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大江東流

當然是三招!他們當然絕不會比蕭十一郎多用一招的,這點無論誰都可以想得到。

甚至連蕭十一郎自己都無法想象。滿天夕陽忽然消失,黑暗的夜色,忽然已籠罩大地。星光還沒有升起,月亮也沒有升起,在夜色中看來,紅櫻綠柳就像是兩個來自地獄,來拘人魂魄的幽靈。

他們的臉色冷漠如幽靈,他們的目光也詭異如幽靈,但他們手裏的劍,卻亮如月華,亮如厲電。

蕭十一郎橫持著一丈二尺長的木棍,左右雙手,距離六尺,紅櫻綠柳兩人之間的距離也有五六尺。

兩人同時輕叱一聲:“走。”

叱聲中,兩人手裏的短劍,已同時飛出,如神龍交剪,閃電交擊,劍光一閃,飛擊蕭十一郎左右雙耳後顳骨下的致命要穴。

這一擊的速度,當然也絕不是任何人所能想象得到的。

蕭十一郎沒有退,沒有閃避,身子反而突然向前衝了出去,長棍橫掃對方兩人的肋骨。

這是第一招,雙方都已使出了第一招。

蕭十一郎這一招以攻為守,連消帶打,本已是死中求活的殺手。

隻聽“叮”的一聲,雙劍淩空拍擊,突然在空中一轉,就像是附骨之蛆般,跟著蕭十一郎飛回,飛到他的背後,敵人在自己麵前,劍卻從背後刺來。

這一招的凶險詭異,已是蕭十一郎生平未遇。

現在他等於已是背腹受敵,自己的一招沒能得手,也必將被利劍穿心而死。

就在這間不容發的一刹那間,他的人已淩空飛起,倒翻了出去。

這一翻一掠,竟遠達四丈。他的人落下時,已到了牆腳下,又是退無可退的死地。

就在他腳步沾地的一瞬間,眼前光華閃動,雙劍已追擊而來。

蕭十一郎手裏的木棍舉起,向劍光迎了過去,他看得極準,也算得極準。

隻聽“奪”的一聲,兩柄劍都已釘入了木棍,就釘在他的手邊。

這已是紅櫻綠柳使出的第三招。

現在劍已釘在木棍上,蕭十一郎卻還活著,還沒有敗。

風四娘總算鬆了口氣。

誰知雙劍入木,竟穿木而過,而且餘勢不竭,“哧”的一聲,又刺向蕭十一郎左右雙耳後顳骨下最大的那致命要穴。

這還是同樣一招,還是第三招。

誰也想不到他們的飛劍一擊,竟有如此可怕的力量,竟似已無堅不摧,不可抵禦。

蕭十一郎卻已退無可退,手裏的木棍既無法收回,也無法出擊,而且木棍就在他麵前,後麵就是牆,他前後兩麵的退路已都被堵死,看來他必死無疑。

風四娘幾乎已忍不住要閉上眼睛,她不能再看下去,也不忍再看下去。

誰知就在這一瞬間,又起了驚人的變化。

蕭十一郎竟然低頭一撞,撞上自己手裏的木棍,又是“叮”的一擊,雙劍在他腦後擦過,淩空交擊。他手裏的木棍已被他的頭頂撞成了兩截,飛彈出去,分別向紅櫻綠柳彈了過去。

紅櫻綠柳的劍,已分別穿入了這兩截橫木,帶動飛劍的烏絲,也已穿過了橫木。

蕭十一郎這頭頂一撞之力太大,木棍就像是條繃緊的弓弦,突然割斷,反彈而出,這一彈之力,當然也很快,很急。

紅櫻綠柳眼見已一擊命中,忽然發現兩截木棍已向他們彈了過來。

兩人來不及考慮,同時翻身,雖然避開了這一擊,劍上的烏絲卻已脫手。

低沉的夜色中,隻見兩條人影就像是兩朵飛雲般飄起,飄過了圍牆。

隻聽李紅櫻冷冷的聲音遠遠傳來:“好,好個蕭十一郎。”

聲音消失時,他們的人影也已消失。

夜色深沉,東方已有一粒閃亮的孤星升起。

夜卻已更深了……

兩柄光華奪目的短劍,交叉成十字,擺在桌上,擺在燈下。

劍光比燈光更耀眼。

冷淒淒的劍光,映著一張訃聞般的請柬:

“……特備美酒一百八十壇,盼君前來痛醉……”

“……美酒醉人,君來必醉,君若懼醉,不來也罷。”

蕭十一郎一杯在手,凝視著杯中的酒,喃喃道:“他們應該知道我不怕醉的,每個人都知道。”

風四娘正看著他,道:“所以你現在已有點醉了?”

蕭十一郎舉杯一飲而盡,道:“我不會醉的,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能喝多少酒。”

他又斟酒一杯,道:“每個人都應該有自知之明,都不該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他真的認為他對沈璧君隻不過是自作多情?

