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魔戒同盟_卷二_第八章 告別羅瑞恩

第八章 告別羅瑞恩

那天晚上,遠征隊眾人又被召去了凱勒博恩的接待廳,領主和夫人親切地問候他們。最後,凱勒博恩說到了他們離開的事。

“時機已到,”他說,“願意繼續這項使命的人,必須堅定決心離開此地。不願繼續前行的,可以在此暫留。但是,無論是走是留,誰都無法確保平安。因為,我們現在已經到了決定命運的緊要關頭。想留下來的人,可以在此等待那一刻來臨,屆時或是世間諸途重新開放,或是我們召喚他們為羅瑞恩最後的需要而戰。然後他們可以返回自己的家鄉,或是在戰鬥中倒下,歸回那永遠安息之所。”

眾人一片沉默。加拉德瑞爾看著他們的眼睛說:“他們全都決心前行。”

“至於我,”波洛米爾說,“我回家的路不在後方,而在前方。”

“的確,”凱勒博恩說,“但是,遠征隊所有的人都會跟著你去米那斯提力斯嗎?”

“我們尚未決定要怎麽走。”阿拉貢說,“我不知道甘道夫在過了洛絲羅瑞恩後,原本打算怎麽做。事實上,我認為就連他也沒有什麽明確的目標。”

“也許沒有,”凱勒博恩說,“但你們一旦離開此地,便再也不能忽視安都因大河。你們當中一些人很清楚,從羅瑞恩到剛鐸,負重的旅人除了乘船,無法過河。此外,歐斯吉利亞斯的諸橋難道不是已斷?登陸之處如今難道不是盡數落入大敵手中?

“你們會走河的哪一邊?前往米那斯提力斯的路在西邊,在這一岸;但是執行使命的直接之路在大河以東,在更黑暗的彼岸。現在你們打算走哪一岸?”

“我的意見若是有人願聽,那就是走西岸,走前往米那斯提力斯的路。”波洛米爾答道,“但我不是遠征隊的領隊。”其他人默不作聲,阿拉貢看起來猶豫不決,飽受困擾。

“我看得出,你們還不知道該怎麽辦。”凱勒博恩說,“我無權為你們作選擇,但我會盡我所能幫助你們。你們當中有些人會劃船:萊戈拉斯,你的族人熟悉湍急的密林河,還有剛鐸的波洛米爾,以及旅人阿拉貢。”

“還有一個霍比特人!”梅裏叫道,“不是每個霍比特人都把船視為野馬。我的家族就生活在白蘭地河邊。”

“很好。”凱勒博恩說,“那麽,我會為你們一行人準備船隻。這些船必須又小又輕,因為你們若要走很長的水路,便會經過一些你們不得不上岸扛著船走的地方。你們會到達薩恩蓋比爾險灘,也許還會一直去到澇洛斯大瀑布,彼處大河以雷霆萬鈞之勢從能希斯艾爾傾瀉而下。此外還有其他危險。船可以暫時減輕你們旅途的勞頓,但是它們不會給你們任何建議。你們最後必須拋棄它們,離開大河,轉向東——或向西走。”

阿拉貢向凱勒博恩反複道謝。贈船令他大感安慰,尤其是這麽一來,他就一連幾天都不必決定何去何從。其他人也顯得信心倍增:無論前方橫亙著什麽樣的危險,順著安都因大河的寬闊潮流下去迎接這危險,總好過扛著背包彎著腰,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前走來得好。隻有山姆心存懷疑:不管怎麽說,他都認為船跟野馬一樣糟糕,甚至是更糟糕,他所有死裏逃生的危險經曆,都沒能改善他對乘船的印象。

“明天中午以前,一切都會為你們備妥,候在碼頭。”凱勒博恩說,“明天早上我會派人幫你們準備上路。現在,我們祝你們所有人都度過一個美好的夜晚,安眠不受打擾。”

“晚安,吾友!”加拉德瑞爾說,“平安沉睡吧!今晚別為路途之事煩擾過度。也許你們每個人該走的路都已鋪在腳下,盡管你們看不到。晚安!”

