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_第六章_[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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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唐打開郵箱就看到了葉昭覺的辭職信,他有點兒發蒙。

雖然從她回到公司開始,彼此就都心照不宣地知道,終將有一天,她是要離開的。

可齊唐沒料到,這一天來得這麽早。

他把葉昭覺叫進自己辦公室,拿出訓導下屬的架勢來責問她:“你有什麽計劃,為什麽不先和我商量?”

葉昭覺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她抬頭瞟了齊唐一眼:“這不是最近老見不著你嘛。”

最近全公司的人都發現了,齊唐有些反常。

他很少來公司,即便來了,也是一個人關在辦公室裏,吩咐任何人都不要來打擾他。

蘇沁和齊唐持股的另外幾個公司的管理層有些來往,據她探聽來的消息,一切都很太平,並沒有什麽事情值得他苦惱。

大家沒有明說,心裏卻將目標一致指向了葉昭覺。

怪就怪在—齊唐這麽反常,葉昭覺卻一切如常。

該做的事情她都照做,不該她做的,你開口求助她,她也樂意幫忙,總之就是一副對全世界都友好得不行的樣子。

可是,大家稍微一討論,就發現了端倪。

她的友好—像是打定主意明天就要離家出走,所以今晚的晚餐做得特別好吃的那種—“因相處的時間不多啦,那就給大家留一個好印象吧”—這句話,仿佛就刻在葉昭覺的腦門上。

公司八卦小團體一致裁定:一定和上次那個莫名其妙的女人有關係。

而八卦,往往就是真相。

那天晚上,當Frances說出“孩子”這個詞語時,齊唐確實認為她瘋了。

Frances一眼就看懂了齊唐的眼神,她上前一步:“你應該還記得,我在結婚那年就生了寶寶,”現在,她幾乎已經貼著齊唐的身體,“寶寶的出生日期是……”

隱沒在她唇齒之間的意味,齊唐完全接收到了。

他當然記得,曾經那些溫柔繾綣和抵死纏綿。

某種程度上,是Frances真正開啟了他,讓他懂得了肉體的極致歡愉。

可是她說的這件事,齊唐無論如何也不相信。

“不可能和我有關。”齊唐冷笑著,“我們當年……是有措施的。”

“是嗎?”Frances也冷笑,“你確定每一次都有嗎?”

在記憶的縫隙裏,齊唐舉目皆是茫然。

他確實,不能,肯定。

Frances如此咄咄逼人,齊唐卻越來越迷惑:“即便偶爾沒有,難道,你就沒有補救嗎?”

他的語氣裏,充滿了太多的不確定。

當他問出這個問題,他知道,自己已經完全陷入了被動。

陳年舊事,已經無從追究。

現在,黑白是非都由Frances說了算。

“你知道—”Frances逼視著齊唐,“我討厭吃藥。”

齊唐的臉色已經非常難看了,他簡直不敢相信,就在一個小時之前,他看著眼前的這個女人,還在想“我當年那麽愛她,情有可原”。

“即便真的沒有防護,即便孩子的出生時間也確實湊巧,”齊唐笑了笑,他不預備再對Frances客氣,“也不意味著和我有什麽關係。當年你有多少個曖昧對象,你我心知肚明。”

他終於說出來了,從前根本無法直麵的這個事實。

“齊唐!”Frances提高了分貝,像是受到了極大的侮辱,“你我心知肚明的應該是—我訂婚之後,隻有你一直糾纏著我不肯放手!”

Frances的麵孔漲得通紅,憤怒到了極點的樣子。

盛怒之下的Frances有種驚心動魄的美,那種美具有極強的侵略性,會讓對方在短時間之內無法與之對峙。

萬分之一種可能性在齊唐的腦中閃過,微乎其微,卻又無法置若罔聞。

萬一,萬一她說的,是真的呢?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這些年,為什麽你從來沒有提過?”齊唐心裏發慌,這件事超出了他的智慧和經驗,是他從來未曾料想的情形,“你不是這種甘願自己承擔一切的人。”

“我確實沒那麽無私。”Frances絲毫不否認,“我要考慮我的婚姻,我的孩子,和我的名譽……況且,你有給過我接觸你的機會嗎?你知道有多少人曾直接告訴我,你希望沒有認識過我。”

過了很久很久,齊唐慢吞吞地問:“你的訴求是什麽?”