風四娘忽然笑了笑,道:“我看李紅櫻、楊綠柳就很有自知之明,他們知道自己敗了,所以他們立刻就走。”她顯然想改變話題,說些能令蕭十一郎愉快的事,“他們已使出三招,你卻隻用了兩招,他們的劍已脫手,已到了你手裏。”

蕭十一郎也笑了笑,道:“可是我的頭幾乎被撞出了個大洞,他們的頭卻還是好好的。”

風四娘道:“不管怎麽樣,他們總算已敗在你手下。”

蕭十一郎道:“我有自知之明,我本不是他們對手的,就正如我本不是逍遙侯的對手。”

風四娘道:“但你卻擊敗了他們。”

蕭十一郎道:“那隻不過因為我的運氣比較好。”他又舉杯飲盡,凝視著桌上的請柬,“隻可惜一個人的運氣絕不可能永遠都好的。”

請柬在森森的劍光下看來,更像是訃聞。

蕭十一郎看著這張請柬,就像是在看著自己的訃聞一樣。

有些人明知必死時,是會先準備好後事,發好訃聞的。

風四娘道:“你在為明天的約會擔心?”

蕭十一郎淡淡道:“我從來也沒有為明天的事擔心過。”他忽然大笑再次舉杯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又何必管明天的事!”

風四娘道:“你本來就不必擔心的,這七個人根本不值得你擔心。”

蕭十一郎看著請柬上的七個名字,忽又問道:“你認得他們?”

風四娘點點頭,道:“厲青鋒已死,看來雖然還很有威風,可是心卻已死了。”

無論誰過了二三十年悠閑日子後,都絕不會再有昔日的鋒芒銳氣。

風四娘道:“他甚至已連人上人那樣的殘廢都對付不了,他的刀雖然還沒有鏽,可是他心裏卻已生了鏽。”

蕭十一郎道:“你看過他出手?”

風四娘道:“我看過,我也看得出,他的出手至少已比昔年慢了五成。”

蕭十一郎道:“你看得出?你知道他昔年的出手有多快?”

風四娘道:“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他昔年的出手,若是也和現在一樣,他根本就活不到現在。”她接著又道,“人上人能活到現在,卻是個奇跡。”

蕭十一郎歎了口氣,道:“他的確是個強人。”

一個人的四肢若已被砍斷其三,卻還有勇氣活下去,這個人當然是個強人。

風四娘道:“隻可惜他心裏已有了毛病,他心裏絕不如他外表看來那麽強,他也許怕得要命。”

蕭十一郎道:“你能看到他的心?”

風四娘道:“我卻知道無論誰將自己稱為人上人,都絕不會很正常的。”

蕭十一郎歎道:“我隻替那個被他像馬一樣鞭策的大漢感覺有些難受,我想那個人的日子一定很不好過。”

風四娘也歎了口氣,道:“我就從來沒有替那個人想過,但我卻替你想過,你為別人想的時候,總比為自己想的時候多。”

蕭十一郎冷冷道:“我這人根本就已沒什麽好想的。”

風四娘道:“因為你隻不過是匹狼?”她又笑了笑,道,“那你就更不必擔心花如玉了,他隻不過是條狐狸,狐狸遇著了狼,就好像老鼠見了貓一樣。”

蕭十一郎道:“軒轅兄弟也是狐狸?”

風四娘道:“是兩條又奸又刁的狐狸,隻要一嗅到危險,他們一定溜得比誰都快。”

蕭十一郎道:“金菩薩呢?”

風四娘道:“他不是狐狸,卻是頭豬,好吃懶做、好色貪財的豬。”

蕭十一郎笑了。

風四娘道:“也許你根本不必對付他,他也會被那三條狐狸吃了的。”

蕭十一郎道:“所以最危險的還是鯊王。”

風四娘沒有否認:“據說他是條吃人的老虎鯊,吃了人後連骨頭都不吐。”

蕭十一郎道:“我並不擔心他。”

風四娘道:“為什麽?”

蕭十一郎淡淡地道:“因為我根本就不是人,你隨便去問誰,他們都一定會說,蕭十一郎根本就不是人。”

看著他臉上的表情,風四娘心裏又不禁覺得一陣刺痛。

一個人若是終生都在被人誤解,那痛苦一定很難忍受。

蕭十一郎又道:“其實我擔心的並不是這七個人。”

風四娘道:“你在擔心什麽?”

蕭十一郎凝視著那張請柬,緩緩道:“我擔心的是,沒有在這請帖上具名的人。”

風四娘道:“你認為明天要對付你的,還不止這七個人?還有更可怕的人在暗中埋伏著?”

