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山行_第四十一章 第三條羊
第四十一章 第三條羊
01
四月十二,晨。
平常這時候,樊雲山已做完了他的“功課”,從丹室出來吃早飯了。
今天他比平常遲一點,因為今天一早就有個他預想不到的客人來,跟他談了很久,說了些讓他覺得心煩的話。
——這個分舵裏居然有奸細,居然連趙簡的兒子都知道了。
他主持這分舵已多年,現在居然要一個年輕小夥子來告訴他這件事,而且還教他應該怎麽做,這使得他很不滿意。
他對年輕人一向沒有好感,他一向認為年輕人辦事不牢,沒有一個可靠。
這也許隻不過因為他自己已經不再年輕,雖然這一點他是絕不肯承認的。
他對趙無忌當然還是很客氣,直送到大門外,才入丹室。
丹室就是他煉丹的地方,也是完全屬於他自己的小天地,沒有得到他的允許,任何人都不能進去。
煉丹不是煉金。
雖然有些人認為煉丹也和煉金一樣荒謬,他並不在乎。
煉丹就是“燒汞”,也叫作“服石”,是件高雅而神奇的事,非常非常高雅,非常非常神奇,那些俗人當然不會懂。
隻有像劉安那樣的貴族,韓愈那樣的高士,才懂得其中的奧妙和學問。
他通常都在他的“半山軒”裏吃早飯,通常都是紅薇和紫蘭去伺候他。
紅薇和紫蘭雖然年輕,卻很規矩。
可是今天他遠遠就聽見了她們的笑聲,其中居然還有男人的聲音。
是誰有這麽大的膽子,敢到樊大爺的私室去,跟他的丫頭調笑?
他用不著看,就知道一定是丁棄。
因為誰都知道丁棄是他的好朋友,隻有丁棄才可以在他家裏穿堂入戶,自由出入,甚至還可以吃他的早飯。
他進去的時候,丁棄已經把廚房特地為他準備的燕窩雞湯吃了一大半,正在跟他兩個年輕又漂亮的丫頭說笑話。
如果別人敢這麽樣做,樊雲山說不定會打斷他的腿。
丁棄卻是例外。
他們不但是好朋友,也是好夥伴。
看見他進來,丁棄就大笑,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是吃人間煙火的,而且居然吃得這麽好。”
樊雲山也笑了:“學道的人也是人,也一樣要吃飯的。”
丁棄笑道:“我以前還認為你隻要吃點石頭就行了。”
樊雲山沒有再接下去,雖然是好朋友,也不能拿他“煉丹”這件事來開玩笑。
這件事是絕對神聖不可侵犯的。
幸好丁棄已改變話題,忽然問道:“趙公子是不是也到這裏來過?”
樊雲山道:“他來過。”
丁棄道:“你也已知道那件事?”
樊雲山點頭。
他當然應該知道,至少他也是這裏的舵主之一。
丁棄笑道:“我到這裏來,倒不是為了要來喝你的雞湯的。”
樊雲山道:“你現在就要去等待那個人?”
丁棄道:“你不去?”
樊雲山道:“我還得等等,莫忘記我也要吃飯的。”
丁棄笑了:“好,你吃飯我先去。”
樊雲山也覺得很好笑,現在同仁堂和鹵菜店根本還沒有開門,那個人就算來了,也沒地方去買陳皮當歸,牛肉燒雞。
年輕人做事總是難免沉不住氣,年輕人的眼睛也太不老實。
他忽然發現又應該替紅薇和紫蘭做幾件新衣裳穿了。
去年做的衣裳,現在她們已穿得太緊,連一些不該露出來的地方,都被繃得露了出來。
這當然不是因為衣服縮小了,而是因為她們最近忽然變得成熟了起來,男人看見她們的時候,都忍不住要多看兩眼。
丁棄是個男人。
他的眼睛實在不能算很老實。
他已走出門,忽然又回頭,道:“我發現學道的人非但可以吃飯,而且還有個好處。”
樊雲山道:“什麽好處?”
