麵。他們走近時,兩個霍比特人都瞪大了眼睛盯著看。兩人以為會看到一群長得很像樹須的生靈,就像霍比特人(至少在陌生人眼中)都長得差不多一樣,但全然不是這麽回事,這可令他們大吃一驚。恩特之間的差異,就像樹與樹之間的區別:有些差異,就如雖是同類但長勢與樹齡頗為不同的樹;有些則差異很大,就像兩種不同類的樹,譬如樺樹不同於山毛櫸,橡樹不同於冷杉。有幾個相對老些的恩特,生著胡須和節瘤,如同矍鑠卻古老的樹(但沒有一個看起來像樹須那般古老);也有一些高大強壯的恩特,四肢勻稱,皮膚光滑,就像森林中那些正當盛年的樹木;但不見小恩特,沒有孩子。總共有二十來個恩特站在穀底的寬闊草地上,還有更多正在走進來。
一開始,讓梅裏和皮平目瞪口呆的主要是這些恩特的千姿百態:各種身材、顏色,不同的圍度、高度,不同的腿長和臂長,不同的腳趾和手指的數目(從三到九根不等)。有幾個似乎跟樹須多少有點親緣,讓兩個霍比特人想到了山毛櫸樹或橡樹。但還有其他種類:有些讓人想起栗子樹,這些恩特有棕色的皮膚和手指張開的大手,還有短而粗的腿。有些讓人想起白蠟樹,這些恩特高大、筆直,膚色灰白,手上長著許多手指,腿很長。有些恩特像冷杉(他們是身材最高的),有些像樺樹,有些像花楸樹,還有些像椴樹。但是,等所有的恩特都聚集在樹須周圍,微微頷首,喃喃發出悠緩如同音樂的聲音,並專注地久久打量著陌生人,這時,兩個霍比特人才確信他們全是屬於同一個種族,全都有相同的眼睛——不是全都像樹須那麽古老、那麽深邃,但全都流露著同樣緩慢、穩定、若有所思的神情,並且同樣閃爍著綠光。
恩特全體到齊,圍著樹須站成一個大圓圈,立刻,一場稀奇又令人費解的對話便開始了。恩特們開始緩慢地喃喃低語,先是一個人說,接著另一個加入,直到他們全都一塊兒用一種悠長起伏的節奏吟唱起來,一會兒是圈子這邊大聲,一會兒又是那邊聲音消失,而另一邊卻湧起巨大的隆隆聲。皮平盡管聽不清也聽不懂任何詞句——他猜這應該是恩特語——一開始還是覺得這聲音非常悅耳好聽,但是漸漸地,他的注意力分散了。過了很久之後(吟唱絲毫沒有放緩的跡象),他發現自己開始胡思亂想:既然恩特語是這樣一種“不著急”的語言,那麽他們現在究竟道完了早上好沒有?樹須要是得點名,那又得花多少天才能把他們所有人的名字唱完?“我倒想知道,恩特語的‘是’和‘不’都怎麽說。”他想著,打了個嗬欠。
樹須頓時注意到了他。“哼,哈,嘿,我的皮平!”他說。其他的恩特全停下了吟誦。“我快忘了,你們是個性急的種族。而且,聆聽你不懂的語言長篇大論,本來就很累人。你們現在可以下來了。我已經對恩特大會說了你們的名字,大家都看見你們了,並且一致同意你們不是奧克,舊名單也該加上新的一行。我們目前就說了這麽多,不過這對恩特大會來說,已經是進展迅速了。你和梅裏要是願意,可以在這山穀裏隨便轉悠。需要養料提神的話,山穀北邊坡上有口水質很好的泉井。在大會正式開始之前,我們還有些話要說。我會過去看你們,告訴你們事情的進展。”
他把霍比特人放了下來。兩人離開之前,都深深一鞠躬。從恩特們低語的聲調以及眼中閃爍的光彩裏,看得出這舉動著實逗樂了他們,不過他們很快就又重新去忙自己的事了。梅裏和皮平爬上那條從西邊進來的小徑,從巨大樹籬的缺口望了出去。長長的山坡從山穀邊緣往上延伸,坡上長滿了樹木。而越過這片山坡,在最遠一道山脊上的那片冷杉樹上方,巍然拔起一座高山的雪白尖峰。在左邊南方,他們看得見森林一直往下綿延到朦朧的遠方。就在那遙遠處,有什麽微微泛著淡綠的光,梅裏猜測自己瞥見的應該是洛汗的平原。
“我想知道艾森加德在哪兒?”皮平說。
“我連我們在哪兒都不知道。”梅裏說,“不過那座山峰大概是美塞德拉斯。就我所記得的,艾森加德環場就坐落在迷霧山脈盡頭的岔口或裂穀中,說不定就在這道大山脊的另一邊。就在那邊,山峰左邊,看起來好像有煙或霧,你不覺得嗎?”
