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椒巷_第二十七章 針鋒相對

第二十七章 針鋒相對

01

霹靂一聲,大雨傾盆。

無忌還是動也不動地坐在船頭,傾盆的大雨,很快就打得他全身濕透。

他從小討厭下雨,下雨天就要被關在房裏,讀那些他直到現在還不能完全了解的經書。

可是現在他並不討厭這場雨,雨水至少可以讓他頭腦冷靜。

“上官刃是在唐家堡。”

現在他已知道了仇人的下落,他應該怎麽樣去複仇?

“唐家堡的範圍很大,我不能確定他究竟在哪裏,隻不過聽說他已經和堡主一個孀居的妹妹訂了親,而且成了唐家內部幾個很重要部門的主管之一。”

上官刃早年喪妻。

唐家對外的政策,又正好和漢朝一樣,很喜歡用“和親”來做結交的手段。上官刃的這段婚姻,正好作為他和唐家之間的保證。

“近年來唐家人丁旺盛,高手輩出,和霹靂堂聯盟後,勢力更大,唐二先生和唐傲、唐玉兄弟,在江湖中的名氣雖然比較大,可是唐家堡還有些無名的高手,說不定比他們更可怕。”

其實這些事根本用不著軒轅一光說出來,無忌也早已了解。

經過了這一年艱苦的磨煉後,他已比任何人想象中都成熟得多。

軒轅一光已躲到船篷裏,他不想淋雨,可是他也不反對別人淋雨。

無忌終於抬起頭,看著他,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

軒轅一光道:“哦?”

無忌笑著道:“你怕我到唐家堡去送死!”

軒轅一光承認。

無忌道:“可是你放心,我已經不是那種兩眼發直,愣頭愣腦,一心隻想去找仇人拚命的小夥子了,我絕不會痛哭流涕,紅著眼睛,就這麽樣衝到唐家堡去找上官刃的。”

他的態度沉著而冷靜:“因為現在我已經知道,痛苦和衝動根本不能解決任何事,你愈痛苦,你的仇人愈愉快,你愈衝動,你的仇人愈高興。”

軒轅一光笑了:“我早就看得出你不是那種故作孝子狀的小王八蛋。”

無忌道:“你剛才看到我又上了當,可是我保證那絕對是最後一次。”

軒轅一光微笑道:“希望那是最後一次。”

無忌道:“我也可以保證我絕不會平白去送死,隻要上官刃活著,我就不會死。”

他並沒有咬牙切齒,椎心泣血地發誓,這種冷靜的態度,反而更顯出了他的決心。

無忌道:“一路盯著你到這裏來的那三個人,我也絕不會讓他們活著回去。”

軒轅一光道:“你準備怎麽做?”

無忌沉思著,沒有回答。

軒轅一光道:“要釣魚也得選個好地方,我知道有個獅子林,地方很大,有很多樹……”

無忌打斷了他的話,道:“我知道那地方,我去過。”

軒轅一光道:“空闊的地方,容易閃避暗器,樹多的地方,容易找到掩護。”

無忌道:“可是空闊的地方,也容易被他們逃脫,而且他們又在暗處,我們的人手卻不夠。”

軒轅一光說道:“你認為那個地方不好?”

無忌道:“不好。”

軒轅一光道:“那麽你——”

無忌又打斷了他的話,忽然問道:“你是怎麽混進唐家堡的?”

軒轅一光道:“從表麵上看來,唐家堡就像是個繁榮的市鎮一樣,裏麵有幾條街,幾十家店鋪,隻要你說得出來的,那裏都有。”

無忌道:“既然有店鋪,當然就難免要和外麵的生意人來往。”

軒轅一光笑道:“一點都不錯,所以我就扮成了一個從遼東來的大商人,帶了一大批長白參和一大批皮貨,大搖大擺地進了唐家堡。”

無忌道:“後來他們怎麽看出了你這位大老板是冒充的?”

軒轅一光道:“唐家有個小王八蛋,賭錢的時候跟我做手腳,被我痛打了一頓,後來——”

他沒有說下去。

在那種時候還要賭錢,還要揍人,他自己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無忌微笑道:“我記得賭徒們有句老話。”

軒轅一光道:“老話通常都是好話,多少總有點道理。”

無忌道:“有時候,道理還不止一點。”

軒轅一光道:“你那句老話是怎麽說的?”

