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_第四章_[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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團購業務開始之後,店裏的生意比之前興隆了許多,葉昭覺整天忙得暈頭轉向,找錯幾次錢之後,她知道,是時候招個幫手了。

她不好意思再打擾喬楚,於是在店門口貼出了招人啟事。

薪資不高,應征的人大多是在校學生,隻能夠做兼職,葉昭覺從中挑選了一個看著還算機靈的小姑娘。

小姑娘嘴挺甜:“昭覺姐,你叫我果果就行。”

這樣也好,葉昭覺想,隻要生意能一直維持現狀,收入總比支出多。

她專心專意地打理著這個小店,懷著耕種一般的虔誠心情,絲毫不過多關注其他人和其他事。

她將自己隔絕在紛擾之外,理所當然地,她錯過了很多消息。

她不知道——

簡晨燁和辜伽羅的感情狀態已經逐步穩定下來,某一次意外的巧合下,他們在一個餐廳遇到了辜伽羅的父母,雙人晚餐變成了四人。

辜伽羅的父母對簡晨燁印象極好,主動提出希望能夠去他的工作室看看他的作品,還熱情地邀他有空常去家裏玩。

她也不知道——

這一季,徐晚來設計的幾款衣服都大受追捧,Nightfall在短時間之內聲名鵲起。城中頂尖的攝影師成為了她的固定合作夥伴,而她的工作室則成為大批“白富美”和闊太太的聚集地。

名聲響亮之後,她又乘勢請了一位咖啡師,再聯合了一家蛋糕店,在工作室裏隔出一塊空間來做下午茶專區。

之後,Nightfall幾乎每天都客似雲來。

她更加不知道——

邵清羽瞞著家裏接受了汪舸的求婚,兩人選了一個良辰吉日去領了證,在汪舸和朋友合開的車行裏,跟那群朋友一起小小地慶祝了一番。

車行裏所有人對她的稱呼都改了口,無論年紀資曆,大家一律統一叫她—嫂子。

這個略帶些許社會腔調的稱謂,讓邵清羽很是得意了一陣子。

葉昭覺不知道的事情當然還有很多。

她不知道—辜伽羅也做過和她相同的事情,順著蛛絲馬跡找到她的微博,借以觀察過她的生活,也曾在和簡晨燁的交談中,有意無意地問起過他們的過去,甚至有那麽一兩次,不動聲色地從她的小店路過。

她不知道—閔朗雖然已經與喬楚和好,但每當看到徐晚來發在朋友圈裏的照片,看到她和一個個他不認識的人的合照,看到她笑意盈盈地挽著那些陌生的男的女的……他就會感覺到胸腔深處有些東西在慢慢塌陷。

喬楚對此非常敏感,而閔朗卻又抵死不認,兩人因此時常產生齟齬。

她不知道—邵清羽還沉浸在結婚的喜悅中,完全沒有察覺有人在暗處偷偷跟蹤她,搜集她的相關信息,甚至拍到了她和汪舸一起出入民政局的照片,隻等一個合適的機會殺她一個措手不及。

世事不斷變換,外部世界飛速運轉一刻都不曾停歇,每個人的生活裏都被塞進了越來越多越來越繁複的元素,他們的世界變得越來越龐大、喧鬧並且錯綜複雜—除了葉昭覺。

她如同一個僧人,隻專注於經過自己的手的每一個飯團。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嘈雜的小店是她修行的寺院,每一粒米都是她的禪。

除此之外如果非要說還有些什麽牽念的話,那就是……齊唐。

她隻對自己坦誠這件事。

之前他老是在她眼前晃來晃去,說些不著邊際又好像意味深長的話,自從那晚攤牌之後,他便極少出現,說是忙,但也不知道是被挫傷了自尊,還是真的如他所說的那樣,想多給她一些時間考慮。

“好像很久沒有聯絡了……”

是的,齊唐清清楚楚說過,她可以慢慢思考,不用急著下結論做決定。

但葉昭覺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齊唐的執念會慢慢淡化—她對自己的吸引力沒有太多信心。

長大以後的葉昭覺,不是一個過分貪婪的成年人。金斧子銀斧子再誘人,不是她掉進河裏的鐵斧子,她就不會要。

一種天生的警覺性—對於人生中那些又美又好的誘惑,她比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人都要清醒—什麽都想要的人,會不得好死。

