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一章

小寒大寒,冷成一團。這冷也有冷的個性,也有冷的特色。遼東地區的冷就與其他地方不同,一到人們真正感覺到冷的時候,已經是冷得滴水成冰,用老爺們的話說撒尿都不敢出門,從身子裏出來時還冒著熱氣,到了地麵上就成了冰粒兒。進入大寒節氣就更冷,風像裹著刀片兒,撲到人的臉上就仿佛拉了條口子一樣疼。快過年時,下了場大雪,不知怎麽再也停不下來,有時白天下,晚上停一會兒,有時晚上下,白天停一會兒。從那年冬天過來的人到老了回憶說,那之前沒見過下那麽大的雪,那之後也沒有見過下那麽大的雪。雪花也大的出奇,像巴掌般大小,鋪天蓋地而來,山林和村莊都被覆蓋在厚厚的白雪下,渾然一體,整個一雪的世界。這個時候,大人孩子都很少出門。可該做的事,還是得做。

何花出嫁了。嬸子催得急,急得眼睛都上火冒血絲,似乎一天都等不得了。叔不敢說什麽,隻能偷偷地看眼淚巴巴的小侄女。一臉橫肉的媳婦不時瞪他,快點給花張羅!咱家侄女出嫁那麽大的事,你一個熊男人不上緊。其實沒什麽張羅的,大仗打完了,小仗還在稀稀拉拉地打著,不時就會傳來一陣陣轟轟隆隆的炮聲,劈裏啪啦的槍聲,還有嘀嘀噠噠的軍號聲。何花出嫁,不敢操辦,更不敢弄出響動,一切規矩都從簡了。雪橇一到,何花就被叔抱上去。她看見叔彎下腰的時候,兩顆豆粒大的水珠從眼眶裏滾落下來。何花想,到底是親叔!她四下張望著尋找弟弟,可到了出門也沒見弟弟的蹤影。她想,到底還是個孩子,不知跑哪玩去了。

一夥娶親的人在雪地上默默地行進,沒有鑼鼓嗩呐的鳴唱,更沒有鞭炮和三眼銃的炸響。遠處時不時爆響的槍炮聲,仿佛在充當何花出嫁的禮樂。

一匹身高體大的雜毛騾子,拉著雪橇艱難地在深深的雪地上行走,剛過一道山坡,騾子已氣籲喘喘,十分疲憊。它鼻孔噴出的熱氣,在嘴唇邊結了層厚厚的白霜,像長了白胡須似的。雪橇上蒙了層紅布,被騾子拖著,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挪動,遠遠看去,像白緞子上落的一滴鮮血慢慢地顫動,非常紮眼。

15歲的何花本不願嫁,她覺得自己還沒長大,雖說和自己同齡的姐妹有出嫁的,可每次回娘家來都哭著鬧著不願回去。何花的嬸子做主要她嫁,叔叔想留也不敢留。何花覺得,既然嫁了,就隨他去吧,省得成天受嬸子的氣,張口就罵,抬手就打,吃個飯都得看她拉長的臉子。最讓何花受不了的是,嬸子明知她疼剛滿9歲的弟弟,就故意找弟弟的茬子,一會兒指桑罵槐罵何花弟弟好吃懶做,一會兒摔摔打打罵何花弟弟不聽話,嚇得她弟弟見了嬸子就像老鼠見貓。何花心知肚明,嬸嬸這是逼她答應出嫁。她今兒出門前之所以沒看見弟弟,是用心良苦的嬸子把弟弟打發到村頭一家遠親那去了。嬸子生怕何花的弟弟哭鬧讓何花心軟。

路不平整,那匹騾子走的卻並不輕鬆。它低著腦袋,四隻蹄子扒地,眼珠子瞪得滾圓,時不時地打個響鼻,地麵上的殘雪被它踩踏得亂飛。每當它高昂著頭嘶叫時,就是遇到了坎。何花往後靠了靠身子,立刻覺得後腦勺不得勁。哎,原來是她那條油黑鋥亮的大辮子,已經按照規矩,被嬸子給盤成了一個發髻。嬸子給她盤頭發時說:何花啊,頭發得盤起來,這是規矩,你做姑娘可以留個大辮子,這回出嫁了,就得把頭發盤上……坐在雪橇裏的何花想著自己就要當人家的媳婦了,心裏既緊張又慌亂。她覺得自己的命好苦,比豬苦膽還苦。