無忌道:“從賭上輸出去的,隻有從賭上才能撈得回來。”

軒轅一光笑道:“有道理,實在有道理。”

無忌道:“上次他們從賭上抓住了你的尾巴,這次你不妨再讓他們抓一次。”

軒轅一光道:“隻要有得賭,我總是讚成的。”

無忌道:“樹木雖然是種很好的掩護,可是還有種掩護比樹更好。”

軒轅一光道:“那是什麽?”

無忌道:“人。”

有賭的地方,當然有人,隻要賭得熱鬧,人就絕不會少。

有軒轅一光在,當然不會不熱鬧。

軒轅一光忽然搖頭,道:“這法子不好。”

無忌道:“為什麽不好?”

軒轅一光道:“唐家的暗器又沒有長眼睛,若是打在別人身上,那些人豈非死得冤枉?”

無忌道:“唐家堡不是烏合之眾,他們也是武林世家,也有他們的家規,他們的暗器更珍貴,絕不會亂放暗器,傷及無辜的。”

他笑了笑,又道:“所以人愈多,愈亂,他們愈不敢隨意發暗器。”

軒轅一光道:“可是在混亂之中,我們豈非也一樣找不到他們?”

無忌道:“我們可以找得到。”

軒轅一光道:“為什麽?”

無忌道:“因為大風堂在這裏有個

分舵,分舵裏至少總有幾十個兄弟。”

軒轅一光總算明白了:“所以跟我賭錢的,都是大風堂的兄弟?”

無忌道:“每一個都是。”

軒轅一光道:“你要我先把他們每個人的樣子都看清楚?”

無忌道:“我們甚至可以在他們身上做一點我們自己能看得出,別人看不出的標記,唐家的人若是來了,那就……”

軒轅一光搶著道:“就好像三粒老鼠屎掉進了白米堆裏,連瞎子都能把他們摸出來!”

無忌笑道:“一點也不錯。”

軒轅一光忽又搖頭道:“這法子不好,至少有一點不好。”

無忌道:“哪一點?”

軒轅一光大笑道:“跟我賭錢的,既然都是自己兄弟,我就不好意思贏他們的錢了。”

02

霹靂一聲,大雨傾盆。

喬穩站在窗口,看見窗外珠簾般的大雨,他本來想關起窗子的,卻不知不覺看出了神。

這裏是個幹燥的地方,已經很久沒有下過這麽大的雨了。

他還記得上一次暴雨來臨時,是在去年的九月底。

他記得這麽清楚,因為那天晚上來了兩位稀客,一位是曲平,一位是趙家的大小姐趙千千。

那天正是個標準的秋老虎天氣,白天熱得要命,晚上這場暴雨,正好洗清了白天的燥熱,他準備了一點酒菜瓜果,正想喝兩杯。

就在那時候,曲平和千千來了,樣子看來好像是很狼狽。

後來他才知道,他們已經在九華山上住了兩個月,為的是要去找無忌,誰知非但沒有找到無忌,鳳娘反而失蹤了。

那位大小姐的脾氣很壞,對曲平總是呼來叱去,很不留麵子。

曲平卻一點都不生氣。

鳳娘失蹤了之後,他們孤男寡女在深山裏,發生了些什麽事?

喬穩當然沒有問,也不敢問。他一向是個很穩重,很本分的人,雖然沒有做過什麽大事,卻也沒有犯過大錯。

他雖然覺得曲平未免有點勢利,可是也不討厭這個肯上進的年輕人,如果曲平能夠娶到這位大小姐,他也很高興。

所以,他又叫人加酒,加菜,準備客房。

趙大小姐卻堅持當天晚上就要走,他們到這裏來,隻不過是為了找他要盤纏路費,要三千兩。

三千兩銀子不是小數目,可以走很遠的路了,這位大小姐準備到哪裏去?

喬穩也沒有問。

多做多錯,多言賈禍,知道的事愈多,煩惱也就愈多。

這是他做人做事的原則。

就因為他一直把握這原則,所以他能在這職位上一待二十年,過了二十年太平日子。

去年,“行運豹子”那件事,他並不是沒有聽到風聲,也並不是完全不知道那個“行運豹子”就是趙二爺的大公子。

可是無忌既然沒有找上他,他就不妨裝糊塗。

今天軒轅一光叫他去接的人是誰?他心裏多少也有點數。

可是人家既然不說,他又何必多事?

