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麥老廣和他的燒鴨子_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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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老廣是個老光棍,店裏大大小小,一共隻四間房。
一間就是前麵的店鋪,一間是廚房,一間是他睡覺的地方。
最重要的一間在最後麵,是他的燒烤房。
這間房門總是關著的,因為麥老廣的燒烤鹵味也是“獨門秘方”,若是被別人偷偷學去了,他的飯碗也就砸破了。
燕七他們來的時候,麥老廣正在燒烤房,房門雖是關著的,但一陣陣撲鼻的香氣已經從門縫裏透出。
郭大路咽了口口水,大聲道:“老廣,生意上門了,還不快出來?”
過了半晌,麥老廣才走了出來,渾身都是油,就好像剛在豬油堆裏打過滾。
看到郭大路,他不耐煩的臉上才有了笑容,道:“今晚大家都睡不成,天亮時生意一定好,所以我特地多烤了幾十隻鴨子,才會比平時忙點。”
郭大路笑道:“老廣,你沒有兒子,又沒有老婆,自己更是省吃儉用,連新衣服都舍不得添一件,賺這麽多錢幹什麽?”
麥老廣道:“我地呢的整日係油裏打滾唧人,要新衫做乜哩?而且,錢係不怕多唧,愈多就愈更好。”
燕七也笑了,道:“他說的這倒是老實話。”
麥老廣道:“老實人當然說老實話。”
郭大路道:“麥老廣倒真是個老實人,聽說他來了十幾年,連趙寡婦貞節牌坊後的石頭巷,都沒有去過一次。”
燕七道:“石頭巷是什麽地方?”
郭大路笑道:“石頭巷是個好地方,不但美女如雲,而且溫柔體貼。”
燕七望了他一眼,道:“你去過?”
郭大路道:“我倒並不是不想去,隻不過每次喝醉了的時候,卻都忘了。”
燕七道:“清醒的時候你為什麽不去?”
郭大路道:“清醒的時候我不敢去。”
燕七冷冷道:“你會不敢?”
郭大路道:“我隻怕那些美女見了我這樣的美男子,就再也不肯放我走了。”
燕七忍不住又笑了,道:“那種地方,偏偏要設在人家的貞節牌坊後麵,你說是不是要叫人活活氣死?”
麥老廣道:“這麽夜了,兩位還要飲酒?”
燕七道:“他想來吃你剛出爐的燒鴨。”
麥老廣道:“好,我去揀隻肥唧來。”
他轉身走了進去,郭大路居然也在後麵跟著,道:“我也到後麵去瞧瞧。”
麥老廣停住腳道:“後麵齷齪邋遢,有乜好睇?”
郭大路道:“我不怕髒,反正我已經夠髒了。”
燕七歎道:“他若一定要去,你最好還是讓他去吧,否則他就算纏到後天大天亮,也是非去不可的。”
麥老廣也笑了,道:“後麵黑迷蒙,你行路要小心些呀。”
後麵的院子果然很黑。
燒烤房就在院子的盡頭,也是個黑黝黝的屋子。
麥老廣步履蹣跚,走得很慢。
郭大路笑道:“看你走路的樣子,好像也喝過酒似的。”
麥老廣道:“今晚天時凍,我隻飲了兩杯,已經好似有點醉醉地……”
他腳下忽然一個踉蹌,像是要跌倒。
郭大路剛想伸手去扶,誰知麥老廣忽然一轉身,如蛟龍出海、如鷂子翻身,其矯健輕捷,簡直無法用言語形容。
郭大路的手剛伸出,已被他扣住了脈門。
燕七做夢也想不到這平時連走路都似要跌倒的糟老頭子,忽然間變得如此可怕,大驚之下,想撲過去。
麥老廣已沉聲叱道:“站住,否則要他的命。”
這句話說出來,竟是標準的北方口音,連一點廣東味都沒有。
燕七呆住,失聲道:“你……你就是……”
郭大路笑道:“他就是鳳棲梧,就是把箱子從我們床底下搬走的人,你難道還想不到?”
他人已被製,命在旦夕,居然還是笑笑嘻嘻的一點也不在乎。
麥老廣冷冷道:“不錯,我就是鳳棲梧,你怎麽知道的?”
