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_第七章_[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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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我走在大街上,經常能看到那些隻有上半身的殘疾人拿著話筒唱歌,他們旁邊放著一個音質粗糙的音響,麵前擺著一張經曆了風吹日曬的布或者紙,上麵寫滿了他們心酸坎坷的生平。

無論真假,那的確讓人不忍直視。

每次遇到那樣的景象,我總是會快步地走過去,有時候會在箱子裏放下一些錢,更多的時候不會。我一直在心裏問自己,如果是我,我還能不能活下去。

簡晨燁,邵清羽,對於我來說,他們的意義不亞於我一條手臂一條腿,而今我都失去了。

可我還是要活下去,不然呢,難道真的去死嗎?

網上總是流傳著很多勵誌的句子——那些沒有殺死你的隻會讓你變得更強——是嗎,是真的嗎?適用於每一個人嗎?難道大多數人不是自欺欺人地繼續苟活於世嗎?

我了解我自己,我不可能變得更強,光是活下去,就已經耗費我全部的心力和精力了,我承認自己不是個做將軍的料,我隻是個殘兵。

這些年有過很多時刻,生活給我準備了很多轉折,有些是驚喜——比如我和喬楚;有些是巨大的挫折——比如很多很多;還有一些我分不清到底是什麽——比如齊唐。

新年的第二天我便把那條裙子送去了幹洗店,我要求老板一定小心。

我很少送衣服去幹洗,因為大多數都是便宜貨,沒有必要這麽講究,但這條裙子,我確實珍而重之,盡管我知道我以後再穿它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了。

我原本可以放任自流,繼續像分手初期那樣和喬楚一塊兒窩在家裏,累了就睡個昏天暗地,餓了就打電話叫外賣,悶了就上上網或者看看電視。反正這個世界對我也沒多好,我用不著出去搭理它。

但我從幹洗店裏去取回那條裙子的時候,我看到它那麽平整那麽優雅的樣子,我忽然覺得有點兒鼻酸。

這些日子以來我哭得太多了,實在哭不出來了,這種鼻酸僅僅是因為感動——生命中還有些美好的東西,確實不多,所以更加不該辜負。

在這個時候,我接到了齊唐的電話,他的語氣有點小心翼翼,像是排雷似的:“你……願意出來見個麵嗎?”

我握著手機,好半天不敢說話,回想起跨年的那天晚上,從頭到尾我的表現,我實在是沒臉見他。

“如果你不想見,就等你想見了再說。”

我想了想,說:“好。”

再見到齊唐,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可能是這陣子發生的事情太多了,而我受到的刺激也太大了,所以正常人的一天二十四個小時到了我這裏就好像被延長了好幾倍似的。

他約我在一個咖啡館見麵,我看地址倒是在鬧市區,可到了那條路上找了好半天也沒找到,隻好打電話給齊唐求助。

幾分鍾之後他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裏突然冒了出來,隻穿了一件淺灰色的毛衣,這個顏色襯得他整個人顯得特別幹淨。

我這才想起來,他的外套我還沒還給他呢!

我半是慚愧半是好奇地跟在他身後繞了幾圈終於看到了咖啡館的招牌,看到招牌的時候我心裏就知道了,這家店的老板開這家店根本就不是為了盈利——不然為什麽要把招牌做得這麽不起眼,好像生怕被別人發現呢?

齊唐回過頭來向我解釋:“朋友的店,隻招待熟人,我貪這裏清靜。”

我“哦”了一聲,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就在這時,他伸手拍了一下我的頭:“進來吧。”

這種感覺真是……怪怪的,我們之間好像……沒有這麽親密吧。

如他所說的那樣,確實很清靜,大廳裏擺了很多盆植物,走進去猶如走入了熱帶雨林,而僅有的五張咖啡桌就隱藏在這些植物當中。

我們坐下來,省略了那些不必要的寒暄,齊唐沒有問我想喝什麽,直接幫我點了黃金曼特寧。

從這時開始,氣氛便有些微妙了。

他仔細地端詳我,那目光讓我懷疑自己臉上是不是有些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很多次他都這樣看著我,但從前我都毫不畏懼,可是這次,我躲開了。