丁棄道:“學道的人隨便幹什麽,都不會有人說閑話,如果我也像你一樣,找幾個年輕的小姑娘來伺候我,別人就要說我是個色狼了。”
他大笑著走出去。
樊雲山本來也在笑,可是一看到丁棄走出去,他的笑容就不見了。
他實在受不了這個年輕人的狂妄和無禮。
雖然他們的地位一樣,他的資格總比較老些,丁棄至少總應該對他尊敬一點。
不幸的是,丁棄這個人竟似乎從來都不懂“禮貌”這兩個字是什麽意思。
現在他終於開始吃他的早飯了。
紅薇和紫蘭,一直站在他旁邊,看著他,紅著臉偷偷地笑。
他當然懂得她們的意思。
一個發育良好、身體健康的女孩子,剛剛嚐到“那種事”的滋味後,總是特別有興趣的。
何況他自從“服石”之後,不但需要特別強烈,而且變得特別勇猛,甚至比他新婚時更勇猛,絕對可以滿足任何女人的需要。
每天吃過早飯之後,他通常都會帶兩個年輕的女孩子,到他的丹室去,傳授給她們一點神仙的快樂。
現在她們好像已經有點等不及了。
樊雲山慢慢地放下筷子,站起來,走向他的丹室——
這次從丹室出來的時候,他雖然顯得有點疲倦,心情卻好了很多,甚至連丁棄的無禮,也變得沒有那麽討厭了。
享受過一番“神仙的樂趣”之後,無論誰都會變得比較輕鬆愉快,寬懷大度。
現在他隻需要一壺好茶,最好當然是一壺福建武夷山的鐵觀音。
他立刻想到了“武夷春”。
02
“武夷春”是家茶館。
這家茶館是福建人開的,福建人都講究喝茶,都喜歡喝鐵觀音。
這家茶館的鐵觀音,據說真是產在武夷絕頂,派人用快馬運來的。
這家茶館在采芝齋隔壁。
采芝齋是家很有名的糕餅茶食鋪,就在同仁堂老藥鋪隔壁,王胖子開的那家鹵菜店對麵。
所以樊雲山今天如果不到武夷春來喝茶,那才真的是怪事。
世界上的怪事絕不會太多,所以他來了!
茶館裏的人認得樊大爺的人當然不少,知道他是大風堂舵主的人卻沒有幾個。
如果他常常仗著大風堂的威名在外麵招搖,現在他已經是個死人。
丁棄一定也來了,一定就在附近,他沒有看見丁棄,卻看見了小狗子。
小狗子不是狗,是人。
雖然大家都把他當作狗一樣呼來叱去,他畢竟還是個人。
他是高升客棧十一個店小二裏麵,做事做得最多,錢拿得最少的一個。
現在也不知是哪位客人,又叫他到王胖子的鹵菜店來買鹵菜了。
樊雲山知道這個趙公子就住在高升客棧,還帶著個穿著大紅裙子的大姑娘。
這位趙公子原來也是個風流人物。
小狗子提著幾色鹵菜回去了。
一個賣橘子的小販,挑著擔子走到王胖子的鹵菜店門口。
王胖子出來買了幾斤橘子給他的女兒吃。
他的女兒並不胖,因為她隻喜歡吃橘子,不喜歡吃肉。
王胖子是這個賣橘子小販的老主顧。
賣橘子的小販走得累了,又累又渴,就走到茶館裏來,找茶館裏的夥計,討碗茶喝。
茶當然不能白喝。
他用兩個橘子換了一壺茶喝。
茶館裏的夥計把橘子收到後麵,分了一個給掌櫃的小兒子,就提了個大水壺出來替客人衝水。
樊大爺是老客人,也是好客人,他當然要特別巴結。
他第一個就來替樊大爺衝水,還特地帶了個熱手巾把子來。
樊雲山覺得很滿意。
他喜歡別人的恭維奉承,所以他的小賬總是給得特別多些。
夥計千恩萬謝地走了,他打開這把熱手巾,裏麵就有樣東西掉下來,落入他的手心裏,好像是個卷起來的紙條。
茶喝得太多,當然難免要去方便方便。所以又喝了幾口茶之後,他就站了起來,到後麵去方便了。
這些都是很正常的。
這些事無論被誰看見,都絕不會覺得有一點可疑的。
就算被一個疑心病最大的老太婆看見,也絕不會想到,就在這件事進行之中,已經有一件很重要的消息,從住在高升客棧裏一個穿著紅裙的大姑娘那裏,傳到了樊雲山手裏。
03
唐玉現在穿的已經不是紅裙子了。
現在他穿的是一套趙無忌的衣裳,青鞋、白襪、藍衫。質料剪裁雖都很好,卻絕不讓人覺得刺眼。
