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穴_第五十三章 錯誤
第五十三章 錯誤
01
這小樓並不能算很小,樓上居然有四間房,四間房都不能算很小。
唐缺把無忌帶到左麵的第一間:“你看這間房怎麽樣?”
房裏有寬大柔軟的床,床上有新換過的幹淨被單,推開窗外一片青綠,空氣幹燥而新鮮。
無忌道:“很好。”
唐缺問道:“你想不想在這裏住下來?”
無忌道:“想。”
唐缺道:“我也很想讓你在這裏住下來,你高興住多久,就住多久。”
無忌道:“那就好極了。”
唐缺說道:“隻可惜,還有一點不太好。”
無忌道:“哪一點?”
唐缺不回答,反而問道:“你住客棧,客棧的掌櫃是不是也會問你貴姓大名?是從哪裏來的?要往哪裏去?到這裏有何公幹?”
無忌道:“是。”
唐缺道:“我有沒有問過你?”
無忌道:“你沒有。”
唐缺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沒有問過?”
無忌道:“你為什麽?”
唐缺道:“因為,我不能給你機會練習。”
無忌道:“練習什麽?”
唐缺道:“練習說謊。”
他又眯起了眼:“謊話說的次數多了,連自己都會相信,何況別人。”
無忌道:“有理。”
唐缺道:“所以這些事我們隻能問你一次,不管你是不是說謊,我們都一定能看得出。”
無忌道:“你們?”
唐缺道:“我們的意思,就是除了我之外,還有些別的人。”
無忌道:“別的人是些什麽人?”
唐缺道:“是些一眼就看得出你是不是在說謊的人。”
他又用那雙又白又胖的手握住了無忌的手:“其實我知道你是絕不會說謊的,可是你一定要通過這一關,才能在這裏住下來。”
無忌道:“你們準備什麽時候問?”
唐缺道:“現在。”
這兩個字說出口,他已點住了無忌的穴道。
無忌讓他握住手,就是準備讓他點住穴道。
無忌一定要唐缺認為自己完全信任他,絕對相信他。
——一個自己心裏沒有鬼的人,才會去信任別人。
他一定要唐缺認為他心裏坦然。
——如果你要別人信任你,就得先讓別人認為你信任他。
他一定要唐缺信任他,否則他根本沒法子在這裏生存下去。
02
強烈的燈光,直射在無忌臉上。
四麵一片黑暗。
他什麽都看不見,隻能聽得見黑暗中有輕微的呼吸聲,而且絕對不止一個人。
他既不知道這些人是些什麽人,也不知唐缺把他帶到什麽地方來了。
他也不知道這些人準備用什麽法子盤問他。
黑暗中又有腳步聲音起,又有幾個人從外麵走了進來。
其中有人隻淡淡說了四個字就坐下。
“我來遲了。”
他並不想為自己的遲到解釋,更完全沒有抱歉的意思。
他好像認為別人都應該明白,如果他遲到,就一定有理由。
他好像認為別人都應該等他的。
他的聲音低沉,冷漠,充滿自信,而且還帶著種說不出的驕傲。
聽見這個人的聲音,無忌全身的血一下子就已衝上頭頂,全身都仿佛已被燃燒。
他當然聽得出這個人的聲音。
就算把他打下萬劫不複的十八層地獄裏,就算把他整個人都剁成肉泥,燒成飛灰,他也絕不會忘記這個人。
上官刃!
這個人赫然竟是上官刃。
上官刃終於出現了。
無忌雖然還看不見他,卻已經可以聽得到他的呼吸。
不共戴天的仇恨,永遠流不完的血淚,絕沒有任何人能想象的苦難和折磨……
現在仇人已經跟他在同一個屋頂下呼吸,他卻隻有像個死屍般坐在這裏,連動都不能動。
他絕不能動。
他定要用盡所有的力量來控製自己。
現在時機還沒有到,現在他隻要一動,就死無葬身之地!
死不足惜!
可是如果他死了,他的仇人還活著,他怎麽
能去見九泉下的亡父?
他甚至連一點異樣的表情都不能露出來!
