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序言:那一年_二
二
李雪蓮最初的想法,並不想瞎折騰;已經離婚了,折騰一圈還是離婚;李雪蓮最初的想法,是快刀斬亂麻,一刀殺了秦玉河了事。但秦玉河一米八五,膀大腰圓,真到殺起來,李雪蓮未必殺得過他。當初結婚找秦玉河,圖他個膀大腰圓,一膀子好力氣,如今殺起人來,好事就變成了壞事。為了殺人,李雪蓮得尋一個幫手。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個兒娘家弟弟。李雪蓮的弟弟叫李英勇。李英勇也一米八五,膀大腰圓,整日開個四輪拖拉機,五裏八鄉,收糧食賣糧食,也倒騰棉花和農藥。李雪蓮回了一趟娘家。李英勇一家正在吃中飯。飯桌前,趴著李英勇、他老婆和他們兩歲的兒子,正“呼嚕”“呼嚕”吃炸醬麵。李雪蓮扒著門框說:
“英勇,出來一趟,姐跟你說句話。”
李英勇從碗上抬起頭,看門口:
“姐,有啥話,就在這兒說吧。”
李雪蓮搖頭:
“這話,隻能對你一個人說。”
李英勇看老婆孩子一眼,放下麵碗,起身,跟李雪蓮來到村後土崗上。已經立春了,土崗下一河水,破了冰往前流。李雪蓮:
“英勇,姐對你咋樣?”
李英勇搔著頭:
“不錯呀。當初我結婚時,你借給我兩萬塊錢。”
李雪蓮:
“那姐求你一件事。”
李英勇:
“姐,你說。”
李雪蓮:
“幫我去把秦玉河殺了。”
李英勇愣在那裏。李英勇知道李雪蓮跟秦玉河鬧“離婚”這件事,沒承想到了殺人的地步。李英勇搔著頭:
“姐,你要讓我殺豬,我肯定幫你,這人,咱沒殺過呀。”
李雪蓮:
“誰也不是整天殺人,就看到沒到那地步。”
李英勇又說:
“殺人容易,殺了人,自個兒也得挨槍子兒呀。”
李雪蓮:
“人不讓你殺,你幫我摁住他,由我捅死他,挨槍子兒的是我,跟你無關。”
李英勇還有些猶豫:
“摁住人讓你殺,我也得蹲大獄。”
李雪蓮急了:
“我是不是你姐?你姐這麽讓人欺負,你就睜眼不管了?你要不管我,我也不殺人了,我回去上吊。”
李英勇倒被李雪蓮嚇住了,忙說:
“姐,我幫你殺還不行啊,啥時候動手呀?”
李雪蓮:
“這事兒就別等了,明天吧。”
李英勇倒點頭:
“明天就明天。反正是要殺,趕早不趕晚。”
但第二天李雪蓮去娘家找李英勇殺人,李英勇他老婆告訴李雪蓮,李英勇昨天夜裏,開拖拉機去山東收棉花了。說好是去殺人,怎麽又去收棉花?過去收棉花不出省,這回怎麽跑到了山東?明顯是溜了。李雪蓮歎了一口氣,除了知道李英勇並不英勇,還知道“打虎還得親兄弟,上陣須教父子兵”這句話是錯的。
為了找人幫自個兒殺人,李雪蓮想到了在鎮上殺豬的老胡。鎮的名字叫拐彎鎮。老胡是個紅臉漢子,每天五更殺豬,天蒙蒙亮,把肉推到集市上賣。肉案子上扔的是肉,肉鉤子上掛的也是肉。肉案子下邊筐裏,堆著豬頭和豬下水。過去李雪蓮去集上老胡的攤子買肉,買過,老胡又一刀下去,從案子的豬身上片下一片肉,扔到李雪蓮籃子裏,或從筐裏拎根豬大腸扔過來;但這肉這腸不是白扔,老胡嘴裏喊著“寶貝兒”,眼裏色迷迷的;有時還繞過肉案,對李雪蓮動手動腳,都被李雪蓮罵了回去。李雪蓮來到集上老胡的肉攤前,對老胡說:
“老胡,找個沒人的地方,我跟你說句話。”
老胡有些疑惑,想了想,放下手中的刀,跟李雪蓮來到集後僻靜處。僻靜處有一座廢棄的磨坊,兩人又進了磨坊。李雪蓮:
“老胡,咱倆關係咋樣?”
老胡眼中閃了光:
“不錯呀寶貝兒,你買肉哪回吃過虧?”
李雪蓮:
“那我求你一件事。”
老胡:
“啥事?”
李雪蓮接受了弟弟李英勇的教訓,沒跟老胡說殺人,隻說:
“我把秦玉河叫過來,你幫我摁住他,讓我抽他倆耳光。”
李雪蓮與秦玉河的事,老胡也聽說了;摁住一個人,對老胡不算難事,老胡就滿口答應了:
“你們的事我聽說了,秦玉河不是個東西。”
又說:
“別說讓我摁人,就是幫你打人,也不算啥。我想知道的是,我幫了你,我能得到啥好處?”
