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_第三章_[3]

[3]

近段時間以來,邵清羽總感覺到家中的氣氛有些不對勁,尤其是在一家人同桌吃飯時,這種感覺更加明顯。

當著一家之主邵凱的麵,姚姨總是有意無意地提起:“哎呀,一轉眼清羽就這麽大了,算起來也到了婚嫁的年紀了吧?哎呀,歲月不饒人,我剛進門的時候她還是個小姑娘呢。”

邵清羽最受不了姚姨這副嘴臉—你又不是我親媽,搞得那麽熟幹什麽。

於是她說話也沒太客氣:“你剛進我家門的時候,自己也還是個小姑娘呢,雖然懷著身孕。”

姚姨沒料到她講話這麽難聽,被她嗆得一時不曉得要怎麽還擊。

倒是邵凱,不悅地瞟了女兒一眼,寵愛歸寵愛,但這個丫頭真是越大越沒規矩了。

姚姨緩了緩,表示自己不跟孩子計較,又說到原先的話題:“清羽交了新男朋友吧?有好幾次我看到那男孩子送你到門口,下次叫進來坐坐,讓我和你爸幫你一起看看呀。”

邵清羽把筷子一摔,心裏罵了一聲:好啊,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

她不耐煩地怒視著姚姨—而姚姨眼中有種勝利者的神采。

邵凱並不想幹涉這兩個人之間沒有硝煙的戰爭。

一個是妻子,一個是女兒,他夾在中間真是為難得要命。

從邵清羽小時候起,這兩個人就開始明爭暗鬥,今天你整我一下,明天我告你一狀,他實在是疲於兩頭安撫,更何況他現在年紀大了,更加不願意再多摻和,隻要不鬧出什麽大事情來,就隨她們去鬧吧。

可是今天情況有點兒不同。

既然談到邵清羽交往對象這件事,他作為父親,不得不多問幾句:“新交的男朋友?是做什麽的?怎麽不帶回來看看?”

“看看看,有什麽好看啊,就是個正常人。”邵清羽怒火中燒,姚姨這個多事的八婆,等這個機會肯定等了很久了,她索性把話說得更難聽點兒,“這麽喜歡看,等你們自己的女兒交男朋友了,讓她天天帶回來給你們看啊。”

飯桌上另一位小小女士—邵曉曦有些驚恐地看著姐姐,不知道為什麽戰火會燒到自己身上。

這一下姚姨不能忍了,她就勢也把碗筷一摔:“清羽你怎麽講話的,妹妹才多大,你當著她講這些話像什麽樣子!”

邵凱也沉下臉:“清羽,成何體統!你快給阿姨和妹妹道歉。”

“道什麽歉啊!”邵清羽的火氣比誰都大,“我就這德行,就這麽沒家教,你們一家人慢慢吃,我就不坐在這兒礙眼了。”

她跑回自己房間,以最快的速度換好衣服,拿起化妝包往手袋裏一扔,飛快地跑下樓就要出門。

“站住。”邵凱被她氣得渾身發抖,“你當這個家是什麽地方?”

她聽到這句問話,開門的手停了下來,接著,她轉過頭來微笑地看著父親,輕聲地,卻確保在場的每個人都能聽見地說:“爸,從十二歲開始,我就沒有家了。”

隨著關門聲響起又歸於寧靜,邵凱久久沒有回過神,清羽說的話,讓他既生氣又痛心。

姚姨恨恨地望著邵清羽坐過的位子,胸中湧起難以言敘的複雜情緒:幸好我早有準備,這個死丫頭可不是省油的燈。

午休時間過後,她悄悄地閃進書房,小聲地打了一個電話:“小李,我是姚姐……對,就是上個星期去你們那兒看過房子的……對,考慮過了,那下午我過去,當麵再談。”

