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舊時光_〔Chapter 02 成全·相見歡〕——幾回魂夢與君同。

楔子 歸來

那是一個保存得很完整的古老小鎮,是很多人浮生偷閑之所。

小鎮風景如畫,吊腳樓臨水,冷水照花。

穿黑西服的男人來到奪翠樓邊找到他的時候,迎麵差點被一個風風火火帶著殺氣破門而出的男人撞開;而他,居然正在和一個年輕的女子下圍棋,俊眉,修目,帶著微微滄桑的神情。

他抬頭,看到黑西服男人時,先是一怔。

黑西服男人對他笑笑,恭敬至極,說,先生……

那一刻,他身邊的女子,似乎看到了他和黑西服男人之間那種“欲說還休”的玄妙,就笑笑,善解人意地說道,你有事,那我先走。今天的事兒,回頭謝你!

目送她走後,他轉眼看了看黑西服男人,低頭,又看看手邊的棋,黑子如魂,白子如玉,他眉心微皺,有些極度不悅的情緒在眼眸中流轉著。

背城而去的這段日子,不斷被跟蹤,被打擾,被要求“回城”。他們隻知道他是商場上心硬如鐵的男子,卻不知另一麵不肯示人的他,心早已荒涼。

後來,因為畏懼他,下屬們便再也不敢前來叨擾,倒是他,流落到這座舊舊的小鎮,便恍若得到了新生——

這裏有遠山、流水、花香、鳥鳴、山巒間少女的山歌聲……

這種寄情山水的日子,足以讓他忘記商戰中的硝煙;雖然不足以忘掉那座令他無比頹敗的城市,但他卻不敢再作苛求。

他也想定,集團勢力正在抬升的期間,倒也不是徹底撒手,隻是去另一座急需人力的城,也是不錯,既能鞏固集團在這座城的發展,又能避開舊日光景。

一舉兩得,不失為一件好事。

一番思量,他看著手中棋子,不說話,隻是微微斜眼看了看黑西服男人,想聽聽這次會是哪套說辭。

他知道,這個穿黑衣服的人,是爺爺身邊的老資曆了,所以,看來他今兒過來,事情不是那麽簡單。

黑西服男人見他臉色有怒意,因為從小看著眼前的男人長大,他是怎樣的性格自己也了解,於是隻好急匆匆解釋道,哎喲,程先生,沒大事我也不會肥著膽兒來找您啊!

他抬眼,望著黑西服男人,繼續聽下文。

黑西服男人上前兩步,說,老爺子病重,前些日子不敢催您,以為是小毛病,但如今去了香港療養……沒辦法……您就是不回城主持事宜,是不是也回去看看老人啊?我擔心……

他的臉色立刻變了,丟開手中的棋子,低聲恨恨地道,為什麽不早說?!

說罷,起身。

4 因為我不是那個幸運的國王。

秋天的街上,桐葉多已飄零。

車水馬龍的街道上,都是匆匆忙忙的行人,沒有人肯停下腳步,細數悲傷。

離開陸文雋那裏後,我一個人走在去往花店的路上,路過書報亭時,目光落處,讓我不由愣了一下。

《燕南晨報》上,刊登著大幅有關天佑的報道,並佐以相片,想來無非又是某些不著邊際的花邊新聞,跟哪個女模特啦,哪個女明星啦……

我隱約記起前幾天床頭的報紙上刊登的最新爆料——C姓年輕富豪神秘消失的日子:私家豪華遊輪與W男星私奔天涯的不倫之旅。

心突然微微疼了一下,卻不敢任這種感覺肆意蔓延。其實我知道,他的離開是因為什麽。

隻是現在,我亦知道,這一切已不能再與我有關。

是的,醫院辦公室中,陸文雋給的那場交換,我卻等不了三天——

在昏迷中的涼生痛苦而壓抑地喚出了那聲“薑生”之後,我已無法再控製自己的悲慟,我轉頭對陸文雋說,不必三天,我現在就答應你!

話音落下,淚也崩落。

……

一場交換後,我們三人之間,糾結了這麽多年的,終於可以厘得幹幹淨淨了,這會不會是最好的結果呢?

報亭前,我輕輕歎了口氣,轉身離開。

然而,此時身後卻突然傳來了那個熟悉而又讓人不能置信的聲音,那是旅行後的疲憊中難掩的深深的悲涼——你為什麽要嫁他?!

我整個人呆住了,仿佛被釘在了街上,拔不開腿,又怎麽也不敢回頭。

秋天長風陡起,飄落一地倉皇,樹葉片片落下,紛紛灑灑,像離人血、歸人淚。

他的腳步聲漸漸地靠近,那種熟悉的味道也漸漸地靠近。黃昏夕陽下,他的影子漫過了我的腳邊,如同洶湧而來的潮水,最終將我淹沒。

那一刻,是秋葉落時一樣的靜寂。

一片。

一片。

一秒。

一秒。

……

他在我身後,用力壓抑著憤怒的情緒,說,你嫁他,想要的無非是涼生的周全,可是這一些,我也能給啊!我也有能力保護你和涼生的周全啊!為什麽你偏偏會選擇嫁他?!難道就是因為我沒有狠心到拿著涼生去要挾你愛我嗎?!

我閉著眼睛,不敢回頭,眼淚卻已然落滿腮邊。

今時今日,曾經離城而去的天佑就在我的身後,他就在我一轉身一回頭的距離外,我卻連轉身回頭的勇氣都沒有。

人潮洶湧的街,肆意飄零的樹葉。

長風吹起我的發,拂過身後的他的臉。曾經熟悉的親密的柔軟,在這漫天黃葉中,卻變成了淬毒的刺,密密麻麻刺向他的心。

他見我不肯回頭,大概憤怒已勝過了理智,說,既然這樣,那好,我這就去醫院,我替你救涼生,我替你擺脫陸文雋,但是,你得嫁給我!我也不在乎你的心是否在我這裏!如果你拒絕我的話,那麽就算陸文雋肯放過他,我也不會讓他活著離開醫院!

我呆了,恐懼在片刻間襲來,我猛然回頭,說,不要!

背城一別,今日歸來。

眼前的他,滿目蒼涼,臉頰清瘦,卻依然是英俊如刀刻的容顏,頭發已經長過了眼,風吹過他烏黑的發,露出光潔的額頭。

他見我轉身,突然笑了,可那笑容落在我的眼裏,卻那麽的苦澀。他笑道,我說了這麽多話,你都不肯回頭看我一眼。原來我連讓你看我一眼,都需要借他之名,才能逼你就範。真諷刺啊。嗬嗬……

他的話讓我難受得直掉眼淚,可是話到嘴邊卻變了味,我說,天佑,不要傷害涼生,不要再難為我了……求求你。

求求我?

天佑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那種笑聲中充滿了無比的嘲諷,他說,在你心裏,涼生永遠是比我重要。

良久的沉默後,他仿佛陷入了一種痛苦和迷茫之中,自言自語地喃喃——

你居然求我?

薑生啊,你隻皺一下眉頭,我心裏就地動山搖了。說要用涼生來要挾你,嗬嗬,我怎麽會忍心?你不必求我的……

我隻是想看看,如果有一天我就在你一轉身的距離外,你怎樣才肯回過頭來看看我。現在,我知道答案了。

其實,我早該知道答案了,卻依舊這麽一而再、再而三地無法放手啊。

說完,他轉身,挺括的風衣撩起的是決絕的弧度,毫無猶豫。

秋風長街,夕陽如血。

他的影子慢慢地、慢慢地從我腳邊撤離,就像一團風。

我的喉嚨像生生地吞入了一塊燒紅的烙鐵一樣痛楚難忍,卻喊不出聲音,隻是心裏無比的難受。

原來,一個人離去時的背影,也可以像一把刀一樣,切碎掉人的心。

隻是這不是什麽純美的好故事,我又何必將你再拉入這場萬劫不複呢?

你說的,我都懂;可我的心,你卻未必真的都能懂。

我愣愣地望著他轉身,就在我也轉身那一刻,突然我聽到“砰——”的一聲沉悶而巨大的響聲,隨之而來的是尖銳的刹車聲,最後是人被撞出後落地的重重的聲響——

那個重重的聲響就在我的腳邊!

我驚恐地轉回頭,看到地上那個被鮮血染紅的幾乎四分五裂的人——鮮血漫過了我的腳,我整個人幾乎癱軟掉,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

——天佑!

——不!

我緊緊地抱起他,麵無血色,拚命地哭,哆嗦著喊叫,天佑,你別嚇我啊!別嚇我啊!

顫抖中,我又歇斯底裏地四處呼救,救人啊!救人哪!

聲音泣血一般,眼淚鼻涕一同流下。

夕陽殘照,風吹亂了我的頭發,我絕望而驚恐地看著懷裏的他。

他整個人都已浸染在血色中,俊美的容顏已經被猙獰的血色給玷汙了。他直直地看著我,我哆哆嗦嗦地一邊哭喊著他的名字,一邊撥打120。

鮮血不斷地從他的口鼻中流出,連眼角都滴出了血。

他微微動了一下,忍著這錐心裂肺之苦,艱難地舉起手,挪開我打電話的手,似乎是在告訴我,別傻了,我沒希望了……

他幾乎是拚盡了力氣,用滿是鮮血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我掌心傳來的是他血的溫暖,心底傳來的是他死亡前的冰涼。

他悲傷地望著我,眼裏閃過一抹叫**的神采。鮮血再次從他的口中噴湧出來,落滿我胸前的衣衫,他斷斷續續地說,氣若遊絲——

薑生……你還記得很多年前的聖誕……那時你十七歲,我給你彈過的……那首鋼琴曲嗎?

我……告訴你,這首曲子的名字……叫做《水邊的阿狄麗娜》。

可你知道,為什麽彈的……是這首曲子嗎?

