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_第七章_[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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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麽不和我們商量一下?”

葉昭覺不知道該怎麽形容自己聽到“閔朗為了賠償徐晚來的損失,把79號賣了”時的心情,她明明是局外人,明明知道這跟自己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可她還是很生氣。

她慪得簡直快要吐血了。

“以後你要怎麽辦,怎麽生活?”她在屋子裏走來走去,簡晨燁示意她坐下,卻被她一把甩開,她開始苦口婆心地跟閔朗講道理,“這不是唯一的辦法啊,閔朗,我們三個人難道想不出一個更好的辦法嗎?”

簡晨燁往後仰了仰,朝閔朗做了個表情,意思是,我早知道她會是這個反應。

被徐晚來砸毀之後的79號元氣大傷,四處都呈現出頹敗,閔朗曾試圖稍作整修,但很快放棄了。

就這樣吧,反正都要賣了,不必費力了。

“你能不能坐下來,別走來走去了,晃得人頭暈。”看到葉昭覺這麽生氣,閔朗心裏其實還是很感動的。

他心裏很清楚,除了自己之外,如果說世界上還有那麽幾個人同樣在乎79號這個地方,那麵前這兩個人一定包含在內。

葉昭覺發泄一般地大叫了一聲,在沙發上撥出一塊地方來坐下,表情依然悶悶不樂。

“好了,別難過了,”閔朗攬住她的肩膀,用力摟了摟,“無論79號在不在,你都是我最喜歡的姑娘嘛,誰也比不了。”

葉昭覺勉強自己笑了一下,順勢將頭靠在了閔朗的肩上。

事已至此,她知道說什麽都沒用了。

簡晨燁在破損的酒櫃裏找到幾瓶僥幸存留下來的酒,又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裏翻出一抽一次性紙杯,他興高采烈地將這幾樣東西拎到那兩人麵前:“我們幾個很久沒一塊兒喝酒了吧?”

“是啊,上次一起喝酒的時候,你們倆還沒分手吧?”閔朗慢吞吞地說,露出一個很賤的笑,果然,他馬上就被葉昭覺掐了一下。

這個尷尬的話題誰也沒有去接,它很自然地消逝在夜晚的風裏。

“簡晨燁,你和那個女孩到底怎麽樣了?我都問你好幾次了,你就不能好好回答我一下嗎?”喝了幾杯酒之後,葉昭覺臉上泛起微微的紅,說起話來也沒那麽多禁忌了。

“就是,你就不能好好回答嗎?”閔朗跟著煽風點火,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樣子。

“不是不能回答啊……”簡晨燁撓了撓頭,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葉昭覺的好奇心和耐心,比他估算的更持久,“就是不知道怎麽說,我們沒有在一起了。”

“啊?”葉昭覺猛地抬起頭來,她既震驚又抱歉,“分手了?”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是分手。”簡晨燁臉上有幾分茫然,他是真的不能夠確定。

他的情感經曆非常有限,在辜伽羅之前,他隻有葉昭覺。

可是這兩個女生實在太不相像了,他幾乎沒有一點兒經驗可以借鑒。

葉昭覺是什麽都說,辜伽羅是什麽都藏在心裏不肯說。

葉昭覺對於現實世界有諸多祈求,而辜伽羅卻仿佛活在另一個宇宙之中。

他永遠都知道在哪些地方可以找到葉昭覺,可他永遠都不知道該去哪裏才能找到辜伽羅。

辜伽羅隻留下了一封信給他—連分開的方式都如此大相徑庭,一個是明明白白說清楚,一個是模模糊糊讓你猜。

“人們常說,一個人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弄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麽,可是我偏偏就是不知道。不過,我對於自己不想要什麽卻非常清楚,”簡晨燁將那封信上的一小部分內容複述給葉昭覺和閔朗聽,“所以我得先離開一下子,去弄清楚自己到底想要追求的是什麽。”

他說完之後,好半天都沒動靜。

過了很久,葉昭覺試探著問:“就沒了?”