掛掉電話,她恨恨地笑了:死丫頭,你畢竟還嫩著呢。

汪舸說到做到,在邵清羽到車行之前,他已經把小房間裏裏外外收拾得幹幹淨淨了,這下應該不會再被她嫌棄了吧。

“氣死我了!去他的!”邵清羽進門把包一甩,看都沒看周遭一眼,“我真是受夠了。”

不用她說,汪舸也猜得到大致原因,一定又跟她那位難纏的繼母有關,但他並不想知道細節,三天兩頭聽女友抱怨和“吐槽”是男生最厭煩的事情。

“晚上去我家,你可不能是這種態度啊。”汪舸憂心忡忡地說。

邵清羽白了他一眼:“你放心,冤有頭,債有主,我分得清。”

對於汪舸來說,那個下午過得既短暫又十分漫長,他沒有心情和車行裏的夥伴們談事兒,也沒有意願和邵清羽做過多的交流。

他的情緒遊離在車行之外,落在即將到來的那頓晚餐上。

天黑之後,他跨上摩托車,邵清羽跟著跨了上去,她的動作比起剛和汪舸在一起時那種笨手笨腳的樣子已經熟練太多。

戴上頭盔之前,她又問了一遍:“真的不要買點兒什麽東西去嗎?鮮花水果?”

汪舸斬釘截鐵地否決了:“不用啦,我家沒那麽講究。”

盡管這樣,一路風馳電掣之後,在汪舸家小區門口的水果店,邵清羽還是不顧汪舸的阻攔,硬是買了一個大號果籃。

“我說了,真的不用。”汪舸無奈地看著她。

她搖了搖頭:“不能空手去別人家做客,這是我媽媽去世之前教我的。”

事實上,邵清羽並不是汪舸帶回家的第一個女朋友。

在她之前,他也曾交往過一兩個女生,後來也說不清楚為什麽,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性格不合吧,反正就不了了之了。

家人沒有問過他原因,歸根結底,也是因為對那一兩個姑娘印象不深,分了就分了,也不值得遺憾。

當汪舸這次說要帶女朋友回來時,家裏人都很驚訝,畢竟又過了這麽長時間,他年紀也不算太小了,如果這次真的能定下來……

全家人想到這一點都很振奮。

汪舸被這種隆重弄得非常尷尬,他不知道怎麽解釋:“我帶她回來,是為了讓她打消結婚的念頭。”

進門之前,汪舸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普通的三居室,二十世紀末的裝修風格,樸素的家具電器,沉悶寡言的父親,身體虛弱、常年病懨懨的母親,還有整天碎碎念的奶奶……

他光是想象一下邵清羽和他們出現在同一個畫麵裏,就覺得膽顫。

“我再跟你講一次,你要是覺得不舒服,隨時可以走,不用顧忌什麽啊。”汪舸從來沒有這麽囉唆過。

“知道了!你能不能別廢話了!”

看得出邵清羽是真的動了氣,汪舸隻得收聲,領著她上樓。

六層樓!

邵清羽記得,除了以前去葉昭覺和簡晨燁住的那個安置小區之外,她從來沒有穿著高跟鞋爬過這麽多樓梯。她中間休息了兩次,好不容易爬到汪舸家門口,她氣喘籲籲的,腰都直不起來了。

汪舸還沒叫門,門就打開了,汪奶奶布滿皺紋的臉笑得更皺了:“是小邵吧?我老早就聽到腳步聲了,我耳朵尖著呢。”

邵清羽好不容易喘順了氣,直起腰,抬起頭。

她愣住了,站在她身旁的汪舸也愣住了—父母和奶奶,都穿得特別正式。

汪舸知道,家裏人都把自己認為最好最莊重的衣服穿上了。

雖然眼前這一幕有種莫名的滑稽,但邵清羽卻感覺自己心中原有的戾氣被撫平了。

她已經很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被尊重,被愛護,被一家人善待,她有點兒感動。

因為先前在自己家中所遭受的待遇,使這份感動變得更加重要。

衝汪舸的家人笑了笑,雙手遞上水果籃。

這時的她,倒真有點兒像一位知書達理的淑女。

吃過晚飯,休息了一會兒,邵清羽要走了。

汪舸一家人留了又留,見實在留不住便送了又送,就連他那木訥的父親也難得地開口講了幾句:“下次再來玩啊,小邵……”