自從那天晚上他握住我的手開始,潛意識裏我知道在我們之間有些什麽東西已經發生了變化,尤其是後來我還當著他的麵跟簡晨燁來了那麽一出,想到這裏,我實在覺得丟人。

“你還好嗎?”他忽然問我。

幾乎是自然反應,我嗤鼻一笑,緊接著我意識到這太不禮貌了,無論怎麽樣,在這段不如意的日子裏,齊唐是少數幾個沒有給我的生活帶來破壞性的人之一。

他一直對我很好,分內事他做了,不是他分內事的也做了,實在不該被這樣對待。

“問得太空泛了。”我連忙說。

“聽起來是假大空,但未必就不實在。”齊唐笑了笑,一副懶得和我計較的樣子,“一直很擔心你,很想見你,可又不好打擾你,今天是實在憋不住了,你要原諒我。”

我一向不是個靦腆的人,可是麵對著如此呼之欲出的曖昧之情,就連我也忍不住臉紅了。

“葉昭覺,你做好準備,我有些話要跟你說。”

在服務生把曼特寧端過來放下之後,齊唐的身體往前傾了傾,他的麵孔離我那麽近,一切就要被戳穿了,那些確實存在但我一直故意忽略,不想直麵的東西,就要浮出水麵了。

我想要阻止他——不管他要說的是什麽,現在都不是時候。那一刻我幾乎想要拔腿就跑,可是我被他用眼神摁住了,坐在沙發上動彈不得。

“你問過我為什麽會和Vivian分手,我當時不肯講,是因為你也不肯告訴我你為什麽會分手,而現在我知道你的原因了,為了公平,我也告訴你我的。”

我並不想知道了,齊唐,你別說了。我在心裏默默地說了這句話。

“你最後一次請假的那天,Vivian來公司找我一起吃飯,這個你可能還記得。那天我看到你在馬路對麵上了公交車,其實很想問問你到底是要去做什麽,如果可以的話我想送你去。第二天早上,我到了公司才發現手機在家充電忘了拿,於是就打電話叫Vivian幫我送過來。”

齊唐不知道,這些其實我都知道。

“我沒想到她會查看我的手機,我一直覺得她是那種不太聰明的女孩子,心思全放在吃喝玩樂上的那種女孩子——你懂我意思嗎?”

我當然懂,但查男朋友手機……恰恰就是那種不是特別聰明的姑娘才喜歡幹的事。我輕輕歎了口氣,齊唐你根本就不懂女人好不好。

“我的手機裏,有一張你的照片。”齊唐終於說了。

狂風暴雨劈頭蓋臉地打了下來,讓我沒有任何喘息的餘地。

當時在群裏跟蘇沁他們一塊兒八卦的時候,我做夢也沒想到,那張照片居然是我的。

我要收回我之前說過的一句話——齊唐並不屬於少數沒有給我的生活帶來破壞性的人——他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事已至此,我卻也不想躲避了,這種心情很像那天簡晨燁把塑鋁板擺在我麵前的時候——我就這樣了,你能把我怎麽樣?

“那次你發燒,我陪你去醫院吊水,你跟我說了很多很多心裏話——你不用騙我說不是,我這麽大個人了,真話假話我分得清楚——我想可能那些話你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如果不是因為時機恰好,你也不會對我說,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

“後來你睡著了,我一直坐在那兒看著你,你連睡覺的時候都顯得很疲倦,眼皮繃得很緊,好像隨時都準備睜開眼睛。我不是個矯揉造作的人,但當時我看著你的臉,覺得很心疼。”

我牢牢地盯著齊唐,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他到底知不知道這些話說出來,後果是什麽。

“我平時看到的你,不管是真的還是裝的,總之都是神采奕奕,好像挽起衣袖隨時都可以上戰場。我頭一次看到你那麽鬆懈,沒有戒備的樣子,於是我就拍了一張你的照片,沒有任何猥瑣的目的,隻是想把你當時的樣子保留下來。

“我沒想到會引起那麽大的麻煩,Vivian在我辦公室跟我吵翻了天,我也有點惱羞成怒,指責她窺探我的隱私,而事實上,我是心虛。

“後來我把她拖走了,我不想讓其他人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了我自己,也為了你。Vivian說要分手,我想了一下,同意了。”

“她就這麽輕易地同意了?”這是在他的敘述過程中,我第一次開口。

“本城有很多Vivian,我想你比我更了解她們,她那麽漂亮,追她的人一直很多,她並不是非我不可。”

我們

都不再說話了。

晚一點的時候,喬楚也收到了閔朗的短信:有時間嗎,見個麵?