眼下,她所處的這個人生階段,對於命運她隻有一個祈求。

她想好好開店,努力掙錢。

可是命運,之所以被稱之為命運,正是因為它通常不會按照人類預想的節奏發展。

它隨心所欲地操控著一切,有時慷慨仁慈,像是要將世間一切光環榮耀加之於你,而另一些時候,當你以為苦難終於有所轉機,它又滿懷惡意,暗算你,伏擊你,重創你。

命運不仁,你卻毫無招架之力。

房東出現的那天,S城下了一場暴雨。

電閃雷鳴,整個天幕都被烏雲遮擋,街上幾乎沒有行人,車輛也都開得飛快,雨太大了,果果隻好請了一天假。

於是,下午四點半,店裏隻有葉昭覺。

她剛翻開新買的一本雜誌,這時,有人推門進來。

“張哥,下這麽大雨,你怎麽來了?”葉昭覺非常驚訝,又有些疑惑。

張哥隨手扯了幾張桌上的紙巾,一邊擦身上的水漬,一邊說話:“啊,正好路過,順便來看看你做得怎麽樣啊。”

此時此刻,葉昭覺還沒有察覺到不祥。

她笑了笑,硬著頭皮講了些場麵上的客氣話:“生意還過得去,多虧張哥您這兒風水好。”她講得很生硬,像是有誰撬開她的嘴把這種話強塞進去那樣。

“那就好。”張哥不急不忙地坐下來,又扯了幾張紙巾擦手,眼睛四處打量著店內的裝潢,“賺到錢了嗎?”

葉昭覺有點兒不安地皺了皺眉,依然還在笑著:“還沒呢,小生意不好做。”

“小葉啊,我今天來呢,有件事要跟你商量。”張哥的目光終於從四麵八方收回來了,投在葉昭覺的臉上,寒暄完畢,他要闡明自己真正的來意了。

“您說。”葉昭覺原本就勉強的笑一點一點冷下去,直覺告訴她,不是什麽好事。

張哥煞有介事地咳了一聲,也是個爽快人,懶得拐彎抹角:“小葉,是這樣的,這個店的租金啊,要漲。”

一塊巨石砸在她的頭頂上,她整個人都被砸蒙了。

過了好半天,她聽見自己問:“您是開玩笑的吧?我們可是簽過合同的,最短期限是一年,這還沒到第三季度呢,現在漲價不太合適吧?”

“這個嘛,情況有變啊。”張哥說,一副我也很無奈的樣子。

“可是我們是簽過合同的……”葉昭覺心裏慌作一團亂麻,反複地強調這一點。

偏偏這個時候店裏隻有自己一個人,她又生氣,又慌張,手心開始微微出汗,要是現在喬楚在就好了,哪怕果果在,她都不會感覺這麽虛弱。

打擊來得太突然,她唯一能夠想到的就是“合同”這個最後的保障。

她知道自己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但仍然很努力地想要維持禮貌,強迫自己保持笑容:“有合同在,你不能隨意漲價。”

“合同上有一條違約賠償的條款,”張哥看著麵前這個明顯已經方寸大亂的小姑娘,到底還是年輕,處世經驗有限,“如果你不能接受漲租金,那我按照條款賠償你。”

言外之意很明顯—我賠償你租金損失,但你收拾東西走人。

“嗡”的一聲,像是有人在她耳邊狠狠地撞鍾,她一個趔趄,差點兒跌倒。

穩住,沉住氣,不要慌—內心有個聲音在這樣說,可是肢體不太聽使喚,全身都開始發抖。

“張哥,我想問問為什麽?”她盡最大的力讓自己均勻地喘氣,雖然心裏Fuck他全家,但還沒到撕破臉的時候,“太突然了,您不能這麽……”她一咬牙,“不講道理。”

“反正我有我的困難,這個就不跟你細說了。”張哥繞過了她的問題,“你看我也提前一個多月通知你了,你要不能接受漲價呢,我也同意賠償你,你還是有選擇餘地的嘛。”

毫無契約精神,太無恥了!

葉昭覺覺得自己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了,為了不在這種人麵前丟臉,她用指甲深深地掐進大腿的皮膚裏,硬撐著問:“漲多少?”

張哥老氣橫秋地丟出幾個字:“百分之五十吧。”

“靠!”葉昭覺低聲爆了一句粗口,但更難聽的話,她憋住了。

從來沒有一刻,她像現在這樣希望自己是個潑婦—那種完全沒有受過任何教育的潑婦,屁話都懶得跟你囉唆,上來直接兩耳光開抽,揪你頭發,踹你下體,拿指甲刮你的臉。

“小葉,你現在在氣頭上,我不跟你計較。”張哥站起來,抖了抖褲腿,“我說過了,你要是不能接受,我可以按照合同賠償你。先這麽著,你決定好了隨時打電話給我。”

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雨已經停了,街上恢複了些許生機。店裏進來兩三個客人,點單點了好半天,她才回過神來。

腿上的皮膚大概是被指甲掐破了皮,隔著褲子也能感覺到細細的疼。

她胡亂做了兩個飯團,又覺得這樣濫竽充數的東西實在拿不出手交給客人,慌慌張張地退錢,又一個勁地向客人道歉。

客人走了之後,她在門上掛上“休息中”的牌子,再慢慢地坐下,拿出手機,想找人說說話。

她翻著電話簿,想哭,又忍住了。

為什麽總是我呢?