趙家並不是暴發戶,無忌一向很懂得穿衣服,這一點連唐玉都不能不承認。
唐玉從來不會喜歡一個快要死在他手裏的人,可是他居然有點喜歡趙無忌。
他覺得趙無忌這個人很奇怪,有時候看起來雖然很笨,其實卻很聰明;有時候看起來雖然很聰明,卻偏偏又很笨。
唐玉決定替他買口上好的棺材,叫樊雲山把他的屍身送回和風山莊去。
他們畢竟是“朋友”。
“我要買四兩燒餅,四兩牛肉。”
唐玉用極地道的官話告訴王胖子:“一分也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
到同仁堂去買陳皮和當歸的時候,他已看到坐在武夷春喝茶的樊雲山。
這個一向循規蹈矩,做事一絲不苟,從來都沒有出過一點差錯的人,居然會是個“奸細”,實在是誰都想不到的事。
他們的對象本來是丁棄,但是唐缺卻堅決認為樊雲山絕對比丁棄容易打動。
唐缺的理由是:
——像樊雲山這種人,對丁棄那種不拘小節的年輕人一定很不滿。
——這地方本來是樊雲山一個人的地盤,現在大風堂又派了個丁棄這樣的年輕人來,而地位居然跟他完全平等,無論他要做什麽事,都不能不跟這毛頭小夥子去商量,這對一個已經習慣做老大的人來說,也是件不可忍受的事。
唐缺對煉丹居然也有研究!
他知道煉丹是件極奢侈的事,也知道服過丹之後,不但性情會因身體的燥熱而改變,連性欲都會變得極亢奮。
這也正是一些“有道之士”,為什麽會冒險去煉丹的原因。
所以唐缺認為:
——如果我們能提供給樊雲山一點煉丹的靈藥和秘訣,把幾個隨時可以讓他“散熱”的女孩子送給他,而且保證一定會替他教訓教訓丁棄,他一定什麽事都會肯做的。
後來的事實,果然證明他的看法完全正確。
唐缺看人的眼光確實有獨到之處,這一點連唐玉都不能不佩服。
唐玉也看見了丁棄。
丁棄實在可以算是個很好看的年輕人,隻可惜太“隨便”了一點,看起來簡直有點像是個市井中的混混兒。
在四月天,他身上居然就穿起件夏布袍子,把右麵一隻空蕩蕩的衣袖束在一根用青布做的腰帶裏,亂蓬蓬的頭發顯然也有好幾天沒梳過。
他甚至還把他那柄斷劍插在腰帶上,連劍鞘都沒有配一個。
一向非常講究穿衣服的樊雲山,對他這副樣子當然看不順眼。
隻要一看見他,樊雲山就會覺得全身都很不舒服。
四兩牛肉、四兩燒雞都已經切好了,用油紙打成了小包。
唐玉用左手提著陳皮和燒雞,用右手提著當歸和牛肉,走過了長街,開始往左轉。
他相信樊雲山一定已接到了他要小狗子送出來的消息。
為了避嫌疑,他一直都陪著趙無忌待在房裏,隻不過關照小狗子去打掃他那間客房,監督著小狗子把痰盂倒了出去。
趙無忌一定絕不會想到,小狗子也早就被他們買通了。
——隻要一個人對自己的生活覺得不滿意,你就有機會收買他的。
這是唐缺的理論。
唐玉發覺唐缺的理論總是很有道理。
桑樹林已經在望。
唐玉相信樊雲山當然絕不會想“殺他滅口”,但是他們也絕不會先出手對付丁棄。
趙無忌當然會在暗中監視他們。
所以他們現在唯一的問題是,要怎麽樣才能讓丁棄出手來對付他!
隻要丁棄一出手,他就是奸細了,隨便他怎麽否認都沒有用的。
就算他們不殺他,趙無忌也絕不會饒他。
唐玉微笑。
他已經有把握要丁棄出手。
為了保護他這個“非常重要的人”,丁棄和樊雲山都跟著他走了過來。
——丁棄不是奸細。
——丁棄當然已開始在懷疑樊雲山。
——如果這個“重要的人”和樊雲山之間有勾結,他交給趙無忌那個名字,當然就不會是真的奸細的名字。
——如果他交出來的名字是丁棄,丁棄也沒法辯白。
——丁棄當然也想到了這一點,所以他隻要發覺這個“重要的人”和樊雲山之間的情況有一點不對,一定就會出手。
這其中的關鍵看來雖很複雜,其實卻像“一加一等於二”同樣簡單。
所以唐玉忽然轉過頭去,看著樊雲山笑了笑,好像是要他放心!
