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

這一睡就睡到了紅日滿窗,一直到送熱水的衛士敲門,兩個人才醒轉過來。秦桑難得好眠,趿了拖鞋下床去接了熱水,易連愷亦醒了,問她:“你昨晚上睡著了沒有?”

“我睡得挺好的。”秦桑向盆中兌好熱水,照顧易連愷洗漱,易連愷仿佛自言自語,按著那毛巾,說道:“今天已經是第十三天了,不知道老大是個什麽打算。”

秦桑雖然嘴裏並不言語,可是心裏也在隱約地著急,這樣一天天拖下去,不知道易連怡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沒想到第二天中午的時候,易連怡突然遣了一個人過來,此人易連愷也認識,乃是易繼培的一個秘書,姓譚。對著易連愷還是十分客氣,說道:“公子爺,大爺遣我來,想請公子爺回府一敘。”

易連愷懶洋洋地抬頭看了他一眼,說道:“我現在行走不便,老大若是真的想要見我,不如請他過來一趟吧。”

譚秘書聽他如此說,擺明是找碴兒。不過他來的時候心裏就知道,這並不是件好辦的差事,這位三少爺打小教大帥給寵壞了,那種公子哥脾氣發作起來,指不定會給自己什麽難堪。所以他打定了主意,一直執禮甚恭:“公子爺,此時不是鬧意氣的時候。俗話說識時務者為俊傑……”

易連愷說道:“你本是父帥的人,此時卻為了老大來逼迫於我,也不怕將來父帥得知,見怪於你嗎?”

譚秘書素來知道易繼培對幼子十分溺愛,而且這位三少爺刁鑽古怪,並不好相與的人物,不過素來也隻是淘氣胡鬧,少見他在公事上用心。此時他出語咄咄逼人,鋒芒畢露厲害得很,卻是前所未有之事,幾乎像是換了個人一般。所以譚秘書不由得緩了一緩,說道:“這是兩位少爺的家務事,本來不該我們這樣的外人過問,可是大爺既然遣了我來,自然有大爺的道理。三公子,我勸你還是回府一趟,畢竟大帥還病著。”

易連愷冷笑道:“他以為扣了父親在手裏,我便會言聽計從嗎?父親是什麽樣的性子,你們最清楚。他要知道老大做的這些事,隻怕會活生生再氣死過去。你回去告訴老大,要殺要剮由他,我與父親同生共死,卻是不會去見他的。”

譚秘書微微一笑,說道:“原是我說話不妥,還請公子爺見諒。不過公子爺何必又說這樣的氣話?便不看在大帥的分上,也應該看在三少奶奶的分上。三少奶奶一介弱質女流,跟著公子爺擔驚受怕,公子爺又是於心何忍?”

易連愷聽出他話中的威脅之意,冷冷地道:“你敢!”

譚秘書唯唯諾諾,說道:“請公子爺還是回府一趟,也讓我在大爺麵前好交差。”

易連愷明知道自己是硬賴不過去的,不過言語之間,並不退讓。此時看譚秘書軟語相求,亦是借機下台階,說道:“要我去也成,不過我傷處疼痛,經不得汽車顛簸。”

譚秘書恭聲道:“這個不妨,屬下命汽車緩緩而行就是。”

易連愷道:“今天天氣這麽冷,少奶奶吹不得風,可是我絕不放心她一個人在這裏。”

譚秘書道:“少奶奶自然是同公子爺一起去見大爺,請公子爺放心,屬下叫他們把汽車開到前麵來,絕不會讓少奶奶受涼。”

易連愷耍足了少爺派頭,又提出了不少瑣碎要求,實在拖延不下去,最後才在大隊衛士的護送之下,攜了秦桑坐上汽車。

到了如今的地步,秦桑索性將生死置之度外,所以也不見得如何驚惶失措,反倒鎮定自若,就好似平常出門一般,與易連愷坐在汽車後座,任由那些衛士前呼後擁,一路呼嘯而過。

連日都是晴天,更兼符遠冬季地氣溫潤,前幾日下的雪早就化了,路上雖然泥濘難走,不過這一路而行,走的都是城中大道,殘雪早就被輾得隻餘泥水。秦桑見車行極緩,而兩側的店鋪人家,盡皆上著鋪板,街頭更是冷冷清清,幾乎連一個行人也看不見。

她以目示意,易連愷其實早就留意到了。不過此時不便說話,隻是向她丟了一個眼色。秦桑在心裏猜度,街頭這樣冷清,必然是因為戒嚴的緣故。事變已經十餘日,符遠城中還是全城戒嚴,可見這位大少爺其實並沒能控製時局,這樣一想,心裏倒覺得緩了緩,覺得事情說不定還有別的轉機。

車行得雖然慢,可是終於還是駛進了易家大宅裏。秦桑已經好久沒有到這老宅中來,隻覺得似乎並無太大變化。待得下車的時候,照例是女仆上前來照應,卻看到兩個衛士攙扶易連愷下車,她連忙幾步走過去,易連愷本來腳步虛浮,被兩個衛士架著,看著她迎上來,便握住她的手,低聲道:“不要緊。”

秦桑擔心易連愷的安危,所以一直跟在他後邊,兩個人進了穿廳,易連愷雖然有人攙扶,可是他重傷未愈,走了這幾步路,已然是氣喘籲籲。方坐定下來,內中閃出一個人來,正是易連愷最信任的衛隊長。秦桑見了他,自然並無半分好顏色,隻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那衛隊長行了家禮,說道:“大公子這便出來,請三公子稍待。”

易連愷問:“他升你做什麽官?”

那衛隊長十分尷尬,並不答話,垂手退到了一旁。穿廳裏不僅生有暖氣,而且正中擱了一個大火盆,裏麵紅炭燃得正烈,嗶剝有聲。那燃炭的白銅炭盆還是遜清年間的舊物,刻鏤精美,銅環上花紋繁複,極是精致。秦桑望著那火盆怔怔地出神,忽然覺得手上一涼,原來是易連愷伸出手來,正搭在她的手背上。

易連愷低聲道:“不要急。”

秦桑微微點了點頭,她並不是著急,隻是擔心。易連怡處心積慮,不知道如今還會有什麽樣的陰謀詭計使出來。

並沒有等得太久,就聽到一陣腳步聲。易連怡行走不便,很少出房門。秦桑嫁入易家也沒見過他幾次,此時隻見兩個青衣男仆,一前一後,抬著一個轎子不似轎子、圈椅不似圈椅的東西,倒仿佛一頂滑竿,隻不過沒頂子罷了。秦桑起初一怔,及至後來才恍然大悟,原來易連怡平日是坐這個東西出入。

此時兩名男仆已經停了下來,將那滑竿穩穩放在了地上,然後抽走長杠。秦桑這個時候才看清楚易連怡,隻見他兩鬢微霜,一襲舊式的長衫,黑色貂皮的毛領子豎在臉側,越發襯得臉色蠟黃,倒似乎沒睡好似的。秦桑素來很少見到這位大伯,即使見著了,總也未便直視。上次前來,雖然有匆匆數語相交,但那個時候她並沒有多關注他的臉色神情,今天才算是仔細打量。但見他半倚半靠在竹轎之上,腳上倒是一雙簇新的貢緞鞋。他全身無力,顯然無法坐直,可是目光犀利,在她臉上一繞,便複又注目易連愷,倒笑了一笑,說道:“三弟好久不見。”

易連愷仍舊是那種懶洋洋的調子,坐在椅子上亦不欠身,隻說道:“我身上有傷,就不站起來了。”

易連怡亦不理睬他,倒對秦桑點了點頭:“三妹妹。”

秦桑卻不肯失了禮數,還是叫了一聲“大哥”便不再言語。

易連怡咳嗽了一聲,屋子裏的下人連同衛士,頓時都退了出去,那衛隊長退出去的時候,還隨手帶上了門。舊式的宅子本就寬深宏遠,這屋子裏更是安靜,隻聽到屋角的一座鍍金西洋小鍾,“喳喳”走針的聲音。外頭的風撲在窗欞之上,吹得玻璃微微作響。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易連怡才說道:“老三,你別誤會,開槍打傷你的人,並不是我派去的。”

易連愷笑了笑,並沒有答話。

易連怡仿佛是自言自語,又仿佛是喟歎:“說了你也不肯信,我把你關在醫院裏,其實是一片好心。”

易連愷這才道:“那真是多謝大哥了,不過我傷還沒有好,我看我還是回醫院去吧。”

“十多年前我從馬上摔下來,成了一個廢人,那時候我就灰了心。說實話,我天天躺在床上,那些虛名浮利,榮華富貴,對我來說,何曾有半分用處?”易連怡慢條斯理地道:“老三,這回我之所以插進一杠子來,其實是不想看老二殺個回馬槍。實話跟你說了吧,刺客是老二派的人,早潛進城來,就等著給你一槍。我聽見你受了傷,才命人把醫院圍起來。老頭子已經是那個樣子了,你要再倒下去,咱們易家可就完了。老二要是趁著這空子進城,未必不撿了好處去。”

易連愷似笑非笑,道:“多謝大哥。”

“我知道你不肯信,畢竟我和他是一母同胞,我為什麽反倒要幫你卻不幫他?”易連怡微微仰起身子,可是他胸下便失了知覺,隻不過略一動彈,便又重新仰倒在椅背上,“我也不怕再告訴你一件事,我從馬上摔下來,就是老二害我的。”