我痛苦地搖頭,滿臉淚水,說,天佑,你別說了!我們等120過來,你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他的眼睛慢慢地變得血紅,似乎已經聽不到我的言語了,他像一個失去了生命體征的機器,隻是想要完成早已設定好的最後的步驟而已——說出那些早已爛熟於胸卻沒能來得及說出的話——

薑……薑生……最後給你講……講個故事吧……

其……實……“阿狄麗娜”是希臘……希臘的神話傳……傳說,說的是很久……很久之前……有個年輕孤獨的……塞浦路斯國王,他親……手雕塑了一尊美麗……的少女雕像……

因為……每天與她深情對望……他最終不可避免地愛……上了她……

於是……他日夜祈禱……期盼著……愛情奇跡……

最終,他的真……真誠和執著感動了……愛神……賜給了這尊雕塑生命……

從此,國王就和美麗的少女生活在一起……過著幸福的……生活……

薑生,你知道嗎?……離開你的這段日子……我一直都在想……你不是雕塑啊……你的心也不是石頭啊……可我為……為什麽就打動不了你呢?

現在……我懂了……因為……我……不是那個幸運的國王……

……

他的手,終於滑落,連同他眼中的悲哀,唇角的微笑,一起定格在最後的那句話裏。他說——

現在,我懂了。

因為我不是那個幸運的國王。

我的世界,刹那之間,地裂天崩!

他在我的懷裏,失去了最後的呼吸;他的鮮血染紅了我的衣衫,仿佛是毒,浸入了我的肌骨。

怎麽會是這樣啊?

不該是這樣的啊!

剛剛他還在跟我說,“如果有一天我就在你一轉身的距離外,你怎樣才肯回過頭來看看我”。

可你沒告訴我啊,那一轉身的距離,會是生與死啊!

生與死啊……

5 這樣子,或許,對我們彼此都好。

清晨,手機鈴聲驟然大作。

幾乎是同時,我哭喊著“天佑”的名字醒來,周身一片薄汗,整個人起伏不定,一抹臉,全是淚。

原來,刺目猙獰的血,四分五裂的他,一切隻是一場噩夢。

我駭然地呆在床上,魂魄尚未入體,內心五味雜陳。

冬菇爬在一旁,故作懶態卻警惕地望著我,見我隻是不停地喘息,它舔了舔貓爪,繼續趴著睡覺去了。

寂寞的清晨裏,我呆坐在床上,望著偌大的房子,心中無限悲涼,似乎依然未能從剛才的噩夢裏清醒過來,任憑手機鈴聲反複響起,隻是覺得嗓子堵得想哭。

窗紗晃晃悠悠地飄,他又入夢來。

我拿起床邊的藥,吞了下去,喝了一口隔夜的涼水。這是有鎮定作用的處方藥,醫生囑咐過我要少吃,但在這段艱難的日子裏,我卻不得不日日與它為伴。

唉。

誰願意這樣啊?

我也曾是一機靈快樂,時不時傻帽一把,但總體還屬於有點個性、有點智慧的主兒啊,怎麽就給歲月蹉跎成了這苦海無邊、回頭也不是岸的傻帽女青年了呢?

我從小五講四美,愛國愛黨愛社會,除了欺負過北小武,咬過何滿厚屁股,小學時為涼生偷過十元錢,基本不做什麽太壞的事兒。讀書基本用功,用情基本專一,做事基本認真,愛生活,愛美食,愛八卦,愛巷子彎。做過的最大的坑爹的事情,就是被命運推著試圖去愛一個叫程天佑的男人,但卻落了個兩敗俱傷、嗚呼哀哉,他遠走天涯,我獨自淒涼。

殘酷的現實告訴我們幾點嚴肅的問題:第一,不要試圖用一個人代替另一個人;第二,如果另一個人是萬人迷,那麽你很快將會知道,傷害一個萬人迷的代價就是被千人唾棄萬人責罵;當然,最大最嚴肅的問題隻有你自己心裏清楚,那就是命運想玩你的時候,你是逃逃不過,躲躲不了。它能讓你欲仙欲死、欲罷不能,不折磨到你家破人亡、哭爹喊娘,也要折磨到你精神分裂、無處可藏,直想報複社會。

唉。

醫生的話還是要聽的,這鎮定劑的副作用果然大啊,讓人容易間歇性大腦思維莫名紊亂,臆想不斷,興奮得就跟喝了兩碗雞血,外加兩碗十全大補湯,外加景陽岡上的三碗不過崗。

突然,中斷的手機鈴聲不知第幾次地又大作起來,我這才發覺自己忘記接電話了。

這鈴聲是北小武這朵奇葩離開時給我設定的,這首他深愛著且令他欲罷不能的《求佛》,最初我是死活不肯的,可幾乎都想拿板磚呼他熊臉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小九——

那個他將要去找尋的不知在何處的妖精。

因為,這首在朋友群裏被奉為神曲的歌裏的一句,“我們還能不能再見麵,我在佛前苦苦求了幾千年”打動了我。

或者說是,不知道今生能不能再見麵的北小武和小九打動了我。

我拿過手機,一看電話,呆了,居然是北小武這貨!

這貨前段日子遠遊天邊,說是要做吟遊詩人,尋找小九。

這貨的手機一般是欠費停機狀態,而且這貨還跟我們提前打好了招呼,說,哥沒了娘親,爹又不要,窮啊,你們要是誰想我,或者發生了死了沒人埋需要我來埋的情況,就給我手機繳上費,保準撥打成功!武子哥愛你們大家的喲!

我和金陵都給這禍害繳過費,可沒等我們打進去,這貨的電話有錢後就直接處於占線狀態了。

等啊等的,終於等到他不占線的時候,再撥打,這貨又停機了!

這種坑爹的感覺,好想咆哮的說!

……

如此反複。

後來,我和金陵覺悟了,再也不幹這種被北小武這貨坑爹的事情了。但是因為是習慣,也因為朋友間的擔憂,我給自己手機繳費的時候,總是不忘給他的手機繳費,雖然不怎麽撥打,也沒什麽急事。

隻是,我想,這貨需要。

今天,這貨居然主動來電話了,不知是藥物的作用還是真的開心,我真快激動得哭了。這是第一次,他這麽主動地給我們來電話,我簡直都想拿支筆戳到日曆上,記下這曆史性的一刻了。

接起電話,我就隻說了一聲“喂——”,北小武就在電話那頭劈頭蓋臉說了一通,靠,薑生,你怎麽才接電話啊?!你是不是在和天佑搞啥見不得人的事情啊?!一大清早的,好好的兩個年輕人,不熱愛生活,暢談理想,憧憬未來,愛黨愛國愛人民,在床上搞雞毛啊?……

我剛剛平複的心又在他無意的刺激下,突地難受了一下。北小武還不知道這段日子發生的一切,而這諸多的難堪,我也不想告訴他。

就在我剛要開口,想編個理由解釋一下為什麽才接電話的時候,北小武這貨的思維跳躍度已秒殺了我,他嘰裏呱啦又是一通新的——哈哈!妹子,想武哥了吧!你武哥我最近要回來啦!準備好金子、銀子、妹子,擺酒等我啊!……

我剛要說,好啊,好啊,你回來我們就給你接風,我也很想你……

北小武他……他的思維直接跳躍到了別處,沒等我張嘴,他直接又是一通,哎,薑生啊,我說過我一定要把涼生帶回你身邊,可是大半年了,我卻沒有任何線索。唉,你不會怪我吧?我沒找到小九也沒找到涼生,我挺沒臉回來見你的……

其實,關於涼生已安全回來的消息,我曾經發短信給北小武幾次,隻是這貨的手機經常處於停機狀態,大概並未收到。想想也是,若他知道,即使萬水千山也會第一時間飛奔回來的。

我清了清嗓子,心想這個事情,我總該說得出口了吧,於是我說,那個,涼生……

北小武直接一句:醫生來了,我回頭電話你!媽的,真倒黴!上個月跑峨眉山上看猴子,結果被猴子推下山去了,摔得老子粉碎性骨折啊,真想索賠啊!幸虧命大,否則,哪裏還能給你打電話!掛了!

——啪!

北小武掛電話的時候還不忘扯了一通,話筒彼端“嘟嘟”的忙音,讓人想抓狂。

武哥,你薑妹我隻是想說句話啊!

太坑爹了!

我在床上又發了一會兒愣,想起昨天陸文雋應諾我的,他說,今天涼生就可以出院了。

走下床,看著偌大的房子,還有床頭櫃上這所房子的鑰匙,我想,我大概應該找個時間把這房子退還給天恩。

這是天佑的房子啊,這裏的一櫥一櫃,一條毛巾,一個皂盒,哪怕是一個極小的物件,都殘留著他的影子。

而今時今日的我,再也配不起他給的這些好。

眼淚湧出眼眶的前一刻,我狠狠地將自己的臉埋到了洗手池裏,狠狠地搓。

原來,冷水的作用很妙,可以抑製住人的眼淚啊。

我去醫院之前,給花店裏的助手薇安打了一通電話,說是這兩天有事,讓她和店裏的人多照看,又給北小武發了一條短信。

對短信的內容,我猶豫再三。

思忖了很久,隻拚出四個字:涼生安好。

想了又想,又在後麵補充上:其實,我以前轉告給你過涼生回來的消息,但是你手機總是停機。我們都很想你,早些回來吧。另外,你的傷勢重不重?需要錢的話,跟我說。

我發出這條短信後,就將手機扔在了床上。

因為要去醫院,要去見陸文雋,要去看涼生……我現在的心情比較淩亂。我擔心這條短信發出去之後,北小武會跟火燒了屁股的峨嵋山猴子一樣,將電話撥打回來,而我此刻,根本無力應付。

嗯,短信裏,我沒有告訴北小武,因為涼生的一場子虛烏有的大病,讓我得知了我和涼生居然沒有血緣關係。

這樣子,或許,對我們彼此都好。

在一個既定的結局麵前。

6 你現在不狠心分手,將來會紅杏出牆的!