蕭十一郎笑了笑,道:“我是匹狼,所以我總能嗅得出一些別人嗅不出的危險來。”

他笑得很奇怪,連風四娘都從來也沒有看見他這麽樣笑過。

看來那竟像是一個人臨死前,回光返照時那種笑一樣。

蕭十一郎還在笑:“一匹狼在落入陷阱之前,總會感覺到一些凶兆的,可是它還是要往前走,就算明知一掉下去就要死,還是要往前走,因為它根本已沒法子回頭,它後麵已沒有路。”

風四娘的心沉了下去。她忽然明白了蕭十一郎的意思。

一個人若已喪失了興趣,喪失了鬥誌,若是連自己都已不願再活下去,無論誰都可以要他死的。

蕭十一郎現在顯然就是這樣子,他自己覺得自己根本已沒有再活下去的理由,他受的打擊已太重。

剛才那一戰,他能擊敗紅櫻綠柳,隻不過因為那一戰並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要救風四娘。

他覺得自己欠了風四娘的債,他就算要死,也得先還了這筆債再死。

現在他也許覺得債已還清了,他等於已為風四娘死過一次。

至於沈璧君的債,在沈璧君跟著連城璧走的那一瞬間,他也已還清了。

他覺得現在是沈璧君欠他,他已不再欠沈璧君。

他的人雖然還活著,心卻已死——也正是在沈璧君跟著連城璧走的那一瞬間死了的。

風四娘忽然發現明天他一去之後,就永遠再也不會見著他了。

因為他現在就已抱著必死之心,他根本就不想活著回來。

風四娘自己的心情又如何?

一個女人看著自己這一生中,唯一真心喜愛的男人,為了別的女人如此悲傷,她又會有什麽樣的心情?

她想哭,卻連淚都不能流,因為她還怕蕭十一郎看見會更頹喪悲痛。

她隻有為自己滿滿地斟了杯酒。

蕭十一郎卻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凝視著她:“你知道我心裏在想什麽?”

風四娘默默地點了點頭。

蕭十一郎的手握得很緊,眼睛裏滿布著紅絲:“我本不該這麽樣想的,我自己也知道,她本就是別人的妻子,她根本就不值得我為她……”

“為她死。”他並沒有說出這個“死”字來,但風四娘卻已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麽。

蕭十一郎的手握得更緊:“我知道我本該忘了她,好好地活下去,我還並不太老,還有前途,我至少還有你。”

風四娘用力咬著牙,控製著自己。她看得出蕭十一郎已醉了,他的眼睛已發直,若不是醉了,他絕不會在她麵前說出這種話來的。

蕭十一郎還在繼續說:“什麽事我都知道,什麽道理我都懂,可是我偏偏沒法子……偏偏沒法子做我應該做的事。”

風四娘柔聲道:“那麽你就不該責備自己,更不該勉強自己。”

蕭十一郎道:“可是我……”

風四娘打斷了他的話:“你既然什麽事都知道,就也該知道世上什麽事都可以勉強,隻有感情是誰也勉強不了的。”

蕭十一郎卻垂下頭,道:“我……我隻盼望你……你原諒我。”

風四娘道:“我當然原諒你,我根本就沒有怪過你。”

蕭十一郎沒有再說話,也沒有抬起頭。

風四娘忽然發覺自己的手背上,已多了一滴晶瑩的淚珠。

這是蕭十一郎的眼淚,蕭十一郎居然也有流淚的時候。

這滴眼淚就像是一根針,直刺入風四娘心裏,又像是一粒珍珠,比世上所有的財富加起來都寶貴的珍珠。

風四娘隻想用一隻白玉黃金樽,將它收藏起來,永遠藏在自己心裏,但淚珠卻已慢慢地滲開,慢慢地消失了,隻是它也已滲入了風四娘的皮膚,與她的生命和靈魂結成了一體。

也不知過了多久,蕭十一郎又在喃喃地說道:“你自己常常說,你並不是個真正的女人……”

風四娘的確這麽樣說過,她總覺得自己並不是個完全女性化的女人。

蕭十一郎道:“可是你錯了。”

風四娘道:“我錯了?”

蕭十一郎道:“你不但是個真正的女人,而且還是個偉大的女人,你已將女性所有最高貴、最偉大的靈性,全都發揮了出來,我敢保證,世上絕沒有比你更偉大的女人,絕沒有……”

他聲音愈說愈低,頭也漸漸垂下,落在風四娘手背上。

他竟枕在風四娘的手上睡著了。

風四娘沒有動。

蕭十一郎的頭仿佛愈來愈重,已將她的手壓得發了麻,可是她沒有動。

每個人都知道風四娘是個風一樣的女人,烈火一樣的女人。

但卻沒有人知道,任何女人所不能忍受的,她卻已全都默默地

忍受了下來。

她知道蕭十一郎說的是真心話,他說在嘴裏,她聽在心裏,心裏卻不知是甜,是酸,是苦?

她知道蕭十一郎了解她,就正如她了解蕭十一郎一樣。

可是他對她的情感,卻和她對他的情感完全不同。

這就是人類最大的痛苦——一種無可奈何的痛苦。

她忍受這種痛苦,已忍受了十年,隻要她活著,就得繼續忍受下去。

活一天,就得忍受一天,活一年,就得忍受一年,直到死為止。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這是兩句名詩,幾乎每個人都念過,但卻又有幾個人能真正了解其中的辛酸?