“艾森加德是什麽樣的?”皮平問,“我好奇恩特到底能把它怎麽辦。”
“我也是。”梅裏說,“我想,艾森加德差不多就是一圈岩石或山丘,圈內是一片平地,中央有個島或石柱,叫做歐爾桑克,薩茹曼在那上頭有座塔。在那圈圍牆上有道大門——也有可能不止一道——我相信有條河流從門中穿過。那河從迷霧山脈發源,流過洛汗豁口。那裏不像是那種恩特能夠應付得了的地方。不過,我對這些恩特有種奇怪的感覺。不知為啥,我覺得他們才不像外表看起來這麽安全無害——呃,還有滑稽好玩。他們顯得遲鈍、古怪、耐心十足,簡直算得上悲傷,但我相信他們能被鼓動起來。果真如此的話,我可絕不想站在他們的對手那邊。”
“沒錯!”皮平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一頭伏在那兒若有所思地嚼青草的老奶牛,跟一頭衝鋒陷陣的公牛,完全是兩碼事兒。而這變化可能突然間就發生了。我很好奇樹須是不是能鼓動他們。我敢肯定他是存心要試的,但他們不喜歡被鼓動起來。樹須自己昨晚就被鼓動起來了,然後又克製住了。”
兩個霍比特人兜了回來。恩特們的聲音仍在秘密會議上此起彼伏。此時太陽已經升得很高,足以越過高高的樹籬照進穀來。陽光在樺樹的樹梢上閃耀,溫和的黃光照亮了山穀的北側山坡。他們看見那裏有一處晶瑩閃爍的小噴泉。他們沿著“大碗”的邊沿,行走在長青樹底下——腳趾能踩到清涼的草地,又不用趕時間,這感覺真愜意——然後他們往下爬到噴湧的泉水處,喝了一些泉水。這水清澈、清涼,味道很衝。他們在長了青苔的石頭上坐下,看著投在草地上的斑駁陽光,以及朵朵雲影飄移過山穀的地麵。恩特們還在喃喃低語。這裏像個陌生又遙遠的地方,位於他們的世界之外,並且遠離曾經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一切。他們心頭湧起一股強烈的渴望,渴望看見和聽見同伴的臉龐和聲音,尤其是弗羅多和山姆的,還有大步佬的。
終於,恩特的聲音暫時告一段落。兩個霍比特人抬起頭,看見樹須朝他們走來,旁邊還跟著另一個恩特。
“哼,呼姆,我又來啦。”樹須說,“你們是覺得厭倦了,還是不耐煩了?哼,呃,好吧,恐怕你們還萬萬不能不耐煩。眼前我們已經結束了第一階段的討論。但是,有些恩特是遠道而來,他們住得離艾森加德很遠,還有一些我在恩特大會之前沒來得及碰麵,我得去把事情給他們再解釋一遍。之後,我們就得決定該怎麽辦。不過,恩特作決定不會花太長時間,不會像把所有跟他們要下決定之事有關的事實和事件都梳理一遍那麽費時。然而,我們還得在這裏待很長一段時間,很可能得兩天,這沒什麽好否認的。所以,我給你們帶來了一個同伴。他在附近有處恩特之家。他的精靈語名字叫布瑞加拉德。他說他已經作好決定,無須再在大會裏待下去了。哼,哼,如果我們當中真有性急的恩特,那他就得算一個了。你們一定處得來。再見!”說完,樹須轉身離開了他們。
布瑞加拉德站在那兒,神情嚴肅地打量了兩個霍比特人好一會兒。而他們也看著他,好奇他什麽時候會顯出點“性急”的跡象。他很高,看起來是那些相對年輕的恩特之一。他雙臂雙腿的皮膚平滑又有光澤,嘴唇紅潤,頭發是灰綠色的。他能彎腰,也能搖擺,就像風中的一棵纖長的樹。終於,他開口了,聲音雖說也很洪亮,但比樹須的聲音更加清晰高昂。
“哈,哼哼,朋友們,我們去散散步吧!”他說,“我叫布瑞加拉德,在你們的語言裏這是‘急楸’的意思。當然,這隻是個小名。自從我在一位年長的恩特還沒說完問題以前就回答‘對’之後,他們就這麽叫我了。還有,我喝得也很快,別人才剛沾濕胡須,我就已經喝完走人了。跟我來!”