這個時候,所有難堪的沮喪的回憶,塵封的全部清晰起來。因為腿傷被辭退的那一次,因為Vivian想做美容,所以她不得不從電影院跑出去接電話的那一次,還有為了搞定陳汀,她在冬天的寒風中脫得隻剩貼身衣物的那一次……

曆曆在目。

我隻是想認認真真地做一點兒事情,掙一點點錢,讓自己生活得稍微好一點兒。

我很勤勞,也很安分,可為什麽噩運總是要跟著我呢?

暴雨過後的這個傍晚,在空無一人的小店裏,她覺得自己已經被徹底擊潰了。

這一刻,她真希望齊唐能突然出現啊。

當她這麽想的時候,手指便無意識地停在了手機電話簿裏齊唐的名字上,隻停頓了一秒鍾,她決定,她要打這個電話。

“咦,好難得你主動找我,你是不是想我了?”齊唐講話還是一如既往地賤,但不可否認的是,他的聲音裏確實有些驚喜。

聽到他的聲音,葉昭覺一時語塞,好半天才憋出一聲:“你在哪兒?”

“我在法國啊,蘇沁沒告訴你我出差了嗎?”齊唐頓了頓,很快意識到情況反常,“你鼻音怎麽這麽重,感冒了?還是哭了?”

“沒哭啊……”她真心認為自己沒哭,可是一摸臉,確實有眼淚。

“那就是哭了。”齊唐心想真是個沒用的家夥,就知道哭。

他想了想,還是不要對她要求太苛刻了:“你先告訴我是什麽事情嘛,是不是你前男友要和新女朋友結婚了,你吃醋啊?”

“屁!狗屁!”她一五一十地將事情講了一遍,“我快氣死了,你知道嗎!”

齊唐也鬆了口氣,他還以為多大的事—這也值得哭?

“昭覺,遇到任何事情,你首先要保持冷靜。冷靜才能夠幫助你在最短的時間裏找到解決的方式。”他沉吟了片刻,“即便是坐地起價,百分之五十的漲幅也明顯是不合理的。而且,漲得這麽突然,其實相當於就是要趕人走。通常情況下,一方寧願付出賠償金來毀約,背後一定是有更豐厚的利益在驅動,所以,房東這樣堅持要漲租金,應該是有人願意出更高的價格來租,或者是買下他的店麵。”

葉昭覺慢慢地鎮定下來。

“不要緊,還有時間,我們可以找新的地方,這次算你學聰明了,知道要找我幫忙。”

任何棘手的事情,被齊唐一說,好像都是輕於鴻毛的小事。

葉昭覺沒說話,又要麻煩齊唐,想到這個她心裏就不好過。

齊唐又說:“總而言之,掛了電話你就去吃你想吃的,買你想穿的,發泄一下,等我回來給你報銷。”

葉昭覺本想說“我可不想占你小便宜”,話到嘴邊,卻變成了:“那你什麽時候回來?”

“兩三周吧……”齊唐又恢複了最開始那副吊兒郎當的語氣,“我就說你想我了吧。”

“嗬嗬,滾!”

掛掉電話之後,葉昭覺轉頭看向玻璃門,她驚訝地發現,自己臉上竟然出現了一種罕見的,略微羞澀的笑。

我靠—她簡直快被這一幕嚇死了!

果果在聽說了房東要漲租金之後,憑著自己的機靈勁,從別的店家那兒打聽到了一些情況,回來向葉昭覺報告:“昭覺姐,聽說是某個大型連鎖超市看上了這塊地,要整個買下來。”

實情和齊唐的分析大致吻合。

葉昭覺明白了,張哥的根本目的其實是要收回這個店麵,至於漲租金,那不過是一種為難她的手段而已。

事已至此,她隻好一邊顧著這頭,一邊盡量抽時間去其他地方找找合適的店麵。

“昭覺姐……”果果遲疑著,但還是問出來,“我們不會關門吧?”