這段日子,習慣了一個人吃飯,一個人走路,一個人去麵對任何事情。

前番因陸文雋而起的天塌地陷,隻有我自己知道,北小武在外地,金陵因為家事請了長假,去了美國探望父母。

沒有朋友在身邊的時候,一切隻能自己獨力承受。因為有安慰,因為有依靠,所以可以放任自己沉溺悲傷,自怨自艾,人也矜貴。

可如果朋友不在,沒有安慰,無可依靠,也就隻能大爪子一揮擦掉眼淚,說一句“其實老娘我很強”,自我安慰,自我修複,並狠狠地自強不息。

我發現自己最近心得頗多,在心理研究方麵碩果累累啊。

從公寓走出來,經過花店時我並沒有進去,而是一直向醫院走去,倒是路過那個書報亭時,我不自覺地停住了步子。

城市中人們最津津樂道的就是那些明星富豪的坊間傳聞,所以天佑同學總是能隔三差五地上上小報的頭條,甚至連他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都不能幸免。

不過今天的報頭似乎有些詭異,用的居然不是他的花邊新聞,隻是我看不太清,也不敢去看——昨晚噩夢中的場景和此時此刻多麽相像啊。

秋天的街道,凋落飄零的桐葉。

車水馬龍的街道,匆匆忙忙麵無表情的行人,沒有人肯停下腳步——這些無不讓我內心惶恐,生怕下一秒,夢中的劇情會在現實中上演。

我慌忙轉身,從報亭前走開了。

突然,身後傳來了一個嘲諷的聲音,驚出了我一身冷汗。

他說,啊呀,真沒想到啊,薑生,你也有今天哪!想知道天佑的消息,居然隻能依靠這路邊不著調的報紙。

他上輩子一定是冰神,所以今生所到之處無不透出一股瘮人的冰冷。我不必轉身,他身上散發出的寒意已經夠我重感冒倆月的了。

我鎮定了一下,回頭。

程天恩端坐在輪椅上,離我的距離不遠不近。他滿臉笑容,明朗動人,黝黑深邃的眼睛裏似乎隱隱吹著秋天裏的長風,隨隨便便一舞,便是碧波搖曳。

作為一個不算標準的顏控,我其實很愛這張天使一般的臉啊!

怎麽可以有人長著一張這樣的天使麵容啊?美得像是神話中的水仙少年,帶著一份恬美,卻又有一種凜冽,嘴角勾著壞笑,眼睛裏閃著無辜的光。

可是當這張天使一般的臉標注上“程天恩”三個字的時候,我就想將其踩到腳底下,狠狠地踹三腳,左腳三腳,右腳三腳,再吐他口水!

天恩見我沉默,嘴角就勾起一絲笑,說,薑生小嫂嫂,我哥隻是離開了,又不是死了,你幹嗎一臉喪夫的表情啊?

嫂你姐夫啊!喪你姐夫啊!我心裏暗罵,卻也迅速計算了一下我和程天恩的距離,然後又迅速掃了一眼他身邊的助手,眼睛的餘光又極速地掃了掃周圍。

真是!打不過我還跑不過嗎?

刷——我攔下一輛的士,吱溜一下,我用衝刺的速度逃離了魔鬼天恩的視線,衝進了的士車廂——師傅,去清遠醫院!

的士一溜煙地離開了,隻剩下驚愕在大街上的程天恩和他的助手。

長街那個秋風,黃葉那個飄零。

我在車廂內長舒了一口氣。

我又不是受虐狂、受氣包,有腿有胳膊會逃跑,幹嗎非要原地站好被他奚落?!這段日子重壓的敲打鍛造,我已經不再是那個他用小手指戳戳,就會倒地痛哭的女孩了。

打得過就打,打不過也打的時代過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打得過就死命打,打不過就飛速跑。

正當我在車廂內自鳴得意時,司機突然開口了,他說,姑娘,跟你男朋友鬧別扭了?

我說,啊?

司機從後視鏡裏看了我一眼,說,我剛才偷瞧了,你一上車,你男朋友差點從輪椅上撲下來!那表情痛苦得喲……

我搖搖頭。

司機說,不過,姑娘我說句你不愛聽的話,人家都說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媒,可我要跟你說,我覺得你還是分手吧!你說你嫁一殘疾,將來的**都不和諧的!你現在年輕,不曉得其中的利害,等你年齡大了,就知道這**的重要了……

X……生活?

X生活!

@¥%#¥……¥

我登時石化在出租車上,直等下一秒羽化成仙了。

一大清早,我滿心悲傷地路過這秋天的長街、昨夜的噩夢處,去看今天更噩夢的陸文雋,然後一司機大叔很關切地跟我不談人生、不談理想、不談油價、不談中石化,跟我談X生活!

一大清早啊!

滿城盡是怪蜀黍啊!

奧特曼不要打小怪獸了,快組團去打怪蜀黍啊!

……

司機大概從後視鏡裏看出來我的臉由紅變白,由白變青,由青變黑……所以也就隻是歎了一口氣,不再說話了。

到了醫院,付錢下車。

我關車門時,司機師傅極其語重心長地來了一句:你現在不狠心分手,將來會紅杏出牆的!

紅?杏?出?牆?

紅!杏!出!牆!

一大清早,我招誰惹誰了!

“X生活”和“紅杏出牆”到底跟我這一臉憂傷書卷氣的單身低齡女青年能有什麽關係?!什麽關係?!什麽關係?!什麽關係?!

但是下一刻,我就知道了,原來,X生活和我真是有關係的。

7 為你在這人世間一秒鍾的微笑,我拿一輩子去換都願意。

我極不情願地來到了陸文雋的辦公室前。

他的女秘書一見我出現,立刻武裝出一臉微笑,起身迎了上來,身體微微向前,甜甜蜜蜜地來了一句:薑小姐,陸總這次真的不在!不過,他吩咐我,請您在他辦公室裏等他。

我說不用了,我就站在外麵等他就是了。

其實我心裏在暗自盤算,要不要背著陸文雋偷偷潛入住院部去看涼生。如果他康複了的話,那我就二話不說,直接將他拽著逃離這龍潭虎穴。

想到這裏,我不禁苦笑了一下,那怎麽可能呢?

恐怕還沒衝到涼生

眼前,未央就會在門前直接將我碎屍掉的。

我之前不是沒有求過她,也告訴過她事情的真相,我說,涼生沒病,一切都是陸文雋在陷害他。

而她卻高傲地仰著下巴,用她漂亮的像寒冰一眼的眼眸睨視著我,對我說,薑生,你聽好了,涼生就是死也要死在我的麵前!

其實,她的心倒未必真的是如此決絕。隻不過,她不信任我所說的話。在她看來,我的任何舉動,隻為了一個目的,那就是已知曉和涼生再無血緣牽扯的我,想從她的身邊搶走這個讓她從少女時代就喜歡,而且辛苦地喜歡了八年的男子。

其實,我很在意這句話——他就是死也要死在我的麵前!

怎麽可以有人拿著你的性命做賭注呢?在這世界上,我最想看到的就是你活著,無論怎樣,都要讓你好好地活著。

替我們早早離去的父母,替那個從四歲起就像跟屁蟲一樣流著鼻涕跟在你身後的薑生。

你可知道,為你在人世間一秒鍾的微笑,我拿一輩子去換都願意。

雖然拿命交換的時候,我可能會哭泣,可能會害怕,可能很想像小時候那樣躲向你身後,可是,這依然擋不住我說我願意!

我說,我願意。

你知道嗎?

自從我上次找過未央,未央大概去找過陸文雋,表明過她的疑惑。陸文雋自然是滿麵春風、溫文爾雅地為自己洗白了,然後他便悄然地在病房門口安排了重重防衛。

此後的日子裏,那裏總是矗立著幾個壯得如同大山一樣的保鏢,他們雖未戴墨鏡,但卻日夜交替潛伏在那裏,裝作無所事事,看報紙聊天,扮作病人家屬。可是,每次我一出現在病房通道前,他們就會全體起立,默默地表示“歡送”,讓我再也無法接近涼生的病房了。

之後,走投無路之下,我隻能去闖陸文雋的辦公室。最終,接受他的條件,任他擺布。

想到這裏,我不禁歎了口氣,看了看依然對著我滿臉堆笑的女秘書,改變了主意,說,那好吧,我還是進去等他吧。

說完,我就走進了陸文雋的辦公室。

其實,到現在,我的心一直在揪著。雖然我和陸文雋之間達成了協議,可是沒有親眼看到涼生康複,我心裏的石頭還是無法落地。

我的目光不自覺地望向了住院部,那裏有個和我的生命關聯了十七年的男子,生死未卜。

除了哀求過未央,我也曾在大雨滂沱之夜,幾次三番地前去涼生的祖父程方正位於郊外的別墅,可是大門之前的警衛人員告訴我老爺子不在。

我不肯相信,隻能在冷冷的大雨裏無望地哭。

那種秋風秋雨愁殺人的淒涼感覺,我想我這輩子都無法忘記。最後有個老人,不知是花匠還是工人,於心不忍,撐著傘從哨崗走出來,告訴我,老爺子確實不在,他去香港休養身體了,暫時不會回來。

大雨滂沱的夜晚,我幾乎絕望。

那一刻,我才懂了,為什麽陸文雋敢做得這麽明目張膽——他和涼生的父親周慕暫居國外,不通音訊;而涼生的外祖父程方正也去了香港,更難以知曉——不得不說,這時間拿捏得恰到好處。

唉。

那是一段我不敢回想的絕望的日子——大雨澆身之後引發了高燒,高燒之下,引起了肺炎。

沒有朋友,沒有親人。

無人安慰,無處傾訴。

在未央對我說出涼生就是死也要死在她麵前那一刻,在極度絕望之下,我甚至去求過程天恩。當然,結果可想而知。

隻是有時候,明明是自我作踐,你卻會因為某個人而奮不顧身。

我輕輕歎了口氣,將自己的目光從住院部收回來。

久等陸文雋不來,我想起了他辦公室裏那個隱蔽在帷幕後,監視病房中的涼生的監視器,不禁悄悄地走了過去。

突然,辦公室附設的洗手間裏傳來“撲通”一聲,外加輕輕一聲嬌喘般的“哎呀”,嚇了我一跳。

難道有賊?

