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龍文集-陸小鳳傳奇:金鵬王朝(1)_第九章 飛燕去來_02
02
這是家本來已該關門了的小酒店,在一片林葉濃密的桑樹林外。
桑林裏有幾戶人家,桑林外也有幾戶人家,大多是養蠶的小戶。
這家人的屋子距離大路較近些,所以就在前麵搭了間四麵有窗戶的小木屋,賣些簡單的酒菜給過路的客人,峨嵋四秀找到這裏來的時候,主人本已快睡了,可是又有誰能拒絕這麽樣四個美麗的女孩子呢?
酒店裏隻有三張木桌,卻收拾得很幹淨,下酒的小菜簡單而清爽,淡淡的酒也正合女孩子們的口味,她們吃得很開心。
女孩子們開心的時候,話總是特別多的。她們嘰嘰喳喳地說著、笑著,就像一群快樂的小母雞。
孫秀青忽然道:“你那個姓花的說話,好像有點江南口音,不知道是不是那個花家的人。”
石秀雪道:“哪個花家?”
孫秀青道:“就是江南那個花家,聽說你就算騎著快馬奔馳一天,也還在他們家的產業之內。”
馬秀真道:“我也知道這家人,但我想花滿樓卻不會是他們家的。”
孫秀青道:“為什麽?”
馬秀真道:“聽說這家人生活最奢華,飲食衣著都考究得很,連他們家的馬夫,走出來都像是闊少,那花滿樓看起來很樸素,而且,我也沒聽說他們的子弟中有個瞎子。”
石秀雪立刻冷笑道:“瞎子又怎麽樣?他雖然是個瞎子,可是他能看見的,卻比我們這些有眼睛的加起來還多。”
馬秀真也知道自己這話不該說的,改口笑道:“他武功倒的確不錯,連我都想不到他隨隨便便伸手一夾,就能夾著你的劍。”
孫秀青笑道:“那也許隻因為這丫頭已經被他迷住了。”
石秀雪瞪了她一眼,道:“你若不服氣,下次你自己不妨去試試,我不是替他吹牛,就憑他那一著,天下已沒有人能比得上。”
孫秀青道:“西門吹雪呢?他那一劍難道就差了?”
石秀雪不說話了,她也不能不承認,西門吹雪那一劍的確可怕。
馬秀真道:“聽說西門吹雪不但劍法無雙,家世也很好,萬梅山莊的富貴榮華,也絕不在江南花家之下。”
孫秀青眼睛裏閃著光,道:“我喜歡他,倒不是因為他的身世,就算他隻不過是個一文不名的窮小子,我還是一樣喜歡他的。”
石秀雪淡淡道:“我卻看不出他的人從頭到腳,有哪點可愛的地方。”
孫秀青道:“他有哪點可愛的地方,為什麽一定要你看出來,隻要我……”
她聲音突然停頓,一張臉忽然變得通紅,直紅到耳根子。因為這時正有一個人從外走進來,一身白衣如雪,正是西門吹雪。石秀雪也說不出話了,四個嘰嘰喳喳的女孩子,突然全都閉上了嘴,她們不但看見了西門吹雪,也看見了花滿樓和陸小鳳。
西門吹雪一雙刀鋒般銳利的眼睛,竟一直在瞪著她們,突然走過來,冷冷道:“我不但殺了蘇少英,現在又殺了獨孤一鶴。”
四個女孩子臉色全都變了,尤其是孫秀青的臉上,更已蒼白得全無一點血色。
在少女的心裏,仇恨總是很容易就被愛趕走的,何況,蘇少英風流自賞,總以為這四個師妹都應該搶著喜歡他,所以她們全都不喜歡他。但殺師的仇恨,就完全不同了。
孫秀青失聲道:“你……你說什麽?”
西門吹雪道:“我殺了獨孤一鶴。”
石秀雪突然跳起來,大聲道:“我二師姐這麽喜歡你,你……你……你怎麽能做這種事?”