他伸出勻稱的雙臂,手指修長的雙手各牽住一個霍比特人。那一整天,他們都跟著他在林子裏漫遊,唱著歌,歡笑著——因為急楸很愛笑。太陽從雲後頭鑽出來時,他笑;他們碰到一條溪流或山泉時,他笑,然後彎下腰用水打濕頭和腳;有時候聽到林間的一些聲音或低語,他也笑。無論何時,他隻要看見花楸樹就會停上一會兒,伸展著雙臂唱起歌來,邊唱邊搖擺。
等夜幕降臨,他將他們帶到了自己的恩特之家。那是一塊青苔點點的岩石,坐落在青翠的坡岸底下的草皮上,僅此而已。岩石四周長了一圈花楸樹,並有一汪泉水從坡岸上汩汩湧流下來(所有的恩特之家都有水經過)。他們聊了一陣,夜色也漸漸籠罩了森林,隻聽見不遠處恩特大會的聲音還在繼續,不過這會兒聲音聽起來更深沉,也不那麽悠閑從容了,並且不時會有洪亮的嗓音吟唱出急促的高音,這時別的聲音皆低落消失。但布瑞加拉德在兩個霍比特人身邊用他們家鄉的語言柔聲說話,幾乎到了輕聲耳語的程度。他們因而得知他是樹皮王那一族的,他們曾經居住的鄉野已經遭到了蹂躪。霍比特人覺得,這完全足以解釋他何以“性急”,至少在奧克的事上是如此。
“過去我的家鄉有很多花楸樹,”布瑞加拉德溫和又悲傷地說,“那些都是在我還是個恩特娃時就紮了根的花楸樹,那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時世界還非常安靜。最老的花楸樹是恩特嚐試著種來取悅恩特婆的。但她們看看它們,隻是笑笑,然後說,她們知道哪裏有更潔白的花朵在開放,哪裏有更豐饒的水果在生長。但在我看來,薔薇一族的所有樹木,都不及花楸樹那般美麗。那些花楸樹長啊長,直到每棵樹的樹蔭都像一座綠色的廳堂,秋天時它們結滿累累的紅色漿果,那真是一幅美麗又奇妙的景象。鳥兒曾棲息在那些樹上。我喜歡鳥,就連它們吱吱喳喳吵鬧時也喜歡。花楸樹也足夠多,容下所有的鳥兒棲息還有富餘。但後來鳥兒變得既不友善又貪婪,並且摧殘那些樹,把果實啄落在地,卻又不吃。接著奧克帶著斧頭襲來,砍倒了我的樹。我前去看它們,呼喚它們長長的名字,但是它們既不顫動,也不聆聽或回應,都倒在地上死了。
哦,歐洛法爾尼,拉塞米斯塔,卡尼彌瑞依!
美妙的花楸樹啊,你發上的花朵多潔白!
我的花楸樹啊,我曾看著你在夏日裏閃耀,
你的樹皮明亮,樹葉輕盈,嗓音清涼又溫柔,
金紅漿果猶如頭冠高高戴!
死去的花楸樹啊,如今你的發葉幹枯灰白,
你的頭冠崩散,你的聲音沉寂永不再。
哦,歐洛法爾尼,拉塞米斯塔,卡尼彌瑞依!”