一行人道了晚安後,返回了他們的帳篷。萊戈拉斯跟他們一起,因為今晚是留在洛絲羅瑞恩的最後一夜,盡管加拉德瑞爾說了那番話,他們仍希望一起商量一下。

他們辯論著究竟該怎麽做,要如何試著達成銷毀魔戒這個目的才算最好。他們討論許久,卻沒有結果。很顯然,大多數人想要先去米那斯提力斯,至少先避開大敵的恐怖一陣子。他們其實也願意跟隨一位領導者渡河,進入魔多的陰影中。但是弗羅多一言未發,而阿拉貢仍舉棋不定。

當甘道夫還跟他們在一起時,阿拉貢本人的計劃是與波洛米爾同行,以自己的劍去解救剛鐸。他相信那些夢中的訊息是一種召喚;埃蘭迪爾的繼承人挺身而出、與索隆決一雌雄的時刻,終於到了。但是在墨瑞亞,甘道夫的擔子落到了他肩頭,他知道如今自己不能拋下魔戒不顧,如果弗羅多最後拒絕與波洛米爾同去的話。然而,除了與弗羅多一同盲目走入黑暗中,他或遠征隊中的任何人,還能給弗羅多什麽幫助?

“我會前往米那斯提力斯,必要的話就孤身前去,因為這是我的責任。”波洛米爾說。之後,他沉默地坐在那裏,雙眼盯了弗羅多好一陣子,仿佛要看出這個半身人心裏的念頭。最後,他再次開口,聲音很輕,仿佛是在跟自己爭辯。“如果你隻是想要摧毀魔戒,”他說,“那麽,戰爭跟武器都派不上什麽用場,米那斯提力斯的人類也幫不上忙。但如果你想要摧毀黑暗魔君的武裝力量,那麽不帶大軍的力量便進入他的地盤,就是愚蠢的。拋棄也是愚蠢的。”他突然住嘴,就像驟然意識到自己大聲說出了心中所想。“我是說,拋棄生命是愚蠢的。”他總結道,“防衛一處堅固的城池,或公然走入死亡的懷抱,抉擇就在這二者之間。至少,我是這樣看的。”

弗羅多在波洛米爾的一瞥之中捕捉到了某種全新又陌生的東西,他死死地盯住了波洛米爾。很顯然,波洛米爾的想法跟他最後所說的話是兩回事。拋棄也是愚蠢的——拋棄什麽?力量之戒嗎?他在會議中曾說過類似的話,但他後來接受了埃爾隆德的糾正。弗羅多看向阿拉貢,但阿拉貢似乎正專注地考慮著自己的事,對波洛米爾的話沒有反應。他們的辯論就這麽結束了。梅裏和皮平早就睡著了,山姆在打瞌睡。夜漸漸地深了。

第二天早晨,他們正在打包不多的行李時,來了幾個能說西部語的精靈,給他們送來了許多禮物:旅途中需要的食物和衣服。食物絕大部分都是一種極薄的餅幹,用一種穀物麵粉製成,外麵烤得焦黃,裏麵是奶油顏色。吉姆利拿了一塊餅幹,懷疑地打量著。

“克拉姆。”他壓低聲音說,掰了一小角放進嘴裏細嚼,然後神情馬上變了,津津有味地吃掉了餘下整塊餅幹。

“別吃了,別再吃了!”那些精靈笑著喊道,“你吃的量已經足夠走上一整天的路了。”

“我以為它隻是一種克拉姆,類似河穀邦的人類為荒野旅行做的幹糧。”矮人說。

“它是幹糧沒錯。”他們答道,“但我們叫它‘蘭巴斯’,或‘行路麵包’,比人類製作的任何食物都更能充饑,而且據說也比克拉姆好吃。”

“確實如此。”吉姆利說,“啊,它甚至比貝奧恩一族的蜂蜜餅幹還好吃!這可是不得了的稱讚,因為據我所知,貝奧恩一族是最棒的烘焙行家,可是如今他們根本不願意把自己烤的餅幹分給旅人了。你們真是大方的主人!”