絕沒有任何人能了解這種忍耐是件多麽艱難,多麽痛苦的事。
可是他一定要忍!
他心頭就仿佛有把利刃,他整個人都仿佛已被一分分、一寸寸地割裂。
可是他一定要忍下去。
上官刃已坐下。
燈光是從四盞製作精巧的孔明燈中射出來,集中在無忌臉上。
無忌臉上已有了汗珠。
他雖然看不見上官刃,上官刃卻絕對可以看得見他,看得很清楚。
他從未想到自己會在這種情況下遇到上官刃。
他相信自己的樣子已經變了很多,有時連他自己對鏡時都已認不出自己。
但他卻沒有把握能確定,上官刃是不是也認不出他了。
上官刃如果認出了他,那後果他連想都不敢想。
他坐的椅子雖然寬大而平實,他卻覺得好像坐在一張針氈上,一個烘爐上。
冷汗已濕透了他的衣裳。
03
黑暗中終於有聲音傳出,並不是上官刃的聲音,上官刃居然沒有認出他。
“你的姓名。”黑暗中的聲音在問。
“李玉堂。”
“你的家鄉。”
“皖南,績溪,溪頭村。”
“你的父母?”
“李雲舟,李郭氏。”
問題來得很快,無忌回答卻很流利。
因為隻要是他們可能會問的事,他都已不知問過自己多少遍。
他相信就算是個問案多年的公門老吏,也絕對看不出他說的是真是假。
他說的當然不是真話,也並不完全是假的。
——如果你要騙人,最少要在三句謊話中加上七句真話,別人才會相信。
他沒有忘記這教訓。
他說的這地方,本來是他一個奶娘的家鄉,他甚至可以說那裏的方言。
那地方距離這裏很遠,他們就算要去調查,來回至少也得要二十天。
要調查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更花費時間,等他們查出真相時,最早也是一個月以後的事,在這一個月裏,他已可以做很多事。
他一定要盡量爭取時間。
他說:
他的父親是個落第的秀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已父母雙亡。
他流浪江湖,遇見了一個躺在棺材裏的異人,把他帶回一個墳墓般的洞穴裏,傳了一年多武功和劍法。
那異人病毒纏身,不能讓他久留,所以他隻好又到江湖中去流浪。
那異人再三告誡,不許他以劍法在江湖中炫耀,所以他隻有做一個無名的殺人者。
以殺人為業的人,本來就一定要將聲名、家庭、情感,全部拋卻!
他和唐玉能結交為朋友,就因為他們都是無情的人。
最近他又在“獅子林”中遇見了唐玉,兩人結伴同行,到了蜀境邊緣那小城,唐玉半夜赴約,久久不歸,他去尋找時,唐玉已經是個半死的廢人。
他將唐玉送回來,除了因為他們是朋友之外,也因為他要找個地方避仇。
他相信他的對頭就算知道他在唐家堡,也絕不敢來找他的。
這些話有真有假,卻完全合情合理。
他說到那棺材裏的異人時,就聽到黑暗中每個人的呼吸都仿佛變粗了些。
他們無疑也聽過有關這個人的傳說。
可是他們並沒有多問有關這個人的事,就好像誰也不願意提及瘟神一樣。
他們也沒有再問邊境上那小城裏,令唐玉送命的那次約會。
唐缺無疑已將這件事調查得很清楚,無忌在那裏安排好的一著棋並沒有白費。
他們爭議的是,是不是應該讓一個有麻煩的人留下來。
黑暗中忽然響起一聲輕輕的咳嗽,所有的爭議立刻停止。
一個衰弱而蒼老的聲音,慢慢地說出了結論。
“不管他是個什麽樣的人,他總是唐玉的朋友,不管他是為什麽把唐玉運回來的,他總算已經把唐玉送回來了。
“所以他可以留下來,他願意在這裏待多久,就可以待多久。”
所以無忌留了下來。
04
夜。
窗戶半開,窗外的風吹進來,幹燥而新鮮。
唐缺
已經走了,臨走的時候,他眯著那雙笑眼告訴無忌:“老祖宗對你的印象很好,而且認為你說的都是真話,所以才讓你留下來。”