去年過臘八節時,爹得急病突然死了,熬過了年,才剛邁過正月十五,娘又得病,後腳跟前腳隨爹走了,撇下了15歲的她和9歲的弟弟。爹娘死後,好心的叔叔想接何花姐弟倆跟他過,貪心的嬸子也沒反對。按她心裏的本意,不想帶上這對侄男女一起過。但她看上了何花家的兩間土房和三畝好地。對缺地的山裏人說,別說三畝,一分一厘都非常稀奇珍貴。可要了人家的地,不要人家的孩子,這種事在村裏村外,要被人戳脊梁骨。思來想去,最後還是哈哈笑著,把何花姐弟倆接了過來。

何花姐弟倆剛到叔叔家的頭幾個月的日子還好過。但好景就像兔子尾巴,沒過半年,嬸子就變了臉,先是指了雞罵狗,幹活時頓頓摔摔,甩臉子給何花看,後來幹脆扯開臉,直接指著鼻子咒罵何花,說什麽養隻豬,到了年還能吃肉,豬的皮毛下水還能賣幾個錢呢!養你就是個賠錢!嬸子是什麽話難聽,她就說什麽,根本不管何花還是個小姑娘。

場光地淨入了冬,地裏沒活家裏閑,走鄉串戶唱二人轉的多了。何花特別喜歡聽二人轉,她娘在世時,常教她唱二人轉。她天生一副好嗓子,心又靈巧,好多二人轉的段子,她聽一遍就會唱,唱得有腔有調,出神出韻,什麽九腔十八調七十二嗨嗨,她都能唱出來。不光會唱,還會邊唱邊舞,耍手絹,玩扇子。

前些日子,來了一個二人轉草台班子,在屯子裏唱完去了別的屯子。何花又聽又學上了癮,跟著班子去了那屯子接著聽,回到家時,小半夜了。屋裏黑著燈,叔叔和嬸子歇了,堂屋裏灶熄鍋冷沒丁點吃的。何花黑暗裏摸索著,不聲不響蹭進屋,悄悄地上了炕。沒想,嬸子突然破口大罵起來。何花忍氣吞聲,扯過被子,蒙住頭。何花在被窩裏流淚,有苦肚裏咽。想想還是親爹親娘好,爹娘在時,她從沒挨過罵。她唱幾句二人轉,爹娘總是笑眯眯地看著她,還不住嘴地誇她唱得好。

第二天,公雞剛一打鳴,何花就起來生火做早飯。鍋裏舀上水,灶膛生起火,拉著風箱杆,眯眯瞪瞪打盹兒。嬸子也起來了,昨晚的氣還沒撒痛快,她要接著找何花的茬兒。她站在灶屋門邊,看著何花打盹,風箱少氣無力,灶膛的火也沒精神氣,開口就罵。何花先是不敢出聲,隻埋了頭,不理嬸子,可眼淚已經悄悄地流下來。但嬸子站在一邊沒結沒完地罵,聲音越來越大,話也越來越難聽。何花心裏氣不過,實在沒法忍下去了。可她不敢和嬸子麵對麵爭吵,便編了兩句二人轉戲詞,邊慢慢地拉風箱邊哼唱:狠婆子欺媳婦毒賽惡魔。

到陰間上刀山又下油鍋。

嬸子到聽了何花唱戲的聲音,聽不清楚,便停了罵,湊近點細聽。她聽明白了,何花唱的這兩句戲詞,明明是在咒自己,她滿肚子的怨氣更旺,抄起鍋鏟子就打向何花。何花早有準備,麻利站起來,閃過身體,躲開了嬸子的攻擊。然後她使足了勁,照準嬸子的身體,一頭撞了上去。

嬸子冷不防何花會來這一招,當即被撞了個屁股蹲,碰翻了麵板坐爛了瓢。她一愣怔,接著就撒潑大哭起來:我的個娘哎……小妖精會打人了哎哎……她可就成了精哎哎哎……哎呦我的好瓢成了爛瓢哎哎哎哎……

何花斜眼旁觀,見嬸子張著大嘴幹哭不見眼淚,那哭聲倒像是在唱戲。她暗覺好笑,心想,嬸子嗓子不孬,能唱二人轉。

自打出了這件事,嬸子整天竄綴叔叔,一定要把何花這個“喪門星”弄出去,趕緊把她嫁嘍。嫁何花又怕賠本,窮人家孩子不成,最後找了個何花爹同齡的半老頭兒。半老頭兒是個大戶,給了何花嬸子一筆錢。何花的叔叔沒辦法,又拗不過他的婆娘,隻好腆著臉找何花商量。

何花說:叔啊,你是怕頂老婆的燈台吧?你們這是要把我推到火坑裏嗎?