“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勸你省著點吃。”他們說,“一次隻吃一點,而且隻在必要時再吃。因為這是給你們在找不到任何食物時吃的。這餅幹隻要像我們送來時這樣,完整包在葉子裏,風味就能保存很長時間。一塊餅幹便足以支持旅人長途跋涉一整天,哪怕是米那斯提力斯的高大人類。”

接下來,精靈們解開了帶來的包裹,給遠征隊每個人一件衣服。他們給的是為每個人量身定做的連帽鬥篷,以加拉茲民所織的絲料製成,雖輕卻暖。很難說它是什麽顏色:在樹下看起來像是透著暮光色調的灰色;但是移動起來,或在另一種光線下,看起來又像濃蔭的綠色;夜晚時又像休耕田野的褐色;在星光下則是水一般的暗銀色。每件鬥篷都在頸部用一枚有著銀脈紋的綠葉別針扣住。

“這些鬥篷有魔法嗎?”皮平驚奇地看著它們問道。

“我不明白你那樣說是什麽意思。”精靈們的領隊答道,“它們是精致的服裝,質地極佳,因為它是此地製出的。它們肯定是精靈式的衣袍,如果你是這意思的話。樹葉和樹枝,流水和岩石:這些衣袍擁有諸般事物沐浴在我們熱愛的羅瑞恩的暮光中表現出的色澤與美麗;因為我們把對所愛萬物的心思注入了手創的所有物品裏。然而它們仍然是衣服,並不是鎧甲,不能令你刀箭不入。不過它們應該對你們很有幫助:穿起來很輕,必要時可以很保暖或很涼快。你們還會發現,無論你們走在山林中或岩石間,它們都能極有效地幫你們避開那些懷有敵意的目光。夫人的確非常看重你們!因為這些衣料是夫人和她的侍女們親手織的,我們過去從未讓外人穿戴過本族的服飾。”

吃過早餐後,遠征隊眾人告別了噴泉旁的草坪。他們心情沉重。因為這地方很美好,雖然他們記不清楚自己在這裏度過了多少個晝夜,但此地對他們已經像家一樣了。就在他們駐足片刻,注視著陽光下的白亮水泉時,哈爾迪爾穿過空地上的青草朝他們走來。弗羅多高興地向他問好。

“我從北邊防線回來了,”那精靈說,“現在我被派來再次做你們的向導。黯溪穀裏水汽蒸騰,濃煙蔽日,山裏也很不太平。地底深處傳來了嘈雜聲。如果你們當中有誰想過要走北邊的路回家,那麽那條路已經不通了。不過,來吧!如今你們的路是向南而行。”

當他們走過卡拉斯加拉鬆時,那些綠色的小徑上空無一人。不過,在上方的樹木間,他們聽見許多嗓音在低語歌唱,但他們自己卻默默前行。終於,哈爾迪爾領他們走下了山丘的南坡,他們再次來到掛著眾多燈盞的大門前,上了白橋。就這樣,他們走了出去,離開了這座精靈之城。然後,他們轉離鋪石的道路,走上一條通往瑁瓏密林深處的小徑,繼續向前,蜿蜒穿過銀影斑駁的起伏林地,一直向下走,先朝南又朝東,朝安都因大河的河岸去。

他們走了大約十哩,來到一堵綠色高牆前,此時時間已近中午。穿過牆上一道門,他們突然出了樹林,眼前是一片很長的草坪,綠草晶瑩,點綴著在陽光下眨著眼睛的金色小花埃拉諾。草坪向前延伸成一塊舌狀窄地,岬角左右兩邊都十分明亮:右側西邊流淌著閃閃發亮

的銀脈河;左側東邊奔騰著波浪滾滾的寬闊大河,水既深又暗。兩條河流的對岸仍是森林,向南延伸直到極目之處,但是所有的河岸都是光禿不毛。離開羅瑞恩的領地後,再不見有瑁瓏樹高舉起掛滿金黃樹葉的樹枝。

在銀脈河的河岸,離它匯入大河處一段距離的地方,有座用白石和白木搭建的河港碼頭,停泊著許多小船和駁船。有些漆得色彩鮮豔,閃著銀、金和綠色,但大多數的船都是或白或灰。有三艘灰色的小船已經為一行旅人準備好,精靈將他們的物品放進了船中。他們還給每艘船上放了三捆繩子。繩子看起來很細,卻很堅韌,摸起來像絲緞,像精靈鬥篷一樣透著灰色的光澤。

“這些是什麽?”山姆撥弄著放在草地上的一捆問道。

“就是繩子啊!”一個精靈從船上答道,“遠行務必帶上繩子!而且要又長又輕又結實,像這些就是。它們在很多場合都能派上用場。”

“你可用不著告訴我這個!”山姆說,“我出發時就忘了帶繩子,一路上可沒少擔心。不過,我挺好奇,這些繩子是拿啥做的?我懂點兒製繩:用你的說法,就是家傳啦。”

“它們是用希斯萊恩製的,”那精靈說,“不過現在沒時間教你做繩子的手藝啦。我們要是早知道你喜歡這門手藝,本來會教你很多的。但是,唉!除非你日後有空再回來,眼前你隻能先滿足於我們的贈禮。願它好好為你效勞!”