8 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麵。

我稍稍遲疑了一下,輕輕地走向洗手間。

一推門,隻見柯小柔這貨正爬在地上嬌弱地揉著他的小蠻腰——他居然是從窗戶爬進來的!他要幹嗎?要對陸文雋欲行不軌嗎?

一見柯小柔,我不禁驚訝地“啊”了一聲。

這時,辦公室的門突然開了,陸文雋緩緩走了進來,女秘書熱情地跟在他身後,甜蜜地喊了一聲,陸總,那個……

女秘書大概是要向他匯報我正在他的辦公室裏等他,可這時陸文雋的手機響了起來,他示意女秘書先出去,接起了電話。

柯小柔生怕陸文雋撞見他,一個鯉魚打挺,爬起來一把將我拖進了洗手間,捂住我的嘴巴。他把食指擱在嘴巴上,衝我吹眉毛瞪眼睛,示意我不要出聲。洗手間的門虛掩著,不敢關閉,唯恐發出什麽聲響。

我掙紮起來,低聲說,幹嗎?

柯小柔將嬌聲低低地壓在嗓子裏,閉嘴!你要出去也行,不準跟他說我在這房間裏。我就看著你倆狗男女在我眼皮子底下能做什麽好事!人家當你姐妹淘,你卻勾搭人家男人!還敢說自己委屈,你今天不是投懷送抱上門了嗎?!

我被柯小柔的混蛋邏輯搞無語了,雖然恨卻隻能小聲說,你神經病!

……

我和柯小柔的對話還沒結束,陸文雋的手機通話已經完結了。

他看了看辦公室,又看了看窗外,似乎心情不錯的樣子,又突然想起了什麽,按下電話,召進秘書來。

辦公室的門再次被打開,女秘書倒沒進來,隻見一妖豔漂亮的女人衝了進來,似乎是用了狠勁將女秘書撞開,纖細的胳膊一揮,將女秘書推出門去——你出去!我和陸總有事要談!

啪——

辦公室的門給關上了,而且被熟練地反鎖了起來。

利落間卻帶著曖昧的氣息。

門外的女秘書尚未回過神來,已經被突然而來的漂亮妖女給一把擋出辦公室門外去了,隻能在門外跳腳。

陸文雋微微一驚,看到眼前這女人,嘴角勾起,表情恢複了輕鬆,慢慢悠悠地坐在辦公椅上,緩緩躺身下去,隻是審視著她。

漂亮女人搖搖晃晃地走向陸文雋,那一步一擺中,身段玲瓏,風情萬種。她嬌滴滴地喊了一聲“陸總”。

洗手間裏,作為一個女人我的骨頭都酥了。柯小柔在我身後,極度怨憤地嬌嗔了一句:敢情狐狸精今年慶豐收大甩賣啊!

我一聽柯小柔的哀怨聲,突然不自覺地站到了他那條戰線上去了。我居然會覺得,對,柯小柔和陸文雋這對官配,要遭遇狐狸精了!

漂亮女人背對著我們,但那似曾相識的聲音讓我腦子發毛。

陸文雋將手合在胸前,說,這是哪陣風將我們的大明星送上門了?報紙上不是說你到海外散心去了嗎?

漂亮女人咯咯直笑,說,哎喲,陸總好關心人家的啦!

柯小柔在洗手間裏狠狠地啐道:哎什麽什麽的啦,會不會好好說話?!

我從柯小柔的手裏掙紮出來,定睛一看這女人的背影,心裏升騰起一種不好的預感——難道是她?

那邊陸文雋笑了笑,不緊不慢地說,蘇小姐移駕我這裏,有何貴幹?

漂亮女人就咯咯地笑個不停,我都不知道她有什麽可以這麽樂嗬的。半晌,她抖了抖精致的手包,說,哎喲,陸總你真是太壞啦,什麽貴“幹”賤“幹”的,對人家女孩子說這個字,好壞的啦!

我心裏咯噔了一下,果然是蘇曼?!

她多大的明星啊,五湖星空費盡心力捧著,粉絲們眾星捧月簇擁著,片約不斷,廣告多多,她怎麽……

我印象中的蘇曼,那麽高傲刻薄。從她還是一個小明星的時候,到她成為娛樂圈內有分量的一線紅星,她一直是多少懷揣著明星夢的少女心中的榜樣。

雖然現實中那幾次交往的不快,讓我對她極不喜歡;雖然我也懂,生活中,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麵,就比如我,表麵上,我是花店裏那個端坐著的略顯孤單的端莊女子,可實際上,我有著不能告人的傷痕和慘痛經曆。可是當蘇曼將她背後這一麵如此赤裸地呈現在我眼前時,我還是驚愕了。

柯小柔怨憤了,捏著蘭花指揉著自己的腰,輕聲抱怨道,這娛樂圈裏的根子爛,老娘當年做化妝師的時候,就沒看到幾個底子幹淨的!八寶這山貨還想進娛樂圈,瞧瞧這大明星們的德行啊!

陸文雋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眼皮都不抬,說,蘇小姐,如果你沒什麽其他事的話,我手頭還有工作,咱們改日再聊。

蘇曼一見自己的挑逗似乎沒有起到作用,大概也微微一驚。但是,她又在瞬間堆起了風情,幽怨地說,哎喲,陸總,你怎麽是這麽個不解風情的人啊?

說著,她搖擺著自己玲瓏有致的身體,纖腿一抬,坐上了陸文雋的辦公桌,然後俯身下來,像一條美女蛇一樣,青絲如雲,笑靨如花,白嫩的十指上塗染著蠱惑人的豔紅,如一團熱情的火,撩撥著送向陸文雋的胸前。她極度曖昧卻不無哀怨地拋送著秋波,說,陸總,你抬頭瞧瞧人家,是不是比你的那些工作要有趣啊。

我當下在洗手間裏就不淡定了。這算什麽?我居然淪落到一大清早和柯小柔一起看現場三級片秀啊!

柯小柔直接瘋了。在他打算衝出去的那一瞬間,我果斷拉住了他,捂住了他的嘴。我說,你別這樣,搞出去咱都不好看!

這點我懂,當你看到了一個人不願意給你看的那一麵,他們說不定會用什麽方法還給你呢!尤其是蘇曼和陸文雋這種人。

但是下一刻,我就後悔了。

如果我沒拉住柯小柔的話,那我看到的隻是一場三級片;可我拉住了柯小柔,那麽一大清早我就要看到一場H片了啊!

還是現場的啊!

真人秀啊!

明星真人秀啊!!

有人說,薑生,你又在假正經了,你其實巴不得看到吧。

巴不得你妹啊!

讓你去跟柯小柔這樣的禍害一起看,你樂意啊?!你樂意啊?!你樂意啊?!

蘇曼整個人橫在陸文雋的桌前玩製服誘惑,她穿了一件杏色的巴寶莉經典款風衣,雖然寬大,但是剪裁極好,於是曲線畢露。

陸文雋推開她的手,斜了她一眼,嘴角扯起一絲很不屑的笑,眼神中是一種自矜的冰冷,這種表情讓蘇曼很受傷。

但是,她仍然堆著笑,並索性將衣服輕輕扯開了。

陸文雋的眼睛抬都沒抬,喝了一口桌前的咖啡,我以為他會噴出來,結果他依舊不鹹不淡地翻看著手中的書。

半晌,他才抬頭,看著在他眼前搔首弄姿的蘇曼,慢吞吞地說,我知道我父親避難海外,你想找個新靠山,不過,你怎麽不去嚐試一下你的主子程天佑啊?你們倆是老相好,舊情複燃不更簡單。

蘇曼就笑,妙目流轉,道,陸總你說笑吧?程老板離開這座城了,巷子彎的拆遷重建,集團的兩大工程,都被他直接撂挑子了。至於他為什麽離開,程家老太爺不知道,陸少爺您不會不知道吧?

蘇曼的話讓我的心疼了一下。柯小柔在一旁白了我一眼,撇嘴說,你要是真嫁給陸文雋了,程少爺鐵定回來搶婚!恐怕他肯輸給的人隻有涼生。真想不通,陸文雋這死鬼給自己找這個大麻煩想幹嗎。

蘇曼大概覺得自己剛才的話威脅的味道太重,她雖然從天恩那裏知道了陸文雋曾經對我、涼生、天佑做過什麽,但是大概實在是想攀上陸文雋這棵大樹,所以語氣不得不又變得曖昧粘人了。

她咯咯地笑了笑,抱怨道,再說,程天佑那整日裏麵冷心狠的,怎麽能像陸大少你這麽風流儒雅,善解人衣……呃……人意呢?

陸文雋頭也不抬,冷笑了一聲,說,怕是你再也解不了他的衣吧……你何不考慮一下程家二公子呢?

蘇曼就皺眉,說,人家一心想著念著你,你這個狠心的,卻總是將人家往外人那裏推!那程天恩壓根兒就不近女色,別看整日裏跟這個傳緋聞跟那個鬧曖昧的,還有傳言說他專泡女明星,我覺得都是假的。掩飾!

陸文雋說,哦?假的?掩飾?

蘇曼見他肯問,更是逢迎,說,反正他跟我在酒店裏待過兩夜,都在看賽馬!你說,不是掩飾是什麽?我都懷疑他不是腿上有傷,而是根本就不行!再說二公子更是個陰狠的主兒,哪裏有陸少爺您溫柔多情啊。哎喲,陸總……

陸文雋沒抬頭,一邊看書一邊說,有沒有人說過你人皆可夫啊?

蘇曼一愣,但這種交易對她來說,似乎已經是一種習慣了,所以她並不泄氣,反而直接赤裸裸地攀附到陸文雋的耳朵前,極盡挑逗,也似帶著怨氣,說,我聽人家說,我們家的陸大公子,最愛的就是碰自己老子碰過的女人,不知道我這個被你父親碰過無數次的女人,你是否有興趣?