易連愷略略動容,揚起眉頭,似乎是若有所詢。

“別裝糊塗了,事情到了今天這地步,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易連怡道,“你也知道是老二害我一生成了廢人,所以你早防著老二,甚至還想將計就計來陷害老二——別問我為什麽知道,這家裏什麽事,我其實都知道,不過有些我願意說,有些我也不想說罷了。不止我知道這事,我猜連父親心裏,其實也隱約知道一點。所以這麽多年,他雖然重用老二,但未必沒有戒備之心。所以他老人家才把你打發到昌鄴去,我想他就是為著留條後路,順便也保全你。父親待你,總是不教你吃虧的。沒想到老二連半點父子親情都不念,反倒先下手為強,來了一出‘逼宮’,也怨不得他老人家氣得中風。但老二千算萬算,算漏了你,把你給漏在了符遠城外,你來了一手倒脫靴,輕輕鬆鬆將他攆到了西北。老三,其實我是挺樂見你這一招的,起碼替我出了口氣。隻是你這個糊塗可裝得大了,一裝裝了十幾年,連父親都覺得你不堪重用,從來沒想過給你軍中之職,可是你卻是咱們兄弟幾個中間,心機最深沉的一個。你成日地胡鬧,可是做起事情來,卻是一點也不拖泥帶水呢。”

易連愷坐在那裏,此時方才輕描淡寫地笑了笑,說道:“大哥這是誇我呢,還是罵我呢。要說到心機深沉,我和老二,隻怕加起來也追不上大哥。大哥這十幾年深藏不露,才真真叫連愷佩服。”

易連怡笑了笑:“我把你關了這些日子,你心裏有怨氣我知道。不過你身上的傷不好,不在醫院裏把傷養好,也沒辦法出來辦事情。我也是為你的身體著想。”

易連愷道:“原來大哥還有事情交給我辦,隻是不知道大哥是要我去跟老二辦交涉呢,還是要我去跟李重年辦交涉?”

易連怡哈哈大笑,他下肢癱軟,笑起來的時候也隻是胸腔震動,可是聲音宏亮,顯得極是痛快:“老三啊老三,父帥說你聰明卻糊塗,你竟連他老人家也瞞過去了。你這麽個人精,哪裏卻有半分糊塗了?”

易連愷笑道:“大哥眼下要差我辦事,所以隻管誇我。其實隻要是大哥叫我辦事,我自然會盡心盡力,也不用拿話這樣哄我。”

易連怡曲著雙指在扶手上輕叩,昂著頭倒似若有所思的樣子:“你既然已經猜到了,咱們兄弟說話,也不必藏著掖著。沒錯,現在我想叫你去把老二請回來,畢竟這麽多年的恩怨,我和他得當麵鼓對鼓、鑼對鑼地說清楚了,才算是個了局。”

易連愷搖了搖頭:“大哥這可是為難我了,老二是我帶人圍城給打跑的,若是差我去向李帥說項,我還可以勉力一試。叫我去把老二找回來,大哥想,他新仇舊恨一股腦發作,如何肯聽得進我的一言半語?我徒勞往返倒也罷了,耽擱了大哥的大事,那可就不好了。”

易連怡微笑道:“我哪裏有什麽大事,不過是統共才兄弟三個,我又是這等殘廢身軀,還不知道能拖幾年,老二在外頭我委實不放心。不如將他找回來,有些話說清楚了,可也死而無憾了。”

易連愷道:“既然大哥將話說到了這份上,我自然是要替大哥去走這一趟的。不過老二心性狡猾,我盡量去勸他,他要是不肯來,我也沒轍。”

易連怡仍舊是滿臉微笑,說道:“隻要你好生相勸,老二總不至於不識抬舉。”他稍稍一頓,又道,“外頭兵荒馬亂的,我知道你不放心三弟妹。所以三妹妹就留在府裏,我命人好生保護她的安全,你盡管放心去辦事,等你回來,保證三妹妹毫發無損。”

易連愷笑道:“大哥對我的關照,那真是沒得說了。”

易連怡也笑道:“咱們自家兄弟,不用這樣見外。”

他們兩個既客氣又親熱地說著話,秦桑心裏的寒意卻一陣陣湧起,易連怡讓易連愷去辦的事情,明明就是借刀殺人。隻怕易連愷還沒有見著易連慎,就會死在亂軍之中。而且易連怡這番話的意思,明明是要將自己扣作人質,以此脅迫易連愷。這兩個人話裏話外的弦外之音,卻是滴水不漏。她抬起眼睛來看易連愷,他卻並不瞧她,隻是笑吟吟地道:“那麽擇日不如撞日,我即刻動身出城就是了。隻是秦桑留在這裏,還要煩大哥大嫂多多照應。”

易連怡道:“三弟也不用心急,你身上有傷,這樣的天氣匆匆出城去,叫我這做兄長的於心何忍。”他說道,“我叫人略備了些酒菜,待與三弟共飲幾杯,也算是餞別之宴。”

易連愷道:“那真是多謝大哥了,不過連愷身上有傷,酒就免了,大哥的餞行之語愧不敢當。”

易連怡道:“我倒忘了你的傷。不過你遠行在即,想必還有許多話交代三妹妹。我也不做不識趣的人了,左右你們的屋子還收拾在那裏,不如我叫廚房做個火鍋送過去,你們小夫妻就在房裏吃飯,也好說說私房話。今天你們就留在府裏,明天一早你再出城吧。”

易連愷道:“大哥想的真是周到,真真叫連愷無話可說。”

易連怡道:“我也不耽擱你們小兩口話別了,你們就去吧。”

易連愷此時方才望著易連怡道:“大哥對我的照應,我這輩子也不會忘記的。”

易連怡輕笑了一聲:“三弟果然是年輕氣盛,一輩子這種話,可是輕易說不得的。”他似乎是倦了,神色冷淡下來,揮了揮手,說道,“你們去吧。”

易連愷因為是幼子,所以從前一直住在上房西邊的跨院裏頭。從抄手遊廊走過去,彎彎曲曲頗有一點路。他因為傷後走路吃力的緣故,所以易連怡命人用滑竿抬了他,直接將他們送回房裏去。

雖然符州時氣暖和,但是因為連日天氣陰霾,所以庭院裏的幾株梅花,雖然開得疏疏朗朗,但是被朔風一吹,顯得越發孤伶伶形銷骨立。秦桑扶著滑竿的扶手,一路走著,隻是默默地想著心思,待進了他們從前住的小院,方才抬起頭來。這裏原是易連愷婚前所居,後來兩個人結婚,重新又粉刷裝飾過,不過他們從婚後就別居昌鄴,這裏的屋子一年到頭,空著的時候居多。但易連怡顯然命人重新灑掃過,屋子裏極是整潔。

院子裏本來種著幾株桂花樹,不過天氣寒冷,桂樹固然枝葉凋落一盡,而台階下種的萱草亦盡皆枯黃,被風吹動漱漱作響。秦桑隔窗看了看院子裏空落落的桂樹,又見易連愷臉色蒼白,於是問:“是不是傷口痛?”

易連愷搖了搖頭。這個時候易連怡遣的人也到了,當下兩人住口不言。廚房倒是知道他們兩個人的口味,除了送來一個極大的紫蟹銀魚火鍋,另外還有幾樣清淡時蔬。尤其有一樣涼拌寸金瓜,素來為易連愷所愛。寸金瓜其實就是洞子裏培出來的小黃瓜,用地窖圍了火炕,慢慢養出來瓜苗,舊曆年前後結出小黃瓜,不過一兩寸長短,細如人參,歲初天寒之時價昂如金,所以又叫寸金瓜。廚房的人布置完碗筷,便退了出去,易連愷見秦桑坐在那裏怔怔地出神,便說道:“先吃飯吧,天塌下來,也吃了飯再說。”

秦桑見他這樣灑脫,於是也暫時拋開一切愁緒,坐下來先替他舀了一碗湯。兩個人對著熱氣騰騰的火鍋,隻是易連愷傷後忌口甚多,自然沒有多少胃口,而秦桑更是吃不下什麽,隔著火鍋蒸騰的白色水汽,兩個人扶筷相望。過了片刻,還是易連愷先開口,說道:“你放心吧,我答允你的事情,一定會辦到。”

秦桑恍惚間似乎在出神,聽到他這句話,倒像是半天沒有回過神來,怔怔地問:“你答應我的什麽事?”