她不知道自己還要忍受多久,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

她隻知道現在絕不能死,她一定要活下去,因為她一定要想法子幫助蕭十一郎活下去。

她活著,是為了蕭十一郎。

她若要死,也得為蕭十一郎死。

蠟炬未成灰,淚也未幹。

風四娘的手臂幾乎已完全麻木,可是她沒有動。

她滿心酸楚,滿身酸楚,既悲傷,又疲倦。

她想痛醉一場,又想睡一下,可是她既不能睡,也不敢醉。

她一定要在這裏守著蕭十一郎,守到黑夜逝去,曙色降臨,守到他走為止。

忽然間,蠟炬終已燃盡,火光熄滅,四下變得一片黑暗。

她已看不見蕭十一郎,什麽都已看不見。

在這死一般的寂靜和黑暗中,在這既悲傷又疲倦的情況下,她反而忽然變得清醒了起來。

物極必反,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到了最黑暗時,光明一定就快來了。

她忽然想起了很多事,很多問題。

她自己將這些問題一條條說出來,自己再一條條解答。

她先問自己:“花如玉是個什麽樣的人?”

花如玉當然是個既深沉,又狡猾,而且極厲害,極可怕的人。

“一個像他那麽樣厲害的人,費了那麽多心血,才得到沈璧君,又怎麽會讓一個車夫輕輕易易就將她救走?”

那本是絕無可能的。

“難道這本就是花如玉自己安排的,故意讓那車夫救走沈璧君?”

這解釋不但比較合理,而且幾乎已可算是唯一的解釋。

“花如玉為什麽要這樣做?他苦心得到沈璧君,為什麽又故意要人將她救走?”

“因為他要那車夫將沈璧君送到無垢山莊來。”

“這又是為了什麽?”

“因為他知道連城璧也一定會到這裏來,他故意要沈璧君和連城璧相見,要沈璧君看看,她的丈夫已變得多麽潦倒憔悴。”

“為什麽?”風四娘再問自己。

“因為他知道沈璧君是個軟弱而善良的女人,若是看見連城璧為了她而毀了自己,她一定會心軟的,為了讓連城璧重新振作,她一定會不惜犧牲一切。”

“可是像花如玉這種人,絕不會做任何對自己沒有好處的事,他這麽樣做,對自己又有什麽好處?”

“沒有好處。”

“唯一的解釋就是,這一切計劃,並不是花如玉自己安排的,在暗中一定還另外有個主使他的人。”

“這世上又有什麽人能指揮花如玉,讓花如玉接受他的命令?”

“那當然是個比花如玉更深沉,更厲害,更可怕的人。”

“這個人難道就是接替逍遙侯地位的那個人?難道就是故意將千萬財富送給蕭十一郎的那個人?”

“一定就是他!”

“就因為花如玉也是他的屬下,所以花如玉從未真的關心過蕭十一郎的‘寶藏’,他早已知道這‘寶藏’根本就不存在。”

“這個人為什麽要這樣做?”

“因為他要陷害蕭十一郎,要別人對付蕭十一郎,也要沈璧君懷恨蕭十一郎。”

“花如玉也當然早已知道‘無垢山莊’是屬於蕭十一郎的。”

“他當然也知道沈璧君發現這件事後,會多麽傷心,多麽氣憤。”

“可是他既然知道連城璧已出賣了無垢山莊,又怎能確定連城璧一定會在這裏遇見沈璧君?”

“這難道是連城璧自己安排的?”

“這件事發展到現在這種情況,唯一得到好處的人,豈非就隻有連城璧?”

“除了連城璧外,也沒有人知道蕭十一郎在這裏,那請帖是怎麽會送到這裏來的?”

“難道這所有的計劃,都是連城璧在暗中主使的?難道他就是接替逍遙侯地位的那個人?”

風四娘一連問了自己五個問題。

這五個問題都沒有解答——並不是因為她不能解答,而是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解答。

她的確不敢。

——連城璧就是“那個人”。

隻要想到這種可能,風四娘全身就不禁都已冒出了冷汗。

事實的真相若真是這樣子的話,那就未免太可怕了。

風四娘甚至已連想都不敢去想,她簡直無法想象世上竟真的有如此殘酷、如此惡毒的人。

但是她也一直知道,連城璧本就是個非常冷靜、非常深沉的人。

像他這種人,本不該為了一個女人而變得如此潦倒憔悴的。

他一向將自己的名聲和家世,看得比世上任何事都重。

連家世代豪富,產業眾多,一個人無論怎麽樣揮霍,也很難在短短兩年中將這億萬家業敗光的。

何況,連城璧自己也是個交遊極廣、極能幹的人,他怎麽會窮得連“無垢山莊”都賣給了別人?

這世上又有誰有那麽大的本事,那麽大的膽子,敢買下無垢山莊來?

就算真的有人買了下來,這無垢山莊又怎麽會變成蕭十一郎的?

想到這裏,風四娘身上的冷汗,已濕透了衣裳。

但她還是不敢確定。

她還是想不通,連城璧怎麽會知道逍遙侯的秘密,怎麽能接替逍遙侯的地位?