“來吧!”哈爾迪爾說,“現在一切都為你們準備好了。上船吧!不過一開始要小心些!”

“這話要聽進去啊!”其他的精靈說,“這些船造得很輕,它們非常靈巧,不同於其他種族所造的船。它們不會沉,你們想裝載多少東西都行。但是如果掌握不當,它們也會變得很難操縱。你們最好趁這裏有登岸的地方,先讓自己習慣怎麽上下船,然後再順流出發。”

遠征隊一行人安排如下:阿拉貢、弗羅多和山姆共乘一條船;波洛米爾、梅裏和皮平搭乘另一條;第三條坐著萊戈拉斯和吉姆利,兩人這時已經成了好朋友。大部分的物品和行囊都放在這最後一條船上。船是用短柄寬葉形狀的槳來操縱劃動。當一切準備就緒,阿拉貢領他們嚐試著逆銀脈河而上。水流湍急,他們往前劃得很慢。山姆坐在船頭,兩手緊抓船舷,愁悶地回頭望著河岸。陽光在水麵的粼粼反光令他目眩。等他們劃過了那塊綠地岬角,岸上的樹便直長到河岸邊上了。河麵漣漪間到處可見金色的樹葉隨波逐流。空氣非常明亮,靜止無風,四野寂靜無聲,隻從高空傳來雲雀的歌唱。

他們順著河道急轉個彎,便看見一隻巨大的天鵝,順流直下,高傲地朝他們遊來。在它曲線優美的頸子下方,雪白的胸脯劃破水麵,兩側蕩起陣陣漣漪。它的喙子閃耀如同擦亮的金子,眼睛閃爍如黑玉鑲嵌在黃寶石中。它巨大的白色翅膀半張著。隨著天鵝越來越近,一陣音樂從河上飄了下來。突然間,他們發現它原來是一艘船,以精靈的精湛工藝雕造成鳥的形狀。兩位穿著白衣的精靈用黑槳操縱這船。凱勒博恩坐在船中央,加拉德瑞爾站在他身後。她頎長白皙,發間戴著一個金色花環,手中捧著一把豎琴,邊彈邊唱。她的聲音在清涼的空氣中回蕩,既甜蜜又悲傷:

我唱起樹葉,金黃的樹葉,

金黃樹葉萌芽生長;

我唱起風,隨聲而起的風,

隨聲而起吹拂林間。

比太陽更遠,比月亮更遠,白浪漂浮海上,

伊爾瑪林的海濱,一棵金黃之樹生長,

它粲然閃亮,在埃爾達瑪,永暮之地的群星下,

在埃爾達瑪,精靈之城提力安的牆邊。

漫漫歲月流逝,金黃樹葉煌煌蓁蓁,

隔離之海的此岸,如今精靈淚水紛紛。

啊,羅瑞恩!寒冬降臨,這荒涼蕭索的時日,

木葉落入激流,大河滔滔而逝。

啊,羅瑞恩!如此長久,我停駐此岸,

日漸黯淡的頭冠,金色的埃拉諾繞纏。

若此刻我唱起航船,哪一艘將來到我身邊?

哪一艘將帶我返航,再次越過如此浩瀚洋麵?