那天晚上的一切都還曆曆在目,喬楚盯著手機上的那個名字發了好半天的呆,最終她回了幾個字:好,你說時間。

這是新年過後喬楚第一次再來白灰裏,回想起那天晚上發生的一切,她心裏仍然有一種深深的屈辱感。

這次沒有其他人了,隻有他們倆。

正是傍晚,喬楚抬頭看了一眼天空,頂上是越來越深的藍,再往遠一點兒的地方看去,是溫暖的黃,更遠一點兒,便是殘陽似血。

她恍惚地看著天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

閔朗倒了一杯水給她,在他們平時的座位上,一時之間誰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好,隻有老掛鍾一分一秒地走著。

他們麵麵相覷,多麽讓人難受的感覺,喬楚暗暗地想,我們曾經那麽親密,這是怎麽了。

過了好一會兒,閔朗說話了:“對不起。”

他從來沒跟任何姑娘說過這句話,這麽多年了,喬楚是頭一個。此時此刻他是真誠的,這句話也是真誠的,但他在喬楚的眼睛裏沒有看到諒解,隻看到譏誚。

“謝謝。”喬楚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沒什麽表情,但語氣是生硬的。

她並不領情,想到那天晚上他說的那句話——一個朋友——她就感到惡寒。

閔朗有些困惑了,這是怎麽回事,她以前沒這麽刺啊,她在他麵前永遠是溫柔的、體貼的。自己困得不行了也會陪著他一起熬夜,直到最後一個客人起身離開,也沒有半句怨言啊。

他是真的不懂,她從來都不是一個性情柔和的姑娘,她從粗糲的一生中榨取的所有溫柔,那麽矜貴的溫柔,統統不剩全都給了他一個人。

他是真的沒見過她對待其他男人有多冷酷多粗暴,他根本就不明白自己得到的是怎樣的殊榮。

這些年喜歡他的女孩子太多了,爭前恐後前仆後繼地往他懷裏倒,他不用花一點兒心思就能得到她們的感情,或者身體,而當他一旦意識到她們想要索取更多的時候,他便會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將她們隔絕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他以為,喬楚也是一樣的,千萬個中的一個,並沒有什麽不同。

直到那天晚上他追上去,看到她哭了。

那一瞬間,他極度震撼而又極度自責——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喬楚。”閔朗叫了她一聲。

“嗯?”

“我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是個什麽好人,我承認我有過不少姑娘,雖然沒有對任何人做出過承諾,但可能某些時候還是給了她們一些錯覺,而我總是會在剛剛發覺不對勁的時候,就做出一些反應,要麽直接拒絕,要麽不再聯係。”

喬楚靜靜地聽著,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又慢慢地放下。

“但是,你跟她們是不一樣的。”閔朗說。

還沒放穩的杯子輕輕晃了一下。

喬楚慢慢地抬起頭來,看著閔朗,眼淚慢慢地在她的眼眶裏凝聚,該死,那種脆弱的感覺又回來了!

她終於開始說話了:“那徐晚來呢?”

聽到這個名字,閔朗明顯怔了一下,他沒想到喬楚會這麽直接這麽幹脆地把這個問題拋出來,像一把明晃晃的刀一樣拋在他的麵前,把他的虛偽捅穿了一個洞,毫不留情。

局麵再次僵持住了。

這一次主動開口的是喬楚了:“我知道你們的故事,你不用管我是怎麽知道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確很美好,我猜想沒準兒你交往過的姑娘身上多多少少都有點兒她的影子,這樣才符合愛情故事的邏輯,否則按照世俗的標準來看,你就是鐵板釘釘的渣男。你有多自私,傷害了那麽多人你毫無愧意,到頭來你還想做個好人,你要在她麵前扮演一個深情的人,你甚至還要對我說,我和其他人不一樣——哪裏不一樣?格外蠢一些嗎?”