叔叔瞧著何花一眼,又很快地扭了頭,把眼睛隨便盯在一個地方,無奈地說:何花,叔知道你受了委屈。可,可,哎,我直接說吧,你嬸子說了,你不嫁,她就死。嫁了吧,叔求你,就算你幫叔叔的忙了。你要不嫁,哎,你要不嫁,咱的家就散了啊。

聽了叔叔的話,何花眼淚汪汪地說:叔!嬸兒不能死,我也不想死!咱的家更不能散,我弟弟還得活呢。叔啊,你甭為難。我聽你的話,我嫁!

何花坐在雪橇上想心事,坐久了,腰酸背痛腿腳麻。她扭扭身子,活動筋骨,探身抬手把轎簾掀開一條縫,寒氣立馬往裏鑽。她呼出一團白氣,瞅著白茫茫的雪路,不知道哪是盡頭。

天冷尿多。何花小肚子發脹,大喊一聲:停下!這一喊,把騾子驚著了,反倒快跑起來。轎夫連喊帶拉,停下了雪橇。何花不管三七二十一,跳下雪橇在厚厚的雪地裏深一腳淺一腳地向遠處一個溝窪處走去,她那大紅的緞子襖和八幅繡花紅袍子,在一片潔白的雪原上,像是一朵盛開的牡丹花。

何花跑出老遠,回頭看看,雪橇、騾子和接新娘的人都變成黑點兒了,才放心地撩起袍子解了褲帶。可是,她剛剛蹲下,還沒尿出來。突然,一陣炮火從天而降。一發炮彈從頭頂飛過去,正落在大紅紮眼的雪轎上。轟隆隆一聲巨大的響聲,積雪飛崩,煙塵四起,把娶親隊伍炸了個人仰馬翻。何花被那轟隆隆的巨響嚇了一跳,她一屁股坐在雪地上,熱熱的屁股在冰涼的雪地上止不住地哆嗦,好久緩不過勁,袍帶子掉了都不知道。

硝煙漸漸散去,世界像死了一樣地寧靜。何花顫巍巍站起身,蹚著積雪回到雪橇停下的地方,立馬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雪橇被炸的七零八落,騾子也沒了後腿,鮮血四濺,躺在雪地上掙紮。那幾個接新娘的人也被炮彈炸得血肉橫飛。她一陣驚悸,接著就是嚎啕大哭。

她這一哭,竟然哭來了一支隊伍。幾個騎馬的軍人來到她身邊,一個年輕小夥子跳下馬,圍著爆炸現場轉了一圈,對一個騎在棗紅馬上的人喊:團長,就一個活的,是個小姑娘。

那個被稱為團長的人摘下狗皮帽子,撓撓頭皮說:媽拉個巴子的,這事咋弄?咋弄?

旁邊有人說,問問她是誰家的,咱給送回去。接著就問何花姓啥,家住哪兒?何花還沒從驚恐中醒來,一句話也不回答。這樣過了半袋煙功夫,團長瞅一眼手表說:沒工夫了,狗蛋,這小閨女就交給你了,別讓子彈炮彈皮傷了她。

團長策馬而去,其他人緊跟而行。叫狗蛋的小戰士不敢怠慢,立刻要把何花往馬上抱。何花躲閃著身子,瞪著驚恐的大眼說:幹啥?你要幹啥?你把我往哪兒弄?我要回家!回家!

狗蛋說:現在兩邊還在打仗,不讓你一個人回家是為你好!你沒聽見劈裏啪啦的槍炮聲嗎?萬一子彈咬你一口,可比那拉你的騾子慘得多!

何花一聽,再不敢吱聲,任由狗蛋拽著上了馬,坐在狗蛋前麵。

棗紅馬在

前,其他緊跟其後。這支馬隊一路飛奔,跨溝越嶺。何花緊摟著馬的脖子趴著,隻聽得耳邊疾風嗖嗖,不時有炮彈在身前身後炸響,掀起的雪末泥土碎石雨點般砸下來。她心裏叫著,老天爺,千萬讓炮彈跑遠點……

狗蛋不時地用膝蓋搗她屁股:喂,抱緊了,摔下去可沒工夫撿你!