郭大路道:“我本來也隻不過是胡亂猜猜,因為除了棍子、金獅子、黑衣人和我們四個人之外,這地方就隻有你知道我們藏有金子,隻有你有機會趁我們慢慢走上山的時候,先趕去將箱子搬走。”
鳳棲梧冷笑。
郭大路道:“還有,你既已被棍子他們‘冤枉’過,他們現在當然不會再懷疑你,何況,你那燒烤房誰都不能進去,把箱子藏在那裏真是再好也沒有了。”
鳳棲梧道:“還有沒有?”
郭大路道:“金獅子的鼻子最靈,他既已見過你,你身上的味道就瞞不過他的鼻子,所以你才故意來做這行生意。”
他聳起鼻子長長吸了口氣,才接著道:“因為無論任何人身上的味道,都絕不會有烤鴨那麽濃的,就算有狐臭的女人都不例外。”
鳳棲梧道:“還有沒有?”
郭大路道:“還有,我聽說鳳棲梧是個一毛不拔的小氣鬼,就算是偷來的銀子都舍不得花,甚至連老婆都舍不得娶一個;而我這陣子見到的人,再也沒有比你更小氣的了,放著新鮮的酒肉舍不得吃,卻專門吃我們剩下的剩菜冷飯。”
他忽然笑了,接著道:“我現在才發現你這鳳棲梧的名字取得真是妙極了,人家林逋是梅妻鶴子,你的妻子就是你自己,所以叫作‘妻吾’。”
他似乎對自己的幽默感欣賞極了,自己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別人都沒有笑,也笑不出。
鳳棲梧冷冷地瞧著他,等他笑完了,才冷冷道:“還有沒有?”
郭大路道:“沒有了,這些已經夠了,三樣事加起來,所以鳳棲梧就是麥老廣,麥老廣就是鳳棲梧。”
鳳棲梧道:“想
不到你這樣的混小子,也有聰明的時候。”
郭大路道:“就算是最笨的人,一生中也會聰明一兩次的;何況我本來就是個天才,隻不過偶爾會裝裝糊塗而已。”
鳳棲梧道:“你想到我的燒烤房去,是麽?”
郭大路道:“本來是想的。”
鳳棲梧道:“好,進去。”
郭大路道:“本來雖想,現在卻不想了,因為我不想被人當作鴨子吊在架上烤。”
鳳棲梧冷笑道:“隻可惜,現在去不去已由不得你了。”
燕七道:“你殺了他也沒有用,還有我,我還是可以把你的秘密傳出去。”
鳳棲梧道:“他進去了,你自然也會跟著進去的,因為你絕不會放過救你朋友的機會,我活了五六十歲,這一點至少還能看得出。”
燕七咬著牙,連眼睛都紅了,莫說是五六十歲的老江湖,就算是三歲大的孩子也能看得出他對郭大路是多麽關心。
郭大路敞聲大笑,道:“人生得一知己,死而無憾,有了這樣的好朋友,死活又有什麽關係,隻不過……”
鳳棲梧道:“隻不過怎樣?”
郭大路道:“我知道你絕不會殺我們的。”
鳳棲梧道:“哦?”
郭大路道:“因為你就算把我們兩個全殺了也沒有用。”
鳳棲梧道:“哦?”
郭大路道:“不但王老大知道我們要到你這裏來,金獅子也知道,我們若是突然失蹤了,他們怎麽會不懷疑?”
鳳棲梧冷冷道:“那是以後的事。”
郭大路道:“你既然不在乎,現在為什麽還不動手殺我?”
