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龍文集-陸小鳳傳奇:金鵬王朝(1)_第七章 市井七俠_02

02

更鼓傳來,已過三更。

那抽旱煙的老頭子忽然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道:“約我們來的人,他自己怎麽還不來?”

原來他既不是聾子,也不是啞巴。

但丹鳳公主卻更奇怪,是誰約這些人來的?為什麽要約他們來?

窮秀才道:“長夜已將盡,他想必已經快來了。”

賣包子的小販道:“我來看看。”

他忽又雙手不停,將提籠裏的包子全都拋出來,幾十個包子,竟一個疊一個,筆直地疊起七八尺高。

這小販一縱身,竟以金雞獨立式,站在這疊肉包子上,居然站得四平八穩,紋風不動。

他不但一雙手又快又穩,輕功也已可算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

丹鳳公主歎了口氣,喃喃道:“看來闖江湖的確不是件容易事,我總算明白了。”

花滿樓微笑道:“能明白總是好的。”

突聽那小販大叫一聲,道:“來了!”

這一聲“來了”叫出來,每個人都好像精神一振,連丹鳳公主的心跳都已加快,她實在也早就想看看來的這是什麽人。

可是她看見了這個人後,卻又有點失望。

少女們的幻想總是美麗的,在她想象中,來的縱然不是風度翩翩的少年俠客,至少也應該是威風八麵,身懷絕技的江湖豪俠。

誰知來的卻是個禿頂的老頭子,一張黃慘慘的臉,穿著件灰撲撲的粗布衣裳,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剛好蓋著膝蓋,腳上白布襪、灰布鞋,看著恰巧也像是個從鄉下來趕集的土老頭。

但他一雙眼睛卻是發亮的,目光炯炯,威棱四射。

奇怪的是,院子裏這些人本來明明是在等他的,可是他來了之後,又偏偏沒有一個人過去跟他招呼,隻是默默地讓出了一條路。

這禿頂老人目光四下一打量,竟突然大步向陸小鳳這間房走過來。

他走得好像並不快,但三腳兩步,忽然間就已跨過院子,跨進了門。

房門本就是開著的,他既沒有敲門,也沒有跟別人招呼,就大馬金刀地在陸小鳳對麵坐下,提起了地上的酒壇子嗅了嗅,道:“好酒。”

陸小鳳點點頭,道:“確是好酒。”

禿頂老人道:“一人一半?”

陸小鳳道:“行。”

禿頂老人什麽話也不再說,就捧起酒壇子,對著嘴,咕嚕咕嚕地往嘴裏倒。

頃刻間半壇子酒就已下了肚,他黃慘慘的一張臉上,忽然變得紅光滿麵,整個人都像是有了精神,伸出袖子來一抹嘴,道:“真他娘的夠勁。”

陸小鳳也沒說什麽,接過酒壇子就喝,喝得絕不比他慢,絕不比任何人慢。

等這壇酒喝完了,禿頂老人突然大笑,道:“好,酒夠勁,人也夠勁。”

陸小鳳也伸出袖子來一抹嘴,道:“人夠勁,酒才夠勁。”

禿頂老人看著他,道:“三年不見,你居然還沒喝死。”

陸小鳳道:“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我隻擔心你,你是個好人。”

禿頂老人瞪眼道:“誰說我是個好人?”

陸小鳳笑了笑,道:“江湖中誰不說山西雁又有種、又夠朋友,是他娘的第一個大好人。”

禿頂老人大笑,道:“你是個大禍害,我是個大好人,這他娘的真有意思。”

丹鳳公主看著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再也想不到這又禿又土,滿嘴粗話的老頭子,竟是享名三十年,以一雙鐵掌威震關中的大俠山西雁。

不管怎麽樣,一個人能被稱為“大俠”,都不是件簡單的事。

可是這老人卻實在連一點大俠的樣子都沒有——難道這就正是他的成功之處?丹鳳公主想不通。

她忽然發覺自己想不通的事,竟好像愈來愈多。

山西雁的笑聲已停頓,目光炯炯,盯著陸小鳳,道:“你隻怕想不到我會來找你?”