要瞞過一個已經做了曾祖母的老太婆,並不是件很困難的事。
能瞞過上官刃就不容易了。
這也許隻因為他做夢也想不到趙無忌敢到唐家堡來,也許是因為無忌的聲音、容貌,都的確變了很多。
無忌隻能這麽想。
因為他既不相信這是運氣,也想不出別的理由。
他很想看看上官刃是不是也變了,可惜他什麽都看不見。
他隻能感覺到那地方是個很大的廳堂,除了唐缺和上官刃外,至少還有十個人在那裏。
這十個人無疑都是唐家的首腦人物,那地方無疑是在“花園”裏,很可能就是唐家堡發號施令的機密中樞所在地。
去的時候,他被唐缺點了暈睡穴,唐缺點穴的手法準而重,他什麽都沒有感覺到。
回來的時候,唐缺對他就客氣了,隻不過用一塊黑帕蒙住他的眼,而且還用一頂滑竿之類的小轎把他抬回來。
他雖然還是看不見出入的路徑,卻已可感覺到,從他住的這小樓到那地方,一共走了一千七百八十三步。
每一步他都計算過。
從那裏回來,走的是下坡路,有三處石階,一共是九十九級,經過了一個花圃,一片樹林,還經過了一道泉水。
他可以嗅到花香和木葉的氣息,也聽到了泉水的聲音。
經過泉水時,他還嗅到一種硝石硫黃的味道,那泉水很可能是溫泉。
蜀中地氣暖熱,很多地方都有溫泉。
現在推開窗戶,就可以看見剛才他們經過的那片樹林。
走出樹林,向右轉,走上一處有三十八級的石階,再轉過一個種滿了月季、芍藥、山茶和牡丹的花圃,就到了那個溫泉。
一到溫泉,距離他們問話的地方就不太遠了。
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找到。
這一路上當然難免會有暗卡警衛,可是現在夜已很深,防守必定比較疏忽。
何況他今天才到這裏,別人就算懷疑他也絕對想不到他今天晚上就有所行動。
他認為這是他的機會,以後就未必會有這麽好的機會了。
他決定開始行動。
窗子是開著的,窗外就是那片樹林,窗戶離地絕不超過三丈。
可是他並沒有從窗戶跳下去。
如果有人在監視他,最注意的一定就是這扇窗戶。
所以他寧可走門、走樓梯,就算被人發現,他也可以解釋。
“新換的床鋪,還不習慣,所以睡不著,想出去走走。”
他已學會,無論做什麽事,都先要替自己留下一條退路。
門外有條走道,另外三間房,門都關著,也不知是不是有人住。
這裏想必是唐家接待賓客的客房,郭雀兒很可能也在這裏。
但是無忌並不想找他。
他絕不能讓唐家的任何一個人看出他們是朋友。
這也是他為自己留下的一條退路。
小樓內外果然沒有警衛,樹林裏也看不出有暗卡埋伏。
近年來,江湖中已沒有人敢侵犯唐家堡。太平的日子過久了,總難免有點疏忽大意,何況這裏已接近唐家的內部中樞,一般人根本就沒法子進入這地區。
無忌卻還是很小心。
樹木占地很廣,以他的計算,要走四百一十三步才能走出去。
他相信自己計算絕對精確。
就算走的步子,大小有別,期間的差別也不會超過三十步。
他算準方向,走了四百一十三步。
前麵還是一片密密的樹林。
他又走了三十步。
前麵還是一片密密的樹林。
他再走五十步。
前麵還是一片密密的樹林。
無忌手心已有了冷汗。
這樹林竟像是忽然變成了一片無邊無際的樹海,竟像是永遠走不出去了。
難道這樹林裏有奇門遁甲一類的埋伏?
他看不見。
濃密的枝葉,擋住了天光夜色,連星光都漏不下來。
他決定到樹梢上去看看。
他這個決定錯了。
在這種情況下,無論多小的錯誤,都足以致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