現在她隻知道,蕭十一郎確實已變成了江湖中的眾矢之的。

沈璧君確實已心甘情願地重新投入了連城璧的懷抱。

這些本都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現在偏偏全都已發生了。

風四娘已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將自己這想法告訴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的預感也許並沒有錯。

明日之約,真正可怕的人,也許的確不是在請帖上具名的那七個人,而是連城璧。

連城璧的袖中劍,她是親眼看見過的,連小公子那麽厲害的人,都毫無抵抗之力,立刻就死在他的劍下。

這兩年來,他很可能又練成了更可怕的武功。

以他的武功,再加上那七個人中隨便任何兩個,蕭十一郎都必死無疑。

風四娘一定要叫蕭十一郎分外小心提防。

可是她現在還不忍驚醒他,這些日子來,他實在太累,太疲倦,睡眠對他實在太重要。

現在距離天亮還有很久,她決心要讓他先安安穩穩地睡一覺。

明天那一戰,很可能就是決定他生死存亡的一戰。

他一定要有充足的精神和體力去對付,因為他隻有一個人,這世上幾乎已沒有任何別的人能幫助他。

就連風四娘都不能,因為她根本沒有這種力量。

夜色更深,更黑暗。

風四娘的全身都已坐得發麻,卻還是不敢動。

她隻有專心去思索,她希望專心的思索,能使得她保持清醒。

她想到那七個人中,很可能隻有花如玉一個人是連城璧的手下。

另外那六個人,也許隻不過是受了他的騙,為了貪圖那根本不存在的寶藏,才來對付蕭十一郎的。

她若能當麵揭穿這件陰謀,他們也許就會反戈相向,來對付花如玉了。

想到這裏,風四娘心裏的負擔才總算減輕了。

接著她又想到很多事。

“現在他們想必已知道冰冰的來曆了,冰冰想必也已落入他們手裏。”

於是風四娘又不禁怪自己。

那天若不是她一定要蕭十一郎陪她到麵攤子上喝酒,若不是因為她對冰冰那麽冷淡,冰冰也許就不會一個人回去了。

她想到冰冰,又想到沈璧君。

沈璧君的確是個可憐又可愛的女人,她實在太溫柔,太癡情。

也許就因為如此,所以她才一直都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一直都在受人擺布。

所以她這一生,已注定了要遭受那麽多折磨和不幸。

冰冰呢?

冰冰更可憐。

她正是花一樣的年華,花一般的美麗,可是她的生命卻已比鮮花更短促。

也許她們兩個人都配不上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需要的,是一個聰明而堅強,能鼓勵他,安慰他,了解他的女人。

這世上又有誰能比她自己更了解蕭十一郎?

風四娘又不敢想下去了。

蕭十一郎的臉,還枕在她手上,她甚至可以聽見他心跳的聲音。

她不由自主,又想到了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的迷醉和激情,甜蜜和痛苦,都是她終生永遠也忘不了的。

可是她卻已決心不再提起,她甚至希望蕭十一郎能忘記這件事。

這是多麽痛苦的抉擇!又是多麽偉大的犧牲!

風四娘歎了口氣,現在她必須要喝點酒,否則就很可能無法支持下去。

剛才斟滿的一杯酒,還在她麵前。

她拿起酒杯,又放下,放下又舉起,她終於將這杯酒喝下去。

這杯酒果然使她振作了些,再喝一杯,也許就能支持到天亮了。

酒壺也就在她麵前。

她生怕倒酒的聲音,驚醒了蕭十一郎,所以她就拿起了酒壺,對著嘴喝。

壺中的酒似已不多了。

她不知不覺地,就全部喝了下去,酒的熱力,果然使她全身的血液都暢通了些。

她輕輕地,慢慢地,靠到椅背上。

窗外還是一片黑暗,屋子裏也是一片黑暗,風吹著窗外的梧桐,輕得就像是情人的呼吸。

蕭十一郎的呼吸也很輕,很均勻,仿佛帶著種奇妙的節奏。

她凝視著麵前這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傾聽著窗外的風聲,和蕭十一郎的呼吸。

一種甜蜜而深沉的黑暗,比夜色更濃的黑暗,忽然擁住了她。

她忽然睡著了。

黑暗無論多麽深沉,光明遲早還是要來的,睡眠無論多麽甜蜜,也遲早總有清醒的時候。

風四娘忽然醒來,秋日的豔陽,正照在雪白的窗紙上。

她輕輕歎了口氣,慢慢地抬起手,揉了揉眼睛。

她的心突然沉了下去,沉入了腳底,沉入了萬丈深淵裏。

她的手上已沒有人。

枕在她手上沉睡的蕭十一郎,已不見了。

“他絕不會就這麽樣走的。”

風四娘跳起來,想呼喊,想去找,卻已發現那訃聞般的請帖背麵,已多出了幾行字,是用筷子蘸著辣椒醬寫出來的字,很模糊,也很零亂:

我走了。

我一定壓麻了你的手,但等你醒來時,手就一定不會再麻的。

他們要找的隻是我一個人,你不必去,也不能去。

你以後就算不能看見我,也一定很快就會聽到我的消息。

模糊的字跡更模糊,因為淚已滴在上麵,就像是落花上的一層雨霧。

——我一定壓麻了你的手,可是等你醒來時,手就一定不會再麻的。

她懂得他的意思。

——我一定傷了你的心,可是等你清醒時,就一定不會再難受了,因為我根本就不值得你傷心難受。

可是,她真的能忘了他,真的能清醒?

——你就算不再見到我,也一定很快就會聽到我的消息。

那是什麽消息?死?