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

一個六十多歲的人,難道還想出什麽大風頭?難道還想往上爬,去做堂主?

現在他已經有了點積蓄,在城外有了幾畝田,分租給幾個老實的佃戶,每年按時收租。

自從他的妻子得了喘病後,他們就分了房,可是他從沒有再娶小老婆的意思,家裏的丫頭們,他更連碰都不碰。

大風堂的規矩很嚴,他不能讓人說閑話。

可是城裏“留春院”如果來了新鮮幹淨的小姑娘,總會派人來通知他,他偶爾也會安排一個隱秘的地方,去享受半個晚上。

那是銀貨兩訖,彼此都不吃虧的交易,他既不必為此羞愧,也不怕惹上無謂的麻煩。

何況,在他這種年紀,居然還能有“餘勇”來做這種事,他心裏多少總有點沾沾自喜,每次事後,都會覺得精神特別振奮,活力特別充沛。

對於這種生活,他已經覺得很滿足。

天氣又開始有點涼了,他想叫保福去準備點酒菜,下大雨的晚上,他總是喜歡喝兩杯。

保福是他的忠仆,已經跟了他二十多年,平時總是不離他左右。

可是,今天他叫了兩聲,居然沒有響應。

保福的年紀也不小,耳朵也沒有以前那麽靈了。再過一陣,也該讓他享幾年清福。

保福,保福,一個人要知道怎麽樣保住自己的福氣,才真正的有福氣。

喬穩心裏歎息著,慢慢地走到門口,又大聲叫了兩遍。

外麵果然有了回應。

“來了。”

他剛聽見這兩個字,就有個人飛了起來。

不是走進來,也不是跑進來,是飛進來的,就像是根木頭一樣,斜斜地飛了起來,然後又像一根木頭般“叭噠”一聲,落在地上。

這個人的確是保福,隻不過已經沒有氣了,因為他的脖子已經被人拗斷。

喬穩全身冰冷,就好像一下子掉進冰窖裏。

又是一聲霹靂,閃電一擊。

他看見了一個人,手裏撐著把油紙傘,站在對麵的屋簷下。

可是等到第二聲霹靂響起時,這個人忽然就已到了他麵前。

一個很年輕的人,生得眉清目秀,皮膚白裏透紅,看起來就像是個女孩子。

他當然不知道這個人就是唐家子弟之中,心最狠,手最辣的唐玉。

可是以他多年來的經驗,他已感覺到這個人一來,他平靜的生活就要結束。

他看著這個人慢慢地收起油紙傘,放在門後,他一直在盡力控製著自己,盡量保持鎮定。

唐玉終於抬起頭,看著他笑了笑,道:“保福已經來了,

你還要找誰?”

他笑得很愉快:“你分舵裏四十三位兄弟都已經來了,都在外麵院子裏等著,你一叫就到,隻不過他們當然都不會自己走進來了。”

喬穩的心沉了下去。

這個人雖然笑容滿麵,輕言細語,卻帶著種刺骨的殺氣。

這種人如果說他已經殺了四十三個人,就絕對有四十三個人的屍體躺在院子裏,絕不會少一個。

喬穩知道自己全身都在冒著冷汗,甚至連臉上的肌肉都無法控製。

四十三個人,四十三條命,都是和他朝夕相處的兄弟。

這個人是誰?為什麽要對他們下這種毒手?

唐玉微笑道:“你看不出我是什麽人的,因為我手上沒有戴那種又笨又重的鹿皮手套,我的暗器也不會放在那種該死的皮囊裏,我不想讓人一眼就看得出我的來曆。”

喬穩道:“你是唐家的人?”

唐玉道:“我就是唐玉。”

喬穩聽見過這個名字,聽見過不止一次。

據說這個人曾經創下過一夜間殺人最多的記錄——盤踞在川東多年的“斧頭幫”中一百零三個兄弟,一夜間全都死在他手裏。

喬穩忽然問道:“你真的在一夜間殺過一百零三個人?”