“沒了。”

又是一陣沉默。

葉昭覺重新把頭靠在閔朗肩膀上,她在思考,辜伽羅寫的那段繞口令到底是什麽意思……簡晨燁說了這麽多,可是又好像什麽都沒說。

她想了半天,越想越頭暈,大概是酒精的作用吧。

“閔朗,還是繼續說說你吧,接下來有什麽打算?對了,你可以先住我那兒,反正現在……沒什麽不方便的。”簡晨燁把話題從自己身上引開,他有點兒害怕葉昭覺再深究下去。

閔朗心領神會地笑了笑,葉昭覺想不明白的,他卻一眼就已經看透。

“不用麻煩你了,我有地方去,”閔朗說了一個城市名,在北方,距離S城有一千多公裏,“有個哥們兒在那兒做生意,一直讓我過去看看,我以前懶得動,現在……或許是個機會吧。”

“你要走?”葉昭覺再次受到了嚴重的驚嚇。

她淚眼汪汪地看看簡晨燁,又看看閔朗,這個表情讓她看起來就像隻有十幾歲,她捂著臉,像是在哀求什麽—哀求什麽呢?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其實,她能理解閔朗的決定,無論是賣掉79號,還是離開S城,她都理解。

她隻是難以接受。

簡晨燁也愣了一會兒,但他很快恢複理智。

這不算是一個很差的決定,相反,對於閔朗現在的處境來說,邁出這一步其實意味著有許多新的可能性。

他的一生還那麽長,應該去一個新的環境,嚐試一些從前沒有做過的事情。

葉昭覺的嘴角有些**,她原本想問—那喬楚呢?

簡晨燁用眼神製止了她:“希望你一切順利,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開口。”

兩個男生互相碰了碰紙杯,這個話題戛然而止。

木已成舟。

葉昭覺隻覺得胸口那裏有些悶痛,她不預備再勸阻,也明白勸阻毫無意義,她隻是覺得很傷心,79號這個地方曾貫穿了她的青

春,而現在一切都麵目全非。

心底裏有個聲音在輕聲說,豈止是79號呢,簡晨燁、閔朗、徐晚來、邵清羽……這些名字所代表的那些人,早都不是當時的他們了,就連你自己,也不是當時的自己了。

正在這時,她的手機響了。

她從包裏翻出手機,一看屏幕,眼淚立馬收了回去,表情也變得非常嚴肅。

她對他們倆做了個接電話的手勢之後便跑到屋外去了。

現在隻剩下他們倆,那種了然於心的笑容又出現在閔朗的臉上:“昭覺確實不算聰明啊。”

“嗯?”簡晨燁沒明白閔朗的意思。

“少裝了,你們分手,是因為昭覺吧。”

簡晨燁低下頭,過了一會兒,他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不是昭覺不聰明,是你經驗太豐富。”

“去你的。”閔朗也笑。

就像閔朗所說的那樣,辜伽羅離開簡晨燁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和葉昭覺有關。

在辜伽羅看來,“回憶”是非常可怕的東西,它意味著簡晨燁過去的小半生是她永遠無法參與其中的。

如果僅僅是無法參與也就罷了,可是葉昭覺這個人就存在於簡晨燁那小半生中,她的一呼一吸,她的哀愁和挫敗,都將因為這個介質而直接傳達到簡晨燁的心裏。

“我知道你沒有忘記她,你還愛著她,這是我無法忍受的。”—這是她整封信下筆最用力的一句話,幾乎戳破了那張紙。

“不要讓她知道。”簡晨燁望著外麵葉昭覺的背影,輕聲對閔朗說,“我們以前在一起的時候,我太不成熟,她一個人背負了很重的東西……現在有人愛護她、照顧她,我也為她開心。”

閔朗點點頭,剛想要接下去說點兒什麽——

葉昭覺像瘋了一樣衝進來,雙眼亮如寒星,臉上的表情很奇怪,像是要哭了,又像是蘊含著巨大的、瘋狂的喜悅……

她看了看閔朗,又看了看簡晨燁,然後,她的眼淚洶湧而出。

“是陳律師打來的,”她無法控製自己的音量,“他說徐晚來同意接受賠償,數額上也不囉唆了,這樣,他就可以盡力為喬楚爭取從輕了!”