他既已決心去死,除了他的死訊外,還能聽到什麽別的消息?

風四娘的心已被撕裂,整個人都已被撕裂。

——他為什麽不叫醒我?為什麽不讓我告訴他,那些足以讓他不想死的秘密?

——在這種生死關頭,我為什麽要睡著?

風四娘忍不住大叫嘶喊:“我難道也是個豬?死豬?”

她一把抓起了桌上的酒杯和酒壺,用力摔了出去,摔得粉碎。

她希望能將自己也摔成粉碎。

一個人悄悄地伸頭進來,吃驚地看著她。

風四娘突然衝過去,一把揪住他衣襟:“你們的蕭莊主呢?”

“走了。”

這個人正是無垢山莊的家丁老黑,一張黑臉已嚇得發白。

“什麽時候走的?”

“天一亮就走了,外麵好像還有輛馬車來接他。”

“是輛什麽樣的馬車?”

“我……我沒有看清楚。”

他這句話還沒有說完,風四娘的巴掌已摑在他臉上:“你為什麽不看清楚……為什麽不看清楚……”

她摑得很重,老黑卻好像完全不覺得疼。

他已完全嚇呆了。

幸好風四娘已放開他,衝出去,他臉上立刻露出種惡毒的笑意。

他知道她絕對找不到蕭十一郎的。

一輛馬車接他走的,接他到一條船上。

這就是風四娘唯一知道的線索。

是輛什麽樣的馬車?

是條什麽樣的船?

船在哪裏?

她完全不知道,她隻知道不管怎麽樣,都一定要找到蕭十一郎,非找到不可。

現在她若能將自己昨天晚上想的那些問題和解答告訴蕭十一郎,就一定能激發他生存的勇氣和鬥誌。

無論這陰謀的主使是不是連城璧,他都一定會想法子去找出真正的答案來,非找到不可。

他一定要活下去,才能去找。

這也許就是能讓他活下去的唯一力量,否則他就非死不可,因為他自己根本就不想再活下去,他已沒有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氣。

他若死了,冰冰是不是還能活得下去?沈璧君是不是還能活得下去?

她自己是不是還能活得下去?

這答案幾乎是絕對否定的。

死!蕭十一郎若死了,大家都隻有死。

她並不怕死,可是大家假如真的就這麽樣死了,她死也不甘心。

她並沒有把死活放在心上,可是這口氣,她卻實在忍不下去。

風四娘就是這麽樣一個女人,為了爭一口氣,她甚至不惜去死一千次一萬次。

天色還很早,秋意卻已漸深。

滿山黃葉,被秋風吹得簌簌地響,就仿佛有無數人在為她歎息。

她看不見馬車的影子,也找不到車轍痕跡。

地上的泥土,幹燥而堅實,就算有車痕留下,也早就被風吹走了。

風吹到她身上,她全身都是冷冰冰的,從心底一直冷到腳底。

她孤孤單單地麵對著這滿山秋葉,滿林秋風,恨不得能大哭一場。

可是哭又有什麽用?就算哭斷了肝腸,又有誰來聽?

——蕭十一郎,你為什麽要偷偷地溜走?為什麽要坐車走?

他若是騎馬行路,她也許能在鎮上打聽出他的行蹤。

因為他一向是個很引人注目的人。

可是坐在馬車裏,就沒有人會注意到他了,也沒有人會去注意一輛馬車。

何況她連那馬車是什麽樣子都不知道。

現在她唯一的線索,隻有“一條船”,船總是停泊在江岸邊的。

江岸在東南方。

她咬了咬牙,收拾起滿懷哀愁悲傷,打起了精神,直奔東南。

這已是她唯一可走的一條路,若是找不到蕭十一郎,這條路就是條有去無回的死路。

風動秋林,一片枯葉被風吹了下來,在風中不停地翻滾旋舞。

風吹到哪裏去,它就得跟著到哪裏去,既無法選擇方向,也無法停下來。

有些人的生命豈非也一樣,也像這片枯葉一樣,在受著命運的撥弄?

大江東流。

江上有多少船舶,誰知道蕭十一郎在哪條船上?就算到了江岸又如何?

風四娘走得很快,隻恨不得能飛起來,可是她的一顆心卻在往下沉。

太陽已升起,光明而燦爛。

她的臉上也在發著光,可是心裏卻似已被烏雲布滿,再燦爛的陽光,也照不到她心裏。

她幾乎已沒有勇氣再走下去,因為她已完全沒有信心。

路旁有個賣酒的攤子,牛肉、豆幹、白酒。

喝杯酒是不是能振作些?

她還沒有走過去,已發現攤子旁的七八雙眼睛都在直勾勾地盯著她。

她也一向是個很引人注意的人,若是有人想打聽她的行蹤,一定很容易打聽得到的。

這世上真正能引人注意的人並不太多,卻也不止她和蕭十一郎兩個。

——至少還有兩個。

沈璧君和連城璧豈非也一樣是這種人,尤其是兩個人走在一起——一個美得可以令人心跳的少婦,和個落拓襤褸的醉漢走在一起,無論誰都會忍不住要多看他們兩眼的。

連城璧若真的就是“那個人”,今天晚上豈非也一定會到那條船上去?