他們稱她為“小邵”,帶著明顯的時代印記,一種樸素而籠統的稱呼,讓她覺得十分親切。

到了小區門口,汪舸說什麽也不準家裏人再送了。

“叔叔阿姨再見,奶奶再見。”邵清羽笑眯眯地向長輩告別,轉身跨上了汪舸的摩托車,絕塵而去。

她不知道,三位長輩在原地看著他們倆遠去的身影,看了很久。

“挺好的姑娘,一點兒都不挑食,夾什麽給她就吃什麽。”

“是啊,說是家裏很有錢的大小姐,居然沒一點兒架子。”

“來做客還買那麽多水果,現在的年輕姑娘這麽懂禮數的可不多啊……”

汪舸停下車的時候,邵清羽發現這兒離自己家還有一段不近的距離。

“怎麽了?”她取下頭盔問。

汪舸沒有回頭:“清羽,我們談一談。”

邵清羽坐在廣場的長椅上,看著不遠處一群大媽正隨著音樂翩翩起舞。

汪舸端著兩杯星巴克走過來,在她身邊坐下,好半天沒有說話。

“怎麽了啊?”邵清羽是真的摸不著頭腦,“你一向不是吞吞吐吐的人啊。”

“那……”汪舸下定決心,豁出去了,“你對我家……是什麽看法?”

“什麽看法?”邵清羽皺起眉頭,不可思議的樣子,“沒什麽看法啊,挺好的啊。”

汪舸決定不兜圈子了,死就死吧:“我家條件真的挺普通的,我從前想,找個工薪階層的女朋友就差不多了,沒想到會認識你,也沒想到你家那麽有錢,更沒想到你會跟我提出結婚,所以我帶你來我家看看,想讓你自己打消這個念頭。今天你也看到了,就是這麽個情況,你要覺得不合適,不想再在一起了,直接告訴我,沒關係,我能承受。”

邵清羽站了起來—她發現自己最近脾氣比以前更差了,現在已經到了聽誰說話都想揍人的程度,比如汪舸說的這幾句話,就讓她想要扇他兩耳光—當然,她沒有付諸行動。

“汪舸,你聽清楚。”她麵色沉靜,語氣平和,像個大人該有的樣子,“我邵清羽,的確有一大堆毛病,我也確實曾經仗著自己的家世,對別人說過一些不好聽的話,做過一些不太好的事。但是我可以憑著我的良知說,我從來沒有因為哪個男生不夠有錢,而不去喜歡他,或者想要跟他分手。

“從來沒有。”

音樂聲停了下來,跳廣場舞的大媽們動作敏捷地收好東西,三五成群陸續離開。

邵清羽和汪舸雙雙陷入了沉默,如今,他們都亮出了自己的底牌。

又過了很久,廣場上幾乎沒什麽人了,就連店鋪也都打烊了。

汪舸從衣服口袋裏,拿出一個四四方方的紅色絨盒。

他笨手笨腳地打開盒子,裏麵是一枚小小的指環,鑲嵌著一顆小小的鑽。

他沒有單膝跪地,但言辭無比誠懇:“這是我前兩天去買的。我想如果今晚你見過我家人之後,決定分手,那就不用拿出來了。

“但如果,你依然願意和我結婚的話,由我向你求婚。”汪舸靜靜地說。

邵清羽微張著嘴,可是卻說不出話來。

此刻,她有種空前絕後的震驚。

汪舸繼續說:“30分,我也知道太小了,委屈你了。我記得有一次你說過,在卡地亞看到一款鑽戒很喜歡,我也去看過……對不起,太貴了,我暫時可能沒法給你那個。”