易連愷卻笑了笑,並沒有答話。反倒拈起了那寸金瓜,說道:“往日見著這個,倒不覺得稀罕。小時候家裏還有好些莊子,都培著有洞子貨。還記得年年下大雪的時候,莊子上派人往家裏送年貨。像這種寸金瓜,都是拿棉絮包了,擱在漆盒子裏送到家裏來,唯恐路上凍傷了。一樣寸金瓜,一樣黃芽菜,每年過年的時候,總不缺這兩樣。這幾年用了新式的鍋爐,不再燒炕了,這種洞子貨也出得少了。”

秦桑見他此時倒娓娓講起這些閑話了,不由得微微詫異。可是這種離愁別緒的時候,如果不講這些閑話,可又有什麽旁的話來說呢?所以她也就笑了笑,說道:“等你回來的時候,說不定南邊的黃瓜都有得賣了。”因為符州有鐵路和水路通向鑒州,而鑒州地處東南,比符遠的氣候更加溫暖濕潤,所以有些時令提前的蔬菜,都是由鑒州運到符遠來的。

易連愷扶著牙筷,說道:“說不定事情辦得快,十天半月我就回來了,你也別太擔心。”

電燈下本來照著熱氣氤氳的火鍋,透著那蒸起來的熱氣,秦桑倒覺得他的臉色更白了幾分似的。所以明明是說著寬慰的話,但心裏那塊千斤似的大石,如何放得下來。

如此草草地吃過了飯,本來天光就短,還沒有一會兒天色就黑下來,過了片刻,卻聽細微的敲窗之聲,原來是下雨了。他們這間屋子,原本北窗之下種了有梧桐與芭蕉,最宜於聽雨。不過這時候梧桐樹自然還沒有長葉子,而芭蕉去年的枯葉,也早就被剪盡了。所以雨點直接就打在窗子的玻璃上,沒一會兒,雨下得更大了,而屋子裏的電燈雖然隻管亮著,但是暈黃的燈光,伴著窗外不遠處,樹木被風雨聲吹動的聲音,倒仿佛古廟孤燈一般,聽在耳中,別有另一種淒涼之意。

秦桑倒想起來最初新婚的洞房之夜,也是這樣一人冷雨瀟瀟的晚上。那時候她心境更如死灰一般。易家是所謂的文明家庭,雖然婚禮還是依了舊俗,不過她與易連愷在結婚之前,卻是見過幾次的。不過每次見麵的時候,總會有其他的人在一塊兒。時代的風氣是舉行婚禮之前的未婚夫妻見麵,那是一定要帶上各自的朋友。一來是未免尷尬,二來雖然西方的風氣盛行,世代簪纓的大戶人家,卻還多少帶著點守舊的做派,不作興千金小姐獨自出門。所以每次和易連愷在一起,都是花團錦簇,一大屋子的人,偶爾上大菜館子去吃西餐,也免不了有很多朋友在場。

所以直到婚禮之後,秦桑才是第一次獨自見到易連愷。那時候除了新嫁娘的嬌羞之外,更多的是一種惶恐和茫然。將來的生活是什麽樣子,她是委實沒有半分把握。若是嫁給旁的人,縱然不至於舉案齊眉,可是她也不會覺得這樣的不踏實。易家雖然是新興的人家,可是這樣動亂的年代裏,又是這樣一個手握兵權的封疆大吏,嫁到這樣的人家裏來,當時心裏盡是忐忑不安。

幸好那天易家的客人多,雖然禮節繁複,可是辦婚事的人家,自然極是熱鬧,而且這一熱鬧,一直到了半夜時分還沒有安靜下來。那個時候秦桑心裏,總覺得七上八下的。雖然做新娘子隻能老老實實地坐在那裏,而娘家帶來的幾個女仆,也將湧到洞房裏來圍觀的女客們,敷衍得極好。可是到了半夜時分,前麵戲台上唱的戲,隔得老遠老遠的一聲半聲,傳到後麵來,倒像是很多年前她同父母一起去明園看戲。明園的戲台子是搭在水上,隔著半個明湖,那鑼鼓喧天和戲子婉轉的歌喉,就像隔著一層輕紗似的,又飄渺又清冷,再熱鬧的戲文聽在耳朵裏,都覺得有一層疏離之意。

她坐在那裏,聽著前麵飄渺的歌聲,一句半句斷斷續續傳來,心底下隻是一片茫然,像是一腳踏空了,總沒個著落之處。一直到了夜深人靜時分,風雨之聲漸起,可是前頭的歡聲笑語,愈發的明顯。那個時候她在想什麽呢?大抵是什麽都沒有去想,隻是坐在那裏,眼觀鼻鼻觀心,她還記得那天聽到前麵唱的是全本的《花田錯》,明明是出頂有趣的滑稽戲,唱念做打極是熱鬧,可是因為遠,那鑼鼓的聲音咚咚、鏘鏘鏘、咚咚、鏘鏘鏘……聽在耳朵裏,卻像是雨聲一般無限淒涼。

雨越來越大,新房裏雖然用著電燈,可是照著老派的規矩,還是點了一對龍鳳紅燭。酩酊大醉的易連愷被人抬進來的時候,她大約是在心裏鬆了一口氣吧。畢竟兩個人還算是陌生人,這樣的情形下見麵,總比清醒的時候好。那時候她就覺得,人生清醒著,還不如醉過去呢。

易連愷跟她說第一句話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他們到上房去給易繼培請安,然後走回到自己的院子裏。屋子裏正巧沒有客人,廚房送了早飯來。她拿起勺子來隨意吃了一勺粥,忽然聽到易連愷說:“妹妹,昨天我都醉糊塗了,實在是對不住你。”

那時候她在想什麽呢?隻記得自己略有些慌亂地放下了勺子,連耳朵邊都燒得通紅,也沒有抬起頭來看他。洞房之夜,做丈夫的喝得爛醉如泥,將新娘子撂在一旁,自然很是失禮。他這句話,也大抵是賠禮道歉的意思,可是在她聽來,卻覺得格外刺耳似的。其實她根本是不願意跟這個人過一輩子的,直到結婚進了洞房,才知道自己原來是那般的不情願。那天她回答了什麽呢,或許什麽話也沒有說。畢竟她還是一個新娘子,縱然不說話也是正常的,他也隻會當她是害羞而已。不過那是他第一次叫她“妹妹”,也是最後一次。她知道過去舊人家做親,丈夫常常對妻子稱作“妹妹”,雖然是昵稱,亦是相敬相親的意思。但是從那之後,他就不再這樣叫她了,哪怕情濃似火的時候,他也頂多喚一聲“小桑”。可是後來兩人嫌隙漸生,卻再也沒有那般心平氣和的日子了。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此時倒想起幾年前的情形來,或許是同樣的風雨之夜,讓她生了這樣的感觸。或許是如今家變,兩個人離別在即。也或許是這半年來,動蕩不安,讓她終究覺出了自己的軟弱。

她還記得當初那個晚上,自己獨自一個人坐在桌邊,看著紅燭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洞房裏本來布置得很是富麗堂皇,可是她一個

人坐在那裏,聽著冷雨敲窗,風吹起樹木的沙沙之聲。而身後的床上,易連愷和衣而臥,酒醉正酣。在此半載之前,她做夢也沒有想過,自己的洞房花燭夜,竟然是這樣一個情形。就是那個時候她覺得這一生都完了吧,伴著孤窗冷雨,竟然把自己葬送在這樣的境地。

不過今天晚上雖然仍舊是風雨之夜,卻又是另一層心境與淒涼了。易連愷似乎也沒有睡著,過了片刻,終於忍不住問她:“你還沒有睡?”

秦桑不知道為什麽,有點不願意說話。易連愷亦像是了然似的,伸出手來,慢慢拍了拍她的背心。冰涼的緞子被,隔著他手心的溫度,倒像是溫存了許多似的。秦桑本來不易入睡,可是在這樣的淒苦之夜,有這樣一個人陪在身邊,倒莫名覺得有幾分安心似的,不知不覺終於朦朧睡去。

這一覺睡到了東方發白,窗欞之上透出了白光,秦桑慢慢醒過來,一時間倒有不知道身在何處的感覺。閉著雙眼養了會兒神,重新睜開眼睛來,才想起是在老宅子裏。易連愷倒是先醒了。秦桑見他坐在床邊,不由得問:“你怎麽起得這麽早?”

易連愷卻說道:“我有樣東西給你。”他原本闔在手心裏,此時攤開了手掌給她看。原來是一隻小小的銀勺,雖然銀質已經發黑,可是雕工甚美,這樣的勺子秦桑曾經見過,知道並不像別的銀器都是成套的東西,原是大戶人家給小孩子喂飯用的。隻是他手中這一隻,格外精巧。雖然是舊物,不過細節繁複,勺身為芭蕉葉的形態,勺柄刻成竹葉竹節的樣式,雕鏤甚美,形態雅致,最後的柄端還是小小的如意雲頭。秦桑雖然年輕,不過見識還算有的,知道這樣的東西一般的人家裏也罕見,料必是那位未曾謀麵的薄命婆母,從雲家帶去的嫁妝。

果然易連愷說道:“這個是小時候的東西,我娘死了之後,也沒留下什麽。一對鐲子當初下聘的時候給了你。這把勺子,原是乳母替我留下來作個紀念的,小時候不懂事,隨手擱在花瓶裏,結果橫在裏頭,怎麽也倒不出來了。時日一久,也就忘了。今天早起忽然想起來,搖了搖,原來它還在花瓶裏頭,可巧搖鬆了,一下子就倒出來了,隻是都黑了。”

他們這屋子的楠木隔扇上,原來放著一對聯珠瓶,現在其中有一隻傾倒放在一旁,也不知道他是怎麽心血**,突然想起來這花瓶中曾藏著一隻銀勺,一搖竟然也就倒出來了。秦桑懂得他的意思,可是大清早地說這樣的話,自然是非常非常不吉利的。她沒來由得心下一酸,不由自主地道:“那麽我先替你收起來吧,回頭洗刷洗刷,早年間的銀子成色都好,說不定一洗這顏色就好了。”