誰也想不到她居然會說出這麽樣一句話,連西門吹雪都似已怔住。
孫秀青臉上陣紅陣青,突然咬了咬牙,雙劍已出鞘,劍光閃動,恨恨地刺向西門吹雪胸膛。
西門吹雪居然未出手,輕輕一拂袖,身子已向後滑出,退後了七八尺。
孫秀青眼圈已紅了,嘶聲道:“你殺了我師父,我跟你拚了。”
她展動雙劍,咬著牙向西門吹雪撲過去,劍器的招式本就以輕靈變化為主,隻見劍光閃動,如花雨繽紛,刹那間已攻出七招。
眼見師姐雙劍已出鞘,石秀雪大聲道:“這是我們跟西門吹雪的事,別人最好不要管。”她這話當然是說給花滿樓聽的,事實上,花滿樓也不能插手。
可是他又怎麽能讓這四個無辜的女孩子死在西門吹雪劍下?
就在這時,隻聽“叮”的一響,西門吹雪突然伸手在孫秀青肘上一托,她左手的劍,就打在自己右手的劍上。
雙劍相擊,她隻覺手肘發麻,兩柄劍竟已忽然到了西門吹雪手裏。
西門吹雪冷冷道:“退下去,莫要逼我拔劍!”
他的聲音雖冷,但目光卻不冷,所以孫秀青還活著。
他畢竟是個人,是個男人,又怎麽能忍心對一個喜歡自己的美麗少女下得了毒手?
孫秀青臉色更蒼白,目中已有了淚光,咬著牙道:“我說過,我們今天全都跟你拚了,若是殺不了你,就……就死在你麵前!”
西門吹雪冷笑道:“死也沒有用,你們若要複仇,不如快回去叫青衣一百零八樓的人全都出來。”
孫秀青卻好像很吃驚,失聲道:“你在說什麽?”
西門吹雪道:“獨孤一鶴既然是青衣樓的總瓢把子,青衣樓……”
孫秀青卻忽然打斷了他的話,怒目嗔道:“你說我師父是青衣樓的人?你是不是瘋了?他老人家這次到關中來,就因為他得到這個消息,知道青衣第一樓就在……”
忽然間,後麵的窗子外“錚”的一響,一道細如牛毛般的烏光破窗而入,打在孫秀青背上。
孫秀青的臉突然扭曲,人已向西門吹雪倒了過去。石秀雪距離後窗最近,怒喝著翻身,撲過去,但這時窗外又有道烏光一閃而入,來勢之急,竟使她根本無法閃避。
她大叫著,手裏的劍脫手飛出,她的人卻已倒了下去。
這時孫秀青的人已倒在西門吹雪身上,西門吹雪突然用一隻手抱起了她的腰,另一隻手已反腕拔劍,劍光一閃,他的人和劍竟似已合為一體,突然間已穿窗而出。
陸小鳳卻早已從另一扇窗子裏掠出,隻聽馬秀真、葉秀珠怒喝著,也跟著追了出來。
夜色深沉,晚風吹著窗後的菜園,哪裏還看得見人影?
再過去那濃密的桑林中,卻有犬吠聲傳來。西門吹雪的劍光已入林。
馬秀真和葉秀珠竟也不顧一切地,跟著撲了進去。桑林裏的幾戶人家都已睡了,連燈光都看不見,西門吹雪的劍光也已看不見。一條黃狗衝著林後的小路狂吠。
馬秀真道:“追,我們不管怎麽樣,也得把老二追回來。”一句話沒說完,兩個人都已追出。
陸小鳳卻沒有再追了,他忽然在樹下停住,彎腰撿起了一件東西……
酒店的主人躲在屋角,麵上已無人色。
花滿樓俯下身,輕輕地抱起了石秀雪,石秀雪的心還在跳,卻已跳得很微弱。
她美麗的臉上也已現出了一種可怕的死灰色,她慢慢地張開眼睛,凝視著花滿樓,輕輕說道:“你……你還沒有走?”