天擦黑的時候,這支隊伍進了一個很大的屯子,幾匹馬打著響鼻停下來。狗蛋喊一聲:到家了!前麵的人把馬拴在樹上,跟團長進了一個有門樓的大院子。何花坐直身子,一路顛簸,發髻散了,大辮子吊下來。她四下裏一看,媽呀,這裏真熱鬧,人多、馬多、爬犁多,熱火得像趕廟會。

狗蛋先下馬,然後伸手要抱何花下來。何花說:幹啥?靠邊兒呆著。她一個翻身,輕快利落地跳下來,挨地身子都沒有晃一下。狗蛋驚呼:哎呦媽呀,你會騎馬?何花笑著說:沒騎過馬還沒騎過驢!好啦,我該回家啦,謝謝你。

狗蛋說:你先別說謝,沒有團長的命令,我不能讓你走,這是團長交給我的任務。何花問:那我得等多久哇?狗蛋搖搖頭說:不知道,反正團長這會兒肯定有事,我不能去打擾他。

何花隻好靠著一棵樹蹲下來,袍帶子丟了,袍子敞開著,裏麵是一條薄棉褲。她感到有些冷,就抱著腿,把棉袍子免了免,下擺蓋著膝蓋。狗蛋來回走動,眼睛不離那大門樓。

何花是個愛說話的人,嘴閑著就急。她喊:哎,那個叫團長的咋喊你狗蛋?多難聽!你就不能有個正經名兒?

狗蛋皺眉道:啥狗蛋!那是你聽歪了。鉤擔,懂嗎?就是兩頭帶鉤子的扁擔。我娘剛生下我,爹就用鈎擔挑著我逃荒要飯,後來爹娘就叫我鉤擔了。你呢?叫啥名?

何花說:我叫何花。

狗蛋說:嗯,好聽。不過,花花草草的,沒勁。不過,不過,我也姓何,咱們五百年前是一家子。

何花笑道:那就更不好聽了,何鈎擔……黑狗蛋……

狗蛋一跺腳:去你的!小妮子心眼子壞,不理你了!

天很快黑下來。何花冷了餓了,就說:何,何鈎擔大哥,你不讓我走,我餓了,你管飯嗎?

狗蛋也餓了。這時候,走來一個又高又胖的戰士,狗蛋高興地想,真好,救星來了。他忙迎上去說:龐班長,你看,這姑娘是團長讓領來的,她餓了,你給她弄點吃的。我還有事,先走了。

那龐班長點點頭,鼻子裏哼一聲,又朝狗蛋揮揮手,然後就雙眼死盯著何花。何花被盯得心裏發毛,討好地叫一聲:大叔……

龐班長瞪眼吼道:啥玩意兒大叔,叫大嬸!

何花一聽,哎呦媽呀,原來是個女的!就急忙喊:大嬸,是大嬸,我餓了。

大嬸把何花領進夥房,何花馬上就聞到了肉香,接著就看到案板上兩隻鹵豬蹄。她不由得脫口而出道:媽呀,好香的鹵豬蹄!

大嬸說:別饞,那是給老馬留的。老馬最愛吃鹵豬蹄了。咱們還是吃包穀麵窩窩吧。

何花不解:馬也啃鹵豬蹄?

大嬸瞪了她一眼說是團長,團長老馬,也就是老馬團長。說著,給了她兩個包穀麵窩頭。

何花狼吞虎咽,三口兩口就把那兩個窩頭填進肚子,拍了拍肚子說,飽了。

吃飽喝足,大嬸 開始冷著臉子“審問”何花:你為啥冒充馬團長家的親戚?說,不老實就把你抓起來!

何花很委屈:我啥時候冒充了?我沒冒充。

大嬸冷笑:嘿嘿,馬團長家的事我最清楚,他就是一個人,哪有啥親戚!

何花說:我,我,我不認識馬團長驢團長騾子團長……

大嬸瞪圓了眼,把白眼珠子比黑眼珠子多出老多:這問題更大了!你是咋來的?你是幹啥來的?這裏可是解放軍的部隊。你,你不是……

何花急了,我有啥不是?不是我要來,就是你們那個騎棗紅馬的大官把我搶來的!他讓那個狗蛋硬把我往馬上抱!

大嬸一聽也急了。哎呦媽呀,團長強搶民女,這還了得!天大的事情!她一把抓住何花的胳膊,臉像母夜叉,聲音像打磨鍋,說:我看你跟我說不清,我也跟你說不清,走,把你關起來,你就慢慢說清了。

大嬸的手像燒火鉗子,隔著棉襖袖子,把何花抓得生疼。何花委屈極了,這一天總碰上倒了血黴的事,十幾年沒有過的窩囊事今天全攤上。她又急又怕,眼淚像開了河似的湧出來,可憐巴巴地哭求道:好心的大嬸,你鬆手,你聽我慢慢給你說吧……