鳳棲梧道:“這裏反正不會有人來,我用不著那麽急。”
郭大路道:“你還沒有動手,隻因你還拿不定主意,我知道你一向是個很小心的人,不是十拿九穩的事,你絕不肯做。”
燕七忽然道:“隻要你放了他,我們也許可以替你保守秘密。”
鳳棲梧目光閃動,看來就像是一隻老狐狸。
老狐狸的毛病就是太多疑,不但懷疑別人,也懷疑自己。
郭大路悠然道:“你知道,我對於抓賊並沒有興趣,隻不過不喜歡被人騙而已。”
隻聽一人笑道:“誰都不喜歡被人騙的。”
這是金獅子的聲音。
語聲中,金獅子、棍子、黑衣人已慢慢地走進了院子。
也就在這同一刹那間,四麵牆頭火把高舉,幾十個捕快弓上弦,刀出鞘,已將這小小的院子團團圍住。
鳳棲梧滿臉發光,也不知是油?是汗?突然反手一掄。
郭大路百把斤重的身子竟被他掄了出去,衝向金獅子和那黑衣人。
鳳棲梧的人就像已變成了一根箭,“嗖”地射出,一眨眼已掠上房脊,順手奪過了兩把刀,施出“鳳凰展翅”。
刀光一閃間,已有兩名捕快自房上跌下,再一閃,鳳棲梧身形已遠在三丈開外。
這闖了幾十年江湖,作過無數件大案的巨盜,果然有非常人能及之處。
他不但身法快,出手快,而且善於把握機會。
這是他第一個機會,也是他最後一個機會。
黑衣人、金獅子的輕功就算比他強,被衝過來的郭大路擋了擋,也是萬萬追不上他的了。
突聽一聲低叱:“下去。”
房脊後突然出現了兩個人,擋住了鳳棲梧的去路。
其中有個人好像隻揮了揮手,鳳棲梧就被震出,在房脊上踉蹌倒退,原路退回,“砰”地,跌下院子,剛好跌在那兩名捕快的身上。
房脊後的兩個人輕輕一掠,也已落入院中,一個麵容冷漠,喜怒不形於色,一個斯斯文文,秀氣得如少女。
王動和林太平也來了。
郭大路剛站穩,就拍手笑道:“我們的王老大果然有兩下子。”
王動道:“不是我。”
不是他,自然就是林太平。
這小姑娘似的人竟有這麽大的本事?
誰也看不出,卻又不能不相信。
這時鳳棲梧已被人像裹粽子似的綁了起來。
金獅子仰天吐出口氣,笑道:“追蹤了二十年,今天總算才將這條老狐狸抓住。”
郭大路道:“贓物一定就在燒烤房裏,隨時可以搬出來。”
金獅子笑著道:“這就叫人贓俱獲,當真是功德圓滿。”
郭大路道:“你也用不著謝我,若是一定要謝,就謝謝他吧。”
他指著林太平,笑道:“我這位朋友長得雖然秀裏秀氣的,喝起酒來卻像是個大水缸。”
金獅子眼睛瞟著棍子,道:“我們可真該謝謝他們才是,你說怎麽謝呢?”
棍子沉著臉,道:“拿下來,統統拿下來。”
郭大路幾乎跳了起來,道:“你說什麽?”
棍子沉聲道:“這四人窩賊收贓,縱不是鳳棲梧的同黨也是江洋大盜!統統給我五花大綁帶回去,嚴刑拷問,不怕他不招。”
郭大路簡直肚子都要氣破,氣極了,反而笑了,道:“我倒要看看誰敢來動我?”
棍子厲聲道:“你敢拒捕?”
王動忽然道:“不敢。”
棍子道:“既然不敢,還不束手就縛?”
王動道:“我們雖不敢拒捕,隻可惜你不是捕快,而是強盜。”
燕七道:“比強盜還凶。”
王動道:“你們苦苦追蹤鳳棲梧,根本不是為了他的人,而是為了他的錢。”
燕七道:“一個捕頭每月的薪俸有多少?能養得起你們?就憑金大爺身上的這套衣服,隻怕連將軍都穿不起。”
王動道:“何況,要雇這位黑仁兄這樣的職業殺手,花費一定必不在少,
官家自然是不會出這種錢的。”
燕七道:“但贓物卻多得很,天下到處有賊,所以賊贓也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王動道:“小賊不妨拿回去邀功領賞,鳳棲梧這樣的大賊,不如就索性自己留下了。”
燕七道:“像這樣的賊,抓一個至少可以吃上個兩三年。”
王動道:“但留著我們,總有泄露風聲的一天,所以不如也索性殺了滅口。”
燕七道:“你們做的事雖然比強盜凶,但卻不犯法,這真妙極了。”
王動道:“我早就說過,黑吃黑反而有趣,怕隻怕吃到鼻子裏去。”
兩人一搭一檔,連郭大路和林太平都聽得怔住了,江湖中這種見不得人的勾當,他懂得實在沒有燕七他們多。
棍子幾乎想發作,卻都被金獅子攔住。
等他們話說完,金獅子才笑道:“你們說得一點也不錯,我全都承認。”
他指著棍子笑道:“這人在開封、洛陽、濟南、天津,每個城裏都有個家,每個家裏都有老婆,單憑一份捕頭的薪俸,能養得起麽?”
棍子板著臉道:“你的老婆也不比我少。”
郭大路怒道:“隻可惜你們這些老婆眼看都要做寡婦了。”
金獅子笑道:“你們可知道我為什麽要將這些事說給你們聽?”