易連愷也不多說什麽,聽她如此回答,也隻點了點頭。此時外間的女仆聽見他們說話的聲音,便敲門進來,侍候洗漱。沒一會兒易連怡就遣人來請。

易家的規矩,早上起來是有蓮子茶的,易連愷那碗紅棗蓮子茶方才吃了兩口,聽見傭人說大爺有請,便慢條斯理地擱下勺子,說道:“急什麽,大帥起得早,他倒起得更早。從來是點卯,就這個時辰,也不到應卯的時候啊。”

家裏的傭人都知道這位三少爺的脾氣不怎麽好,所以也隻是賠笑而已。

易連愷吃完了蓮子茶,又重新漱口,看秦桑換了衣服,又過了一會兒,方才說道:“我這就走了。”

秦桑知道他這一去凶多吉少,但她滿腹的話,隻是說不出來。易連愷並無多少依依惜別之意,走的時候,也沒有回頭。仍舊是由幾名男仆用滑竿抬了,就往上房去了。

秦桑坐在桌邊,也不知坐了有多久,才慢慢地站起來。她手裏本來攥的是那柄小銀匙,此時方才鬆開來,銀匙上的花紋早就已經烙在了手心裏,她有點發怔地看著那芭蕉葉子的脈絡,心裏空蕩蕩的。

符遠的舊宅子裏,上次她被易連慎扣在這裏,和如今被易連怡扣在這裏,又是另一番滋味。不過易連怡亦是客客氣氣,因為這裏沒有女仆照料的原因,把上房的女傭人,派了兩個來。沒過一會兒,大少奶奶也親自過來了。

秦桑因為晚上沒有睡好的緣故,所以歪在那裏又歇了一會兒,聽人說是大少奶奶來了,少不得立時起來整理,牽一牽衣襟,方向鏡子裏照了一眼,大少奶奶已經走到門口了。大少奶奶並不是空手來的,她還帶了新鮮的冬筍來,說是鄉下莊子裏送來的,給秦桑嚐個鮮。因為對外麵的事情一點也不知道,所以這位大少奶奶,隻當是秦桑回來小住,所以還是往日那種樣子。隻是一見了秦桑,猛吃了一驚似的,說道:“昨天你們回來的晚,我並不知道。今天早起聽見說三弟和你回來了,我就過來看看——這陣子不見,你怎麽瘦成這樣?”

秦桑摸了摸臉,勉強笑道:“大概是這幾天沒睡好,所以才瘦了些。”

大少奶奶說道:“聽說三弟又出門辦事去了,要我來說,何苦呢,他傷又沒好利索,唉……爺們的這些事情,反正是聽不進去咱們的一句勸。”她坐在這裏,絮絮叨叨跟秦桑說了幾句家常話,秦桑倒覺得精神好了些。昨天晚上雖然下了一整夜的雨,可是天明時分,天到底是晴了。畢竟是二月裏了,天色一晴就暖和起來,屋子裏本來就有汽水管子,再加上炭火盆,大少奶奶說:“這裏太暖和,可坐不住了。你也別老悶在屋子裏,咱們出去走走。今天這個天氣,園子裏的梅花也該開了,你去瞧瞧也挺有意思的。”

秦桑哪裏有心思賞梅,不過當初符遠圍城的時候,她與這位大嫂也算得是共患難過。如今雖然易連怡如此行事,可是她對這位大嫂,卻也沒有什麽怨懟之意。經不住她再三勸解,便換了件衣裳,跟她到花園裏去散步。

易家的這花園,她亦是許久不曾來了。上次還是易連慎將她扣在府裏的時候,頻頻在花園設宴。現在春寒料峭的天氣,與當時殘秋之時,自然另有一番風景。大少奶奶雖然認識幾個字,可當年讀的是四書五經,跟念西洋學堂出來的秦桑,卻也無甚好說的。兩個人在花園裏走了一走,遠遠看見虎皮牆外一角飛樓,掩映在幾株青鬆後頭,秦桑忽然想起什麽來。大少奶奶看她看著那小樓,也不禁歎了口氣,說道:“老二媳婦就是氣性大,說實話老二也真對不住她。自己兄弟鬧意氣,也沒有多大的事情,卻把她獨自拋在府裏,一走了之。二少奶奶那性子,唉……”

秦桑想起當初二少奶奶尋了短見,自己還曾經對易連愷的所作所為頗不以為然。現在自己這情形,與當初二嫂又有何分別?隻怕易連愷一去難回,而自己在這裏,也熬不過去。

大少奶奶哪知道她的心思,隻當她是傷感妯娌情分,所以拉一拉她的手,對她說道:“現在二少奶奶的靈堂還設在那裏,要不你去鞠個躬,也算是不枉當初咱們的情分。”

這句話正說到秦桑心坎上,她便說道:“那正是好,煩大嫂陪我一起去吧。”

大少奶奶點點頭,說道:“這幾天外頭又是兵荒馬亂的,我也想去給二妹妹燒炷香。”

她們兩個便沿著青磚小徑走出園去,繞到從前二少奶奶所居的小樓前,隻見院門虛掩,院中幾株鬆柏青翠滿目,仿佛烏雲似的,壓得整間院子裏都幾乎沒有陽光。院子裏本是青石板漫地,落了些許淡黃色的鬆針,並兩三隻鬆果。旁邊石階上已經生了青苔,昨天夜裏下過的雨,兀自在石板上留著水痕,靜悄悄的,幾乎連一絲聲音都聽不見,隻有小樓簷頭的銅鈴,被風吹著,當啷、當啷……秦桑看到這種情形,倒仿佛進了山間古寺一般。大少奶奶說道:“幾天不來,下人都偷懶,這院子裏都沒人打掃。”

秦桑說道:“不掃也好,反正鬆針也是潔靜之物。”

大少奶奶信佛,聞言不由得點了點頭。她畢竟是個長嫂,所以秦桑走在前頭,推開了樓門。屋子裏麵倒還挺幹淨,雪白的帳幔簇圍著,一點太陽光從南邊窗子裏照進來,無數飛塵在空中打著旋。靈位前除了供著幾樣果蔬,還點著一盞長明燈。她們推門進來,油燈的火苗微微搖晃,幾乎就要滅了去。

大少奶奶說道:“這些人真是,院子不掃也罷了,靈前竟然也沒有人照料。”便去淨了手,親自替燈裏添了油。然後方才去拈了一炷香,點燃了插在靈前的香爐裏。

秦桑也拈了一炷香,默默地鞠了一躬。

大少奶奶本來是個小腳,走了這半晌卻也累了。靈前的火盆旁放著一張大圈椅,原來是守靈的時候燒紙坐的,此時她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說道:“二妹妹恕我不敬,得坐下來歇歇了。”她在那圈椅上坐下來,就招呼秦桑也坐。秦桑見旁邊放著一大籃折好的元寶錫紙,便蹲下來,向火盆中焚了些元寶。大少奶奶看她給二少奶奶燒紙,也忍不住傷感,說道:“當初二妹妹進門的時候,那情形我還記得。那時候大帥正在外頭打仗,亂得不得了,原本是想等平靜一些,再來辦婚事。可是二妹妹聽見說二弟要往前線去,立時就要辦婚事。那時候家裏還是六姨當家,六姨說,正在打仗,老爺子又不在家裏,連鐵路都不通,諸如聘禮之類的好些東西,都沒法買去,可不能這樣草率,隻怕委屈了人家。但是二妹妹托人捎了話來,說不為別的,就正因為是在打仗,所以才想此時過門。她雖然沒說,但家裏人都明白,她這是要和易家同生共死的意思。所以老爺子特意拍了電報回來,命二弟成了親再往營裏去。後來老爺子一直跟我念叨,說雖然二妹是個千金小姐,可是為人真是有義氣的。”

這些事情,秦桑從前倒是不知道的。不過現在聽見,紅顏早已經化作一抔黃土,從前的那些事,或許也隻有這位不解世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嫂子念叨念叨了。她看著元寶焚化的火光,漸漸冒起一縷縷的青煙,心裏在想,自己在這裏替二少奶奶燒著紙錢,將來替自己燒著紙錢的,卻不知又是誰了。

大少奶奶哪裏知道她的心思,隻管說:“老二也真是狠心,自己扔蹦一走,二少奶奶縱然剛強,到底是個婦道人家……”她說到這裏,秦桑可巧被那火盆裏的青煙嗆著了,隻是一頓咳嗽,大少奶奶便說道,“燒點錢是個意思罷了,亡人也不會嫌多嫌少。你別老蹲在那裏,回頭火星子燒著衣裳。”

秦桑被那陣煙一熏,咳得連眼圈兒都紅了。聽見大少奶奶這樣說,便站起身來,撣了撣旗袍上的灰,說道:“當時我若是多勸勸二嫂,或許不會出這樣的事情,唉……”

大少奶奶說道:“她自個兒想不開,勸也是無用,你也別太往心裏去了。”秦桑道:“我倒想到樓上二嫂屋子裏看看,盡個心罷了。”大少奶奶是個小腳,最懶怠爬樓,聽到此話不免躑躅。秦桑就勸她在樓下坐著,說道:“我也隻是上去瞧一眼,也算是姐妹一場。”

大少奶奶點點頭,說道:“那你上去吧,我就在這裏等你。”

秦桑便上樓去,這座西洋小樓,原是大理石的台階,後來又鋪了厚厚的織金地毯,隻是這樓梯台階,又窄又高,而太陽光從底上照下來,更顯得這台階似乎高聳進未可知的一團光明裏,像是西洋宗教畫裏的情景似的,又像是曾在夢裏見過的情形。秦桑抬階而上,隻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就像是貓一樣,輕飄飄地落在地毯上,細細綿綿,幾乎聽不見。