一直懸在閔朗心頭的那樣東西,像羽毛一樣悄然落地,沒有一絲聲響。

葉昭覺和簡晨燁的聲音從他耳邊一點點減輕,消退,他的思緒回到那個夜晚,空無一人的廣場。

徐晚來沉默了很久很久,她的眼睛在暗處發著幽幽的光。

當她再開口時,聲音又尖厲又寒冷:“你不是為了我,你是為了她。”

閔朗笑了,隨便吧,他不想解釋,她願意怎麽解讀就怎麽解讀吧,反正這件事他已經做了。

“沒用的,閔朗,”徐晚來湊近他,臉幾乎貼著他的臉,“你心裏想什麽,我一清二楚,你不要忘了我們是一起長大的,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她最後幾乎是咬牙切齒了。

“沒用的,我不會心軟的,你休想。”

離開廣場時,徐晚來的脊背挺得筆直,步伐無比堅決,明晃晃的月亮就在她的前頭,她好像要一直走到月亮裏去。

閔朗把79號賣掉了,這件事,像一顆子彈穿過了她的靈魂。

有句話她說得很對—我們是一起長大的,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這句話反過來說,也一樣成立。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她。

“你知道徐晚來會這樣做的,對不對?”葉昭覺還沉浸在喜悅中撒著歡,她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酒,“咕隆咕隆”灌下去,但這並沒有減輕她的興奮,“你肯定一早就確定了!”

閔朗垂下頭,躲開了她的指控。

不,我不確定。他心裏有個聲音輕輕反駁葉昭覺,但他什麽也沒說。

這隻是一把豪賭。

他唯一的籌碼是徐晚來對自己殘存的感情,他已經不知道那還能不能稱之為愛,這感情裏包含著太多的傷害和怨懟,早已經千瘡百孔。

現在,他知道了,縱然是千瘡百孔,但它的本質沒有改變。

他在那個深夜給徐晚來打了一通電話。

接通之後,他們誰也沒有說話,兩人沉默地聽著對方的呼吸,直到徐晚來的手機電量耗盡,自動掛斷。

“謝謝你。”閔朗對著忙音說。

這是他們一生中最後一次,親近對方的同時也被對方所接納,閔朗知道,這種親近……往後不會再有了。

第二天,他收到了一個快遞,拆開後,他看到了那隻玉鐲。

他隱忍著胸膛裏撕裂的痛,沒有流淚。

就像喬楚那天晚上說的—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他知道,他們終於都獲得了自由。

早上五點,齊唐的手機響了,他幾乎是在瞬間就清醒了。

在過去的這段時間裏,他一直在等這通電話。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是在等一個判決。

“我拿到檢測結果了。”

“嘿,別給我拐彎抹角,”齊唐嘴上雖然在調笑,但身體裏卻仿佛有根弦在慢慢繃緊,他一邊打電話,一邊從床上起來,走到酒櫃前,拿出一瓶酒,“說吧,我承受得了。”

“你在倒酒對吧,哈哈哈……”對方的聲音聽起來有恃無恐,笑得極其囂張。

齊唐也跟著笑了:“真孫子!”

他端著酒杯走到陽台上,這個時刻,萬家燈火已然寂滅,所有人都還在睡夢之中,在墨一樣濃稠的黑暗裏,隻能依稀看到樓群的大致輪廓。

玩笑開夠了,那邊終於說到正題:“嗯,和你想要的結果一樣。”

那根弦慢慢地,慢慢地鬆弛下來。

“我早就料到了,”齊唐故作輕鬆地說,他不肯承認,心頭的千斤巨石在剛剛那一秒才真正落下,頓了頓,他又說,“謝了

。”

“說什麽謝啊,大家這麽多年兄弟,真要謝……不如就送輛豪車給我?”

“行啊。”即便這是一句玩笑,以齊唐現在的好心情,他覺得自己也是有可能會答應的。

他留在陽台上許久,塵埃落定之後,他反而有些無所適從。

這種感覺在不久之前也曾出現過。

在英國時,他路過了幾處過去與Frances戀愛時經常出沒的地方,雖然已經過去那麽久,但街景幾乎沒有任何變化,許多細節都與他的記憶嚴絲合縫。

是恥感、沮喪,還是挫敗—他說不好,但他很清楚地知道,這種感覺太糟糕了,他沒有經驗對付它。

葉昭覺從前說過:“你不會明白這種感受。”而那一刻,他很想告訴她,我明白。

這個念頭一旦興起,他就無法再將它摁回去。

他給她打電話,響了很久,那邊一直沒有接起—他不知道她那天有多累,回到家裏,連洗臉刷牙的力氣都沒了,倒在床上和衣而眠—最後,他想,或許隻是因為時差的關係。

然而,在電話斷掉之後,他忽然又感覺到慶幸,慶幸她沒有接,慶幸剛剛那一瞬間的軟弱沒有被任何人所知曉—哪怕是葉昭覺。

有些時刻,有些事情,“做”的意義大過“做成”,這個動作已經意味著完滿。

他沒有再提起過這件事。

他永遠都不會再提起這件事。

此刻,手機還握在他手裏。

鬼使神差一般,他點開葉昭覺的朋友圈,隨意地翻了翻,又隨意地在其中一條下麵點了個讚。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黑夜容易讓人放鬆警惕,理智為感性讓路。

令他意外的是,葉昭覺立刻發來了信息:“你怎麽起這麽早?就為了給我點讚嗎?”