他說到後麵,笑了笑,玩笑的成分大過自卑。

邵清羽沒有再讓他繼續說下去。

她一把奪過盒子,自己拿出戒指套在手指上。

的確是太小了,她的首飾盒裏有好幾枚平時戴著玩的寶石戒指,都比這個昂貴、耀眼得多。

可是這一枚不起眼的30分的小鑽戒,卻是她迄今為止收到的最珍貴的禮物。

她想起自己中午離開家時說的那句話—“從十二歲起,我就沒有家了”,她又看著自己的手—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開店以來,葉昭覺每天都過得非常充實,早出晚歸,挨床就睡。

事實證明她選擇這家店麵是非常明智的,每天的客人絡繹不絕,生意很火爆。不過因為她是新手,喬楚又偶爾有其他事情不能來幫忙,她一個人根本就忙不過來。

齊唐約她吃飯約了好幾次她總是說沒時間,逼得齊唐隻好坐在她店裏叫餐廳的外賣,順便還得攬下喬楚那份活兒,幫著收銀。

“真是屈才啊,”時間一長,葉昭覺在齊唐麵前也就沒有從前那麽拘謹了,“真是難為您了。”

齊唐穿著幾千元的襯衣來做打工小弟,謙和有禮地站在收銀台前找零給客人,遇上女客人還要附贈微笑。

“我留學的時候又不是沒打過工,你少看不起我。”

“我怎麽敢呢,你那麽有錢……”最近收益不錯,葉昭覺心情大好,眉飛色舞地跟齊唐鬥嘴,“我是很想傍你做金主的哦。”

“那你又不肯和我在一起?”齊唐突然拋出這麽一句話。

葉昭覺轉過頭去看著他,四目相對了很久,彼此的眼神裏都有無限深意。

但誰都沒有再繼續說話。

打烊之後,他們倆開始吃晚餐。

外送的牛排已經冷了,葉昭覺將它們送進微波爐加熱。此刻,喧囂了整天的店終於清靜下來,齊唐關掉了大部分的燈,隻留下小小的一盞。

忽然間,他聽到葉昭覺說:“因為我們太不匹配了。”

齊唐怔住了,緊接著,他明白了—這是一個延時了的回答。

葉昭覺俯下身去拿出兩個白瓷盤—“你這麽聰明的人,”她打開水龍頭衝洗盤子—“難道不明白”—用幹淨的布擦幹盤子上的水—“我為什麽”——轉過頭來,定定地望著呆若木雞的齊唐—“不能和你在一起?”

她雙目璨亮如同寒星。

恍惚之間,齊唐覺得那個一臉倔強的高中女生又回到了他眼前。

就是那種神情,不卑不亢,不怒不喜,一張堅定而頑強的麵孔,風霜刀劍縱然可怖,卻又能奈我何的麵孔。

他看著葉昭覺,像是看著一件自己珍藏了多年的瑰寶。

微波爐“叮”了一聲,可他們誰都沒有動。

“匹配是什麽意思?”齊唐明明餓得快要死了,可偏偏還要在這個無聊的問題上糾纏。

葉昭覺毫不畏懼他故意刁難:“就是用安卓的數據線沒法給蘋果手機充電的意思。”

齊唐實在憋不住笑:“葉昭覺,你可不能這樣物化我們之間的感情啊,哈哈哈。”

葉昭覺氣鼓鼓地等著他笑完,從微波爐裏取出牛排,用碟子盛好:“吃不吃啊,不吃餓死你。”

他們坐在快餐店的廉價餐桌前,沒有紅酒也沒有燭光,各人麵前一塊已經喪失了最佳食用時間的牛排,以及同樣被辜負了的沙拉和湯。

“有一天,蘇沁對我說了幾句話。”齊唐一邊為葉昭覺分切牛排,一邊複述了蘇沁針對他曆任女友做出的總結,

“我不否認,看起來確實如此。”