我在洗手間雖然聽不真切,但是這番話從蘇曼口中說出的那一刻,我還是深深地被震撼了。我目瞪口呆地望著柯小柔,試圖尋找出蘇曼話背後的八卦——關於陸文雋和他父親周慕的。

柯小柔依然憤憤的,隻是在我的掰扯下,暫時沒能衝出洗手間去誓死捍衛他心中的男神陸文雋不被蘇曼玷汙而已。

他見我被蘇曼的話震撼到的樣子,白了我一眼,說,陸文雋專碰他老子的女人,這事圈裏人皆知,你別說你都要嫁給他了卻還不知道。哼!

然而在我和柯小柔掰扯的時候,我還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麽,我要是知道了,我當時就放柯小柔出去了。

陸文雋輕輕地將蘇曼的手推開,眼神冰冷,說,你知不知道你很賤啊?

蘇曼咯咯地笑著,眉毛輕輕一挑,說,陸公子,你不親自嚐試一下,怎麽知道人家到底有多賤?說著,她緩緩地伸出潔白細長的腿,微微夠到地上,站在陸文雋的麵前,將風衣一把脫去!

那一刻,我隻想用一句話來形容——Oh,my lady gaga!

風衣之下,一絲不著!

風衣褪落在她纖細的腳踝邊上,她柔媚的身體在晨光下泛著金色的光芒,如同一朵妖豔的罌粟,等待著雨露的滋潤。

在這個美好的清晨,我和柯小柔這朵令人蛋疼的男子蹲在洗手間裏,觀摩影視紅星蘇曼色誘陸文雋!

陸文雋看了看蘇曼,像翻看了一本無字的作業本一樣,眼神裏沒有什麽特別的內容,隻說,好,該看的我已經看完了,你可以走了,蘇小姐。

蘇曼覺得自己被侮辱了,說,姓陸的!別以為我不知道,從十七歲起,你就開始睡你老子的所有女人了……

陸文雋冷笑道,說,我老子隻有一個女人,那就是我母親!你們這些貨色隻不過是我老子穿過的破鞋而已!

蘇曼觸到了陸文雋的底線,這個男人很容易在別人提及他母親的時候失去斯文,卸掉溫文爾雅的麵具,變得暴戾起來。

我當時已經陷入了呆滯的狀態中,所以忘記注意手下的柯小柔已經被眼前的景象點燃了小宇宙,即將噴發出來了。

柯小柔癲狂了,真的癲狂了!從蘇曼將風衣脫去那一刻,他就開始嚎叫,我捂住了他的嘴,扯住了他的衣服,可是我卻擋不住他衝出去捍衛陸文雋的決心。

柯小柔衝出洗手間那一刻,“刷——”的一聲,他的衣服袖子落在了我手裏,而他則重重地跌出了洗手間。

蘇曼完全沒有想到辦公室裏還有其他人,趕緊驚魂未定地拾起風衣,遮在胸前。

陸文雋定睛一看,柯小柔半**肩膀撞出了門,他的臉就變得忽而陰沉忽而蒼白了——很顯然,他對柯小柔已經有些恐懼了。

我手裏捏著柯小柔的半隻袖子、一半衣裳,我隻想躲起來,哪怕躲進馬桶裏被衝到下水道裏也好。如果可以我想把眼睛挖出來,以對蘇曼和陸文雋表示我什麽都沒看到。我真的不想也不敢去招惹他們。我童年時可以稱霸魏家坪,年少時可以稱霸姐妹圈,但是我在他們這個複雜的社會群層裏,隻能被他們稱霸。

就在我考慮要不要從窗戶跳下去——雖然這是四樓,跳下去差不多會跌死,可是我也不想被他們發現——並祈禱柯小柔不要出賣我的時候,半裸的柯小柔從地上爬起來,看了看他自己,回頭衝我絕望地吼了一句:薑生,你還老娘的Gucci啊!

我晃著他的半隻衣袖在洗手間裏發抖,我以為他會從地上爬起來,掉頭衝進來將我從四樓扔下去,誰知柯小柔呼號完了這句後,如同猛虎一樣直接衝著蘇曼撲了過去——你這個賤人,勾引……

已無退路,我隻能哆嗦著從洗手間裏走出來。

柯小柔已經和蘇曼廝打成一團,陸文雋的臉色變得鐵青——他的清淨地,變成了這兩人的戰場,還是裸戰的戰場。

我將柯小柔的衣袖飛速地扔在地上,沒敢再看陸文雋,準備趁亂逃出辦公室——走為上計,一直是魏家坪的小孩學習到的最好的手藝,而且北小武和我對此發揮得最好。

誰知陸文雋抬眼看到我的時候,迅速起身,一把將蘇曼和柯小柔兩人扔進了洗手間,哐當一聲,關上了洗手間的門。

然後,他疾步上前,一把拉回正在開鎖準備開溜的我。那雙有力的手,淩厲的眼眸,以及讓人恐懼的壓迫感,讓我不得不停下了腳步。

他挑了挑眉毛,說,怎麽,戲看完了,想走?!

9 同學少年都不傻呀,逃過一關是一關啊。

我沒有看陸文雋,我不想同他解釋我壓根兒就不是來看戲的,而是很被動地陷入了這場混亂,我是按先前的約定,來看涼生的。

洗手間裏的那兩隻突然不鬧了,而是團結一致,開始砸門。

陸文雋瞥了一眼洗手間的門,扭頭看著我,用手勾住我的下巴,說,這可真是一個奇妙的早晨,一個女人對我熱辣似火,一個女人對我冷若冰霜。這算什麽,傳說中的“冰火九重天”?

我厭惡地將臉別向一邊,說了一句:無恥!

陸文雋就笑了,眼眸裏浮動著不知喜怒的光芒,他說,看樣子,薑生,你懂得很多啊。我們倆隻不過共度過一個春宵,“冰火九重天”你居然也懂了。

我的臉一紅,低下頭,忍住了對他的厭惡,心裏想,老子天生就不是一隻白兔,自打高中起就被北小武這個禍害荼毒,被小九蹂躪,什麽“乳豬”“奶牛”每日熏陶著……而且又酷愛自學成才,在程天佑的摧殘下,十六歲那年我就參破了“bq”一詞,你還指望我是朵根紅苗正、無辜單純的蘿莉啊!

而且,要不是被你、程天恩、蘇曼……這群禽獸組團禍害著,我也鐵定是一特活躍、特牛掰、大多數時間特聰明、偶爾跟自己搞點兒小別扭的姑娘啊!被男朋友寵著,被好姐妹護著,聊QQ,聊MSN,混百度貼吧,混天涯論壇,不小心點錯網站彈出個讓人心跳加速的遊戲頁麵來,死不承認自己看過少兒不宜的圖書、網站……總之就是七個字——沒心沒肺地活著;也不至於像如今這樣,天天抑鬱,就跟一三五死爹地,二四六死娘親,周日裏來個父母雙亡似的。

你當我願意啊!

再這樣下去,我就可以獲個抑鬱年終獎了,還是沒人給發獎金的那種。

陸文雋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挑了挑眉毛,說,不要對我擺出一副怨婦的表情,我可不是程天佑那個深情的主兒,拿著你當寶貝!你最好對我笑一笑。別忘了,一會兒我們去看涼生,他今天出院。

我看了陸文雋一眼,依然沒有表情。

陸文雋有些氣惱,他剛要開口,我就搶先說了,笑?你當我是你的禁臠啊?你是不是想說,如果我不笑給你看,你就不放過涼生?那你去做吧!反正橫豎都是痛苦,不如早些解脫。他若沒了,我也不會獨活。周慕不在,程家老爺子也不在,涼生他毫無依靠。程天恩隻不過是個看戲的主兒,不會有人告發你的陰謀,你也就可以拿到你父親所有的財產,真是三全齊美。

其實我還想說,反手讓人笑,覆手讓人哭,就算你是從小吃言情小說長大的深度腦殘體男主,我也不是那走火入魔的配戲的苦情女主啊。

我的話音未落,陸文雋一把將我推到牆角,伸手掐住了我的脖子,怒意很盛,說,別以為我不敢!

我不去看他,幾乎有些認命的姿態,我說,敢不敢是你的事情,與我無關。

陸文雋突然笑了,很開心的表情,他鬆了手,說,我知道了,薑生,你心裏肯定特別盼望我能成全涼生,這樣你就可以隨著他一起死,你們倆就不必遭受分離的活活折磨了。可是我告訴你薑生,沒門!我就是要看著涼生一輩子痛苦!

我從雪白的牆壁上直起身來,脖子上應該泛起了紅痕,他剛才用的力氣真大,我幾乎要窒息了。可是,除了涼生這件事情,我絕對再也不會求他任何事了——

哪怕是為自己求生。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底線,哪怕身處絕境。

我看著陸文雋,隱約感到,剛才“程天恩”這個名字讓他略有遲疑了,哪怕我說的是“程天恩隻不過是個看戲的主兒”。他似乎是在忌憚什麽,那麽,是忌憚這個名字,還是忌憚這個名字背後的另一個男人?

我跟著陸文雋離開他辦公室的時候,柯小柔和蘇曼還在洗手間裏不住地叫喊。蘇曼喊著罵了很多,一會兒怨憤,一會兒哀求的;但是柯小柔隻一句,就秒殺了她的所有,他拍著門哭喊著:狠心的冤家喲……

我在門外頓時有了種外焦裏嫩之感,但陸文雋似乎很淡定,他根本不關心這一切,自顧自地走出了辦公室。我也隻能按捺住想聽下一句台詞的心,戀戀不舍地看著柯小柔所在的廁所,捂著生疼的脖子,跟在他身後,離開了他的辦公室。

女秘書在門外恭候著,她看到我的時候,表情有些特殊的曖昧感,似乎剛才柯小柔和蘇曼的廝打聲很帶感,讓她產生了極多不良的聯想。當她的目光落在我布滿紅痕的脖子上,並露出“噢,我的上帝”般的表情時,我的臉就如同被扔進了鍋爐裏,瞬間變紅了。

我真想撲上去跟她解釋一下,我是被掐的,僅僅是被掐的,真的,求求你相信我吧!秘書姑娘!