唐玉道:“那是假話。”

他淡淡地接著道:“我隻殺了九十九個,還有四個是自己嚇死的。”

喬穩歎了口氣,道:“看來我好像也不是你的對手。”

唐玉道:“你絕不是。”

喬穩道:“你準備什麽時候殺我?”

唐玉道:“我並不一定要殺你。”

喬穩道:“我這個人是不是對你還有點用?”

唐玉道:“有一點。”

喬穩道:“我要替你做什麽,你才會饒我這條命?”

唐玉道:“你能為我做什麽?”

喬穩道:“大風堂的人都很信任我,現在我的兄弟雖然都死了,可是我隻要編個故事,他們還是不會懷疑我的,所以我還是可以在這裏做這個分舵的舵主,可以把大風堂的機密供應給你們,你們有人來了,我也可以想法子照應。”

唐玉道:“太好了。”

喬穩道:“我甚至可以替你們把趙無忌誘到這裏來,我知道你們一定很想殺了他,斬草除根。”

唐玉道:“完全正確。”

喬穩道:“我雖然已經是個老人,可是愈老的人愈怕死。”

唐玉道:“我了解。”

喬穩道:“我很喜歡過現在這種日子,實在舍不得死,所以,閑時我就常常在想,如果我遇到今天這種情況,應該怎麽辦?”

唐玉道:“你說呢?”

喬穩道:“我的武功久已荒廢,就算跟你動手,也是自取其辱。”

唐玉道:“你很有自知之明。”

喬穩道:“所以我早就決定,如果遇見這種情況,我隻有出賣大風堂,保全自己的性命。”

他慢慢地接著道:“一個人隻有一條性命,無論什麽事,都不如自己的性命珍貴。”

唐玉道:“完全正確。”

喬穩道:“所以,一個人如果為了別的事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這人一定是個笨蛋。”

唐玉微笑道:“你當然不是笨蛋。”

喬穩道:“我是的。”

唐玉顯然很意外:“你是笨蛋?”

喬穩道:“直到今天,我真的遇見了這種情況時,我才知道一個人的死並不是最重要的,有時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

唐玉道:“難道你情願做個笨蛋?”

喬穩道:“我情願。”

喬穩已撲上去,用盡全身的力量撲上去,揮拳痛擊唐玉的臉。

能夠獨當一麵,主持大風堂的分舵,當然絕不是太無用的人。

他也曾苦練過武功,他的“大洪拳”練得很不錯,近年雖然已很少出手,可是出手仍然很快,這一拳他用盡全力,拳勢更猛烈。

他是在拚命!

隻可惜他的對手是唐玉。

他的拳頭揮出時,唐玉的手指已戳斷他的喉結。

他慢慢地向後退了兩步,慢慢地倒了下去,就好像一個疲倦的人睡到床上去一樣,顯得出奇地平靜。

在臨死前的這一瞬間,這個怕死的人竟完全沒有一點恐懼。

因為他求仁得仁,現在,終於如願以償。

他自覺已對得起大風堂,對得起院子裏那四十三個兄弟。

他也已對得起自己。

看著這個自己情願做笨蛋的人倒下去,唐玉心裏怎麽想?

他殺人時總是帶著微笑,可是這一次他的笑容消失了。

他殺人後總覺得有種殘酷的滿足和興奮。

這次他卻覺得很空虛。

他甚至覺得自己很無趣。

現在他才明白,一個人是不是真的有勇氣,平時是看不出來的。

平時懦弱無用的人,麵臨生死關頭時,往往會顯出過人的勇氣來,慷慨赴死。

平時總是拍著胸脯說不怕死的人,到了這種時候,反而會臨陣脫逃了。

唐玉忍不住問自己:“如果我是喬穩,在今天這種情況下,我會怎麽做?”

他不想知道答案。

他很快地大步走了出去。

如果喬穩真的不惜出賣朋友來保全自己的性命,唐玉還是一樣會殺了他的。

那時唐玉殺人後的心情就不同了。

他會覺得很愉快,因為他又把“人性”玩弄了一次。

可是現在他已明白,人性中也有尊嚴的一麵,任何人都不能輕侮否認。

這使得他對“人”也生出了一點尊敬——至少在他走出去的時候,他的感覺是這樣子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