天鵝船來到旁邊,阿拉貢停住了小船。夫人唱完了歌,向他們問好。“我們來跟你們最後告別,”她說,“祝你們離開我們的領地後一路順風。”

“你們雖然做了我們的客人,卻還未曾與我們一同用餐。”凱勒博恩說,“因此,我們設宴為你們餞行,就在這載送你們遠離羅瑞恩的兩條河流之間。”

天鵝船與他們擦身而過,緩緩駛往河岸碼頭,他們把小船掉頭,跟了上去。餞別宴就在埃格拉迪爾盡處的青草地上舉行。但是弗羅多沒怎麽吃喝,注意力都在夫人姣美的容顏與悅耳的聲音上。她看起來不再危險或可怕,也不再充滿隱藏的力量。他覺得,她已然近在眼前卻又遠在天邊,就像已被奔流的時間長河遠拋在後的鮮活一景,而在後世的人類眼中,精靈有時仍會留下如此印象。

他們坐在草地上吃飽喝足之後,凱勒博恩抬手指著過了岬角之後南邊的森林,再次跟他們談到他們的旅程。

“你們順流而下,會發現樹越來越少,進入一片光禿禿的鄉野。”他說,“大河在那裏流過高地荒原中間的石穀,然後再經過許多裏格,最後來到高拔的刺岩島,我們稱之為‘托爾布蘭迪爾’。大河在那裏張開雙臂環抱此島陡峭的沿岸,然後以萬馬奔騰、水霧漫天之勢衝下澇洛斯大瀑布,瀉入寧達爾夫,你們的語言稱之為濕平野。那是一片廣闊淤塞的沼澤地,水流在那裏曲曲繞繞,分支眾多。從西邊範貢森林流出的恩特沛河經由諸多河口,注入了這片沼澤。在恩特沛河附近,位於大河這一側的是洛汗,對岸那邊則是埃敏穆伊的荒涼丘陵。那裏吹的是東風,因為那些丘陵俯瞰死亡沼澤與無人之地,直到奇立斯戈堝,以及魔多的黑門。

“波洛米爾,以及任何要與他同去米那斯提力斯的人,最好在到達澇洛斯大瀑布之前離開大河,並在恩特沛河尚未注入沼澤時渡過它。不過,他們不應過於深入那條河的上遊,也別冒險陷入範貢森林。那是個奇怪的地方,人們對它知之甚少。不過波洛米爾和阿拉貢顯然無需這樣的提醒。”

“的確,在米那斯提力斯,我們聽說過範貢森林。”波洛米爾說,“但是我所聽過的傳說,絕大多數似乎都是老太婆的迷信,就像我們講給小孩子聽的故事。一切位於洛汗以北的地區,如今對我們來說都過於遙遠,人們可以自由發揮想像力。古時範貢森林與我們的王國接壤,但如今我們已經有好幾代人不曾去過那裏,無法證實或推翻多年以前流傳下來的傳奇故事。

“我自己曾經去過洛汗幾次,但從未跨過它北邊的邊界。我作為信使被派出來後,穿過白色山脈邊緣的洛汗豁口,跨過艾森河和灰水河,進入北地。那是一趟漫長又疲憊的旅程,算來有四百裏格,費了我好幾個月時間,因為我在沙巴德涉水渡過灰水河時,失去了我的馬。經過那趟旅程,以及我與這支遠征隊一行人所跋涉過的路,我可不怎麽懷疑自己能找到穿過洛汗的路——以及穿過範貢的路,假使必要的話。”

“那麽,我就無須多說了。”凱勒博恩說,“但是不要小看多年以前流傳下來的傳說。因為,老太婆記得的故事,常常可能是智者曾經必須了解的。”

這時,加拉德瑞爾從草地上站起來,從侍女手中拿過一個杯子,倒滿潔白的蜂蜜酒,遞給凱勒博恩。

“現在,是喝告別酒的時候了。”她說,“加拉茲民的領主,喝吧!不要心懷悲傷,盡管正午過後,黑夜必然接踵而來,而我們的黃昏已經近了。”

然後她將杯子遞給遠征隊每個成員,囑咐他們喝,並與他們道別。不過,當他們都喝了之後,她吩咐他們再次在草地上坐下,她和凱勒博恩則坐在為他們擺設的椅子上。侍女們站在她周圍,靜默不語,有好一會兒,她隻看著客人們。終於,她再次開口。

“我們已經喝了告別酒,”她說,“陰影已落在我們之間。不過,在你們走之前,我在船上帶來了禮物,那是加拉茲民的領主與夫人要贈送給你們,用以紀念洛絲羅瑞恩的。”然後,她輪流點了他們的名。

“這是凱勒博恩和加拉德瑞爾送給遠征隊領隊的禮物。”她對阿拉貢說,然後給了他為他那把長劍定製的劍鞘。鞘上覆著以金銀雕造出的花朵與樹葉的圖案,上麵還用許多寶石鑲出精靈的如尼文,寫的是安督利爾的名字,還有這劍的傳承。