她走到了二樓的樓梯口,記得原先二少奶奶的睡房是在右手第二個房間,於是穿過走廊走過去。走廊盡頭卻是藍的天白的雲,天光明媚,陽光如同澄澄的金粉,從窗口直撒進來。她不由自主地走過去,卻發現這小樓的這扇窗,原來正對著自己和易連愷住的院子。從這麽高看下去,那院子就像是一盆盆景。四麵粉牆黛瓦,院子裏的桂花樹,後牆下的山石,落盡葉子的梧桐,還有點綴在階下的萱草,在這樣一個晴朗的天氣裏,卻顏色黯淡,仿佛一幅淡墨的白描。

風從袖子裏灌過來,吹得她的衣擺忽啦啦直響。秦桑突然起了奇怪的念頭,她往底下的青磚地看了看,終於抑住那種衝動。頭暈目眩地靠在窗子邊,雖然雙眼微閉,可是太陽照在眼睛上,一片朦朧的紅光。她睜開眼睛,看到遠處盤旋的一群鴿子,無聲、飛快地掠過天際,飛得遠了。

二少奶奶住在這樣的小樓上,隻怕也是很孤寂的吧。易連慎忙於軍政,常年應酬繁多,未免冷落了嬌妻。秦桑從前跟家裏的兩個妯娌都並不親近,此時走到這裏來,倒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像是走進二少奶奶的夢境裏,明明這一切並不是自己熟悉的,可是心裏卻隱約覺得可怕。

她本來想看一看就下樓去的,也不知道為了什麽原因,還是轉回二少奶奶的睡房去。自從二少奶奶尋了短見之後,這裏隻怕就再也沒有人來過了。屋子裏的桌椅箱籠之上都落了一層淡淡的薄灰,床上的帳子一半掛在帳釵上,一半散了下來,空蕩蕩的那隻帳鉤就被風吹得微微晃動。秦桑看見北麵有一麵窗子開著,因為昨天下雨的緣故,所以濺進來的水打濕了地板,一小汪水痕攤在那裏,倒像是窗子裏漏進來的月色。而南邊梳妝台上的脂粉,還有外國進口的香水,高高低低的玻璃瓶排列著,另外放著一把梳子,仿佛剛剛還有人坐在那裏梳頭一般。

她站在屋子裏,心想原來這就是室邇人遐。

因為看著梳妝台,所以她就隨手拉開了抽屜,隻見抽屜裏擱著幾件珠釵,都是家常曾經見二少奶奶佩戴過的。另外還有一隻沉香木匣子,裏頭裝著隻西洋鍾表,並一串九連環,還有幾枚鏨金的蝴蝶書簽。都是閨閣中的尋常玩意兒,秦桑因為見著那鏨金書簽精致可愛,所以忍不住拿起來看了看。

“你要是喜歡,就拿回去做個念想。”

秦桑被嚇了一大跳,回頭一看,原來是大少奶奶。她爬上樓來隻是微微喘氣,看到秦桑手裏拿著書簽,便說道:“你就把這盒子拿去吧。要按照舊式的規矩,也應該把她的東西分一分,給家裏的各人做個紀念。隻不過時日不太平,老爺子又病著,所以沒人想起來。”

秦桑原也知道這樣的規矩,反正盒子裏也沒什麽值錢的東西,大嫂既然這樣說了,也算作是長者賜。於是點了點頭,大少奶奶將梳妝台上的象牙梳子拿了,說道:“我就要這個,回頭再叫人來把二少奶奶的東西清一清,給各房送去一點兒。唉……可憐她……”說到這裏,大少奶奶不由得又歎了口氣。

秦桑知道大少奶奶當家,還有很多雜事要忙,所以快吃中午飯的時候,她就回到自己院子裏去了。這次雖然易連怡將她扣在府裏,不過大約他也知道她是插翅難飛,所以雖然撥了幾個傭人來服侍她,但也並不監視她的行動。

秦桑回到自己院子裏,又回頭望二少奶奶的那座小樓,隻覺得青鬆環繞,一角飛簷。原來妯娌之間,也曾這樣近在咫尺,卻不曾相知相見,沒想到兩個人卻原來是殊途同歸。隻不知道彼時二少奶奶的心境,到底又是何樣一番情形。

她在府中無事,從書架上揀了易連愷的舊書來讀。易連愷雖然不學無術,但是家教甚嚴,更兼易氏富可敵國,所以藏書甚豐,連易連愷這樣的公子哥兒,都收著好幾本宋版書,更有明代仿黃善夫的刻本,校勘極精,是難得一見的精品。她看了半卷舊書,忽然聞到淡淡的香氣,正是上好沉水的獨有香味。心想這屋子裏又沒有焚香,怎麽會有沉水香的氣味呢?略一凝神,卻看到自己從二少奶奶屋子裏帶出來的那個匣子,正放在桌子上,原來這匣子是上好的沉香木所製,初時不覺,此時心靜下來,便聞到一陣陣的幽香襲人。

二少奶奶素來也是個精雅的人物,所以才在器皿上如此用心吧。她想到這裏,不由又微微歎了口氣,隨手拿了枚書簽夾到書中,然後檢點盒子裏的西洋表,因為多日不上彈簧,早已經不走了,而那套九連環,雖然是白銅所製,因為久久不玩的緣故,也生了暗綠色的銅鏽。她把九連環拿出來解了一會兒,看著沉香木盒子裏雕刻的蝴蝶,極是栩栩如生。陽光從鏤空的盒子背麵穿過來,映在桌麵上,便是一隻隻蝴蝶的影子,光影欲動,蝴蝶亦薄翅欲飛,仿佛手一觸,便要展翼飛去一般。她看著這花紋的倒影,突然心中一動,將盒子裏的雜物統統倒了出來,果然在盒子底部,有一個蝴蝶印記,刻在木頭底下,仿佛隻是裝飾的花紋。

她將那些鏨金的蝴蝶書簽一一比試,試到不知道第幾枚,正好是嚴絲合縫,恰恰地嵌了進去,便如同打造好的一枚鑰匙一樣。秦桑心下早猜著了三四分,見書簽放入之後盒底平滑如鏡,於是她左右觸摸,最後不知道觸到哪裏的機關,隻聽“哢嚓”一聲,暗盒終於彈出來了。

近黃昏時分下了一場雨,所以很早就開了電燈。簷頭的雨聲漸漸地低微下去,卻聽到外頭傳來腳步聲,緊接著是上房裏服侍的錢媽挑起簾子,向屋子裏說道:“大少奶奶,三少奶奶來了。”

簾子打起,外頭的雨霧寒氣便向人無聲襲來,仿佛一場無形的薄霧,大少奶奶站起來,隻見外頭的雨仍舊下得如煙似霧,院子裏本種了不少樹,越發顯得暮靄沉沉。一個女仆原本替秦桑撐著雨傘,此時在廊下正收起傘來,屋子裏橙色的電燈光映在傘上,傘麵細密的水珠仿佛籠上一層彩虹的霓色。大少奶奶看秦桑穿著一件墨綠色的鬥篷,裏頭不過一件織金夾棉旗袍,不由道:“眼看著晚上冷起來,三妹怎麽穿得這樣單薄?若是衣裳不夠,打發人去取就是了。”

秦桑卻搖了搖頭,大少奶奶隻道她是來同自己一起吃晚飯的,便笑道:“今兒晚上可沒什麽好東西給你吃,今天是十五,我吃全齋。”秦桑因見桌子上擱著一隻海碗,正對著電燈底下,極是醒目,她原本帶著幾分愁容病態,此時頓了一頓,方才問:“大嫂在忙什麽呢?我可是擾到大嫂了?”

“在給燕窩挑毛。”大少奶奶笑著說,“你來得正好,我眼睛都要挑花了,正打算歇歇。”

秦桑見那海碗裏頭,果然是發的燕窩,旁邊擱著一把小銀鑷子,再旁邊卻是一張細棉紙,上頭有星星點點,是挑出來的燕子毛和黑灰碎屑。秦桑因道:“大嫂還自己弄這個,何不叫廚房弄了去。”

大少奶奶說道:“廚房的那些人,哪怕千叮萬囑,總不會有自己挑了幹淨。”

秦桑不由得說道:“大嫂對大哥真是好,時時處處都這樣用心。”

大少奶奶卻笑了笑,說道:“這個倒不是給他燉的,是給老爺子燉的呢。”

秦桑聽得她這樣說,不由得怔了一怔。大少奶奶說道:“你大哥常年吃藥,不能吃燕窩這些東西,大夫說老爺子那個病,吃燕窩倒是有益處的,所以我叫廚房總給老爺子燉一蠱,左右到了這晚上,我也沒什麽事情,怕他們弄得不幹淨,就自己挑挑得了。”

秦桑道:“大嫂對家裏每一個人,都是這樣好。”她這句話倒是肺腑之言,因為她兩次被拘在易家老宅,大少奶奶都對她一如既往,照拂都甚是周到,所以不免有此感歎,稍停了停,又說,“大嫂對我也一直這樣好。”

大少奶奶又笑了笑,說道:“這家是我的家,家裏每個人都是我的親人,像你,是我妹妹,我怎麽能對你不好?”