花滿樓柔聲道:“我不走,我陪著你。”
石秀雪眼睛裏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欣慰,又仿佛悲哀,勉強微笑著,道:“想不到你還認得我。”
花滿樓道:“我永遠都認得你。”
石秀雪又笑了笑,笑得更淒涼,道:“我雖然沒有變成啞巴,卻已快死,死人也不會說話的,是不是?”
花滿樓道:“你……你不會死,絕不會。”
石秀雪道:“你用不著安慰我,我自己知道,我中的是毒針。”
花滿樓動容道:“毒針?”
石秀雪道:“因為我全身都好像已經麻木了,想必是因為毒已快發作,你……你可以摸摸我的傷口,一定是燙的。”
她忽然拉著花滿樓的手,放到她的傷口上。她的傷口就在心口上,她的胸膛柔軟、光滑而溫暖。她拉著花滿樓冰冷的手放在她柔軟的胸膛上,她的心忽然又跳得快了起來。
花滿樓的心也已在跳,就在這時,他聽見陸小鳳的聲音在後窗外問:“她中的是什麽暗器?”
花滿樓道:“是毒針。”
陸小鳳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你留在這裏陪她,我去找一個人。”
說到最後一字,他的聲音已在很遠。
石秀雪喘息著道:“你真的沒有走,真的還在這裏陪我?”
花滿樓道:“你閉上眼睛,我……我替你把毒針吮出來。”
石秀雪蒼白的臉仿佛又紅了,眼睛裏卻發出了光,道:“你真的肯這麽做?”
花滿樓黯然道:“隻要你肯……”
石秀雪道:“我什麽都肯,可是我不想閉上眼睛,因為我要看著你。”
她的聲音已漸漸微弱,然後她臉上的笑容就突然僵硬,眼睛裏的光芒也忽然消失了。
死亡,忽然間就已無聲無息地將她從花滿樓懷抱中奪走。
可是她的眼睛卻仿佛還在凝視著花滿樓,永遠都在凝視著……
黑暗,花滿樓眼前卻隻有一片黑暗。
他忽然恨自己是個瞎子,竟不能看她最後一眼。
她還這麽年輕,可是她充滿了青春活力的身子,已突然冰冷僵硬。
花滿樓輕輕地抽出了手,淚珠也從空洞的眼睛裏流了下來。
他沒有動,也沒有走,他第一次感覺到人生中的無情和殘酷。
風從窗外吹進來,從門外吹進來,四月的風吹在他身上,竟宛如寒冬。
他忽然感覺到風中傳來一陣芬芳的香氣,忽然聽到後窗“格”的一響。他立刻回頭,準備躍起。
但這時候後窗外已響起一個人溫柔甜蜜的聲音,在輕輕對他說:“你不要吃驚,是我!”
聲音正是他所熟悉的人,也正是他一直在思念著的人。
他忍不住失聲而呼:“飛燕?”
“不錯,是我,想不到你居然還聽得出我的聲音。”
一個人輕飄飄地從後窗掠進來,聲音裏竟似帶著種因妒忌而生的譏刺,幽幽地說道:“我還以為你已忘記了我!”
花滿樓站在那裏,似已呆住,過了很久,才說道:“你……你怎麽會忽然到這裏來了?”
上官飛燕道:“你是不是說我不該來的?”
花滿樓搖搖頭,歎息著道:“我隻是想不到,我還以為你已經……”
上官飛燕道:“你是不是以為我已死了?”
花滿樓已不知該說什麽!
上官飛燕又幽幽地歎息了一聲,道:“我要死,也得像她一樣,死在你的懷裏。”
她慢慢地走過來,走到花滿樓麵前,又道:“我剛才看見你們,我……我心裏好難受,若不是她已經死了,我說不定也會殺了她的。”
花滿樓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有一天我聽見了你的歌聲。”
上官飛燕沉吟著,道:“是不是在萬梅山莊外,那個破舊的山神廟裏?”
花滿樓道:“嗯。”
上官飛燕也沉默了很久,才輕輕道:“可是你找去的時候,我已經走了。”
花滿樓道:“你為什麽要走?”