葉昭覺怔了怔,這才意識到,雖然是個小店,但自己畢竟是老板,老板就要有老板的樣子。

她對果果笑了一下,說:“不會的,放心吧。”

然後,命運就像是那些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路人,煽風點火,推波助瀾,非要把原本已經夠糟糕了的局麵,攪和得更糟糕。

最後一根稻草,終究還是壓了下來。

這天晚上,看著賬本上那一大堆密密麻麻的數字,葉昭覺眼睛都快瞎掉了。

現在這點兒利潤,也就勉強收支平衡,根本別想盈利,加上還有漲租金那個破事兒,她簡直想死。

為了找點兒安慰,她打開電腦,登上團購網站的頁麵,那邊應該會有點兒好消息吧。

剛看了幾分鍾,她就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

近日來,她的產品的瀏覽量正在急速下降,訂單顯示為關閉狀態。

她心裏一顫,急忙去看其他家的訂單,也同樣如此。

現在,她感覺自己有點兒呼吸困難了。

她甩了甩頭,想把所有不好的預感從腦中甩掉,然後撥打這個公司的電話。

忙音響了很久,一直沒有人接。

“也許是太晚了,明天再打吧。”她竭力控製著自己不要崩潰,連續做了幾個深呼吸,又對自己強調了一遍,“不要胡思亂想,不要亂了方寸。”

要冷靜!要鎮定!

第二天清早一直到下午,除了打電話之外,她什麽事也沒做。

沒有人接,沒有人接,還是沒有人接—她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摔手機了!

在果果的提醒下,她手忙腳亂地在抽屜裏翻了一氣,終於把那張不起眼的名片從一堆雜物中翻出來了。

電話那頭傳來“喂”的那一刻,葉昭覺雙膝一軟,兩眼一翻,差點兒癱倒在櫃台後麵。

事後,果果是這樣向喬楚描述的:“昭覺姐一直對著手機吼,問為什麽會出現這種問題,然後那邊不知道說了什麽,昭覺姐徹底瘋了,她一直大聲喊著說:‘我的損失怎麽辦?誰來賠償我?申請破產就可以不用賠償嗎?法律?我不管!是你來找我談的合作,你要賠償我所有的損失!’”

“店裏好幾個客人都被嚇跑了,我也不敢多嘴……昭覺姐罵著罵著就開始哭,可是還沒哭幾秒鍾又開始罵……後來我實在看不過去了,就去扶她,靠近的時候,我聽到手機那頭根本就沒有人講話,對方好像早就掛掉了。”

喬楚聽明白了。

她從自己的錢包裏拿出幾張鈔票,點了一下,拿給果果:“乖,沒事了。明天起你不用過來了,”她壓低聲音,生怕刺激到葉昭覺,“謝謝你這段時間在這兒幫忙,辛苦了。”

果果接過錢,對喬楚道了謝,又擔心地看了看坐在裏麵的葉昭覺,問喬楚:“昭覺姐不會有事吧?”

換作以前,喬楚一定會笑眯眯地講:“她呀,她什麽事兒都扛得住。”可是這一次……

喬楚也沒什麽把握說這句話了。

夜深人靜的時候,喬楚走進櫃台裏麵,俯視著葉昭覺——

她坐在地上,嘴裏叼著支煙,一直沒點,雙手抱膝,頭發被自己抓得一團糟,眼睛不知道盯著哪裏出神,那個樣子又狼狽,又讓人心疼。

“昭覺,我們先回家吧。”喬楚的聲音很小很輕,像是怕驚擾到一隻蝴蝶或是飛鳥。

過了好長時間,葉昭覺把那支煙吐出來,眼睛也開始慢慢聚光。

她像是剛剛才聽到喬楚說的話,抬起頭來,她嚅動著嘴唇,聲音輕不可聞:“哎,喬楚,我好像走到絕路了。”

“會有辦法的。”喬楚也知道這種時候說這種話,其實沒多大含義,但她還是覺得必須說點兒這種沒用的空話才行。

葉昭覺慘然一笑:“真是對不起啊,喬楚,我本來想多賺點兒再還你錢的,現在……”她又低下頭,“現在真是傻子了。”

“先不要說那些了,到底是怎麽回事?”事情顯然已經到了無藥可救的地步,喬楚覺得倒不如索性問個清楚。

“那個業務員說公司申請了破產保護,不用賠償損失。她自己也失業了,沒在那兒幹了,現在忙著找工作呢,沒時間跟我吵架……”

“事先一點兒風聲都沒漏嗎?”喬楚皺著眉頭問。

“小職員能摸到什麽門路?說是融資出了問題,現金流斷了還是什麽理由,我不知道,她說她也不清楚,然後就掛電話了。”