秦桑因為心緒煩亂,並沒有回答她的話。不過她的人卻不知不覺就坐下來,隨手拿起那鑷子,挑出燕窩裏的雜質。卻聽大少奶奶說:“你們都是新時代的人,受的都是新思想,新教育,我一個沒腳蟹,做不了什麽大事,把家裏照顧好,也是我的本分。”

秦桑聽她這樣說,無端端一陣難過,岔開話,隨口問:“我倒從來不知道,大嫂是怎麽認識大哥的?”

大少奶奶聽她這樣問,倒難得地紅了臉,想了一想才說道:“那會兒我還小呢,你大哥也才十幾歲。我們兩家是通家之好,也是常常見麵的。有天下午,我去園子裏折梅花,小時候頑皮得很呢,非得自己爬到樹上去。丫鬟老媽子圍了一堆,我卻偏不肯下來,結果正在那裏鬧哄哄的,你大哥走進來,說,妹妹,你快下來吧,可別摔著。那時候他就跟我自己的哥哥一樣……”她說著話的時候,臉上滿是紅暈,眼中依稀乃是向往之色,顯然那一段日子,是她此生之中,最好的一段時光。

秦桑輕聲道:“倒沒有想過,大嫂小時候還挺調皮的。”

大少奶奶說:“小時候誰沒三分頑性,說到調皮,二妹妹才是真調皮。”

她陡然提到二少奶奶,秦桑心裏不由得一跳,神色微變。大少奶奶卻渾然未覺,隻顧著說下去:“二妹比二弟隻小一歲,跟三弟倒是同歲,小時候兩家常來往的,他們三個到了一處,那才叫雞犬不寧。我記得有年老爺子生辰,府裏唱堂會戲。二妹妹隨著親家太太也在這裏做客,那會兒她也才十二三歲,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跑到後台去了,偏生將那髯口卡在腦門子上,穿了件白袍子去唬三弟,把三弟嚇了一大跳,從假山上跌下來,正好把後腦勺撞在了山石凳子上,傷口足足有一寸來長,那血流得啊……隻差沒有把闔府上下的人都嚇死。到現在三弟頭上還有個疤呢,叫頭發擋住了看不見。眼看著他頭破血流,大家慌得找大夫,把二妹妹也給嚇壞了,一直哭得臉都腫了。”大少奶奶一邊說一邊笑,“小時候真是十足的淘氣,後來二妹妹好一陣子不肯到家裏來玩,我們還常常說笑話,說三弟倒反過來把人家給嚇著了。”

她因為見秦桑臉色蒼白,不由得問:“三妹妹,你是不是冷啊?”一邊就叫,“錢媽,給三少奶奶拿件棉衣來。”錢媽答應著,沒一會兒果然拿了件棉衣來,大少奶奶笑著說:“這是我的衣裳,三妹要是不嫌棄,披一披吧。”

秦桑披著衣裳坐在那裏,看大少奶奶手腕上籠著的佛珠,出了一會兒神,又說:“二哥也真是一個絕情的人,二嫂沒了,他一走這麽些日子,半分消息都沒有,指不定二嫂的事情,他都不知道。”

大少奶奶說:“依著我說,親兄弟幾個,還鬧什麽啊?老三也真是,非把老二給逼走。老二好些事情是做得不對,但畢竟是一家子人,何必鬧笑話給外人看。這次老大叫他去接老二,我看很好,自己兄弟,何必呢。況且老爺子病成這樣,家裏人心惶惶的,若是自己兄弟再折騰,白讓外人瞧笑話。”

秦桑打起精神來,問:“二嫂家裏可還有什麽人,我真想去看看。”

大少奶奶說道:“親家太太還在,不過親家老爺前年就過世了,自

從二妹妹出了事,親家太太說一直病在床上,很不好呢。我前陣子剛打發人去看過,說是痰症,也隻是拖日子罷了。”

秦桑便道:“那煩大嫂跟大哥說聲,我想去瞧瞧親家太太,不知道成不成?”

大少奶奶笑道:“你去瞧親家太太,幹嗎還要跟他說啊?”

秦桑笑了笑,說道:“大哥居長,現下父親病著,他是一家之主,當然應該稟告他一聲。”

大少奶奶笑道:“就你最見外,你想要出去,直接告訴號房給準備車子就是了,還鬧這樣的虛文。”

秦桑道:“還是告訴大哥一聲的好。”

大少奶奶見她這般堅持,不由得十分意外,秦桑聽外麵風雨之聲不斷,慢慢歎了口氣,說道:“這雨隻怕是停不了了。”

大少奶奶見她的樣子,隻當她是牽掛易連愷,不由得抿嘴一笑,安慰她說:“放心吧,過陣子三弟就回來了。”

秦桑慢慢地笑了一笑,說道:“天都黑了,我得回去了。”

大少奶奶說:“天氣冷,又下雨,我就不留你坐了。”又說,“這件衣服你要是不嫌棄,先穿著就是,這麽冷,你倒連件皮毛衣裳都不穿,回頭看凍出毛病來。”你這陣子胃口也不好,我這裏吃齋,就不給你送菜過去,你若是要什麽吃的,盡管打發人去廚房。反正廚房裏是一整夜不熄火的,這是在自己家裏,還不得自己自在,那也太見外了。”

秦桑說道:“謝謝大嫂。”仍舊是老媽子撐了傘,送她回房去。她走出來站在廊下,等著老媽子撐傘,此時天早已經黑下來,風吹過樹葉之間,卻是一片沙沙的聲音,樹葉上本來積滿了雨水,紛紛揚揚地落地,倒好似一場驟雨。春寒料峭,到了晚間,風雨更似砭人刺骨,大少奶奶站在門口,看秦桑扶了老媽子跚跚而去,一直走出了院門,再看不見了,方才進來。

她吃過了素齋,重新洗淨了手,又做了一個時辰的功課,忽然聽到錢媽在外頭喚了聲:“大少奶奶。”她一本經正好念完,於是將佛珠擱在案頭供好,這才站起身來,問:“什麽事?”

錢媽說:“跟著三少奶奶的何媽來了,說三少奶奶身上有些不大好,大少奶奶是不是去看看?”

大少奶奶不由道:“剛才不是好好的,怎麽這會子就病了?我這就去看看。”

她是個小腳,行走不便,好在易家原是舊宅子翻新,一路的抄手遊廊,走到秦桑住的院子裏,隻見裏外靜悄悄的,青石板的院子裏積滿了水,這裏門廊下原本懸著一盞燈,因為燈泡不大,暈黃的光照著青石板上的積水,越發顯得安靜如潭。錢媽待要說話,大少奶奶已經自己掀起簾子,先叫了一聲:“三妹。”

秦桑本來睡在床上,恍惚聽見大少奶奶的聲音,於是掙紮著要起來,大少奶奶已經走進來了,看她正穿鞋,便攔著不讓她起來,說:“快躺著吧,我本來是來看你,若折騰得你回頭再受了涼,又是何苦。”

她們一邊說話,何媽就上前來,替秦桑將另一床被子卷了卷,擱在她身後,秦桑半倚半靠著,對幾個老媽子說道:“你們就是多事,一點小病偏又去告訴人,又煩大嫂來看我。”大少奶奶見她兩頰紅彤彤的,倒像搽了胭脂似的,於是摸了摸她的手,不由得:“哎喲”了一聲,說道,“怎麽燙成這樣,是在發熱吧?”

何媽就說:“準是剛才走回來的時候招了風,而且晚飯也沒吃什麽,吃的一點東西全吐了。”秦桑勉強笑了笑,說:“哪裏有那樣嬌貴,就是回來的時候吹了點風,所以胃裏不太舒服。”

大少奶奶聽她這樣說,看她的精神還算好,就叫人去請醫生來。按照秦桑的意思,連大夫也不必請,睡一覺就好了。大少奶奶卻擔心出事,特意請了西洋大夫來瞧過,果然說是感冒。問了問病人的情況,認為不宜打針,就開了點丸藥給秦桑吃。

大少奶奶看著秦桑吃完藥才回去,到了第二天一早,又派了人來問,結果秦桑發了一夜燒,到早上還昏睡未醒。大少奶奶心下著急,說:“這可怎麽辦才好?”錢媽說:“還是趕緊地送到醫院去吧,可別拖出大毛病來。”

大少奶奶深以為然,於是叫人去準備汽車,這時候聽差才進來說道:“大爺吩咐過,家裏的汽車一概不能派出去。”大少奶奶十分驚詫,問:“這是為什麽?”聽差說:“因為城裏麵不平靜,所以大爺不讓大家出門吧。”

大少奶奶聽了這句話,這才走到後麵去,穿過花廳,有一座屋子十分軒敞,易連怡常常在這裏讀書,因為他身體病弱,所以這時候廳裏還生著火,四麵窗子都關著,桌上一個宣德爐,焚著檀香,碧青的輕煙,一縷一縷地升起老高。大少奶奶是看慣了這樣的情形,走進來的時候便咳嗽了一聲,隻見易連怡坐在窗下,手裏拿著一卷書,似在吟哦,又似在聽窗外的風雨瀟瀟之聲。

大少奶奶跟他說了秦桑之病,又說到派車之事,易連愷道:“醫院裏也不太平,城裏城外都亂,老三又不在家,若她有什麽三長兩短,我怎麽向老三交代。”

大少奶奶說:“你們男人的事情我管不著,可是三妹病成這樣,不讓她去醫院,出了事情難道你心裏沒有愧疚嗎?”