陸文雋的表情始終是淡然的,在走廊裏、道路旁遇見其他人,他溫文爾雅,如同春風一般,微笑,頷首,優雅得恰到好處,威嚴得不著痕跡。

我跟在他身後,直想將自己落著紅印的脖子砍掉。

然而,一想到終於可以見到涼生了,我的心突然溢滿了一種不知是酸澀還是安心的情緒,微微的苦,濃濃的澀,滋味並不好。

期盼見到他,卻又害怕見到他。

我不知道陸文雋的母親和他父親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麽,讓他如此痛恨自己的父親,以至於如此痛恨與自己同父異母的涼生。

唉。

一個被自己稱呼了十七年“哥哥”的人,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訴你,他和你毫無血緣關係——這種感覺真滑稽。

命運是不是真的好愛捉弄人?

可是之於我,這又算不算是一種特殊的恩賜呢?至少,我的心中再也不必背負那種如遭天譴一般的罪惡感了。

這種罪惡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從那懵懂的年歲裏,諸多的依戀和溫暖下的相依為命,我茫然著,卻又突然懂得了。

世界上的愛其實分為三種吧——愛,不愛,不能愛。

不能愛。

這三個字,真的像血咒一樣,能將人永生封印。從你六歲那年如同電視中好看的小王子一樣走進我的生活開始,一直到十七年後的血緣鑒定報告出來為止——我曾經以為那是終點了,現在,我才明白,這不過是又一場“不能愛”的開始。

我想,從你和我誕生於這世界上開始,我們便已經被下了這份血咒。它用我們看不見的印痕,烙進了我們的骨隙裏,於是,我們永生不得解脫。

那份關於你我血緣關係的鑒定書,它也不是什麽特殊的恩賜,那隻不過又是一場上帝的玩笑而已。

不同的身份了,卻是一樣的境地——

不、能、愛。

陸文雋走進住院部的大堂就停住了步子,他回頭,眼眸沉沉,看了看我,說,你自己去看涼生吧,那些保鏢不會阻止你了。現在,他應該醒了。你去親眼看看吧,也好放心我沒有失約。

我看了他一眼,猶豫了一下,轉身走向電梯門。

他卻突然喊住我,說,別抱什麽不切實際的幻想!如果今天你耍點小手段,同他離開了這裏,那麽明天,我就會用一百種方式讓他死掉!我在他身上埋了一塊芯片,無論天涯海角,你們都逃不掉的!薑生,你是聰明的,而我喜歡聰明的姑娘。

芯片……天涯海角……逃不掉……我猛然回頭,看著陸文雋,背後躥起一陣死一般的冰涼。

陸文雋笑了笑,說,好了,去吧。別忘了,我也在這裏等著你下來踐行你對我的約定,我可不想在這裏等太久。我請人算過,今天日子不錯,對你和我來說,算是吉日。恰好我有時間,估計你也不忙,一會兒我們把婚前協議簽了,再去……

我知道他說的“再去……”後麵的話是什麽,可那一刻我的心突然變得像灌滿了鉛一樣沉重。我以為,這場“交換”自己可以說到做到,我以為自己不會有什麽對變數的奢望,但是,為什麽當這一切要變成現實的時候,我卻變得無比的惶恐無助了呢?

突然,周圍的人開始往外跑,隻聽外麵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有人喊,不好了,院長辦公室裏有人要跳樓了!

我還沒回過神來,陸文雋撂下沒有說完的話,直接衝出了住院部。我這才想起來,肯定是被關在廁所裏的柯小柔這禍害又鬧出花樣來了。

陸文雋衝出去後,雖然警告當頭,我的心頭依然忍不住掠過了一陣微微的奢望,趕緊衝進了電梯。可能我潛在的小心思裏還有著我自己都搞不清的小僥幸、小狡猾——既然沒有保鏢,也沒有陸文雋,那就衝進去帶涼生離開這裏,讓所謂的婚約去見鬼吧!讓芯片去見鬼吧!讓一百種死法去見鬼吧!

同學少年都不傻呀,逃過一關是一關。

走出電梯,當我努力邁著輕快的步子往病房走去的時候,我的心還是再次沉寂了下來——我的那些小僥幸、小狡猾有用嗎?

我想起剛才陸文雋紅口白牙下的警告。

如果沒有這次災難,是不是還會有下次災難?

他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和算計恭候著涼生,車禍、墜樓,種種意外……我真的可以用涼生的安危去冒險嗎?

步子沉了下來,病房裏消毒水的味道讓人漸漸地清醒了過來,不敢輕易去幻想,可是卻又忍不住某些幻想。

那個病房,近在眼前,卻又似乎遠在天邊。

10 我們總要不停地作這樣的證明,證明我們彼此不在對方的心裏。

走廊裏是我意想不到的安靜,安靜得隻剩下我的腳步聲。

陸文雋大概是將整層樓都空置出來了吧,單獨擱置一個涼生——這得有多深的“愛”啊?如今的社會,醫院這種日進鬥金的地方,他可真大方。

我一步一步靠近涼生的病房,走到門前,發現門居然是開著的。那條敞開的縫隙,像是絕望的呼喚。我呆了一下,手剛要觸碰門把手,將門推開的那一瞬間,病房裏傳出了杯子碎裂的聲音。

在這安靜的樓道裏,瓷片碎裂的聲音顯得格外的大,仿佛是一種沉痛的傷心,一種淒涼的決絕。

一個充滿了憤怒和怨恨的女聲緊接著傳了出來,帶著哭腔——

從你生病那天起,是我日日夜夜守在你的病床前啊!是我寢食難安、衣不解帶地照顧著你啊!是我每天孤單地在你身邊哭啊!你的薑生她在幹嗎?她在和你的妹夫、和這個城市的傳奇程天佑談情說愛啊!她在過她甜蜜美好的小日子,壓根兒都不關心病床上還有一個你啊!她沒有了你還有愛情,我沒有了你是一無所有啊!而你怎麽可以,怎麽可以,醒來第一句卻問我,薑生在哪裏?!

我愣在門外,這個聲音我聽得出,是未央的;那水杯,也是她摔地上的。

此時此刻,她在病房裏,漂亮的眼睛裏噙滿了淚,忍著不流下來,倔強而悲涼地望著病床上的涼生,自嘲般地苦笑,喃喃道,你卻問我薑生在哪裏!涼生,你怎麽可以這樣?

那一刻,病房裏是靜寂的,像一片了無生命的死海。

我低著頭,仿佛被釘在了病房門外。

嗬嗬,真的好諷刺!

我曆盡辛苦、心力交瘁,求未央,求寧信,求程方正,求程天恩……最終不得不求強暴過自己的禽獸陸文雋……種種屈辱和倉皇,到最終,卻是別人嘴裏那個“過著甜蜜的小日子,和整個城市的傳奇人物談情,壓根兒不關心病床上的你”的那一個。

呼吸突然有些艱難,眼淚不住地在眼眶裏打轉。我把手輕輕地從門把手處縮了回來,輕輕地抬頭,躲在那道像傷口一樣的門縫外,我看到了涼生。

他安坐在病床上,臉色有些蒼白,透著一絲憔悴。他安靜地坐著,沉默不語,像是一個孤單的影子。未央就在他對麵站著,漂亮的眼睛裏盛滿了委屈和憤怒。

他們之間,碎了一地白瓷;清水蜿蜒,濕了一地悲傷。

我看到了涼生,他真的沒事了。那一刻,病房微開的門外,我的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落了下來。

隻是那一眼啊,我整個人都開始顫抖。

剛才的病房裏,情況大概是這樣吧:

在涼生醒來那一刻,未央應該是喜極而泣的。她沒有撒謊,這段日子裏,她確實衣不解帶地照顧著涼生,雖然請了陪護為他擦身、更衣,但更多的時候,是她輕輕地為他擦拭漂亮的雙手,陪他說每一句他都聽不見的話。

終於,他醒來了,張開了眼睛。那一刻,她想必是不顧一切要去抱著他痛哭不已的。

那種本來以為會失去,卻終於守住了心愛的人的心情,多麽糾纏,我此時此刻已然體會到了——在我在病房門外看到涼生康複的那一刻。

可是,就在她轉身為他倒水,準備喊醫生的時候,涼生很不應景地問了一句,薑生呢?

他應該是無意的吧?

或者隻是因為我們相依為命太久,提及對方已變成了一種習慣?

又或者就好像以前人們見麵了習慣問一句“吃了沒有”?

……

這一切都對我不重要,重要的是,涼生他真的“康複”了,真的沒事了,真的可以對著我笑,可以看每天的太陽,每天的雲朵,每天的人來人往了。

我抑製住了眼淚,呆呆地,卻又小心萬分地在門後麵看著他的影子。

麵對未央的質問,他一言不發,他一直都是一個不擅長掩飾的人,從小到大。

未央突然笑了,笑得那麽淒涼,她仰著臉,說,涼生,你就連編一個謊話騙我的力氣都不肯花嗎?

涼生抬頭看了看未央,有些於心不忍,他說,未央……

未央就哭著撲倒在涼生懷裏,抱著他的腿哭泣。他坐在病床上,她跪哭在病床下,滿臉淚水。那麽驕傲的她,從小就像一隻驕傲的孔雀的她,在涼生麵前哭得稀裏嘩啦。

她說,涼生,求你騙騙我吧!就像別的男朋友騙他們的女朋友那樣騙騙我吧。你騙騙我,你的心裏根本沒有薑生好嗎?求你騙騙我吧!涼生……嗚嗚嗚……

此時,她像一泓柔軟的春水,像一隻驚恐的小鹿,像一個迷路的小孩,而涼生是她唯一的慰藉。

迷蒙如霧的雙眸,淒涼如冰的眼淚,癡癡纏纏不再強硬的語氣……這樣的未央,我是第一次看到,涼生也是第一次看到。

這一刻,饒是百煉鋼,也化成繞指柔。

涼生的肩膀微微抖動著,他低下頭,看著懷裏哭得像失去了糖果的孩子般的未央,眼眶微微地紅了,他仰起頭,像是要抑製住將要流出眼眶的淚水一樣。

最終,他再次低下了頭,幾乎是用盡了所有的堅定,像是應諾了未央的哀求,又像是在告誡自己,一字一頓地說,別傻了,未央……薑生……她隻是……我……的妹妹……我……最親的……親人……

說完這句話,眼淚從他的眼眶裏悄無聲息地滑了下來,落在未央烏黑的頭發上,也落進了我的心裏。這是別離了少年後的涼生,第一次在我眼前落淚。

話語如刀,眼淚如鹽。

我的心,就像被刀割過又浸入了鹽水之中,那麽痛。

我在門外,緩緩蹲了下來,哭得無法正常呼吸,卻不得不捂住嘴巴,生怕發出太大的聲息,驚擾到屋子裏那份來之不易的美麗。

我們總要不停地作這樣的證明,證明我們彼此不在對方的心裏。不是證明得讓別人相信,而是要證明到讓自己去相信。

未央揚起臉,看著涼生,笑了,帶著微微的悲涼,很顯然,在她看來,涼生這番話並不值得她去信任。

她突然對涼生說,涼生,我們結婚吧!