“從這劍鞘中抽出來的劍,即使戰敗,也不會玷汙或斷裂。”她說,“不過,在我們道別的這一刻,你還渴望從我這裏獲得什麽嗎?因為黑暗將會彌漫在我們之間,也許我們再也不會相見,除非是在那條就此一去、再不歸返的路上。”

阿拉貢回答說:“夫人,您知道我的全部渴望,並且您長久以來都保管著我所追求的惟一珍寶。但那珍寶不屬於您,即使您願意,也無法給我。我惟有穿過黑暗,方能獲得。”

“不過,這或許能讓你寬心,”加拉德瑞爾說,“此物交給我保管,為的是要在你經過此地時,相贈予你。”然後她從膝頭拿起一枚鑄造成雄鷹展翅形狀的銀別針,上麵鑲著一大塊清亮通透的綠寶石。當她把別針舉高,那寶石如陽光穿透春日綠葉般閃爍。“我將這寶石送給了女兒凱勒布莉安,她又送給了她的女兒。現在就把它交付給你,作為希望的象征。在這一刻,接受那預言中為你所取的名字吧:埃萊薩,埃蘭迪爾家族的精靈寶石!”

於是,阿拉貢接過寶石別針,將它別在胸口。見他者無不驚奇,因為他們過去從未察覺,他竟是如此高大,又如此高貴如君王。他們感覺,多年來的艱辛風霜,都從他肩頭抖落了。“我感謝您贈我的禮物。”他說,“噢,羅瑞恩的夫人啊,凱勒布莉安和暮星阿爾玟都是由您所出。我還能怎麽讚美您呢?”

夫人頷首以答,然後轉向波洛米爾,給了他一條黃金腰帶。梅裏和皮平得到了銀色小腰帶,扣環做得像朵金花。她給了萊戈拉斯一把加拉茲民所用的弓,比黑森林的弓更長,並且更堅固,弓弦是用一股精靈頭發做的。搭配這弓的還有一箭袋的箭。

“對你這位小園丁,愛好樹

木之人,”她對山姆說,“我隻有一個小禮物。”她將一個樸素的灰木小盒子放在他手上,除了盒蓋上鑲嵌了一個銀色的如尼文字母,沒有別的裝飾。“這鑲嵌的G字代表著加拉德瑞爾,”她說,“不過在你們的語言裏,G也可以代表花園。這盒子裏有我果園的泥土,還有我加拉德瑞爾仍舊能夠賦予其上的祝福。它並不能幫你堅持前行,也不能幫你抵禦任何危險。但是,如果你保存好它,最後重返家鄉,那麽,或許它會獎賞你。縱使你發現一切遭到破壞,田園荒蕪,隻要你將這些泥土撒在那裏,那麽中洲將沒有哪些花園能盛放如你的花園。如此,你或許會記得加拉德瑞爾,並遙遙瞥見你僅在我們的冬天見過的羅瑞恩。因我們的春天和夏天都已經逝去,除了在記憶中,那美景世間將永不複見。”

山姆臉紅到了耳根,握緊盒子深深鞠了一大躬,低聲咕噥著別人聽不分明的話。

“一位矮人會向精靈要什麽禮物呢?”加拉德瑞爾轉向吉姆利說。

“什麽也不要,夫人。”吉姆利回答,“能見到加拉茲民的夫人,聽聞她溫柔的話語,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

“注意聽啊,所有的精靈!”她向周圍的人大聲說,“誰也不要再說矮人是粗魯又貪得無厭之輩!不過,格羅因之子吉姆利,你肯定渴望得到某種我能給予的東西吧?我命令你說出口!你不能成為惟一沒有禮物的客人。”

“真的沒有,加拉德瑞爾夫人。”吉姆利結結巴巴地說,深深地鞠了一躬,“真的不要什麽,除非是——除非允許我要,不,允許我獲得一根您的頭發。它遠勝過地底的黃金,正如星星遠勝過礦坑中的寶石。我不敢奢望這樣的禮物,但是您命令我說出我渴望之物。”

精靈們一陣**,訝異地互相低聲細語,凱勒博恩也吃驚地瞪著矮人,但是夫人露出了微笑。“據說,矮人的本領在於他們的巧手,而不在他們的巧舌,”她說,“但這話可不適用於吉姆利。從來沒有人向我提出如此大膽但又如此謙恭的要求。而且,既然是我命令他說的,我又怎能拒絕?不過,請告訴我,你要用這禮物做什麽呢?”