大嬸躊躇了片刻,鬆了手,對何花說:嗯,你說吧,慢點說。小丫頭片子,我告訴你,隻許老實,不許瞎說。

何花用棉襖袖子擦了擦眼淚,開始慢慢道來,從去年三十多天裏連著死了爹和娘說起。她緩緩談,幽幽講,徐徐道,哀哀訴,像大姑娘深夜裏紡棉花,右手勻勻搖起來,左手翩翩拉起來,拉呀拉,拉出了線頭,嗡嗡嗡——嗡嗡嗡……

大嬸一開始瞪著眼聽,聽著聽著,眼淚就流了出來。她等何花講完,一把摟過何花說:可憐的閨女,我錯怪了你。我就是這樣,麥秸火脾氣,改不了。隻要是粘上對馬團長不好的事,我就上火,猴急。丫頭,嬸也給你說實話,我和馬團長的關係,那可是不一般!

我和馬團長,嗨,那可是說來話長。打日本鬼子那會兒,我那口子是咱地下黨。你丫頭片子不知啥叫地下黨吧?就是偷偷地幹,不能讓別人知道。有一天,組織上送來我家一個傷員,打遊擊受的傷,他,就是馬團長。不過那時都叫他馬排長。我開始也這樣叫他,後來我就不叫他馬排長了,而是叫他老馬。那時候,我和我那口子成親才仨月,還算是新娘子,對吧?就那,我也幫我那口子幹了好多好多革命工作,照顧傷員,女人的事嘛。老馬傷在大腿,骨頭斷了,不礙吃喝,就是不能動彈,吃喝拉撒都得人伺候。我那口子還得見天出去幹活,我不伺候誰伺候!

我那口子說,幹革命嘛,啥都得幹,革命就得豁出命,我相信,你能伺候好老馬同誌。我說,拉倒吧你,我相信,你不能伺候好老馬同誌!放心,把老馬同誌交給我吧。

說話動動嘴,幹活跑斷腿。老馬傷筋動骨的,得補,咋補?吃豬蹄子。我見天給他弄豬蹄子,燉豬蹄子,鹵豬蹄子。老馬說,我鹵的豬蹄子賊香,他吃上了癮。瞧瞧,直到現在,老馬還饞我鹵的豬蹄子。你看到了吧?那案板上的鹵豬蹄子就是給老馬留的。

吃喝好辦,拉撒難整。你想啊,他一個小夥子,下身不能穿褲子;我一個新媳婦,見天得伺候他拉屎拉尿。這,咋好整?嗨嗨,說起來好笑。那頭一天,老馬尿憋了,臉紅成豬肝子,就是不說。我沒有經曆過,不知道咋回事,急得個呀,我頭發梢冒火,就問:老馬,你咋的啦?他好半天才嘴裏蹦出一個字——尿。哎呦,媽呀,我家沒有夜壺,咋整?急了,我就把家裏的油罐子掂來當夜壺,反正我家仨月吃不上四兩油,老空著。我惦著我家小油罐子,來揭老馬下身蓋的被子。老馬死活不讓。我知道咋回事,笑著說了:老馬老馬你拉倒吧,男人那玩意兒我見過,不稀罕!你尿了我家褥子,我可不高興!老馬蔫了。我說:我是你嫂子,你是我兄弟,這,行了吧?老馬就叫了一聲:嫂子!我樂了,立馬伺候他撒尿。我又尋思,還有拉屎一件,得整好。我把我家的木鍋蓋當中挖個洞,下麵塞個瓦盆,那事又妥了。

看,就這麽著,吃喝拉撒睡,我都給老馬伺候好。老馬在我家住78天,隊伍上來人接走了他,我還真舍不得他走。

後來,我家那口子讓日本憲兵隊抓去,再也沒有音信。前年春天,我家門前過隊伍,老馬,騎著高頭大馬來看我,身後還有跟班的,我後來才知道,他就是那個狗蛋。家裏沒吃的,我正在鍋裏煮洋槐葉,不敢認他,試著問:你找誰?他說:就找你!龐大嫂,我是老馬,馬虎。我心裏一熱,哎呦媽呀,這麽多年,總算見了親人,嘴一時半會不聽使喚,結結巴巴地說:你……是……馬馬……虎……虎……

狗蛋立馬不高興了,說:老鄉,這是我們馬團長!

老馬回頭說:什麽老鄉?她是同誌,龐大嫂同誌!

我一笑:嗬,老馬升團長了!又一哭:老馬老馬,你大哥叫日本鬼子害死了,就剩我孤苦伶仃一個人……

老馬咬緊腮幫子,看看我鍋裏的洋槐葉,半天,蹦豆似的說:走,跟我走!