上官飛燕的聲音更輕,道:“你也該知道,我並不想走。”
花滿樓道:“有人逼你走?”
上官飛燕道:“那支歌也是別人逼我唱的,本來我還不知道他們是為了什麽,後來才知道,他們是想誘你到那廟裏去。”
花滿樓道:“他們?他們是什麽人?”
上官飛燕並沒有回答這句話,她的聲音忽然開始顫抖,仿佛很恐懼。
花滿樓道:“你難道已落在那些人手裏?”
上官飛燕顫聲道:“你最好不要知道得太多,否則……否則……”
花滿樓忍不住問道:“否則怎麽樣?”
上官飛燕又沉默了很久,道:“那天他們誘你去,為的就是要警告你,不要再管這件事,他們就是要你知道我已落在他們手裏。”她不讓花滿樓開口,接著又說道,“他們今天要我來,為的也是要我勸你不要再管這件事,否則……否則他們就要我殺了你!”
花滿樓動容道:“他們要你來殺我?”
上官飛燕道:“是的,因為他們知道,你絕不會想到我會害你,絕不會防備我,可是,他們卻沒有想到,我又怎麽忍心對你下得了手呢?”
她忽然撲過來,緊緊地抱住了花滿樓,顫聲道:“現在你一定也已想到他們是誰了,但你卻永遠想不到他們的力量有多麽可怕……”
現在閻鐵珊和獨孤一鶴都已死了,要阻止這件事的人,隻有霍休。
花滿樓沉聲道:“不管他們的力量有多麽可怕,你都用不著害怕……”
上官飛燕道:“可是我實在怕,不是為了我自己,是為了你,若不是我,你們根本不會被牽連到這件事裏,你若出了什麽事,叫我怎麽能活得下去!”
她緊緊地抱著他,全身都在顫抖著,她的呼吸芬芳而甜美。
花滿樓忍不住張開雙臂,要去擁抱她,可是石秀雪的屍體還在他身旁,這多情的少女,剛才就是死在他這雙手臂裏的,現在他又怎麽能用同樣的一雙手臂去擁抱別人?
他心裏充滿了痛苦和矛盾,他想控製自己的情感,卻又偏偏沒法子控製。
他再想去擁抱她時,她卻忽然推開了他,道:“我的意思,現在你想必已明白。”
花滿樓道:“我不明白。”
上官飛燕道:“不管你明不明白,我……我都已要走了。”
花滿樓失聲道:“你要走?為什麽要走?”
上官飛燕道:“我也不想走,但卻非走不可!”
她聲音裏充滿了痛苦和恐懼,接著道:“你若是還有一點對我好,就不要問我為什麽,也不要拉住我,否則你不但害你自己,也害了我!”
花滿樓道:“可是我……”
上官飛燕說道:“讓我走吧,隻要知道你還好好地活著,我就已心滿意足了,否則你就是對不起我……”
她的聲音已愈來愈遠,突然消失。
黑暗,花滿樓忽然發覺自己已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與寂寞中。他知道她一定有不得已的困難和苦衷,所以她才會走。
但他卻隻有呆子般站在這裏,既不能幫助她解決困難,也不能安慰她的痛苦,就正如他剛才隻有眼看著石秀雪死在他懷裏。
“我究竟算怎麽樣一個人?究竟算什麽?”他的耳旁仿佛有個聲音在冷笑道:“你隻不過是個瞎子,沒有用的瞎子!”
瞎子的生命中,本就隻有黑暗,絕望的黑暗。
他握緊雙拳,站在四月的晚風中,忽然覺得人生並不是永遠都像他想象中那麽美好,生命中本就有許多無可奈何的悲哀和痛苦。
他實在不知道要怎麽樣才能解脫。
四月本是燕子飛回來的時候,可是他的燕子卻已飛去,就像人們的青春一樣,一去永不回頭。
他慢慢地走過門外的草地,草地已被露水濕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