若是能找到他,豈非就也能找到蕭十一郎?

風四娘的眼睛亮了,她本來就有雙足夠動人的眼睛,亮起來的時候,更動人心弦。

大樹下有兩個佩劍的少年正在看著她,已看得發癡了,連碗裏的酒濺出來都不知道。

風四娘眼珠子轉了轉,忽然走過去,帶著笑招呼:“喂。”

兩個年輕人都吃了一驚,又驚又喜,一個幾乎把手裏的半碗酒全都潑出來。

另外的一個看來比較沉著,也比較有經驗,居然站起來微笑道:“我叫霍英,他叫杜吟,姑娘你貴姓大名?”

有經驗的意思,當然就是對女人比較有經驗,江湖中的年輕人,本來就有不少已是老江湖。

風四娘也笑了,卻沒有回答他的話,反問道:“你們是走鏢的?”

霍英道:“我是,他不是。”

風四娘道:“你們都已在江湖中走了很久?”

霍英道:“我已走了很久,他沒有。”

風四娘道:“你們有沒有聽見過一個叫風四娘的人?”

霍英道:“我當然聽見過,她……”

杜吟忽然搶著道:“我也聽見過,聽過她是個……是個……”

風四娘道:“是個什麽?”

杜吟的臉似已有些發紅,訥訥道:“是個女人,很好看的女人,而且……”

這次霍英替他說了下去:“而且很凶,據說江湖中有很多成名的英雄,一看見她就頭痛。”

風四娘笑了笑,道:“現在你們的頭痛不痛?”

兩個人又吃了一驚,吃驚地看著她。

還是霍英的膽子比較大,終於鼓起勇氣,道:“你就是風四娘?”

風四娘道:“我就是,就是那個又凶又不講理的女妖怪。”

霍英怔住,怔了半天,才長長吐出口氣,勉強笑道:“可是你看來一點也不像。”

風四娘道:“不像風四娘?”

霍英道:“不像女妖怪。”

杜吟居然也跟著道:“一點也不像。”

風四娘又笑了。

她本來就是個很好看的女人,笑起來的時候,更沒有一點凶的樣子。

霍英的勇氣又恢複了,試探著道:“聽說你的酒量很好,這裏的酒也不錯,你……”

風四娘嫣然道:“我本來就想要你們請我喝杯酒。”

酒其實並不好,隻不過酒總是酒。

風四娘一口氣就喝了三碗,眼睛更亮了。

杜吟看著她的時候,臉也更紅,好像已神魂顛倒,不知所措。

霍英的膽子卻更大,忽然道:“我也能喝幾杯,我們來拚酒好不好?”

風四娘瞟了他一眼,道:“你想灌醉我?”

霍英居然沒有否認,道:“我聽說你從來也不會醉的,所以……”

風四娘道:“所以你想試試。”

霍英笑道:“反正就算喝醉了也沒什麽關係,我若喝醉了,小杜會送我,你若喝醉了,我送你。”

這小子居然像是有些不懷好意。

風四娘又笑了。

樹下有兩匹馬,她忽然問道:“這兩匹馬是你們騎來的?”

霍英點點頭,眯起眼道:“你就算醉得連馬都不能騎,我也可以在後麵扶著你。”

風四娘道:“你知道我要到哪裏去?”

霍英道:“隨便你想到哪裏去都行。”

風四娘道:“你們沒有別的事?”

霍英道:“我沒有,他……”

杜吟搶著道:“我也沒事,一點事都沒有。”

風四娘忽然跳起來,笑道:“好,我們走。”

霍英怔了怔,道:“走?走到哪裏去?”

風四娘道:“去找兩個人。”

霍英道:“我們剛才豈非說好了要拚酒的?”

風四娘道:“先去找人,再拚酒。”她笑得更迷人,“隻要能找到那兩個人,隨便你要跟我怎麽拚都行。”

霍英的眼睛亮了,他本來就有雙色迷迷的眼睛,亮起來的時候,更顯得不懷好意。

初出道的犢兒,連隻老虎都不怕,何況母老虎?

更何況這條母老虎看來一點也不凶!

他也跳了起來,笑道:“別的本事我沒有,要找人,我倒是專家,隨便你要找什麽人,隻要是說出他們的樣子來,我就能找得到。”

風四娘道:“真的?你真有這種本事?”

霍英道:“不信你可以問小杜。”

杜吟點點頭,心裏雖然有點不願意,卻也不能不承認:“他不但眼睛尖,而且記性好,不管什麽樣的人,隻要被他看過一眼,他就不會忘記。”

風四娘笑道:“我要找的這兩個人,隨便誰隻要看過一眼,都絕不會忘記的。”

霍英道:“這兩個人很特別?”

風四娘道:“的確很特別。”

霍英道:“是男的,還是女的?”

風四娘道:“一男一女,女的很好看……”

霍英搶著道:“比你還好看?”

風四娘歎了口氣,道:“比我好看一百倍。”

霍英道:“男的呢?”