我說:老馬你想好了,你嫂子我一不會打槍,二不會耍大刀,到了隊伍上,我能幹個啥?

幹炊事員!老馬說。

我迷糊著:你說啥玩意兒?

狗蛋說:龐大嫂同誌,就是給大家做飯。

大嫂說完,又把何花拉到懷裏,說:嗨嗨,我的事編戲文能唱半天。你說,我和馬團長是啥關係?血肉關係,骨頭斷了連著筋的關係!這裏就我敢叫他老馬!也就他一個人叫我龐嫂。可也是,我現在還真胖了,成胖嫂了。不信你往我肚子上捅一刀試試,保險淌出來的都是油。

何花笑了:大嬸你真有意思。

叫我胖嫂好了,啥玩意兒大嬸,好像我有多老似的。

何花叫一聲:胖嫂!胖嫂笑了幾聲,忽然說:何花,咱倆的事一樣,都是沒了男人,都是無家可歸,你學我,參軍吧。留下來,跟我當炊事員!

何花問:能讓我天天吃飽肚子嗎?

胖嫂說,能。

何花問:能讓我聽二人轉嗎?

胖嫂皺了皺眉頭,馬上又說,能!我唱你聽。

何花是個痛快人,心裏麻利轉了幾個圈,也就活泛起來,拉著胖嫂的手說:隊伍上能要我嗎?胖嫂一拍大腿說:咋不要?有我哩,我去跟馬團長說!

兩人正說熱乎,何鉤擔一掀門簾進來說:小姑娘,吃飽了?團長有話問你,跟我走。

胖嫂拉著何花的手說:正好,咱都去見馬團長。

一進馬團長的門,還沒等馬團長問何花,胖嫂就搶先一步,竹筒倒豆子,把何花的根根梢梢和讓她參軍的事全都說了。

馬團長看著站在麵前的小姑娘,看著她那耀眼的紅緞子小棉襖,看著她那深潭似的大眼,黑簾子般的睫毛,看著她那玲瓏的小鼻子,略顯豐實的紅唇,還有那俏皮

的下巴,處處閃耀著機靈可愛。

馬團長看何花,何花不隻是被看,她也忽閃著大眼回敬馬團長。何花學二人轉表演的眼神,她的眼神不怯生。何花看到,馬團長是豬鬃頭發小眯眼,國字黑臉蒜頭鼻,鯰魚大嘴招風耳。何花不知道馬團長從她眼神裏看到了什麽,她倒是從馬團長的眼神裏看到了父親般的溫暖和慈愛。

馬團長站起來,繞著何花轉了一圈,轉著打量著,就是不開金口。

胖嫂倒是急了,她不相信老馬會駁她的麵子,可是老馬抱著葫蘆不開瓢,誰知道他葫蘆裏賣啥藥!她說:老馬呀馬團長,這小閨女是可憐巴巴無家可歸受苦受難的老百姓,咱解放軍可不能丟下不管!

馬團長一笑,終於說話了,隻一句,是命令:好,何花同誌就交給龐大妮班長帶!

當天晚上,何花就和胖嫂睡在一個被窩裏。她平生第一次感覺到暖。從內心外,又從外向內心而散發的暖。她感動地哭了,胖嫂,我以後就叫你親娘吧!

胖嫂忙說別,別!咱隊伍一般稱同誌。你要是一時別扭,就叫我胖嫂。

何花親切地叫了一聲:胖嫂!就止不住哭出了聲。

第二天,何花就穿上了軍裝。那軍裝是新的,灰色粗布皮子。本來是部隊發給胖嫂的,穿在何花身上大了一圈,不過何花倒很高興,她在胖嫂麵前走來走去,臉上笑開一朵花。胖嫂也樂,指著何花笑:美的你,先給我學會燒火!

兩人正在廚房樂嗬,團政治處來人通知,團裏明天要開慶功會,各單位都要在聯歡會上出節目,這是政治任務,必須完成。

胖嫂立刻就想到何花,她說:何花呀,你聽到了吧?這個政治任務,咱們炊事班,就靠你來完成了!