陸小鳳承認:“我想不到。”

山西雁道:“其實你一到太原

,我就已知道了。”

陸小鳳笑了笑,道:“這並不奇怪,我來了若連你都不知道,才是怪事。”

山西雁道:“可是我直到現在才來找你!”

陸小鳳道:“你是個忙人。”

山西雁道:“我一點也不忙,我沒有來,因為你是我師叔的客人,我既然沒法子跟他搶著做東,就隻好裝不知道了。”

陸小鳳笑道:“我還以為我剃了胡子後,連老朋友都不認得我了。”

山西雁又大笑道:“我本就覺得你那兩撇騷胡子看著討厭。”

陸小鳳道:“你討厭沒關係,有人不討厭。”

山西雁的笑聲停頓:“霍天青是我的師叔,江湖中有很多人都不信,但你卻總該知道的。”

陸小鳳道:“我知道。”

山西雁道:“外麵抽旱煙的那老怪物,姓樊,叫樊鶚,你認不認得?”

陸小鳳道:“莫非是昔日獨闖飛魚塘,掃平八大寨,一根旱煙袋專打人身三十六大穴、七十二小穴的樊大先生?”

山西雁道:“就是他。”

陸小鳳道:“西北雙秀,樊簡齊名,那位窮酸秀才,想必也就是‘彈指神通’的唯一傳人,簡二先生了。”

山西雁點點頭,道:“那窮要飯的、野藥郎中、賣包子跟賣菜的小販、賣花粉的貨郎,再加上這地方的掌櫃和還在門口賣麵的王胖子,七個人本是結拜兄弟,人稱‘市井七俠’,也有人叫他們山西七義。”

陸小鳳淡淡笑道:“這些大名鼎鼎的俠客義士們,今天倒真是雅興不淺,居然全都擠到這小院子來乘涼來了。”

山西雁道:“你真不知道他們是來幹什麽的?”

陸小鳳道:“不知道。”

山西雁道:“他們也都是我的同門,論起輩分來,有的甚至是霍天青的徒孫。”

陸小鳳又笑了,道:“這人倒真是好福氣!”

山西雁道:“六十年前,祖師爺創立‘天禽門’,第一條大戒,就是要我們尊師重道,這輩分和規矩,都是萬萬錯不得的。”

陸小鳳道:“當然錯不得。”

山西雁道:“祖師爺一生致力武學,到晚年才有家室之想。”

陸小鳳道:“天禽老人竟也娶過妻,生過子?”

山西雁道:“這件事江湖中的確很少有人知道,祖師爺是在七十七歲那年,才有後的。”

陸小鳳道:“他的後代就是霍天青?”

山西雁道:“正是。”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我總算明白了,為什麽他年紀輕輕,輩分卻高得嚇人。”

山西雁道:“所以他肩上的擔子也重得可怕。”

陸小鳳道:“哦?”

山西雁的神情忽然變得很嚴肅,道:“他不但延續祖師爺的香燈血脈,唯一能繼承‘天禽門’傳統的人也是他,我們身受師門的大恩,縱然粉身碎骨,也絕不能讓他有一點意外,這道理你想必也應該明白的。”

陸小鳳道:“我明白。”

山西雁長長歎了口氣,道:“所以他明晨日出時,若是不幸死了,我們‘天禽門’上上下下數百弟子也絕沒有一個還能活得下去。”

陸小鳳皺了皺眉,道:“他怎麽會死?”

山西雁道:“他若敗在你手裏,你縱然不殺他,他也絕不會再活下去。”

陸小鳳道:“我也知道他是個性情很剛烈的人,但他卻並不是一定會敗的!”

山西雁道:“當然不一定。”

陸小鳳淡淡道:“他若勝了我,你們‘天禽門’上上下下數百子弟,豈非都很有麵子?”

山西雁道:“你是我的朋友,我也不願你敗在他手裏,傷了彼此的和氣。”

陸小鳳笑了笑,道:“你真是好人。”

山西雁的臉好像又有點發紅,苦笑道:“隻要你們一交手,無論誰勝誰敗,後果都不堪設想,霍師叔跟你本也是道義之交,這麽樣做又是何苦?”