“嗬嗬,”Frances轉過身拿起自己的包,冷笑著與齊唐擦肩而過,“我知道,你現在是很成熟的商人,但是別把每個人都想得跟你一樣。”

Frances成功地,再次,攪渾了齊唐的生活。

她隻是稍稍發力,他便亂了方寸。

她什麽都沒要求—可如果一切是真的—那她便可以予取予求。

一直到離開咖啡館,齊唐都沒有察覺到其他的異常。

淩晨三點。

服務員走到最後一個客人麵前,輕聲細語地說:“不好意思,小姐,我們要打烊了。”

失神的葉昭覺,這才回到現實世界中來。

沒有人知道,這天晚上,葉昭覺獨自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晃蕩了很久。

她既不想回家,也不想見任何人,既不想買醉,也不願保持清醒。

很多車從她身邊飛馳而過,沒有人知道,這個姑娘的心裏正下著一場大雪。

許多與今晚毫不相幹的回憶,像雪花一樣紛紛從她眼前掠過。

她想起從前和簡晨燁在一起,生活雖然比現在清貧,可也比現在簡單,沒有這麽多複雜的瓜葛和糾纏,也沒有這麽沉重的挫敗感。

可如果給她一個機會,讓她可以選擇回到過去—她竟然真的好好地思考了一番—思考的結果是,她並不願意回去。

那時候最大的問題就是窮。

因為窮,所以能選擇的東西就特別少,是區別於現在的,另外一種苦楚和無望。

“可是,為什麽我的人生總是浸泡在苦楚和無望之中呢?”

她有點兒累了,在一個公交車站台坐下,身體像是一具破舊的皮囊。

身後的廣告燈

箱在夜裏亮得刺眼,那種渺小無力的感覺又回來了,是因為齊唐和Frances嗎?

她覺得,也並不全是。

她沒有意識到,此刻自己的臉上有種微妙的神情。

困頓,疑惑,迷茫,但絕對不是痛苦。

她經受的失敗太多了,對於痛苦的感知已經比別人要遲鈍許多。

這一站離她從前開店的地方很近,她忽然想要去那裏看一看。

那裏現在是一家連鎖水果超市。

隔著一條馬路,葉昭覺怔怔地望著對麵,像是一縷孤魂凝望著自己的前世今生。

盡管已經過了這麽長時間,可是她心裏還是有一點兒疼。

緊接著像是有一雙手,順著這一點點疼撕開了一個更大的口子。

一種悶痛,從身體深處洶湧而出—像驚濤駭浪一樣將她拍倒,她剛掙紮著爬起來—又被拍倒。

下午Frances打電話約她見麵,原話是:“有些事你必須知道,如果你真是齊唐的女朋友的話。”

就是這句話,讓她鐵了心去赴約。

說起來,Frances隻是組織了一次會麵,然後按照計劃,將每個人安排在她設定的位置上,然後,她的目的,輕輕鬆鬆地就達成了。

後半夜,整條街上隻剩下葉昭覺一個人,她終於無法再支撐疲倦的軀體,叫了一輛出租車,回家。

在車上,她閉著眼睛,腦子裏隻有這句話—我絕對不能再任由別人操縱我的悲喜。

第二天,齊唐沒有出現在公司。

午休時間,葉昭覺去天台給陳汀打了個電話。

電話很快接通,陳汀的聲音聽起來很精神很清醒,不像是剛從被窩裏爬起來的樣子,葉昭覺有點兒意外:“你在幹嗎呢?”

“看店麵呀,我都看了好幾天了,要麽地段不太好,要麽麵積不夠大,”陳汀有點兒興奮,“我估計今天這個算找對了,我想把中間那堵牆打掉,房東說可以商量。

“對了,你到底考慮得怎麽樣了啊?是不是不好跟齊唐說辭職啊?反正這事,我怎麽著都是要做的,你要是沒興趣,我就再找找其他人。”

“陳汀,”葉昭覺說得很慢,樓梯間很安靜,隻有她自己的聲音,“我考慮好了。”

幾分鍾後,葉昭覺回到自己的電腦前,開始寫辭職報告。

“你想清楚自己要做什麽了嗎?”齊唐壓著自己的脾氣,軟語哄勸,“我不是要操控你,隻是有點兒擔心……”

他的語氣,像是一個家長,苦口婆心地勸阻沒有才華,但非要去追求不切實際的夢想的小孩。

葉昭覺臉上訕訕的,她不怪齊唐不看好她。

“我不可能一直依賴你。”葉昭覺笑笑,“其實我很有自知之明啦,但是我也有自己的計劃和想要做的事情……所以,還是讓蘇沁盡快招人接手我的工作吧。”

她雖然臉上掛著笑,但眼神裏卻充滿了堅毅,那是決心已定的人才有的眼神。

齊唐怔了好半天。

從工作立場來說,他從來都懶得跟任何要辭職的普通員工多費口舌,從葉昭覺一進來,他就看出來了,她是真的去意已決。

按照他一貫的風格,別人要走就走唄,有什麽好挽留。

可是,麵對葉昭覺,他還有另一個立場。

過了很長的時間,齊唐像是想通了什麽,淡淡一笑:“好,我會讓蘇沁安排的。”

葉昭覺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辭職這件事……竟然這麽輕而易舉就通過了?齊唐他竟然這麽幹脆?