他把切好的這一份推到葉昭覺麵前,示意她先吃。

“什麽看起來,這是事實。”葉昭覺嗤鼻一笑。

她想起他從前那位超難伺候的女友,雖然德行惡劣,但外表的確美豔動人。

“我知道,很難講得清楚,我的性格……”齊唐歎了口氣,“很多事情,我也不願意講得太清楚。更何況,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本身就是很悲哀的。”

葉昭覺心裏一動,她對此有深深的共鳴:“是啊,在大部分人看來的所謂的交流,其實隻是自說自話,每個人都在講自己想講的,也隻願意聽自己願意理解的,那些聒噪的聲音根本不配稱為對話。”

“很多時候他們說著同一個詞語,其實他們根本不是同一個意思。”齊唐開始吃自己盤子裏的食物,“葉昭覺,我們跑題了。”

她的胃口大不如前了,以前在公司時,她可以輕輕鬆鬆幹掉一個六寸的三明治。

她放下了刀叉,定了定神,知道今晚注定是自己人生中非同尋常的一晚。

她不預備再繼續逃避,因為齊唐顯然不是一個凡事都好商量的人。她曾是他的助理,見過他和顏悅色與員工沒上沒下的樣子,也見過他雷霆震怒,在會議室裏把蘇沁他們罵得狗血淋頭的樣子。

更何況——

她心裏知道,雖然開店時,自己咬碎了牙也沒有向他借錢,但是除了金錢之外,她受他的關照實在太多太多,多到差不多快要心安理得了。

“哪有女生會不喜歡你。”葉昭覺聽見自己是這樣說的。

齊唐心中一驚,按照他平時的個性,應該會接一句“我知道”,可是此刻氣氛凝重,非常不適合開玩笑,抖機靈。

“我當然也喜歡你,非常喜歡。”葉昭覺笑了笑,這麽久了,她終於講出來了。

這句話早在她心裏被壓得太久了——

她用了一萬座山壓住它,生怕一不留神,它就從哪個不起眼的縫隙裏鑽出來,她得時時刻刻小心翼翼地監視著它,一下都不能放鬆警惕。

無數個夜晚,當生活從現實層麵剝離,她敏感而脆弱的靈魂從疲憊的身體裏被釋放出來,在那些時刻,她從來不敢說出口,她想念他。

或許這還不算是愛吧—她愛過簡晨燁,知道愛一個人是怎麽一回事,但現在已經很危險了,她必須懸崖勒馬。

“可是,也就隻能停在這裏了。”她抱歉地笑笑。

“原因就是你說的,我們不匹配?”齊唐冷冷地問,“你是封建時代的人嗎?”

葉昭覺料到了他會有此反應,倒也並不驚慌,她要用“物化”的方式來讓他理解自己真正想要表達的意思。

她開始收拾餐桌上的碗盤,把該倒掉的食物倒進垃圾桶,還能再吃的用保鮮膜包上,放進冰箱,她一邊做這些事情,一邊說:“如你所知,我一直很窮。從小到大,因為這個原因我吃了不少苦。當然,比我更窮的人多的是,我之所以會吃那麽多苦,是因為我有著與自己的經濟條件毫不相符的欲望。”

她一邊講,一邊發覺,原來要把這些話講出來,尤其是當著齊唐的麵講出來,並沒有她預想的那麽困難。

“你大概不知道,從我還是一個少女的時候起,就一直很想很想很想,”她重複了三次這個“很想”來強調她真的“很想”,“有一個Neverfull。”

齊唐記起上次在她家看到的那個包,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她走到水槽前,邊打開水龍頭洗碗,邊說:“我身邊的人都知道,簡晨燁知道,但他從前沒有辦法買給我。邵清羽也知道,所以有一年我生日—你知道,曾經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她帶我去了LV,叫店員把這款包大中小三種尺寸都拿給我試一下。