她說得極快,整張麵孔閃耀著一種異樣的光彩,這些話不是一氣嗬成的,這些話從那天晚上開始就在她的心裏發酵,醞釀了這麽多個日日夜夜,終於一次性噴發了。

閔朗呆住了,他從來沒見喬楚這樣過。

他起身坐到了喬楚的身邊,輕輕地抱住她:“我不是這個意思。”

喬楚的眼淚流了下來,她死死地咬緊牙關,生怕自己露出一點兒嗚咽聲。

“我很討厭說我愛你這句話,我也確實從來都沒說過,但是,喬楚,我是愛你的。”閔朗說。

她沒動,也不說話。

閔朗又說:“但是你別把這句話放在心上。”

喬楚用力地把他推開,她實在沒法忍受了。

這個人,在同一個地方,連續侮辱了她兩次。

她累了,攢了這麽久的力量幾分鍾之內就用光了。

她真是沒力氣再繼續跟閔朗鬧了,她從來沒覺得自己這麽虛弱過,像一個臨危之際的老太太,呼吸一下都要了命似的。

“我沒有騙你,我有什麽必要騙你,”閔朗的耐心不是很多了,但他還是強壓著怒火,盡量用平穩的語氣跟喬楚講話,“我跟別的姑娘,除了上床也沒別的了,跟你至少下了床還能講講話。喬楚你不要逼我,我們以後做好朋友不行嗎?”

“什麽樣的好朋友?”喬楚笑了起來,“吃吃飯喝喝酒,偶爾也能上上床的那種?”

“隨你高興,隻要你高興就行。”閔朗以為真的把她哄住了,他心裏鬆了一口氣。

“那你跟徐晚來呢,也是這樣的好朋友?”喬楚並不打算就這樣放過他。

閔朗看著她,好像第一次真正認識了麵前的這個人,她確實跟那些女孩子不一樣啊,她像一麵誠實的鏡子擺在你麵前,照得你無處遁形。

“喬楚,你注意一下分寸。”他的耐心用完了,現在又恢複了平時的冷漠。

“我偏要問,你們在一起了嗎?”喬楚的心跳得太快了,她簡直都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就在那層薄薄的皮膚底下。

“在一起了。”閔朗抬起頭來看著她。

心跳停頓了一拍,喬楚聽見一個失真的聲音:“那她會和你永遠在一起嗎?”

“關你什麽事?”

“回答我,會嗎?”

“不會。”

“那麽——”喬楚聽見自己一字一頓地說,“她就是個bitch!”

邵清羽的電話來得讓我非常非常意外,齊唐看到了我的手機屏幕上的名字,試探性地問我:“不接嗎?”

我真的不想和她說話,自從新年Party那件事之後,我再也沒有跟她聯絡過,而她好像也一直在等我主動交出我的原諒似的那麽沉默。

可是今天,在這麽特殊的時刻,她突然冒出來了。

我看著齊唐,齊唐也看著我,手機響了一會兒便靜止了,正當我放下心來時,齊唐的手機響了——還是邵清羽。

見我沒明著表態,齊唐便接通了,我聽見邵清羽在那頭的聲音非常急切:“你能找到昭覺嗎,我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跟她說,是關於簡晨燁的!”

就像是平靜的水麵被人扔了一塊巨大的石頭,我心裏咯噔一下,看向齊唐的眼神瞬間就僵住了。

他明白我眼神裏隱藏的含義,他知道我想知道那是什麽事情——於是,他輕聲地說:“她現在和我在一起。”

邵清羽在電話那端明顯是呆住了,我想那一刻她一定覺得自己一點兒錯都沒有了,事情確實如她所預計的那樣——葉昭覺借著邵清羽給她介紹工作的機會,趁機撈了一個高富帥傍身。

從此之後,她穿的衣服葉昭覺也穿得起了,她背的包包葉昭覺也背得起了,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她的意思是如果葉昭覺跟齊唐發展到談婚論嫁那一步的話——從此她們就是一個階層的人了。

婚姻是女人二次投胎的機會,所有人都這麽說,所有人都懂這個道理——葉昭覺,她沒理由不懂。

我從齊唐手中接過電話,邵清羽的聲音裏有種很微妙的東西,隻有女生才會明白的東西:“打你電話不接,打齊唐的你又肯接了。”

“簡晨燁的事情你快說吧。”我懶得跟她廢話,直奔主題。

“你不會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吧?簡晨燁跟一家法國的畫廊簽了協議,要去裏爾開展了,今天晚上的飛機去法國。”

天崩地裂一般。

有一雙無形的手,從我胸腔開始撕裂,我無法呼吸,整個人像是墜入了某個黑洞,沒有底,我一直往下落,一直落,落了那麽久還沒到底。

我眼前的一切都開始轉圈,我眼冒金星,喉頭發甜——是血的味道,我快要死了,我馬上就要死

了。

“昭覺,昭覺,你聽得見我說話嗎?”邵清羽在電話那邊焦急地喊我的名字。

我想回答她,可是我發不出聲音,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他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什麽好事都沒有發生過,他一離開我,立刻飛黃騰達——哈哈哈,我聽見自己又開始笑了,還是那種毛骨悚然的笑聲,在這個清靜的咖啡館裏,連服務生都被我嚇到了。