因為他的果決,葉昭覺反而有了一點兒失落。

齊唐的眼睛裏,有一種很平靜的東西。

她是成年人,她有決定自己去留的自由,而他要尊重這份自由。

小情小愛……就暫時放置一邊吧,齊唐心想,現在有更重要的事亟待處理。

“謝謝你一直以來的關照。”葉昭覺站起來,眼神飄向遠方,“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為我所做的一切。”

她久久沒有收回目光,生怕在對視之間情難自控。

表麵上,她是在辭職,實質上,她是打算淡出他的生活。

到這時,齊唐才意識到很不對勁—她心裏藏著很多事,但她好像並不預備說出來。

他繞過桌子,走到她身邊:“是不是有什麽事情,你沒有告訴我?”

葉昭覺抬起頭來,眉頭緊鎖,眼淚充滿了眼眶,喉頭發緊,她知道隻要再過片刻,自己便會情緒決堤。

短短片刻,人生中所有和齊唐有關的經曆,都在她的腦海中翻騰——

她沒有禮服裙去參加party,是他買來送給她。

她為了工作把自己弄生病,是他送她去醫院吊水,還一直陪著她。

因為簡晨燁和辜伽羅的一張合照,她喪失理智,可是在酒店裏,他連碰都沒有碰她。

她開店,他支持她;她結業,他收留她,還替她把欠的債還了。

還有,他說的那句話:“我不在乎還要等多久,如果那個人真的是你。”

……

從來沒有人像他這樣,慷慨地愛護她。

沒有人像他這樣,時時顧及著她那微不足道的尊嚴,在她所有軟弱的時刻,毫不猶豫地伸出自己的手,於人生沼澤中拉她一把。

我們認識很久了嗎?葉昭覺不敢說,我覺得好像已經認識了一輩子。

“你到底怎麽了?”齊唐神色凝重,他心裏頭有種預感,很不安。

“齊唐,”葉昭覺深呼吸一口氣,“那你呢?你有沒有什麽事情瞞著我?”

兩人之間隻隔著這一層紙,可是誰也不願意戳破。

刹那之間,他們在彼此的眼神中已經得到了答案。

葉昭覺的眼淚越來越多,越來越收不住,而齊唐的心裏卻越來越涼,越來越無言相對。

“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葉昭覺低聲問,她也不知道是在問齊唐還是問自己,“為什麽每次都差一點點?”

以前是因為簡晨燁,後來是因為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金錢、階層、地位、閱曆、學識、社交圈子……

而現在,是因為他的過去,以及那些潛藏在“過去”的某些糟糕的可能性。

她一次次努力突破自身局限,卻又一次次遇到新的問題。

現在,她終於知道了,兩個“不對”的人非要在一起,就隻會製造出層出不窮的麻煩,一個麻煩接著一個麻煩。

不管他對她有多好多珍惜,不管她有多想成全他成全自己,總是會有各種各樣的力量阻擋在他們之間。

現在,她有點兒認命了。

有些東西,你搭著梯子踮著腳,你手都要斷了,可你就是夠不著。

齊唐低著頭,閉上眼睛,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他也很茫然,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葉昭覺,他也很想知道為什麽會搞成這個樣子。

長久以來,他一直認為人生中所有的事情都有原因,在他的價值體係裏,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什麽意外,隻有結果。

從小到大他一路順遂,生平第一次遇到這種事—連怪都不知道該怪誰。

他輕輕拍了拍葉昭覺的後背,這是一個意欲安慰的動作:“我會處理好所有亂七八糟的事情。”

現在,他也隻能把話說到這個程度。

“齊唐,有些事情不是那麽容易處理的。”葉昭覺用雙手抹掉臉上的淚,這個動作既蠻橫又凶猛,像是一個大齡兒童,“很多人都說,如果真愛一個人,那就應該什麽都不計較。可我是個在市井裏長大的人,沒有那麽大的度量。”

直到幾個小時之後,齊唐才真正地聽懂了葉昭覺最後說的那句話。

最重要的信息不是“我沒有那麽大的度量”,而是“真愛一個人”。

他幾乎震驚了,他簡直難以相信—以他的智商—居然要等這麽長的時間,才找到這句話的重點。

當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他臉上有種奇怪的神情,像是自嘲,又像是發自肺腑的快樂。