何花問:啥叫出節目?啥聯歡會?我不會開會。

胖嫂扯一下何花的大辮子說:這就用上了。慶功嘛,大夥在一起樂嗬,唱歌跳舞演戲,就是圖個高興。

何花高興了:那好吧,我就來個二人轉。

胖嫂交代著:我說何花,政治任務可馬虎不得,你隻能給咱爭光,不能給咱丟臉。

第二天,聯歡會如期舉行。仗還沒有打完,會場不能張燈結彩,但是也喜氣洋洋,熱火朝天。各單位出的節目五花八門,有吹拉彈唱,有變戲法兒,還有的講葷段子,會場上不時爆發一陳陳笑聲。

輪到飲食班了,紅光一閃,一個身穿大紅緞子緊身小襖和水紅薄棉褲,甩一根油黑大辮子的俏姑娘飛上舞台,還沒有開口唱,就一下把全場觀眾的眼睛聚了光。胖嫂在台下連連點頭,心裏叨叨:好,何花你這身衣裳先拔了頭彩!幸虧有這套新娘子的穿戴,不用借。

何花唱的是二人轉傳統劇目《大觀燈》,本來要兩個人演,沒人配,她就一個人唱兩人的戲。何花一開腔,就把觀眾緊緊吸引住了。她的唱腔清脆響亮,最易拉住觀眾;她的聲音圓潤豐美,最宜傳送入耳;她的音色婉轉柔和,最能滲入心田。她唱了頭一句,胖嫂就樂開了花。馬團長聽她唱了第一句,喜得嘴角咧到耳門上。何花邊唱邊舞,那小小的舞台,成了她一個人的天地。

何花唱完《大觀燈》,全場的掌聲就像暴風過樹林,一片嘩啦啦。何花要回後台,團宣教股長攔住她說:你聽掌聲多熱烈,不能走。

台下,狗蛋領頭的拉拉隊火上澆油:好不好?好!妙不妙?妙!再來一個要不要?要!再來一個好不好?好!何花同誌——來一個!何花——來一個!

站在後麵的胖嫂,不管何花能不能聽到,大聲喊:何花何花,我命令你再唱!坐在前排的馬團長也站起來說:何花,再演一個!

何花會十幾出二人轉呢,演就演!她接著演的是《小拜年》,舞起來,風擺垂楊柳,唱起來,九腔十八調,七十二嘿嘿,發揮得淋漓盡致。唱詞風趣詼諧,逗得全場笑聲不斷。演完了《小拜年》,大夥還不讓何花下台,掌聲像暴雨,一陣緊似一陣,歡呼聲像海潮,一浪高過一浪。

何花下不了台,馬團長急忙解圍。他站起來,魁梧的身板一戳,兩隻胳膊架起來,扇動著,向下壓著,像老母雞扇翅膀:停!停!祭灶糖吃多了粘牙,好東西慢慢品味兒!

散場了。胖嫂拉著何花的手,又搖又晃,捧著何花的小臉蛋說:小妮子,你可給咱炊事班爭光了!馬團長大步流星走過來,兩隻鐵鉗大手鉗住何花的兩肋,薅離了地,滴溜溜轉了兩圈。何花頓時感受到父愛般的溫暖。

胖嫂看在眼裏,喜在心裏,指著何花說:老馬,我給你留下個小妹妹,這算好事吧?

馬團長說:不錯,你胖嫂幹的好事總是比壞事多得多。

周圍沒旁人,胖嫂說話不把門:你老馬幹的壞事還少嗎?把我家褥子尿濕!

何花一夜出名。別單位以為何花是團直炊事班從哪兒借來湊聯歡會任務的,後來知道小姑娘就是炊事班新來的,不免眼紅。當然,誰也別想打何花的主意。馬團長高興了,煩心了,累極了,就會讓何鉤擔把何花叫來唱上一小段。有時候,他就自己跑到炊事班說:小何花,唱幾句兒。何花就一邊擇菜一邊唱,馬團長一邊聽,一邊搖頭晃腦打拍子。

何花在炊事班過得很舒心,有什麽事,胖嫂總是像老母雞一樣護著她。何花的日子是唱著過的,唱得冰化雪消,唱得綠上柳梢。一晃三個多月過去。

馬團長的團是上次戰鬥的主力團,立了功,師首長特意派文工團來慰問演出。演出結束,文工團的廖團長、李協理員和演員隊隊長蘇波專門來找馬團長。

李協理員說:聽說你們團有個叫何花的小姑娘會唱二人轉,讓我們也見識見識?廖團長說:我們想聽她唱幾句,看看,比我們的團員如何。蘇波說:我不相信她能比我們的隊員強到哪兒去!

三個人一唱兩和,一下子就戳到了馬團長的心窩子。馬團長笑道:嘿嘿,我們這個小炊事員,不敢吹會強過你們,我看也差不到哪兒去。狗蛋,跑步去炊事班,把何花給我叫來!