涼生愣在病床上,我停住了哭聲,愣在了病房外走廊冰冷的地板上。

未央說,涼生,我們結婚吧!

她拖過涼生的手,仰起頭,用近乎哀求的口氣,說,娶我!放你自己,也放薑生一條活路吧!你們是兄妹,怎麽可能有結果啊?!

她哭著說,涼生,你瞧,我都不去求你愛我,我隻求你娶我!我不同她去奪你的心,我奪不了,我知道啊!可是我隻要你在我身邊,我隻要你在我身邊!

她哭著說,涼生,娶我吧!你的心給了誰我不在乎,我也在乎不過來,更不敢去在乎了啊!

她哭著說,涼生,我們都是成年人,這些事情不怕攤開來說,我也不去想這是不倫,我們隻用成年人的方式討論這個問題。你心裏有薑生,薑生心裏有你,可是,你能給她未來嗎?能給她婚姻嗎?能給她一輩子的幸福嗎?你們倆的名字,這輩子注定在一個戶口本上時,標注的隻能是兄妹啊!

她哭著說,所以,涼生,娶我吧!我不在乎這一切,我隻在乎你是不是在我身邊。隻有這樣,薑生才能去擁有她自己的幸福,並安心坦然地去幸福!你知道嗎?你生病的這些日子裏,她和天佑發生過無數次爭執,這些爭執全部因為你!他們在鬧分手啊!你一定要讓他們倆分手,才肯醒悟嗎?涼生,你想想薑生懷著天佑的骨肉啊,你忍心讓這個孩子沒有父親嗎?

未央這番話,讓涼生愣了很久,他的臉色蒼白,神情寂寥。

尤其是這句質問——涼生,你想想薑生懷著天佑的骨肉啊,你忍心讓這個孩子沒有父親嗎?

利刃穿心,不過是這個滋味。

走廊冰冷的地麵上,我猛然驚覺,未央並沒有告訴涼生,我為了救涼生,已經失去了那個孩子;她也沒告訴他,天佑已經離開了我;她更沒告訴涼生,我和他,已經檢查出並沒有血緣關係。

我突然笑了,心中那麽苦澀。我懂了,未央。

如果我是她,我想我也會這麽做,在涼生知道“薑生同自己沒有血緣關係,而且和天佑已經分開”這個消息傳開之前,要在最快的時間內搞定涼生,以免夜長夢多。

陷入了愛情裏的女子,竭盡了手段,隻不過求一個男子,一生到老。

男未婚,女未嫁,誰能去指責那一些是非對錯?

而且,八年時光,煎熬相戀,此時此刻,求一紙婚書,誰敢說不該?

涼生一直是沉默的,他仿佛陷入了不能自拔的思索中。

未央再次收起了那種咄咄逼人的氣勢,她流著眼淚,溫柔地拉過涼生的手,擱在自己的腮邊。她閉上雙目,貪戀著那份來自涼生掌心的溫度。她沒說話,隻是眼淚長流。

那些眼淚落在了涼生的掌心,卻仿佛是一種最好的語言——

親愛的,我寧願你給我一個軀殼,我寧願去守著你給的軀殼,作為一個女人,一個渴望愛、渴望你的女人,我都做到了這樣的委曲求全,你怎麽能不成全啊?

我們在最青蔥的年代裏相遇,曆經過紛紛擾擾。我曾經恨你拿著我們的“愛情”來掩飾你對另一個女孩的愛而不能。我痛恨過薑生,做過錯事,讓人討厭,讓你生厭……而如今,千帆過盡,生死曆經,驕傲如我,什麽都已放下,我都肯懇求你,盡情拿著我們的“婚約”,去掩飾、去成全你們彼此的幸福,你還有什麽不能答應的啊?

我記得金陵在她們報紙的專欄裏寫過這句話,她說,有時候,在女人的愛情戰爭中,不爭,就是最大的“爭”。

突然,未央止住了哭聲,揚起小巧的下巴,滿眼期盼地看著涼生,說,我可不可以理解為你答應娶我了?

涼生深深地看著未央,眼眸之中有多少內疚,我看不到;我隻看到,未央的眼眸裏,閃著一種叫做期待的幸福光彩。

我不知道從何處鼓起了勇氣,突然站了起來,隻想衝進門裏去,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要衝進去做什麽,可當我的手伸向門把手那一刻,陸文雋的影子出現在了我的腦海裏——他冷冷地笑著,冷冷地看著我,他的眼眸黑暗得如同他手中的槍口。他說過的,你今天僥幸帶他離開,明天,我就會用一百種方式讓他死掉……

我的手,從門把手處,重重地落了下來。

我對自己笑了笑,到此為止吧,薑生。

這麽多年了,我的涼生他,總要平安幸福啊。

我的手落下那一刻,病房中,未央俯下身去,從地上撿起一片細碎的白瓷片,放到涼生手裏,然後她用右手迅速拉起涼生的手,在自己左手的無名指上劃破了一個圈——豔紅色的鮮血,如同嬌豔的情話,表示了一生的不離不棄。

毫無準備的涼生顯然被驚到了,他慌忙地收回手,拉過未央的無名指,隻見那一圈豔紅,瑪瑙一樣。

未央衝他笑了笑,含著淚說,我聽說過鑽戒、金戒、草戒指、紙戒、畫的戒指……而我,有你給我的血戒指。涼生,我一輩子都不會離開了,你用它把我一生都囚禁了。

那道漂亮的紅色,環繞在她的無名指上,像疼痛的誓言一樣。

涼生吃驚地看著未央,眉目間充滿了對這個女孩的心疼。她的決絕和濃烈的愛情,似乎將他逼入了絕境,令他無法思考。他輕輕地抬起手,很小心地擦掉她眼眶裏掉下的淚水,說,我會……辜負了你的好啊……

未央就哭得更厲害了,她將涼生的手緊緊拉住,她哭著說,隻要你肯給我機會愛你,我會用一輩子來陪你,來暖你!

涼生看著未央,清亮的眸子裏透著複雜的神色,他沉默著掏出手帕,試圖給她擦幹無名指上的血跡。

未央拒絕了,她拉過涼生的手,將瓷片捏在手中,仰起頭,沒有說話,但是滿眼的詢問,隻有一句話——我,可以嗎?

涼生看了看未央纖細如瓷的無名指,漂亮的唇緊緊抿著,一直沉默。

他是一個不會輕易作決定的男子,但是,一旦決定了,便不再輕易更改,包括愛。此時,他想要思量,而她,卻不會給他這個時間去思量。

有一句話,叫做“置之死地而後生”。

同樣也適用於愛情。

涼生的沉默,在未央的眼裏卻變成了默許;或者即使他的沉默是一種拒絕,她也要將它改變為“我願意”。於是,她輕輕地附下身,小心翼翼地用碎瓷片在涼生的無名指上劃下了那圈血痕。涼生的眉心微微皺起,那種疼痛劃斷了他的思量、他的退路,而這道傷痕就像劃在了我的心上一樣。

這是兩枚永生都無法脫下的婚戒,也是他們贈予彼此的一生之痕,而可笑的是,我卻見證了他們“互換”戒指這一刻。

我有些搖搖晃晃,咧嘴笑了笑,自語道,這次搞偷窺搞得爽吧,薑生?要不要進去恭喜一下啊,薑生?說幾句“白頭偕老、早生貴子”,然後,順便替他倆擦擦血什麽的?

我衝著空氣拚命地笑,做各種鬼臉給自己看,眼淚卻在拚命地冒。

突然,我的身後傳來一聲幽幽的歎息。

我微微一驚,倉皇轉身,尚來不及收起眼淚,卻見到前段時間久覓不到的寧信,她已站在我的身後。原來,剛剛我太過悲傷,竟沒留神有人已走到自己身邊。

寧信看著我,眉毛微微斂著,柔和的眼波中透露出淡淡的悲憫之意。

她定定地看著我,似乎是思慮了半天,才找到合適的語言,她說,薑生……難為……你了。

她的話,倒讓我有些不安。

人越長大,就越懂得。當我還是一個蘿莉的時候,每次未央坑害我,我就會對她充滿痛恨,覺得她明明是可恨的女巫,還要裝無辜的白兔;而如今長大後,我能理解了,一份八年的感情,對一個女人意味著什麽。我想,如果換做我是未央,誰敢動我一份八年之久的感情,我會抄起筆記本當磚頭,率領北小武以及花果山的猴子砸了那女人的全家。

也或者,這隻是我過過嘴癮,將自己偽裝得凶悍罷了。

因為現在就有一個女人,動了我對一個男人十七年的感情,我卻隻敢、隻能窩囊地站在門前,咬著自己的手臂哭泣。

突然,微掩著的病房門被打開了,未央迎麵出來,眼角淚痕依稀。她看到我的瞬間,如遭雷劈一般。

當她的目光觸及我脖子上的紅痕時,眼睛裏又流露出了不屑和嘲諷的神色。

寧信走上前,似乎想要對未央說什麽。

這時,病房裏的涼生似乎覺察到了異樣,他猛然轉身,漂亮的雙眸裏閃過一絲微弱的忽而明亮的光。那仿佛是曆盡千年的一個回眸,漫長而遙遠。

在他回頭看到我那刻,我悲從中來,匆忙轉頭,沒命一樣跑開了,撞開了身邊的寧信,也躲開了她挽留的手。

身後,寧信輕輕一聲“噯——”,我的名字她未曾喊出口,卻依然換來了未央慍怒的目光。

我獨自躲在走廊的轉角處,像一縷孤魂一樣,竭盡克製,忍住淚,忍住呼吸,忍住不嚎啕大哭出任何聲息……

那一天,醫院裏,他離我隻有十幾步遠的距離。

他們倆手上的“婚戒”嬌豔如花,我一人在冰涼的地板上淚如雨下。

那病房門外,傳來了對話。

涼生奪門而出,聲音中有些許期許,剛才……是誰?