風四娘道:“男的本來也很好看,隻不過現在看來很落魄,而且還長出了一臉亂七八糟的胡子來。”

霍英立刻搖頭,道:“我沒看見這麽樣兩個人,也找不到。”

他的臉色似已有點變了,笑得很不自然,事實上他簡直已笑不出來。

他心裏有什麽鬼?

風四娘眼珠子轉了轉,笑道:“你雖然沒看見,可是我知道有個人一定看見了。”

霍英立刻問:“誰?”

風四娘道:“小杜。”

霍英更緊張,勉強笑道:“我跟他是一路來的,我沒有看見,他怎麽會看見?”

風四娘道:“因為他是個老實人,他不會說謊。”她忽然轉過頭,盯著杜吟,道,“小杜,你說對不對?”

杜吟的臉又紅了,他的確不會說謊,卻又不敢說實話,他好像有點怕霍英。

可是看他的表情,已經等於把什麽話都寫在臉上了。

霍英隻有歎了口氣,苦笑道:“今天早上我們吃早點的時候,好像看見過這樣兩個人。”

風四娘道:“那女的是不是很美?”

霍英隻好點點頭。

風四娘道:“你是不是也想找她拚酒?”

霍英的臉也紅了。他畢竟還是個年輕人,臉皮還不太厚。

杜吟低著頭,囁嚅著道:“其實他也並沒有什麽惡意,他本來就是這麽樣一個人,隻不過有點……有點……”

風四娘替他說了下去:“有點風流自賞,也有點自作多情。”

霍英的臉更紅,好像已準備開溜。

風四娘卻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其實這也沒什麽好難為情的,人不風流枉少年,年輕人看見漂亮的女人,若是不動心,那麽他不是個偽君子,就是塊木頭。”

霍英看著她,目中已露出感激之色,他忽然發覺這個女妖怪非但一點也不可怕,而且非常可愛。

無論誰看見風四娘,都會有這種想法的。

她不但能了解別人,而且能同情別人的想法,原諒別人的過錯。

隻要你沒有真的惹惱她,她永遠都是你最可愛的朋友。

杜吟道:“其實他也沒有怎麽樣,也不過多看了那位連夫人兩眼,想去管管閑事而已。”

風四娘的眼睛裏更發出了光,道:“你們已知道她就是連夫人沈璧君?”

杜吟點點頭。

風四娘道:“你們怎麽會知道的?”

霍英歎了口氣,苦笑道:“我看見她那麽樣一個女人,居然跟一個又窮又臭的男人在一起,而且神情顯得很悲傷,好像受了很多委屈。”

風四娘道:“所以你就認為她一定是受了那個男人的欺侮,就想去打抱不平。”

霍英苦笑著點了點頭。

風四娘道:“你當然想不到那個又髒又臭的男人,就是江湖中的第一名公子連城璧。”

霍英歎道:“我的確連做夢也想不到。”

風四娘道:“所以你就碰了個大釘子,再也不好意思去見他們。”

霍英道:“給我釘子碰的,倒不是連公子。”

風四娘道:“不是他,是誰?”

霍英道:“也是個喜歡多管閑事的人,姓周,叫周至剛。”

風四娘道:“是不是那個‘白馬公子’?”

霍英點點頭,道:“他好像本來就是連公子的老朋友,所以才認得出他們,後來還把他們夫妻兩個人都拉回去了。”

風四娘道:“你是不是受了他的氣?”

霍英紅著臉,垂下頭。

風四娘眼珠子轉了轉,忽然又跳起來,道:“走,你跟我走,我替你出氣。”

霍英道:“真的?”

風四娘笑道:“莫忘記我本就是個人人見了都頭痛的女妖怪,你遇見我,算你運氣,他遇見我就算他倒了大黴了。”

霍英精神一振,展顏道:“我早就說過,隨便你要到哪裏去,我都跟著。”

風四娘嫣然道:“那麽你不妨就暫時做我的跟班,保險沒有人敢再欺負你。”

杜吟道:“可是我們隻有兩匹馬。”

霍英笑道:“沒關係,兩個跟班可以共騎一匹馬。”

杜吟也笑了,道:“不錯,你是跟班,我當然也是跟班,別的跟班都是跟在馬後麵跑的,我們能夠兩個人騎一匹馬,已經算運氣不錯了。”

風四娘銀鈴般笑道:“能夠做我的跟班,本來就是你們的福氣。”

所以風四娘忽然就有了兩個跟班,剛才她還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身上連喝酒的錢都沒有,可是現在她已騎在一匹鞍轡鮮明的大馬上,後麵還跟著兩個又年輕又英俊的跟班。

這就是風四娘。

風四娘就是這麽樣一個人。

她這一生,永遠是多姿多彩的,永遠都充滿了令人興奮的波折和傳奇。

無論遇著多麽困難的事,她都有法子去解決,而且一下子就解決了。

無論遇著什麽樣的人,她都有法子去應付,而且能叫人高高興興地做她的跟班。

對付男人,她本來就有她獨特的手段——也許隻有一個男人是例外。

蕭十一郎!

對付男人的手段,她至少有好幾百種,可是一遇見蕭十一郎,她就連一種都使不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