“珍藏它,夫人,”他答道,“用來紀念我們第一次會麵時,您對我說的話。如果我有朝一日能返回家中的鍛造坊,它將被封存在永不朽壞的水晶當中,作為我家族的傳家寶,並作為孤山和森林之間結下善緣的信物,直到世界的終結。”

於是,夫人解開一縷長發,剪下三根金色的發絲,將它們放在吉姆利手中。“這些話將隨同這禮物一同贈予。”她說,“我不作預言,因為如今所有的預言都是徒勞:一邊是黑暗,另一邊惟存希望。但是,倘若希望沒有落空,那麽,我對你說,格羅因之子吉姆利,你將手握黃金無數,卻不受黃金支配。”

“而你,持戒人,”她轉向弗羅多說,“我將你放在最後,並非我認為你最無關緊要。我為你準備了這個。”她舉起一個水晶小瓶,瓶子隨著她的動作閃閃發光,白色的光芒從她手中放射而出。“這瓶子安設在我的噴泉當中,捕獲了埃雅仁迪爾之星的光芒。”她說,“當黑夜包圍你時,它反而會放射出更明亮的光芒。當眾光熄滅之時,願它在黑暗中成為你的光。請記住加拉德瑞爾和她的水鏡!”

弗羅多收下了瓶子,有那麽片刻,它在兩人之間放射光芒,他再度見她像位女王一般挺立,偉大又美麗,不過不再恐怖。他彎腰鞠躬,卻無言以對。

這時,夫人起身,凱勒博恩領他們回到了河港碼頭。岬角的綠地覆上了一層午後的金光,流水則閃爍著粼粼銀光。終於一切都準備就緒,遠征隊一行人按照先前的安排登船。羅瑞恩的精靈大聲說著再會,用灰色的長竿將他們推向流水,蕩漾的水波載著他們緩緩離去。旅人們定定坐著不動,也不出聲。在接近岬角尖端的綠色河岸上,加拉德瑞爾夫人獨自靜默佇立。他們經過她時,都轉過頭來,注視著她漸漸漂離他們,越來越遠。因為在他們看來,羅瑞恩正在倒退遠去,像一艘以迷幻之樹為桅杆的明亮大船,正駛向遺忘之岸,而他們坐在這灰暗又光禿的世界邊緣,全然無助。

就在他們呆呆望著時,銀脈河已匯入了安都因大河的水流,小船一轉,開始迅速朝南而下。夫人皎潔的身影很快就變得又遠又小。她像遠處山崗上的一扇玻璃明窗,在西沉的陽光中熠熠生輝,又像從山上望見的遙遠湖泊:一塊落在大地懷抱中的水晶。接著,弗羅多似乎看見她抬手示意,作最後的告別,距離雖遠,她的歌聲卻乘風而來,清晰無比。不過,這次她是用那種大海彼岸的精靈的古老語言來唱,他聽不懂歌詞:旋律極其美妙,卻不曾給他安慰。

然而,它們同樣發揮了精靈語的功效,鐫刻在他的記憶裏,日後他竭盡所能將歌詞翻譯出來:這語言乃是精靈歌謠所用的語言,所說的事物在中洲鮮為人知。

Ai!laurië lantar lassi súrinen,

yéni únótimë ve rámar aldaron!

Yéni ve lintë yuldar avánier

mi oromardi lisse-miruvóreva

Andúnë pella,Vardo tellumar

nu luini yassen tintilar i eleni

ómaryo airetári-lírinen.

Sí man i yulma nin enquantuva?

An sí Tintallë Varda Oiolossëo

ve fanyar máryat Elentári ortanë

ar ilyë tier undulávë lumbulë;

ar sindanóriello caita mornië

i falmalinnar imbë met,ar hísië

untúpa Calaciryo míri oialë.

Si vanwa ná,Rómello vanwa,Valimar!

Namárië!Nai hiruvalyë Valimar.