喬楚不知道還能再問什麽,但安慰的話她也說不出口。

她坐下來,攬住葉昭覺的肩膀,這個時候,她唯一能做的也就隻有安安靜靜地陪在她身邊。

夜越來越深,越來越靜,門外依然是聲色犬馬,萬丈紅塵,而葉昭覺的心卻猶如戰後疆場般哀鴻遍野。

有那麽一刻,她意誌堅定地認為,眼前這一切隻是一場幻想。

日出之時,幻想便會破滅,她會洗幹淨臉,背起她的環保袋,像過去小半年裏的每一天一樣,走到公交車站台去等公交車,然後打開店門,開始做第一個飯團。

她的耳邊像是有人奏起哀樂,窗外一片漆黑,那哀樂聲綿綿不絕,從這個屋子裏飄出去,飄得很遠,很遠,遠到她一生也走不到那些地方。

她無意識地輕叩著地板,噔,噔,噔,一聲又一聲,像某種奇怪的暗號,又像是契合著哀樂的節拍。

她一頭跌進這巨大的,空洞的敲擊聲裏,再也不想醒來。

喬楚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外,給閔朗打了一通電話,草草地講了一下情況,隨後兩人各自沉默了半天。

“你怎麽想?”閔朗問。

喬楚歎了口氣:“我現在是真的有心無力,況且,她肯定不會再讓我幫忙。”

閔朗也跟著歎了口氣:“不是我故意推辭,以我這麽多年對她的了解,別的也不敢說,但你我肯定都不是幫她一把的理想對象。”

“嗯……”喬楚心裏一動,“那我們再分頭想想辦法。”

掛掉這通電話之後,喬楚和閔朗幾乎同時又各自打了一個電話。

閔朗打給了簡晨燁,而喬楚,她打給了齊唐。

兵敗如山倒,葉昭覺終於徹骨地理解了“萬念俱灰”是什麽意思。

幾天之後,她給張哥打了一個電話,言簡意賅地說—我接受賠償。

如果不是為把損失減少到最小,葉昭覺說什麽都不想再見到張哥這個人,但眼下她身陷困境,進退維穀,這個時候談“骨氣”是一件太不合時宜的事情。

以前滿滿當當的店裏,現在空落落的隻剩下幾張塑料凳子,客人們貼在牆上的心願便箋條也七零八落,看上去既破敗又哀傷。

各種設備工具、冰箱、桌椅都已經被二手市場的人開車拖走,當初花了那麽多錢買進來,最後她好話說盡,也不過隻能以不到三分之一的價格折現。

那天下午,葉昭覺站在店門口,站在灼目的陽光裏,眼睜睜地看著那幾個搬運工把東西一樣一樣地從店裏搬上貨車,前前後後不到半個小時,她曾苦心經營的一切,風卷殘雲一般,什麽都沒了。

有一把鐵錘在錘打著她的五髒六腑,她痛得出不了聲。

然而,再過那麽幾分鍾,她就麻木了。

構築一樣事物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精力和錢財。維護它,則需要更持久的專注和耐心,但要摧毀它,顯然就簡單多了。

看著這間小小的店從無到有,又從有到無,葉昭覺眼中塵煙四起。

她目睹的不是一個店結業,而是自己人生中一場盛大的死亡。

最後交接時,她和張哥雙方都冷著臉,簽完該簽的文件,算清賬目,一句多餘的廢話都沒說,各自走人。

葉昭覺拿著張哥退還的店鋪押金和因為違約而賠償的三個月租金,站在人潮湧動的街頭,她一時不知道該往哪裏去。

那種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在生活遭遇了這樣突然的激流動蕩之後,她對這個世界的恐懼,對於人群的恐懼和急切想要逃避現實的心情,又回來了。

她回頭看了一眼對街那個店麵—那個空空的店麵,過去所發生的一切像是一片一片鋒利的刀片從她眼前疾速劃過。

這一刻,葉昭覺忽然有種全新的領悟:根本就沒有什麽“重新開始”,對於她來說,人生隻有一個指向,無論她做再多的努力,改造生活的願望再怎麽強烈,等待她的仍將是終極的,全麵的,滅頂的,失敗。

她站在街頭,一動不動,支離破碎,碎在陽光和空氣中,碎在每一片樹葉的縫隙裏。

環保袋裏響起了手機鈴聲,她靜靜地把手伸進去,摁下靜音鍵。

幾分鍾之後,她的手機上收到了一條微信,來自齊唐——

“我後天回來,你等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