陸小鳳微笑道:“現在我總算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要我在日出之前,趕快離開這

裏,讓他找不著我。”

山西雁居然不說話了,不說話的意思就是默認。

丹鳳公主突然冷笑,道:“現在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約了這麽多人來,就是為了要逼他走,讓霍天青不戰而勝,否則你們就要對付他。現在距離日出的時候已沒多久,他就算能擊退你們,等到日出時,他一樣沒力氣去跟霍天青交手了。”她鐵青著臉,冷笑又道,“這法子倒的確不錯,恐怕也隻有你這樣的大俠才想得出來!”

山西雁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突然仰麵狂笑,道:“好,罵得好,隻不過我山西雁雖然沒出息,這種事倒還做不出來!”

丹鳳公主道:“那種事你既做不出來,他若不願走,你怎麽辦?”

山西雁霍然長身而起,大步走了出去,滿院子的人全都鴉雀無聲,他發亮的眼睛從這些人臉上一個個掃過去,忽然道:“他若不走,你們怎麽辦?”

賣包子的小販翻著白眼,冷冷道:“那還不簡單,他若不走,我就走。”

山西雁又笑了,笑容中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悲慘之意,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好,你走,我也走,大家都走。”

賣包子的小販道:“既然如此,我又何妨先走一步?”

他的手一翻,已抽出了柄解腕尖刀,突然反手一刀,刺向自己的咽喉。

他的出手不但穩,而且快,非常快。但卻還有人比他更快的。

突聽“當”的一聲,火星四濺,他手裏的刀已斷成了兩截,一樣東西隨著折斷的刀尖掉在地上,竟是陸小鳳的半截筷子。

剩下的半截筷子還在他手裏,刀是鋼刀,筷子卻是牙筷。

能用牙筷擊斷鋼刀的人,天下隻怕還沒有幾個。

丹鳳公主忽然明白山西雁為什麽要這樣做,霍天青根本就不是陸小鳳的敵手,別人雖然不知道,山西雁卻很清楚。

那賣包子的小販吃驚地看著手裏的半截斷刀,怔了很久,突然恨恨跺了跺腳,抬頭瞪著陸小鳳,厲聲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陸小鳳笑了笑,淡淡道:“我也沒什麽別的意思,隻不過還有句話要問你!”

賣包子的小販道:“什麽話?”

陸小鳳道:“我幾時說過我不走的?”

賣包子的小販怔住。

陸小鳳懶洋洋地歎了口氣,道:“打架本是件又傷神、又費力的事,我找個地方去睡覺多好,為什麽要等著別人打架?”

賣包子的小販瞪著他,臉上的表情好像要哭,又好像要笑,忽然大聲道:“好,陸小鳳果然是陸小鳳,從今天起,無論你要找我幹什麽,我若皺一皺眉頭,我就是你孫子。”

陸小鳳笑道:“你這樣的孫子我也不想要,隻要我下次買包子時,你能算便宜一點,就已經很夠朋友了。”

他隨手抓起了掛在床頭的大紅披風,又順便喝了杯酒,道:“誰跟我到城外的又一村去吃碗大麻子燉的狗肉去?”

花滿樓微笑道:“我。”

樊大先生忽然敲了敲他的旱煙袋,道:“還有我。”

簡二先生道:“有他就有我,我們一向是秤不離錘的。”

賣包子的小販立刻大聲道:“我也去。”

簡二先生道:“你專賣打狗的肉包子,還敢去吃狗肉,你不怕那些大狗、小狗的冤魂在你肚子裏作怪?”

賣包子的小販瞪起了眼,道:“我連死都不怕,還怕什麽?”

山西雁大笑,道:“好,你小子有種,大夥兒都一起去吃他娘的狗肉去,誰不去就是他娘的龜孫子!”

花滿樓微笑著,緩緩道:“看來好人還是可以做得的。”

陸小鳳道:“偶爾做一次倒沒關係,常常做就不行了。”

花滿樓忍不住問道:“為什麽?”

陸小鳳板著臉,道:“好人不長命,這句話你難道沒聽說過?”

他雖然板著臉,但眼睛裏卻似已有熱淚盈眶。

丹鳳公主看著他們,忽然輕輕地歎了口氣,輕輕地喃喃自語:“誰說好人做不得,誰就是他娘的龜孫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