易連怡這才放下書,抬頭看了大少奶奶一眼。大少奶奶說:“你作的孽也盡夠了,老二是對不住你,老三可不欠你什麽。何況三妹一個女人,又能礙到你什麽事情……”

易連怡說道:“好好地說話,怎麽夾槍帶棒的?”

大少奶奶不知為什麽,突然就掉下眼淚來:“一家子,走的走,散的散,老的還躺在那裏不能說話,二妹還屍骨未寒……這是造的什麽孽……”

易連怡淡淡地笑了一笑:“這個家從骨子裏早就爛透了,還有什麽好說的。我從馬上摔下來的那時候,我就知道,總會有這樣一天。”

大少奶奶拭了拭眼淚,說道:“反正我要把三妹送到醫院裏去。”

易連怡將書往桌子上一扔,道:“送就送去,哭哭啼啼的做什麽。又沒誰攔著你。”

大少奶奶聽了他這句話,才拭幹了眼淚,出來讓人用車子將秦桑送到醫院去,又覺得不放心,所以自己親自陪著秦桑去醫院。醫院做完檢查之後,說是有轉成肺炎的可能,所以需要住院。大少奶奶就打發人回家去取衣服,而秦桑一直昏睡未醒,她便坐在病房裏陪她。

秦桑迷迷糊糊醒過來的時候,正是下午,大少奶奶見她醒過來,方才鬆了口氣,說道:“可算是醒了,真真嚇了我一跳。”

秦桑因為見到是在醫院裏,而大少奶奶是向來不慣於出門的,所以很是歉疚地問:“大嫂怎麽也來了?”

一開口說話,卻將自己嚇了一跳,原來她發燒得厲害,把嗓子也燒啞了。錢媽端上一杯水,說道:“大少奶奶不放心,所以一直守在這裏呢。”秦桑道:“辛苦大嫂。”大少奶奶聽她嗓子還是啞的,說:“你少開口說話吧。”又照顧了秦桑半日,因為易府裏是她當家,還有無數瑣事,所以她說:“我得回家去瞧瞧,三妹你在這裏,若是要什麽東西,或者想吃什麽,盡管吩咐人回家去取。”她說完,秦桑便點點頭,大少奶奶將何媽留下來照應她,自己就回家去了。

秦桑睡了差不多一天,這時候雖然仍舊發燒,不過精神卻好多了,病房的門原是西洋式的,上頭裝了一方透明小玻璃,玻璃本來安著有簾子。因為方便醫生護士查房,所以這個簾子並沒有拉上,秦桑看外頭站著兩名衛兵,便問何媽:“外頭是咱們家的人嗎?”

何媽點點頭,說:“大爺說,現在不平靜,城裏也亂得很,所以特意派了兩個人來。”

秦桑明知道易連怡是派人來監視自己的,可是眼下的情形,也不能說破。她點了點頭,說:“倒是很想吃稀飯。”

何媽就叫了一個衛兵進來,讓他回家去取,秦桑說:“還是你回家一趟,順便把我那套睡衣拿來,剛才出了汗,現在身上膩膩的,換件衣裳才好。”何媽遲疑道:“那三少奶奶這裏……”秦桑說:“你叫看護進來陪我就是了。”

何媽便出去叫了看護進來,那看護雖然是中國人,但是都是通西文的。秦桑嗓子痛,卻也不願意多說話,隻靠在床上閉目養神。看護調一下管子裏的藥水,又替她量著體溫。何媽料這裏並沒有自己什麽事,所以就回家去取衣物。秦桑本來沒有帶多少衣服回易家,更兼從前都是朱媽照料她的起居,易家老宅這裏,難免諸物皆不齊備。所以她很費了一點工夫,又讓廚房準備了清粥小菜,用日式的飯盒裝了,預備帶到醫院去。誰知還沒有走出家門,忽然看到一個聽差氣喘籲籲地奔進來,對她說:“快,前頭大爺叫你問話呢。”

何媽心中納悶,說:“我要去醫院給三少奶奶送飯,大爺這會兒叫我做什麽?”

那聽差道:“你還不知道啊!三少奶奶不見啦!醫院裏沒人了!剛剛有人回來說的,大爺正在生氣,叫你去問話呢!”

何媽嚇了一跳,連忙走到前邊去,隻見易連怡睡在躺椅上,半仰半靠,而大少奶奶站在一邊,易連怡卻也並無怒容,隻問:“三少奶奶叫你回來做什麽?”

“三少奶奶說想吃稀飯,我就回來取了幾樣小菜,她還說帶幾件衣服去。”

易連怡沉吟不語,大少奶奶說道:“人是我送到醫院去的,你要埋怨就隻管埋怨我好了,不用拿下人置氣。”

易連怡笑了笑,說:“她病的時候我就知道她要走,埋怨你有什麽用?咱們這位三妹,有勇有謀,我要硬攔下她來倒也不難,隻不過白留著她,沒多少用處。眼下她自己走了,說不定反是件好事。”

大少奶奶聽他這樣說,滿腹疑惑地看著他。易連怡說道:“我那位藏拙藏了十餘年的三弟,遇上什麽事都是一股不在乎的勁兒。可是他對這位三弟妹,倒是一片真心。不過我本將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他這麽待見三妹,三妹可不見得待見他。”

他慢慢地笑了一笑:“你且看著吧,她未見得是投奔了老三去。”

秦桑出了一身冷汗,出醫院的時候,又被冷風一吹,所以到了晚間,又徹底地發起燒來。她雖然病得迷迷糊糊的,可是心裏還算明白。這裏向南的窗子正對著一株很大的冬青樹,綠色的葉子,結出來的果子卻是紅色的,被風一吹,那些葉子就沙啦啦一片輕響,秦桑聽著那風聲,心裏想,難道又在下雨嗎?

卻是並沒有下雨,屋子裏十分安靜,沒一會兒便聽得高跟鞋的篤篤之聲,老遠就讓她知道是誰來了,果然不出所料,那高跟鞋的聲音一直走到門口,稍停了停,倒還是敲了敲門。

秦桑默不做聲,起身將門打開,閔紅玉笑吟吟地道:“我這裏地方狹小,屋子又不好,不知道三少奶奶還住得慣嗎?”

秦桑對她倒是很客氣,說道:“閔小姐過謙了,我無緣無故投奔了來,閔小姐肯收留,我已經十分感恩。”

閔紅玉笑著說:“什麽叫無緣無故,三少奶奶可是帶著地契房契來的,這裏的房契都在您手裏,倒是我反客為主,鳩占鵲巢,很是過意不去呢。”

秦桑看著她的臉,緩緩說道:“這裏的房契為什麽會在我二嫂那裏,說實話,我也好奇得很。”

閔紅玉笑道:“我要說這房子原是易家二爺買的,他買來金屋藏嬌,所以叫我在這裏住著。你也不會信對不對?”

秦桑歎了口氣,說道:“都到了這種時候,閔小姐何必還要瞞著我。”

閔紅玉“噗”地一笑,說:“三少奶奶是個聰明人,原知道這世上的事,是知道都越少,就活得越快樂。”

秦桑點了點頭,閔紅玉這才在沙發上坐下來,打開手袋,拿出一盒外國香煙,先讓秦桑,秦桑搖頭說不會,她便自顧自抽出一支,點著了先吸了一口,倒仿佛舒服似的歎了口氣。她將香煙夾在指間,然後告訴秦桑:“過幾日英國領事館有條船要走,我想這是個好機會,所以托人向領事館說了,請他們在船上留個位置,拜托將你隨船帶到昌鄴,我想隻要到了昌鄴,三少奶奶自己就有辦法了,對不對?”

秦桑心下淒涼,到此時方露出疲態:“我原是個同孤兒一樣的人,到哪裏不都一樣呢?此時想想,也真是沒有意思。”

閔紅玉笑了笑,說道:“三少奶奶出身富貴,素來金尊玉貴,我們連您腳底下的泥都比不上呢,何苦說出這樣的話來。不說旁的,我們這樣的人,才叫真正沒意思。我還想著活一天多賺一天,三少奶奶怎麽倒多愁善感起來。”

秦桑笑了笑,說道:“閔小姐是風塵英雄,倒比我們這樣的人,活得自在許多。”

閔紅玉撣了撣煙灰,閑閑地道:“三少奶奶看皮影戲嗎?”

秦桑冷不防她突然這麽一問,怔了一下方才搖了搖頭。閔紅玉又吸了一口煙,噴出一片細白的煙霧,說道:“那皮影兒,也是描金畫鳳,栩栩如生。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唱念做打,倒也好一番熱鬧。可恨的是,每個皮影其實不過是傀儡,任由他人的五指撥弄,一舉一動,其實都是旁人操縱的。你別瞧我大屋子住著,呼奴喚婢使喚著人,天天打扮得花枝兒似的,其實我也就是那戲台上的皮影子,拎了線出來,便什麽也不是。”

秦桑倒不防她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意外之餘,有心相勸,可是一時之間,倒又想不出旁的話來勸她。閔紅玉笑著搖了搖頭,耳朵上細金絲流蘇,寶塔似的軟軟拂在她頸中,倒襯得粉頸如玉,凝白如脂。她這一笑,媚態橫生,隻說道:“三少奶奶,我這個人愛胡說八道,你別往心裏去。”

秦桑卻輕輕點了點頭,說道:“人生在世,誰不是命運的傀儡。”

閔紅玉靜默半晌,忽然又“撲哧”一笑,說道:“都怪我不會說話,又招起三少奶奶的感傷來。”她稍停了停,仿佛漫不經心一般,“其實我有一樁事情好生不解,三少奶奶為什麽不想往西北去,公子爺明明在西北,三少奶奶何不投奔了他去,夫妻團圓?”