霍比特人在布瑞加拉德柔和的歌聲中睡著了,他在歌中似乎用了許多不同的語言來哀悼他鍾愛之樹的死亡。
第二天他們仍在他的陪伴下度過,但他們沒離開他的“家”太遠。風冷了些,雲層也更低更暗,幾乎不見陽光,因此大部分時間他們都沉默地坐在坡岸下避風。遠處眾位恩特的聲音仍在大會上起起伏伏,有時候高亢洪亮,有時候低沉哀婉,有時候快一些,有時候緩慢莊嚴如同挽歌。第二天夜晚來臨,恩特的秘密會議仍在翻滾疾馳的烏雲與忽明忽滅的星空底下繼續召開。
第三天破曉,天色黯淡,寒風凜冽。在太陽升起時,眾恩特的聲音高漲成一陣宏大的喧囂,然後再次沉寂下去。早晨過去,風刮得更猛,氣氛因為期待而凝重起來。兩個霍比特人看得出,布瑞加拉德此刻聽得十分專注,但他們兩人身處這個恩特之家所在的小穀裏,覺得大會的聲音非常模糊。
下午來臨,太陽朝西邊的迷霧山脈挪移,從雲層的間隙和缺口放射出長長的黃色光束。突然間,他們察覺到萬籟俱寂,整座森林默立不動,都在聆聽。當然,恩特的聲音也早就停了。這意味著什麽?布瑞加拉德正全身緊繃,挺立在那兒,朝北回望秘林穀。
啦—呼姆—啦嗬!——霹靂般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大吼,群樹顫抖彎腰,好似遭到一陣狂風吹襲。又是一陣停頓,接著,一首進行曲響了起來,起初如同莊嚴的戰鼓擂響,而在隆隆的鼓點聲之上,嘹亮高亢的歌聲噴湧而出:
我們來了,我們帶著隆隆戰鼓而來:塔—隆嗒—隆嗒—隆嗒—隆!
恩特們正朝這邊走來。他們的歌聲越來越近,也越來越嘹亮:
我們來了,我們帶著號角和戰鼓而來:塔—隆呐—隆呐—隆呐—隆!
布瑞加拉德一把抄起兩個霍比特人,從他家中大步走了出去。
沒多久,他們便見行進的隊伍正走過來。恩特們搖晃著身子,邁著大步走下山坡朝他們而來。當先的正是樹須,後麵大約跟著五十來位,兩兩並排,腳步踏著節拍,雙手拍打軀幹兩側。他們越走越近,眼中的閃光清晰可見。
“呼姆,謔姆!我們帶著鼓聲來了,我們終於來了!”樹須看見布瑞加拉德和兩個霍比特人時說道,“來吧,加入大會!我們出發了。我們出發去艾森加德!”
“去艾森加德!”恩特們異口同聲呐喊道。
“去艾森加德!”
目標艾森加德!哪怕高牆環繞石門阻隔;
哪怕艾森加德固若金湯,冷若岩石,荒若白骨,
我們前進、前進,挺進戰場,劈山裂石,摧毀門戶;
林木受焚燒,熔爐狂咆哮,我們往戰場前進!
踩著判決的步伐,往那陰森土地進發;
伴著隆隆鼓聲,我們前進、前進;
目標艾森加德,我們帶來最後的結局!
我們帶來最後的結局!最後的結局!
他們邊如此高唱,邊向南行去。
布瑞加拉德雙眼閃亮,閃身加入了隊伍,走在樹須旁邊。老恩特這會兒把兩個霍比特人接過去,再次將他們放上了自己的肩膀。就這樣,他倆高昂著頭,心怦怦直跳,傲然坐在整支歌唱隊伍的最前頭。雖然他們料到了最後會有事發生,但仍對恩特身上所起的變化大感驚訝。現在的情況,就像一股被堤壩攔阻已久的洪水,突然決堤暴發。
“不管怎麽說,恩特這次決心下得挺快的,是吧?”皮平過了一會兒之後大膽說,那時歌聲暫停了片刻,隻有雙手的拍打和雙腳的踏步還持續著。
“快?”樹須說,“呼姆!沒錯,確實是快。比我預料得還快。我其實已經有許許多多年沒見過他們被鼓動起來了。我們恩特不喜歡被鼓動起來。我們也從不會被鼓動起來,除非我們清楚確定,我們的樹木和生命正處在極大的危險當中。自從索隆和海國人類發生戰爭之後,這座森林再也沒出過這樣的事。這是奧克的惡行,他們肆無忌憚濫砍濫伐——啦嚕姆!——甚至連個要生火的糟糕借口都沒有!那令我們極其憤怒。還有那個叛變的鄰居,他本來應該幫助我們。巫師應該更明白事理,他們也確實是明白的。無論是精靈語、恩特語,還是人類那些語言,都沒有什麽詛咒的說法足以形容這樣的背叛。打倒薩茹曼!”