齊唐坐到了我的旁邊,從我手裏一把將手機拿了過去,我沒聽見他跟邵清羽說了什麽,我整個人都已經崩潰了。

齊唐抱住我,他抱得太用力了,好像要把我嵌進他的身體一樣,以至於我連氣都喘不過來。

我的頭埋在他的胸口,我又聞到了那種很好聞的漿果的香味,很奇怪,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一件毫不相幹的事情。

我有一次在電視裏看一個紀錄片,是講非洲的旱季。

大象們平時飲用的那片水塘已經幹涸了,它們被迫要去到另外一個地方跟其他的動物分享水源,這些動物中包括了凶猛的獅子。

有一天晚上有頭大象落單了,饑餓的獅子們一擁而上,旁白說,一共有三十多隻獅子,這頭大象必死無疑。

然後我看著那個長鏡頭一直沒有斷,大象笨重的身體後麵拖著一群獅子,有的咬著它的後腿,有的已經爬到了它身上,但是它還是在跑啊跑,很徒勞的樣子,但是它還是在跑,然後畫麵一轉,三十多隻獅子在分食它的屍體。

看到那一幕的時候我忍不住哭了,我覺得那真是太絕望了。

我趴在齊唐的胸口,感覺自己就像是那頭被獅子們分食的大象。

兩個小時之後,簡晨燁在國際出發的大廳裏辦理值機,排在他前麵的是一個織著滿頭髒辮的姑娘,很瘦很瘦,穿著厚毛衣也能看出來的那種瘦。

她嚼著口香糖,耳朵裏塞著耳機,手裏捧著一本不知道是什麽名字的書在看,前麵走一個人,她就用腳踢一下自己的行李箱,根本看都懶得看周圍一眼。

排到她的時候她的臉還埋在書裏,值機的工作人員喊了一句“這位小姐,請過來辦理登機牌”,她沒反應,工作人員又叫了一聲,還是沒反應。

簡晨燁隻好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抬起頭來看向他——頃刻之間,簡晨燁心裏有點震動。

那不像是一雙成年人的眼睛,那眼睛清亮,而且黑白分明。

“輪到你了。”簡晨燁指了指櫃台。

這女生轉過頭去,手忙腳亂地把書塞進了隨身背的包包裏,掏出護照往櫃台上一拍,接著便費勁地把旅行箱往傳送帶上拽——那箱子真大,看起來簡直能把她自己裝進去。

簡晨燁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便上前幫了她一把,她看了他一眼,挑了一下眉頭,卻連謝謝都沒說。

工作人員把她的護照和登機牌一起放到櫃台上,簡晨燁無意中瞥到了登機牌上的名字:辜伽羅。

“先生,到你了。”工作人員示意簡晨燁上前一步。

等他辦妥手續之後,那女孩早已經不見了。

安檢處的隊伍很長,簡晨燁一直在回頭張望著,有意無意地搜尋著什麽。

他一直把這個消息捂得很嚴實,沒讓任何人知道,他不是個輕狂的人,事情沒有等到塵埃落定之前他是不會聲張的。

元旦之前他收到邵清羽的短信,說要開什麽新年Party,邵清羽特意強調了一點——昭覺也會來。

那天晚上他是想過去見個麵的,那麽多人在,就當湊個熱鬧好了,可是他轉念一想,正是因為那麽多人在,又有什麽必要在那種場合相見?

他決定先回公寓去收拾一些需要帶去法國的東西,等葉昭覺回來了再跟她分享這個好消息。

他剛收拾完就接到了邵清羽的電話,對方在那頭像是火燒眉毛一樣焦躁:“昭覺到家了嗎?我說錯話了,我真該死!你見到她叫她別生氣好嗎,你叫她開機給我回個電話!”