他指著牆頭,道:“這裏有三十張強弓、四十把快刀,這些人都是我過命的兄弟,他們會不會放你們走?”
棍子冷冷道:“亂箭穿心而死,那滋味可不太好受。”
金獅子道:“何況,還有這位我不惜重資請來的黑仁兄。”
他笑了笑,接著道:“你們當然也知道他不姓黑,他那柄劍至少就可以對付你們兩三個,所以我看你們不如還是聽話些好,至少死也死得痛快些。”
郭大路怒道:“放你媽的屁!”
金獅子變色道:“先殺了他,以儆效尤。”
黑衣人一直負手站在旁邊,此刻忽然道:“你要誰殺他?”
金獅子道:“當然是你。”
棍子道:“殺一個多加黃金三百兩。”
黑衣人道:“好!”
他忽然反手拔劍,劍光一閃,已刺入了金獅子的肩頭。
不是長劍,是短劍。
四尺長的劍鞘中,裝著的竟隻不過是柄一尺七寸長的短劍。
金獅子本來也不是容易對付的角色,但他既想不到黑衣人會向他出手,更想不到是這麽短的一柄劍。
棍子大驚之下,喝道:“射!”
喝聲中,他身形已掠起。
但別人怎麽會放他走。
郭大路,燕七,兩個往上一夾,棍子斜斜衝出。
王動本來沒有動。
現在忽然動了,隻動了一動。
這一動之準,之快,也簡直叫人沒法子形容。
棍子隻覺眼前一花,自己的手上就好像忽然多了副手銬。
牆頭上的人呼嘯一聲,拋弓的拋弓,丟刀的丟刀,眨眼間就逃得一個不剩。他們得到的好處,還不值得他們拚命。
然後,每個人的眼睛都瞪著那黑衣人,誰也不知道這人究竟是怎麽回事。
金獅子的目中更似已要冒出火來,咬著牙道:“你拿了我的金子,卻反過來咬我一口,你這種人簡直連狗都不如。”
黑衣人淡淡道:“我本來就不是狗。”
金獅子道:“久聞‘劍底遊魂’南宮醜是條好漢,說一不二,所以我們才不惜重金請你來,誰知終日打雁的人,今日倒被雁啄了眼。”
黑衣人道:“你們本來就瞎了眼。”
金獅子道:“你……你難道……”
黑衣人道:“你以為我真是南宮醜?”
金獅子道:“你不是南宮醜是誰?”
黑衣人道:“也是個專找人麻煩的人,隻不過這次是特地來找你們麻煩的。”
金獅子道:“你究竟是誰?”
黑衣人道:“你的頂頭上司提督老爺,早已知道你們有毛病了,所以特地請我來調查調查你們究竟有什麽花樣。”
他發出聲短促而尖銳的冷笑,接著道:“現在你自己供出了自己的罪狀,真憑實據全都有了,這是不是也叫作人贓俱獲、功德圓滿?”
金獅子瞪著他,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黑衣人這才向王動他們拱了拱手,笑道:“無論哪一行裏都有敗類,六扇門裏也不例外。但望四位下次見到捕快時,莫要以為人人都和他們一樣。”
郭大路含笑道:“實不相瞞,我也幾乎就做了捕快。”
燕七笑道:“他若做了捕快,那真是強盜們的運氣來了。”
黑衣人道:“今日之事,全仗著四位仗義援手,這三個人我現在就想帶回去交差了。”
燕七道:“請便。”
郭大路忽然拍了拍鳳棲梧的肩,笑道:“其實進了監牢反而會更舒服些,那裏包管一文錢都用不著花。”
鳳棲梧翻了翻白眼。除了翻白眼外,他還能做什麽別的?
黑衣人道:“至於這賊贓……”
郭大路道:“賊贓自然該入庫充公。”
黑衣人道:“其實這件案子本該算四位破的,在情在理,都該從賊贓裏提出三成來,作為各位的酬勞,隻要四位肯隨我到府城裏去走一趟……”
他話未說完,王動已搶著道:“不必了。”
隻為了金子就要他走一趟遠路,殺了他的頭他也不幹。郭大路、燕七、林太平也不幹。在他們眼中看來,世上還有很多事都比錢財重要得多。
郭大路笑道:“這些東西除了帶給我們不少麻煩外,別的什麽都沒有,閣下隻要肯將這燒烤房裏的鴨子撥給我們作酬勞,我們已領情得很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