Nai elyë hiruva.Namárië!

“啊,風中木葉紛落如金,

歲月流逝,

數不盡如林木羽葉,

滔滔如彼岸大廳席上蜜酒流淌!

瓦爾妲神聖莊嚴的歌聲裏,

頭頂深藍天穹群星閃爍。

如今有誰來為我斟滿酒杯?

在永潔山巔上,

點燃星辰的群星之後瓦爾妲,

已高舉雙手,摒擋如雲遮,

每一條歸途,深掩在霧影中。

分隔兩岸的灰海上,黑暗籠罩了白浪,

迷霧遮斷了卡拉奇爾雅隘口的光亮。

如今何處追尋,此岸我等何處追尋

主神之城維利瑪?

再見了!願汝得見維利瑪,

一路平安!願汝終將得見維利瑪。”

(瓦爾妲是流亡這地的精靈稱之為“埃爾貝瑞絲”的那位夫人的名字。)

突然間,大河急轉個彎,兩邊河岸陡升,羅瑞恩之光就此隱匿不見。那片美麗的大地,弗羅多再也不曾涉足。

旅人們現在扭頭望向前方的旅途,那裏太陽照得他們眼花目眩,因為人人眼裏都盈滿了淚水。吉姆利幹脆放聲而哭。

“我算是見過了世間最美麗的事物。”他對同伴萊戈拉斯說,“從今以後,除了她的禮物,我不會稱任何東西為美。”他將手捂住胸口。

“告訴我,萊戈拉斯,我為什麽要參與這項使命?我當時根本不知道最大的危險來自何處!埃爾隆德說得一點不錯,我們預料不到自己途中將遭遇何事。我所懼怕的危險,是在黑暗中遭受折磨,但它不能令我退卻。但是,我要是知道光明和喜樂包含的危險,我一定不會來的。現在,這場離別使我遭受至深重創,哪怕今晚我就要直接去攻打黑暗魔君,都不會比這傷得更重了。哀哉,格羅因之子吉姆利!”

“不!”萊戈拉斯說,“哀哉,我們所有的人!以及所有今後在這世間活著的人。因為人生就是這樣:發現和失去,就像那些身在船中、順流而下的人的感受。可是,格羅因之子吉姆利,我認為你是有福的:因為你自願承受失去之苦。你本來可以作出另一種選擇,但是你沒有拋棄同伴,你將獲得的回報,至少也是這樣:對洛絲羅瑞恩的記憶,將永遠清晰、毫無玷汙地留在你心中,既不會淡褪,也不會陳舊。”

“也許,”吉姆利說,“我感謝你這番話。毫無疑問這是真心話,但這類安慰全都是冰冷的。心渴望的並不是記憶。記憶隻是一麵鏡子,哪怕它和凱雷德–紮拉姆一樣明淨。或者說,矮人吉姆利的心是這麽說的,也許精靈看事情的方式不同。我的確聽說,對精靈而言,記憶比較像是清醒的世界而不是夢境。對矮人來說卻並非如此。

“不過,我們別說這事了。當心船吧!裝著這麽多行囊,它吃水太深了,而大河的流速又很快。我一點也不想將我的哀慟淹在冰冷的河水裏。”他拿起槳,操縱著船朝西岸靠近,跟隨前方阿拉貢的船,那船已經脫離河中央的水流了。

如此,遠征隊順著寬闊湍急的水流而下,始終朝南而行,繼續這段漫長的旅途。沿河兩岸的樹林都是一片光禿,背後的陸地早已一點也看不見了。微風已停,大河奔流無聲。不聞鳥鳴來打破這片寂靜。隨著天色漸晚,太陽變得霧蒙蒙的,最後變得好像高懸在蒼白天空中的一顆白色珍珠,然後隱沒在西邊,黃昏早早來臨,接著是個灰暗無星的夜晚。他們操縱著船劃行在西岸林木伸出的枝幹的陰影下,一直漂流到漆黑寂靜的深夜時分。旁邊掠過的高大樹木像鬼魅一般,盤根錯節的樹根穿過迷霧,饑渴地插進水裏。天氣陰鬱又寒冷。弗羅多坐在船裏,聽著河水拍打著樹根與近岸的浮木所發出的細微汩汩聲,直到開始點頭打起瞌睡,最後陷入不安穩的夢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