“我交給趙無忌的名字,絕對不會是你。”
04
天氣晴和,陽光明朗。
丁棄也許有很多不太好的毛病,眼睛卻連一點毛病都沒有,在這麽好的天氣裏,連一裏外的麻雀是公的還是母的,他都能看得出。
這也許是他自己吹牛,可是唐玉這樣笑,他總不會看不見。
他轉過頭,就看見樊雲山也在笑,他忍不住問:“你認得這個人?”
樊雲山搖了搖頭。
丁棄說道:“看起來,他卻好像認得你?”
樊雲山還在笑,雖然沒有承認,但是也不再否認。
他並不怕被丁棄看出他們之間的秘密,他本來就想要誘丁棄出手。
想不到的是,丁棄的出手遠比他意料中快得多。
他的笑容還沒有消失,丁棄的掌緣已猛切在他左頸後的大血管上。
唐玉剛想把左手提著的陳皮和燒雞掛上樹枝,樊雲山已倒了下去。
他知道丁棄會出手的,可是他也想不到樊雲山竟會被丁棄一擊而倒。
這一擊不但迅速準確,最可怕的是,出手之前,完全沒有一點警兆。
既然已決定攻擊,他就絕不再猶疑,絕不讓對方有一點預防準備。
唐玉忽然發覺自己以前一直低估了他,這個人實在比別人想象中更危險。
丁棄居然還沒有撲過來,還站得遠遠的,用一雙鷹一般的眼睛盯著他。
唐玉慢慢地把陳皮和燒雞掛上樹枝,才回過頭:“你就是獨臂神鷹?”
丁棄道:“我就是。”
唐玉道:“你知道我是什麽人?”
丁棄道:“我知道。”
唐玉道:“你也知道我有樣東西要交給趙無忌?”
丁棄道:“我知道。”
唐玉道:“你不想讓我交給他?”
丁棄道:“我不想。”
唐玉道:“你想把我殺了滅口?”
丁棄並不否認。
唐玉歎了口氣,重重地把右手提著的當歸和牛肉,丟在地上,說道:“那你就動手吧。”
丁棄道:“你為什麽不動手?”他冷笑,“既然你是唐家的人,為什麽還不把你們的獨門暗器拿出來?”
唐玉明白了。
丁棄不敢逼近來,隻不過因為怕他的暗器——這個“重要的人”既然是從唐家來的,身上當然帶著有唐家的獨門暗器。
唐玉本來就是唐家的人,本來就帶著唐家的獨門暗器。
如果他把他的暗器使出來,就算有十個丁棄,也一樣要粉身碎骨,死無葬身之地。可惜他不能拿出來。
因為他已經看見了趙無忌。
趙無忌是從一棵粗大的桑樹後出現的,現在已逼近丁棄。
他的動作並不快,卻極謹慎,絕沒有發出一點讓丁棄警覺的聲音。
丁棄的注意力,已完全集中在唐玉身上。
麵對著一個身上很可能帶著唐家獨門暗器的人,天下間絕沒有任何人敢疏忽大意。
唐玉忽然歎了口氣,道:“可惜。”
丁棄道:“為什麽可惜?”
唐玉道:“現在你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個活靶子,如果唐家真的有人在這裏,就算是個三歲小孩子也可以把你打出七八個透明窟窿來。”
他又歎了口氣,說道:“隻可惜我身上連一樣暗器都沒有,我根本就不是唐家的人。”
丁棄的臉色變了,就像是一條忽然發現自己落入虎口的羊,不但驚慌,而且恐懼。
他想拔劍。
他的手剛握住劍柄,無忌的鐵掌已猛切在他左頸後的大血管上,用的手法跟他剛才擊倒樊雲山時同樣迅速準確。
唯一不同的是,無忌有兩隻手,另一隻手上還有把刀,短刀。
三寸六分長的刀鋒,已完全刺入了丁棄的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