“你們真能攻破艾森加德的門?”梅裏問。
“謔,哼,我們能,你要知道!或許你們不知道我們有多強壯。也許你聽說過食人妖?他們力大無窮。但食人妖隻不過是仿製品,是在大黑暗時期,大敵照著恩特造出來的拙劣成果,正如奧克之於精靈。我們比食人妖更強壯。我們是由大地的骨幹所造。如果我們的心靈被喚醒,我們可以像樹根那樣撕裂岩石,隻不過速度更快,快得多!隻要我們沒被砍倒,沒被火燒毀,沒被巫術炸碎,我們就可以把艾森加德劈成碎片,將它的圍牆踏成齏粉。”
“但薩茹曼會試圖阻止你的,對吧?”
“哼,啊,對,他會的。我沒忘記這事兒。實際上這事兒我已經想了很久。但是,你瞧,有許多恩特比我年輕,年輕許多樹代。他們現在全被鼓動起來了,他們心裏全想著一件事——摧毀艾森加德。但要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再次開始思考。等我們喝了晚飲後,他們會稍微冷靜下來。屆時我們該有多渴啊!不過現在就讓他們行軍並歌唱吧!我們有很遠的路要走,還有時間來思考。這已經開了頭了。”
樹須繼續向前邁進,跟著大夥兒唱了一陣子。但是,過了一段時間,他的聲音低到隻剩呢喃,然後再次沉默下來。皮平看得見他那滿是皺紋的蒼老額頭擰成一團。當他終於抬起頭來,皮平看見他眼中流露出一股悲傷——悲傷,但並非不悅。那雙眼睛裏有一絲光芒,仿佛那綠色的火焰已然在他思緒的暗井中沉得更深。
“當然,我的朋友,非常有可能,極有可能,”他很緩慢地說,“我們正走向自己的末日——恩特的最後一次進軍。但是,如果我們待在家裏無所作為,厄運遲早都會降臨到我們頭上。這個想法已經在我們心裏盤桓很久了。這便是為什麽我們現在要進軍。這不是一個草率的決定。現在,至少恩特的最後一次進軍就會值得作一首歌,沒錯!”他歎道,“而且,我們在消逝之前,或許還能幫到其他的種族。隻是,我本來十分盼望能見到那些關於恩特婆的歌成真。我真想再見見菲姆布瑞希爾。不過,我的小友們,歌曲就像樹木,隻能依照時令、隨其天性結出果來。有時,它們也會早夭。”
恩特們邁開大步快速前進,他們已經下到一片朝南傾斜而下的長穀地中,現在正開始往上爬,一直往上爬到西邊高高的山脊上。林木逐漸稀疏,他們來到隻零星長著幾小片樺樹的地方,接著又走到了隻長著幾棵憔悴幹瘦的鬆樹的坡地。太陽沉落到前方黑暗山嶺的背後。灰蒙蒙的黃昏降臨了。
皮平回頭望去。恩特的數目增加了——要不然,這是出了什麽事?他們剛才越過的,明明應該是幽暗、光禿的山坡,可現在他覺得自己看見了一叢叢的樹木,而且它們還都在移動!難道,範貢森林裏的樹都醒過來了,整座森林正在崛起,翻過山崗前去打仗?他揉揉眼睛,懷疑是瞌睡和陰影欺騙了他,但那些巨大的灰色身影都在穩穩地朝前移動。一陣嘈雜傳來,好像風吹過眾多樹枝的聲響。恩特們正在逼近山脊的頂端,歌聲全都停了。夜晚降臨,四野寂靜,隻能聽到大地在恩特腳下微顫,以及一種沙沙聲,像是許多樹葉飄動時的朦朧低語。終於,他們爬到了山頂上,俯瞰著一個漆黑的深坑。那便是位在迷霧山脈盡頭的巨大裂穀——南庫茹尼爾,薩茹曼的山穀。
“黑夜籠罩著艾森加德。”樹須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