李雪蓮:
“你幫我打人,我就跟你辦那事。”
老胡大喜,上前就摟李雪蓮,手上下摸索著:
“寶貝兒,隻要能辦事,別說打人,殺人都成。”
李雪蓮推開老胡:
“不殺人。”
老胡又往前湊:
“打人也行。那咱先辦事,後打人。”
李雪蓮又一把推開他:
“先打人,後辦事。”
開始往磨坊外走:
“要不就算了。”
老胡趕緊攆李雪蓮:
“寶貝兒別急,那就按你說的,先打人,後辦事。”
又叮囑:
“你可不能說話不算話。”
李雪蓮站定:
“我的話句句當真。”
老胡高興地拍打著自己的胸脯:
“啥時動手呀,這事兒,趕早不趕晚。”
李雪蓮:
“那就明天吧。我今天先去找秦玉河,把他約出來。”
當天下午,李雪蓮去了縣城,去了縣城西關化肥廠,去約秦玉河。去時抱著兩個月大的女兒,想借著約秦玉河明天去鎮上民政所談女兒撫養費的事,把秦玉河騙回鎮上。化肥廠有十來根大煙囪,“突突”往天上冒著白煙。李雪蓮在化肥廠尋了個遍,遇到的人都說,秦玉河開著大貨車,去黑龍江送化肥了,十天半月回不來。秦玉河像李雪蓮的弟弟一樣,明顯也是躲了。去黑龍江尋人,中間隔著四五個省;秦玉河又是個活物,整天開著汽車在奔跑;看來殺一個人易,尋一個人難;隻能讓秦玉河多活十天半個月了。李雪蓮憋了一肚子氣,出了化肥廠,又感到憋了一肚子尿。化肥廠門口有一個收費廁所,撒泡屎尿兩毛錢。看廁所的是個中年婦女,頭發燙得像雞窩。李雪蓮交了兩毛錢,把女兒交給看廁所的婦女,進廁所撒了一泡尿。肚子騰空了,氣在肚子裏脹得更滿了。出來,看到孩子在看廁所的婦女懷裏哭,李雪蓮兜頭扇了孩子一巴掌:
“都是因為你個龜孫,害得我沒法活。”
李雪蓮和秦玉河的糾葛,都是因為這個孩子。李雪蓮與秦玉河結婚八年了,結婚第二年生了一個兒子,如今兒子七歲了。去年春天,李雪蓮發現自個兒又懷孕了。也不知是哪一回,算錯了日子,該讓秦玉河戴套,遷就他沒讓戴,秦玉河一下舒坦了,李雪蓮懷孕了。二胎是非法的。如秦玉河是個農民,罰幾千塊錢,也能把孩子生下來,但秦玉河是化肥廠的職工,如生下二胎,除了罰款,還會開除公職,十幾年的工作就白幹了。二人便去縣醫院打胎。李雪蓮懷孕兩個月沒感覺,待脫了褲子,上了手術台,張開大腿,突然覺得肚子裏一動;李雪蓮又合上大腿,跳下手術台穿褲子。醫生以為她要去廁所撒尿,誰知她出了手術室,開始往醫院外走。秦玉河攆她:
“哪兒去?一打麻藥,不疼。”
李雪蓮:
“這裏人多,有事回家再說。”
一路無話。兩人坐了四十裏鄉村公共汽車,回到村裏,回到家,李雪蓮又去牛舍。牛欄裏一頭母牛,前兩天剛生下一個牛犢。牛犢在拱著母牛的襠吃奶。老牛餓了,見李雪蓮“哞”了一聲。李雪蓮忙給母牛添草。秦玉河攆到牛舍:
“你到底要幹啥?”
李雪蓮:
“孩子在肚子裏踹我呢,我得把他生下來。”
秦玉河:
“不能生。生下他,我就被化肥廠開除了。”
李雪蓮:
“想一個既能生下來,又不開除你的主意。”
秦玉河:
“世上沒有這樣的主意。”
李雪蓮站定:
“咱們離婚。”
秦玉河愣在那裏:
“啥意思?”
李雪蓮:
“鎮上趙火車這麽幹過。咱倆一離婚,咱倆就沒關係了。我生下孩子,孩子就成了我一個人的,跟你也沒關係了。大兒子歸你,生下的孩子歸我,一人一個,不就不超生了嗎?”