秦桑笑了笑,說道:“他有他的大事要做,我何必去耽擱他。”

閔紅玉聽了這句話,卻也仿佛了解什麽似的,倒也不十分追問,隻說道:“公子爺雖然遠在千裏之外,不過還有一個人,我知道他原本是三少奶奶的故人,所以特意托人將他開解了出來,不知道三少奶奶,願不願意見他一見?”

秦桑臉上不動聲色,心裏卻隱隱猜到幾分,不過仍舊笑了笑,問:“什麽故人,這城裏我好像並無故人。”

“就是公子爺的親信副官潘副官,他原本在醫院養傷,公子爺臨走之時,托我好生照顧他,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他保了出來,眼下就住在離這裏不遠的地方,不知道三少奶奶,是不是願意同他見一見麵。說不定他秉承公子爺的吩咐,還有什麽話要對三少奶奶講。”

秦桑聽她說話綿裏藏針,早知道厲害。不過自己如果堅持不見,她也未免起疑,便說道:“既然如此,那麽就請潘副官來見一見也好。”

閔紅玉笑道:“如此甚好。”她起身自去安排,沒一會兒功夫,便有汽車接了潘健遲來。

這還是秦桑第一次見到傷後的潘健遲,隻見他形容憔悴,顯然傷勢未愈。潘健遲見了她,卻還是十分恭敬,扶著沙發老遠就鞠了一躬:“夫人。”

秦桑隻覺得熱淚盈眶,劫後餘生,相見卻是這樣的境地,可是再不能多說一言。這時候千言萬語,又有何用處。何況身處險境,處處都是耳目,隻怕自己和他的一舉一動,都被閔紅玉看在眼裏。她怕露出什麽破綻,靜默良久,方才問:“蘭坡可有什麽話帶給我?”

潘健遲望著她,嘴角微蘊笑意,過了片刻,才說道:“公子爺說,請夫人務必保重。”他停了好一會兒,又說道,“他還說——此生能夠與夫人相識相知,乃是最不悔之事,將來不論世事如何,卻也是值得了。”說到“不悔”二字,他眼中淚光粼粼,隻得一閃,便重新是笑意盈臉,望著秦桑。

秦桑心如刀割,過了良久,方才輕輕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了。”

閔紅玉忽然幽幽歎了口氣,說道:“三少奶奶一個人北行,原也是極有風險之事。依我看,不如潘副官陪同三少奶奶一起,這樣路上也有個照應。”

秦桑看了閔紅玉一眼,隻見她嫣然一笑,說道:“就這樣辦才好,我托人再向領事館說去,便多帶一個人,想必也沒什麽了不起。”

秦桑沉默片刻,方才說道:“閔小姐古道熱腸,卻是無微不至。”

閔紅玉笑道:“你可別把我想成好人,我可是有一把私心的如意算盤。眼下三少奶奶是落難,我幫幫你不算什麽吃力之事。可是我將來,還指望三少奶奶救命呢。”

秦桑此時方才茫然一笑:“我手無縛雞之力,如何能救你的命。”

閔紅玉說道:“三少奶奶福慧過人,更兼是女中豪傑,知恩圖報。哪天我要真的有性命之憂,想必三少奶奶必然會勉力救我。所以現在三少奶奶倒也不必過意不去,我這是放高利貸,劃算都很呢。”

她說得俏皮,秦桑亦不過一笑了之。

秦桑在閔紅玉宅中住了兩天,到得第三天,突然聽到城外炮聲大作。她原本深居簡出,每天在自己屋子裏不出來,聽到炮火之聲,不由得十分驚疑。到了下午時分,閔紅玉也回來了,她神色凝重,告訴秦桑說道:“李重年派兵圍城了,隻怕有一場大仗要打。”

秦桑大吃一驚,說:“那麽……”

“李重年這次是豁出去啦。”閔紅玉搖了搖頭,“他通電全國說是‘起義’,再不承認憲政,更不承認易家之鎮守使,說一定要拿下符遠,剿滅易匪。”

秦桑喃喃地道:“他一撕破了臉,就再無顧忌……”

“可不是。”閔紅玉點點頭,“哪怕是孟帥揮師來救,隻怕也來不及。何況北邊駐防要緊,孟帥隻怕有心無力……”她頓了頓,說道,“領事館忙著撤僑,今天晚上船就要走,三少奶奶,請做好準備,晚上我送你跟潘副官上船。”

到了晚間,那炮聲越發密集起來,街麵上早就已經戒嚴。閔紅玉神通廣大,不知從哪裏弄來的通行證,徑直開了汽車上碼頭去。遠遠已經看到江中泊的軍艦和輪船,都是各國領事館派來的,因為知道這一仗在所難免,所以在撤退僑民。

碼頭上極是混亂,符遠駐軍設了崗哨在路口,嚴加盤查,連有通行證的車輛都不許入內。而崗哨之後就是各國水兵把守,那卻算是公共租界的地麵了。因為大戰在即,所以除了僑民之外,更有無數逃難的富室人家,成千上萬的人湧在碼頭之上,頓時亂成一鍋粥。隻聞呼兒啼女,叫喊聲哭聲亂成一團。

閔紅玉原是個十分機靈之人,見到這種情況,早就將兩根金條從手袋裏取出來,連同兩本通行證往秦桑手中一塞,說道:“三少奶奶,此時正亂,快點過關要緊。”又輕輕將潘健遲一推,說道,“護著三少奶奶。”

秦桑被人流一擠,早覺得立足不穩,幸得潘健遲拉了她一把,她回頭望了一眼,隻見閔紅玉對著自己揮了揮手,仿佛是告別,又仿佛是催促自己快快入關。那閔紅玉原本穿著一件銀絲線繡梅花旗袍,隻看到那銀色袖子一招,露出腕上細細的珠釧,在煤氣燈下一閃,仿佛含著露光的草葉,她個子嬌小,轉瞬就陷在人潮中,再看不見了。

秦桑回過頭來,被人流挾卷著一直到了鐵柵之前,原來這裏盤查更嚴。好容易擠到跟前,衛兵翻看通行證,她早就將兩根金條夾在證件之中,那人手極快,將金條往袖底一塞,卻對秦桑說道:“你進去,他不準!”

秦桑看他一指,正是指的潘健遲,不由得心下大急,說:“我們兩個人是一起的,為什麽他不準?”

“不準就是不準。”那人將眼睛一翻,“上頭有令,年輕男丁一律不準出關。”

秦桑還待要辯說,潘健遲已經在她背上一推,說道:“你先進去,我回頭就來。”

秦桑情急之下拉住他的袖子,說道:“要走咱們一起走!”

潘健遲不由分說,硬生生掰開她的手指,直掰得她生疼生疼,他說道:“別犯傻了,快走!”秦桑待還要說什麽,已經被他狠狠一下推進了鐵柵之內,她急得直欲大哭,他在人群之中隻是大叫:“快走!快走!”她被人潮一下子擠出了四五丈開外,不停地回頭看,起初還能看見潘健遲的臉,再後來更多人湧上來,卻是再也看不見了。

她一直被人挾裹著到了碼頭水邊,夜風如咽,這才覺得臉上生疼,原來早已經是淚流滿麵。無數人提著箱籠,拖兒帶女,一路走到跳板上去,她渾渾噩噩,卻也不知要往何方去,隻見人潮洶湧,碼頭上盡是倉皇的人群。而值勤的水兵,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卻問:“Lady,can I help you?”一連問了她三遍,西語本來就難懂,她聽在耳中,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原來船票被她捏在手裏,早就快捏成一團了。那水兵看到船票,指引著她往英國船上去。

江麵風大,吹得人徹骨透心的寒意,仿佛從血脈最深處泛起來,她緊緊抓著鬥篷的邊緣,江水滾滾從跳板之下流過,卻是無窮無盡,波濤無聲。此時遠處的炮聲隱約如同悶雷一般,一陣緊似一陣。全身製服的大副站在棧橋邊,彬彬有禮地說:“Welcome aboard!”無數人從她身邊走過去,這時候一顆曳光彈遠遠地劃過天際,劃破岑寂的夜色,照得江水都隱隱泛起紅光來。

刹那間她想起父母,想起易連愷,想起酈望平,想起他剛才倉促地掰開她的手。

她突然就明白過來,為什麽易連愷遇刺的時候,他反倒替他擋了兩槍,他明明並不用如此,他明明是來臥底,他明明說過,這世上有許多事情,都比他的命還要重要。可是,他畢竟還是違背了他自己的心,做出了他本不該做的事情。

兩顆眼淚飛快地墜下去,或許是無聲地落到了黑沉沉的江水裏,轉瞬就不見了。她拭了拭眼淚,活著或許是最艱難的一件事,可是她會好好活著。她掠了掠蓬鬆的鬢發,朝著燈火通明的船艙走去,將無窮無盡的夜色,留在自己身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