齊唐驚訝極了,他絲毫沒有猶豫地撥通了她的電話,問了同樣的問題:“你怎麽醒這麽早?”

“我哪兒是醒得早啊,我都出門了。”葉昭覺拖著化妝箱站在路邊。

“出門?去幹嗎?”齊唐又問。

“出門幹嗎?去工作啊!”葉昭覺笑道。

“什麽?”齊唐以為自己聽錯了,“工作?”

“是啊,我要去給新娘子化妝啊,白癡!”起床氣還沒完全過去,葉昭覺很不耐煩,“給新娘化完妝還得繼續給伴娘化……不跟你囉唆了,我在等車呢,你趕緊去睡覺吧。”

“你站那兒別動,發個定位給我。”

不到半個小時,齊唐的車便停在了葉昭覺眼前,坦白說這已經算非常快了,但葉昭覺還是一肚子火。

“去這兒,”她拿出手機,把地址給齊唐看,接著就開始發牢騷,“你知道我在等你的過程中,有多少輛空車從我眼前開過去嗎?”

“一萬輛。”

“七輛!”葉昭覺簡直快要氣炸了,平白無故地就在路邊浪費了這麽長時間,早知道還不如多在床上打幾個滾,“你說你是不是多管閑事!”

盡管葉昭覺的態度如此惡劣,不識好歹,但齊唐還是一點兒都不生氣,他的臉上始終保持著微笑,對她的怨言照單全收。

“你的事,怎麽能叫閑事呢?”他沒話找話地跟她說,“新娘都要起這麽早化妝嗎?”

葉昭覺故意跟他保持了一點兒距離,她整個身子都倚靠在車門那邊,說話充滿了火藥味:“你自己娶一個不就知道了。”

“好啊,”車子拐了個彎,齊唐的視線始終在正前方,他輕描淡寫地順著葉昭覺的話往下說,“就你吧。”

車廂裏一時靜了下來。

剩下的路程裏,葉昭覺沒有再發牢騷,她抿著嘴,沉默地抵擋著越來越尷尬的氣氛。

“對了,”她絞盡腦汁終於想到一個跟齊唐有關的話題,“我這幾個月收入還不錯,欠你的錢攢得差不多了,應該年底就可以全部還給你了。”

正好一個紅燈,齊唐停下車,對她說的話充耳不聞。

他看了看地圖,下個路口左拐就是目的地。

天色已經微亮,葉昭覺的臉在晨光中變得越來越清晰。

他轉過頭來,靜靜地凝視著這張臉,一張純天然的,未施粉黛的臉,有幾顆斑點,還有不太明顯的黑眼圈。

她雖然還很年輕,但又好像已經不怎麽年輕了,長久以來,她所經曆的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寫在這張臉上。

這是一張有內容的臉—不是多漂亮,但是,很美。

就連齊唐自己也無法解釋,為什麽他會忽然傾過身體去親吻這張臉。

沒頭沒腦的—可確確實實地發生了。

搞什麽?要死啊!

當葉昭覺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到達了目的地。

“我就不陪你一起去了……”齊唐定了定神,像是要解構什麽似的扯了些別的閑話,“你這幾天忙不忙,我們找個都有空的時候,一起吃飯怎麽樣……我有個朋友上個月開了家新餐廳,我一直還沒去過,你跟我一塊兒去吧。”

都是些無關痛癢的話,都是些不必非要在此刻說的話。

“可以呀,等我去看完喬楚,我們再約時間好嗎?”葉昭覺一邊回答,一邊伸手去夠後座的化妝箱,她不想讓齊唐看出來自己的慌亂,“那我走了,你開車小心一點兒。”

她的背影狼狽得要命。

齊唐開車回去的途中,太陽已經升起,整個城市被一種絢爛的金色所籠罩著。

街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公交車站台前的隊伍已經排得很長,社會這個巨大的機器已然蘇醒。

先前浮於他心間的快樂現在已然沉靜下來。

幾個鍾頭之後,他已經坐在一家餐廳裏,在等早餐的過程中,他打了一個電話。

“曉彤,見個麵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