他甚至來不及問是什麽事情,掛掉電話就拎著包衝出了門,衝進了電梯,他想去接她——雖然不知道具體是什麽事情,但一定不是好事——去接她回家,就像從前她下了班,去小區門口等她一樣。

就有那麽巧。

他遠遠地就看到了那輛車,緩緩地駛過來。

他看到葉昭覺坐在副駕駛座上,旁邊坐著她的老板。

他的意誌力是在那一刻潰散的,分手那天晚上葉昭覺說的那些話又卷土重來了——“我們這麽窮,有什麽資格要孩子”“我也是個人,我也想有人照顧我,關心我,我不是鐵打的”。

原話是這樣嗎?他有點兒混淆了,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吧。

他想轉身走,可是她下了車,追了上來。嗬,穿著黑色的禮服裙,披著別人的西裝外套,這太滑稽了。

他記得自己對她說的那句話:都分手了你裝什麽傻。

他說完就後悔了——可是來不及了,出於自尊,還有一些愚蠢的理由,他沒法當著外人跟她說對不起。

他看著她蹲在地上哭,那一刻如果可以的話,他願意拿自己的生命去換她不要那麽難過——可是,來不及了。

想到這裏,他便輕聲地笑了笑,算了,難道還真指望邵清羽能把她帶來嗎?

她不會原諒我的。簡晨燁心裏想,這麽多年了,難道你還不了解她的個性嗎,她永遠都不會原諒你的。

帶著這個念頭,他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安檢通道。

登機之後他從背包裏拿出《十一種孤獨》,理查德•耶茨的作品,用十一個小故事來闡述孤獨,不是泛泛的描述,而是用具體的故事來說明。

就在這時,他聽見一個女孩的聲音對他旁邊的人說:“這個位子是我的,你怎麽亂坐啊。”

旁邊那個中年男人用商量的語氣說:“我的位子是裏麵靠窗的,你們女孩子不是喜歡坐在窗戶邊嗎?”

“大伯,你別囉唆了,我要我自己的位子,上廁所方便。”女孩很幹脆,不容商量。

當她坐下來的時候,簡晨燁抬頭看了一眼——是她,辜伽羅——這個姓和這個名字都太特別了,他就看了一眼,可他就記住了。

空姐開始挨個檢查乘客是否係好了安全帶,辜伽羅又把耳機塞進了耳朵,她伸手摁了一下屬於自己的那盞讀書燈,從包裏把那本沒看完的書拿出來,找到之前看的那頁,又開始讀。

她是那樣的悠然自得,仿佛天塌下來也不關她的事。

這次簡晨燁看清楚了,她手裏的那本書,藍綠色的封麵,大32開,跟他手中的這本一模一樣——理查德•耶茨的《十一種孤獨》。

他把目光收回來,沒察覺到自己嘴角那點兒淺淺的弧度,像一個淡淡的笑。

飛機隱沒在夜幕之中,對於地麵上的人來說,那就是一顆遙遠的小小星球。

此刻,他的旁邊坐著一個跟他閱讀同一本書的陌生女孩,這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不是嗎?

同一時刻。

喬楚走出79號,這一次閔朗沒有追出來拉住她,從她說出那句話的那一刻開始,他們的關係已經不可能再回到從前,她恨上他了,他也恨上了她。

而最可笑的是,她一麵恨他一麵又不能停止愛他。

邵清羽整個晚上都呈現出暴走的狀態,她用了多大的氣力才克製住沒有去找齊唐問個究竟啊:蒼天啊,齊唐你什麽意思?大街上那麽多姑娘你不追求,你非得追求葉昭覺,你讓我怎麽麵對你們的關係!

而齊唐仍然坐在那家咖啡館裏,老板是他的哥們兒,一臉啼笑皆非地問:“今天那姑娘……新歡啊?”

他笑了一下,半是玩笑半認真地說:“是舊愛。”

我回到公寓,摁下牆上的開關,可是屋內還是一片漆黑。

我突然想起來,因為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我忘了按時去繳這個月的電費,一定是斷電了。

印象中聽誰說過,電卡反著插入電表可以預支幾度電,我不知道到底有沒有這麽回事,但我的身體卻不由自主地挪到了沙發上坐了下來。

我們家的沙發多舒服啊,坐下了就舍不得起來。

於是我就這麽心滿意足地靠在沙發上,我又餓又累——可是我心滿意足。

外麵燈火通明,室內無邊無際無形的黑暗包裹著我,很快我就成為黑暗的一部分——我就成了黑暗本身。

沒有人知道我在幹什麽,沒有人找我,一切喧囂都以光速遠離我,整個世界都清靜了。

誰知道以後還會發生什麽?

我像一粒小小的塵埃,飄浮於浩瀚的宇宙,我生在水裏,我長在樹上,我從來沒有這麽自由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