淤積在胸腔裏曠日持久的煩悶和怒氣漸漸地消散了,理智歸位,他開始認真地思考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麽—最先要做的,應該是聯絡在英國的那幾個老友。

葉昭覺離職之後,幾乎一天都沒有耽誤,就開始跟著老師學習化妝。

與此同時,齊唐著手準備簽證。

安寧的日子沒有維持多久。

某天夜裏,Nightfall起了一場大火。

發現火情的是附近酒店的一對情侶,兩人正要拉上窗簾親熱—這時,女生看到對麵的熊熊大火,一聲尖叫劃破了夜空。

喬楚是從葉昭覺口中得知這個消息的。

一開始,喬楚還沒聽進去—她正盯著電視在看一檔真人秀節目,時不時發出哈哈大笑聲,直到—葉昭覺說:“現在徐晚來情況很糟糕,閔朗約了我和簡晨燁晚上一塊兒去看看她。”

突然間,喬楚像是見了鬼一般扭過頭來,滿臉的錯愕和震驚,那一瞬間,她被前所未有的恐懼所裹挾。

她張了張嘴,卻沒法出聲,像是有一團棉花堵在她的喉嚨裏。

此刻,電視機裏的綜藝節目依然在播放著,成為了空洞的背景聲。

葉昭覺注意到,喬楚的臉色變得蒼白,瞳孔似乎也在放大。

她心中一動,抓住喬楚的手—那手也是冰涼的—正色問道:“你怎麽了?”

喬楚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討厭過葉昭覺,她的手像一副手銬一樣鉗住了自己的手。

“是怎麽搞的?”喬楚聽到有個聲音這樣問,過了一會兒,她才意識到這是自己的聲音,她現在就像是打了全身麻醉似的,反應遲鈍,肌體麻木。

“具體的情況我還不清楚,閔朗在電話裏講得很含糊。”葉昭覺輕聲說,那種特別惶恐、心裏特別沒底的感覺又出現了,就像那天在咖啡館裏聽著齊唐和Frances的對話時一樣。

“什麽時候?”喬楚又問了一個問題,她的聲音聽起來十分縹緲。

葉昭覺說了一個日期。

喬楚回憶了一下,正是她回老街後的第二個星期。

“我先過去看看,很快就回來,你在家裏等我,”葉昭覺柔聲安慰著喬楚,“我明天不用上化妝課,我們出去逛街,吃好吃的,好不好?”

喬楚根本沒有聽見葉昭覺說什麽。

她已經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一個隻能容納她自己一個人,充滿了罪惡感和悔恨的世界。

葉昭覺離開後,喬楚拿起手機,顫顫巍巍地給阿超打電話,可一直是忙音,再打,又是無法接通。

那場火從Nightfall一直燒到了喬楚的心裏:“快接電話接電話啊……”她神經質一般罵罵咧咧的,渾身都在顫抖。

她掛掉,又打給當天在場的另一個人,還是打不通。

對於喬楚來說,恐怕世界末日都不會比現在更慘。

她定了定神,抓起鑰匙和手機胡亂塞進包裏,連外套都忘記拿,飛快地出了門。

去老街的這一路上,她的心髒一直懸在喉嚨口,幾乎停止了跳動。

沒有任何宗教信仰的喬楚,向她所知道的每一位上神輪番祈求,祈禱事實並非自己所預想的那樣。

“不懂禱告都敢禱告,誰願眷顧這種信徒……”—很多年前,她就會唱這首歌,卻從未想到,現實竟會如真歌中所唱。

她從十幾歲出來混跡社會,大場麵也見過一二,但從未像今天這樣怵懼過什麽。

她口中喃喃不清,念念有詞,一雙手幾乎要將自己掐出血來,怎麽會這樣呢,不應該是這樣子的……

老街的台球廳門口,沒有往日熟悉的那幾個身影。

過了很久,她懷著最後一點點僥幸的心理,沉重地走進台球室,問老板:“今天阿超他們沒來嗎?”

老板正拿著手機玩遊戲,頭都沒抬一下:“來什麽來啊,前天不是剛被帶走嗎?”

萬分之一的希望,在那一瞬間泯滅。

“被誰帶走?”喬楚心裏其實已經知道答案。

老板不耐煩地抬起頭來,看見是喬楚,臉色稍微緩和了點兒:“怎麽?你不知道嗎?他們幾個估計是犯了什麽事,警車直接開到老街來,一群人全給拉走了……”

後來老板還說了什麽,也可能什麽都沒說吧,喬楚什麽都不記得了。

她隻記得,當自己抬起頭來仰望天幕時,黑夜早已經無聲無息地降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