“我一眼看中的是那隻中號,我問了價格,對於我來說很沉重,但我知道對於清羽來說真的不算什麽,於是我興致勃勃地背上它,走到鏡子麵前,你猜我看到了什麽?”她笑了笑,很苦澀的樣子,“我看到一個狐假虎威的自己,一個裝腔作勢的自己。

“邵清羽完全沒有察覺到我的異樣,她在試其他的包,我轉過身去看著她—你知道嗎,那種強烈的對比讓我自慚形穢,那是她的世界,我不過是誤入其中,所以最後無論她怎麽堅持,我都不肯要。我拚命地說我不喜歡,但我其實想說的—”葉昭覺抬起頭來,“我和它,不匹配。”

齊唐聽到一半的時候就已經明白她講這件事情的含義,卻還是耐著性子讓她囉裏囉唆地說完了,最後他忍無可忍,負氣般說道:“有什麽匹不匹配的,一個包而已,明天我叫人買十個送過來!”

葉昭覺無奈地看了他一眼,拿起抹布開始擦桌子,自顧自地繼續講:“前陣子,簡晨燁從法國回來,送了我一份禮物,我不用拆就知道裏麵是什麽。可是你看,我一次都沒有背過。”

“齊唐啊……”她低沉地,輕聲地叫他的名字,讓這夜晚因此蒙上了濃厚的悲傷氣息,“齊唐,我不喜歡勉強。”

“你的邏輯根本就是笑話。”齊唐快氣炸了,雖然表麵不怎麽看得出來,“人與物之間的從屬關係,是不可以和人與人相提並論的。”

“你的人生,至今為止,有過什麽想而不可得的人或者東西嗎?”葉昭覺終於忙完了,她坐下來,真誠地看著齊唐,頭一次,她的眼神像大人看著孩童一般,“我猜你沒有過。”

“自作聰明。”齊唐冷笑一聲。

她的問題喚醒了他記憶深處的一些細枝末節。

他是凡人,他當然也有過求之不得的經曆,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閱曆的增長,他知道,那些沒有得到的,對他的人生並沒有產生多重大的影響。

“無論如何,請你包涵一個貧窮的人殘存的這點兒自尊吧。”葉昭覺雙手交叉,對齊唐深感抱歉,她知道,在任何人看來她都實在是,太愚不可及了。

有些時刻,她甚至會怪自己—既然你那麽虛榮,那麽執著於物欲,何必還要擺出一副“我要依靠我自己”的欠揍模樣?

可是我沒有辦法呀,她望著齊唐,眼淚緩緩地流下來,想止卻止不住。

我是如此的拙於表達,我所經曆過的時間和萬物,真正能夠算作美好的—並不多,所以才會對你如此珍而重之。

小時候夾在書頁中的樹葉和彩色糖紙,到處收集而來的美少女戰士和哆啦A夢的貼紙,如果可以倒回到童年,我願意把這些都送給你。

可是如今我已經是一個真正的成年人,母星的飛船還沒有來,或許今生也不會來。

我隻能學著像大多數地球人一樣,適應這個冰冷而現實的世界,這個除了在自欺欺人的語境之外根本不存在“平等”的世界,接受自己的命運並盡最大的能力去真正地理解它,這樣一天一天,活下去。

眼淚浸透了她的臉。

齊唐的怒氣消散了,他的心裏,變得非常非常柔軟,從來沒有過的這種感覺,讓他很難受,不舒服,甚至自我厭棄。

他站起來,走到她麵前蹲下,抬起頭看著她,捧著她濕漉漉的臉。

“葉昭覺,我不著急,你也還很年輕。我們再給對方一些時間慢慢想好嗎?”

他的聲音很溫柔,像是要把一個秘密埋進很深很深的土壤裏。

“我不在乎還要等多久,如果那個人真的是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