未央回頭,定了定神色,微微一笑,溫柔地說,哦,沒誰,一個亂跑的小孩。

寧信在一旁,神色平靜,帶著微微的傷感,看了看未央,又看了看涼生,嘴巴緊緊抿著,沒有說話。

11 薑生:我是膽小鬼,卻不得不為你鼓起這許多的勇氣。

嗯,是一個小孩。

一個迷了路、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的小孩,一個隻能躲在冰冷的轉角處哭泣的小孩,一個曾經在四歲時就將自己的手放在六歲的你的手裏的小孩,一個真的不願意一輩子都喊你“哥哥”,卻不得不一輩子都喊你“哥哥”的小孩……

我狠狠地咬著自己的手臂哭,卻不敢出聲。

在病房門外時,我還曾想過,如果你突然發現了我,我該怎麽去麵對。

我以為我會克製了再克製,衝你做個鬼臉,傻大姐似的咧著嘴笑,故意將話說得萬分輕快,哥,我剛來,隻是不想給你和未央姐姐做電燈泡!嗬嗬。

那時候,我的眼淚肯定會不合時宜地流到唇邊,然後我就故作調皮地舔一下,掩飾著騙你,哥,我這是替你高興的,你瞧你,終於有了“歸宿”了。說完我就仰著臉哈哈哈哈地大笑,跟剛從精神病院裏跑出來的似的。

那氣氛肯定尷尬得要死,你會不會突然問我,咦,薑生,天佑……沒和你一起來?

然後,未央肯定會緊張地站在一邊看著我。

那我也會看她一眼,然後衝你笑笑,說,呃,他今天本來是要和我一起接你出院的,可是公司突然有事,走不開。嗬嗬,走不開。嗬嗬。

……

涼生,你瞧,我以為我會那麽堅強,可以對著你說說笑笑,可到最後,現實裏,我卻隻有一個人躲在轉角冰冷的地板上哭泣的勇氣。

我從小是跟在你身後的膽小鬼,卻不得不為你鼓起這許多的勇氣。

12 涼生:後來才知道,有些人,一輩子,都忘不了。

剛剛病房中,她用一片碎瓷劃出了我整片心傷。

左手上,無名指血戒如花;右手邊,卻隻肯留給一個人。

我問她,剛才……是誰?

她說,哦,沒誰,一個亂跑的小孩。

很多年前,你也是個愛亂跑的小孩吧。

魏家坪碧綠的草場上,酸棗的枝丫下,捉蟲子,玩泥巴,狐假虎威地做著雄霸魏家坪的“山大王”……

不對,我錯了。

其實,你根本就不是一個愛亂跑的小孩,從小就不是。

你童年時所有的瘋跑、瘋玩、歡笑……其實都是隻肯跟在我的後麵啊。

你扯著我的衣袖,扯著我的手。

而我,卻在十九歲那一年,做出了一件讓我後悔一生的事——遵從了祖父的意願,遠離了你,去了法國。

於是,我放開了你的手。

那時年少,以為決絕是最好的成全,時間能讓人把一切忘掉。

後來,才知道,有些人,一輩子,都忘不了。

走廊轉角處,似乎傳來了誰的哭泣聲,如此壓抑卻不能自已。那是我的幻聽嗎?

13 這是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擁抱”,在你的眼底,在我的心間。

後來,關於那天的影像,變得異常模糊。我忘記了那天具體發生過什麽,隻記得那一天,涼生離開病房去檢查時,未央走到轉角處,抬手,果斷利落地給了我一巴掌。

我直接懵在了原地,真的懵了。因為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難道是錯在沒有衝進病房去告訴涼生,“我們不是兄妹!所以,涼生我們在一起吧”?

寧信嚇了一跳,慌忙上前,一把拉住了未央,說,未央,你瘋了!說完,她俯下身來,看著我說,薑生,你沒事吧?

我捂住熱辣辣的臉,那一句原本已經到了嘴邊的“恭喜”,就這麽被生生地打回了嗓子眼裏。

可悲的是,在她迎麵而來的時候,我竟然在思忖該用怎樣的笑容來配這句祝福會顯得比較發自肺腑。

我真是傳說之中的可悲的包子啊。

未央看都不看我,衝樓梯口一指,說,你滾!我說過很多次了,這裏不歡迎你!我不想涼生回來的時候,看到不該看的東西!滾啊!

我抬頭,看著未央。東西?她居然用“東西”這倆字來形容我。

寧信抬頭,說,未央,不要這樣好不好?一個妹妹,在自己哥哥出院的時候過來探望,這犯了什麽錯?

未央看著寧信,淒然一笑,說,妹妹?別搞笑了!有這樣的妹妹嗎?看到自己的哥哥和女朋友要結婚了,卻淚流滿麵躲在一旁哭成這副死樣子!

寧信看著未央,說,那你想她怎樣?她已經躲到了最角落裏了。你對著涼生說那些假話,她沒戳穿你,認同了你和涼生,你還要她怎樣?

未央冷笑,說,她現在沒戳穿,不等於她以後不會去戳穿!

寧信說,未央,公平一些!即便是不去感謝,也不能這麽對她啊。

未央高傲地揚著下巴,轉頭衝我冷笑,說,薑生,你是不是也以為,你今天沒有在涼生麵前戳穿我,我就該對你感恩戴德?!

我看著未央,苦笑,我何需她的感激。如果為了一句“感謝”,奉獻出一個自己夢中都想愛的男子,我豈不是該被評為年度最佳聖母,或者年度最佳傻帽女青年了?

大概我的存在,在未央眼裏就是一個錯誤,所以,哭是錯誤,笑是錯誤,沉默也是十惡不赦的錯誤。所以,她對我說,薑生,我告訴你,如果想要我感激你,那麽你就去死!去死!去死!

在一旁的寧信忍不住了,她說,你別無理取鬧了好不好!

未央一把推開寧信的手,目光淩厲,說,無理取鬧?姐,我不像你,被這個女人霸占了心愛的男人,卻還要低眉順眼地去理解她,去體諒她!

寧信看了我一眼,又看著未央,說,如果剛才薑生告訴涼生,她和天佑已經分手了,她和涼生壓根兒就沒有血緣關係,那涼生還肯讓你在他手上劃下血戒指嗎?!我告訴你,就是你劃下了,他也會寧可剁掉手指的!你要去試試嗎?你如果真的愛涼生,你就該去善待他的親人——既然他們已經選擇了做兄妹。

連我都能聽得出,寧信這些表麵上對未央刻薄的話語中所含的深意,她無非是不希望未央“激怒”了我,我忍不住會對涼生表明真相。

遺憾的是,未央顯然沒能理解寧信。她隻是沒想到寧信會對自己說出這麽重的話,所以,她突然笑了,有些心冷的味道,說,寧可剁掉手指?姐姐啊,你居然幫著一個外人這麽詛咒自己的妹妹!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是,在你心中,她和涼生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因為她和涼生是一對了,就沒有人跟你去搶天佑了!你太自私了!

她的話未說完,寧信就狠狠地在她臉上落下了一巴掌!

對未央,寧信大概已經盡了一個姐姐所能盡的所有的好。小時候,對她無限地寵,甜的糖果,好玩的玩具,哪怕少女時代她任性了,非要喜歡天佑,她都肯讓給她!她被誣陷藏毒,她甚至可以眼都不眨地替她入獄,哪怕麵對的將會是死刑,也麵無懼色!她事事處處為她著想,卻落得一句“你太自私了”。

寧信的一巴掌,讓未央愣了足足半分鍾。其實,這個時候我本該掩麵而逃的,但是我覺得未央挨了巴掌,我卻掩麵而逃,有些太喜劇了,所以,我隻能尷尬地看著這一幕。

……

那一天很混亂,我忘記了未央和寧信之間是如何收的場。我隻記得,寧信離開醫院的時候傷心欲絕。那麽堅強的一個人,在我麵前,眼淚忍了又忍,最後還是不爭氣地流出了眼眶——在這個世界上,一個最不該誤會她的人,卻幾次三番地如此曲解她。

寒風吹紅了她的眼眶,她說,薑生,我送你回去吧。

車上,寧信和我各懷心事,相對無語。

沉默了半天後,寧信說,薑生,別怪未央,她……被寵壞了。

我抬頭,看看後視鏡中她紅紅的眼,笑笑,歎了口氣,決心將善良的包子當到底,我說,一個女人,想要守護自己的愛情……她做什麽,我想我都能理解。

不知道我話裏的哪個字觸動了寧信,她的眼裏似乎閃過了一絲不易覺察的情緒。她沉吟了一下,幾乎一字一頓地問,你,都能理解?

我點點頭,故作輕鬆地笑笑,說,如果是我,可能會比她更不可理喻。

到達花店後,我對寧信表示感謝。道別之時,寧信眉目間閃過了一絲淡淡的傷感,她遲疑了一下,喊住了我,目光深深,說了一句“謝謝”,然後緊接著一句“對不起”。

謝謝?

對不起?

這五個莫名其妙的字,和她眼中躲閃的傷感,讓我隱隱有些不安,覺得似乎是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情,我卻猜不到。

我在花店門前愣了很久,疑惑地目送寧信驅車離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