何花甩悠著大辮子來了,她一站到廖團長他們麵前,立馬讓仨人眼睛一亮。

廖團長說:何花同誌,我們聽說你會唱二人轉,很想聽聽,你隨便唱兩句好不好?

何花經常給馬團長唱,這會兒看眼前的仨人像是首長,也就邊舞邊唱了幾句單出頭。何花沒有拘束,舞步輕快,曲子唱得自然認真,聲音裏有種獨特的味道,民間百姓生活中的酸甜苦辣都被溶在裏邊了,讓聽的人沉入到她的唱腔裏,心靈與她共鳴。

文工團的同誌一聽,個個麵帶笑容,互相交換眼神,彼此默默地達成了一致的意見:這個人他們要了。李協理員說話很和氣,好像跟何花拉家常。他說:唱的很好嘛。然後又隨便問了何花哪兒人,什麽時候參軍,在哪兒學的二人轉,等等。這時候的何花,反倒顯得有點拘束了,她立正站在眾位首長麵前,微微低了頭,如實回答了首長的問題。

蘇波是個臉麵很白的女同誌,她看到何花有些拘束,便站起來,親熱地拉何花坐到她身邊,輕輕拍著何花的手說:你別拘束,我們來就是考察下你的藝術能力,你唱的好,也有文藝表演能力。哎,到咱們文工團來吧,團裏需要你這樣有藝術才能的新生力量,在文工團你可以天天唱,還可以排演許多新節目。你願不願意來文工團?

何花感覺自己的臉在發熱,微低著頭,她想,去文工團唱歌跳舞,還有新節目排演,多好呀。想去。這麽想著,便輕聲對蘇波說:想去。可是,可是我,我又不想離開胖嫂和我們團長。

李協理員在一邊聽見何花說想去文工團,顯得很興奮,他轉過臉對馬團長說:馬團長,對不起,何花同誌是咱們師難得的文藝人才,我們文工團要了。你得多支持啊!

馬團長一聽李協理的話,立刻黑了臉,說:別說對不起,我這裏還沒說同意呢。我現在正式跟你們說對不起,何花同誌不能去文工團,我們不放!

李協理員見馬團長這麽說,也不著急,笑眯眯地說:馬團長,你先別急著說不行。咱們商量嘛。我們要何花,有十分充足的理由,你這麽隨便說不放何花走,你有什麽理由嗎?何花同誌到文工團工作,也是革命需要嘛。再說了,將來她幹出了成績,也有你馬團長一份功勞,也是你的光榮啊。

蘇波說,馬團長要堅持不放人,我們就回去拿師首長的調令來,到時候,你恐怕不敢說不放人了吧?馬團長,還需要我再說什麽“革命工作需要”和“三大紀律”之類的話吧?

馬團長雖然很生氣,很不滿,但也很無奈。他突然威嚴地大喊一聲:何鉤擔!門旁待命的狗蛋立馬應聲:到!

馬團長說:你小子負責護送何花同誌去文工團報到,24小時之內,立即執行命令!

文工團的同誌笑了,紛紛上前與馬團長握手。馬團長扭頭走了。到了門口,又轉過臉看了何花一眼。他的目光深情、慈祥,又充滿眷戀,讓何花想起父親的目光,淚水一下子擠滿眼眶。

何花急著去和胖嫂告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胖嫂,你說你是我親姐,我當時心裏熱乎得差點流淚,你比我親姐還要親!你對我的好,我都記下了,印在我心上,永遠忘不了。我真是舍不得離開你,馬團長下了命令,我不去沒辦法。我到了文工團,隻要一有空,我就來看你,一定的,一定的!胖嫂,你就讓我叫你一聲親姐吧……親姐……

胖嫂摟著何花,下巴頦抵在何花的頭頂上,笑著臉,流著淚,熱淚滴在何花臉上:乖孩子,好閨女,你去文工團好,那裏才是你的大天大地,比當燒火的丫頭強。去吧,去吧,高高興興地去,痛痛快快地走。你要記住,馬團長是你的救命恩人,不是他救你,你就讓炮彈炸個粉身碎骨。你以後有空要來看看馬團長,不要忘了團長對你的好……

何花說:親姐,你說的我都記在心裏。我不是小孩子,從那天坐上轎爬犁起,我就是大人了。那天要是不出事,嫁到人家,還不是讓人當媳婦使喚!馬團長救了我,還留下我,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對了,我給馬團長鹵的豬蹄子還溫在鍋裏,你記著給他送過去……

何花走時,胖嫂送她。突然指了指馬團長的屋子,低聲對何花說,老馬團長在看你……

何花沒敢回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