秦玉河一下沒轉過彎來,待轉過彎來,搔頭:
“這主意好是好,但也不能因為孩子,咱倆就離婚呀。”
李雪蓮:
“咱也跟趙火車一樣,等孩子上了戶口,咱倆再複婚。孩子是在離婚時生的,複婚等於一人帶一個孩子。哪條政策也沒規定,雙方有孩子不能結婚。結婚後不再生就是了。”
秦玉河又搔著頭想了想,不由佩服趙火車:
“這個趙火車,曲曲彎彎,都讓他想到了。這個趙火車是幹啥的?”
李雪蓮:
“在鎮上當獸醫。”
秦玉河:
“他不該當獸醫,他該去北京管全國的計劃生育,那樣,所有漏洞都讓他堵上了。”
又端詳李雪蓮:
“你肚子裏不但藏著一個孩子,還藏著這麽些花花腸子,我過去小看你了。”
於是兩人去鎮上離了婚。離婚之後,為了避嫌,兩人也不再來往。但大半年過去,等李雪蓮把孩子生下來,卻發現秦玉河已與在縣城開發廊的小米結了婚。不但結了婚,小米也懷孕了。當初離婚是假的,沒想到變成了真的。當初李雪蓮走的是趙火車的路,沒想到一路走下來,終點站是這麽不同。李雪蓮去找秦玉河鬧,李雪蓮說當初離婚是假的,秦玉河一口咬定,當初離婚是真的。有離婚證在,李雪蓮倒輸著理。李雪蓮這才知道,是自己小看了秦玉河;不是咽不下這件事,是咽不下這口氣。比這更氣人的是,當初離婚的主意,還是李雪蓮出的。被別人蒙了不叫冤,自個兒把自個兒繞了進去,這事兒可就窩囊死了。一口氣忍不下,李雪蓮便想殺了秦玉河。秦玉河去了黑龍江,一時殺不著秦玉河,李雪蓮便把氣撒到了兩個月大的女兒身上。女兒正在哭,一巴掌下去,把她扇得憋了氣,不哭了。倒是看廁所的婦女見她打孩子,跳著腳急了:
“啥意思?我跟你可沒仇。”
李雪蓮倒一愣:
“啥意思?”
看廁所的婦女:
“你要打孩子,別處打去。孩子這麽小,哪裏經得住你這麽打?你把孩子打死了沒事,大家知道這裏死過人,誰還來這裏上廁所呀?”
李雪蓮聽明白了,接過孩子,一屁股蹾到廁所台階上,大聲哭道:
“秦玉河,我操你媽,你害得我沒法活。”
孩子喘過氣來,也跟著李雪蓮哭;看廁所的婦女見李雪蓮罵秦玉河,便知道她是秦玉河的前妻了。秦玉河與李雪蓮的“離婚”故事,已經在化肥廠傳開了,接著傳到了化肥廠門口的廁所。看廁所的婦女見李雪蓮罵秦玉河,也跟著罵道:
“這個秦玉河,真他媽不是東西。”
李雪蓮見有人幫自個兒罵人,不由與她親近一些,對看廁所的婦女說:
“當初離婚,明明是假的呀,咋就變成了真的呢?”
沒想到看廁所的婦女說:
“我說的不是你們離婚的事。”
李雪蓮倒愣在那裏:
“你要說個啥?”
看廁所的婦女:
“秦玉河不通人性。今年一月,他喝醉了,來上廁所。上廁所是要交錢的呀,我從這裏頭有提成啊。俺一家老小,就指著這個廁所呢。秦玉河仗著是化肥廠的,兩毛錢,就是不交。我攆著他要,他一拳打來,打掉我半個門牙。”
接著張開嘴讓李雪蓮看。這婦女果然少半粒門牙。過去李雪蓮跟秦玉河在一起的時候,覺得他還講理,沒想到離婚之後,他的性子變了。自己還真小看了他。李雪蓮:
“我今兒沒找到他,找到他,就把他殺了。”
聽說李雪蓮要殺人,看廁所的婦女倒沒吃驚,隻是說:
“這挨千刀的,隻是殺了他,太便宜他了。”
李雪蓮倒愣在那裏:
“啥意思?”
看廁所的婦女:
“殺人不過頭點地,一時三刻事兒就完了。叫我說,對這樣的龜孫,不該殺他,該跟他鬧呀。他不是跟別人結婚了嗎?也鬧他個天翻地覆,也鬧他個妻離子散,讓他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成,才叫人解氣呢。”
一句話提醒了李雪蓮。原來懲罰一個人,有比殺了他更好的辦法。把人殺了,事情還是稀裏糊塗;鬧他個天翻地覆,鬧他個妻離子散,卻能把顛倒的事情再顛倒過來。不是為了顛倒這件事,是為了顛倒事裏被顛倒的理。李雪蓮抱孩子來化肥廠時是為了殺秦玉河,離開化肥廠時,卻想到了告狀。大家都沒想到的路,被一個管屎尿的人想到了。這人本來與秦玉河有仇,被秦玉河打碎半粒牙,現在無意之中,又救了秦玉河一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