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六十八章 判決

這裏是鳳山中學的操場,是師範和中學共同使用的,麵積比較大。原來是學生上操上體育課的地方,大革以來,卻變成了群眾集會的場所。運動初期慶祝中化大大命開始,慶祝十六條頒布,清理階級隊伍和“一打三反”打擊反革命的多次公判大會,1976年5月16日慶祝中化大大命的偉大勝利,這年九月舉行的悼念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大會,10份舉行的慶祝粉碎四人幫的偉大勝利的大會……這裏好比是一個舞台,不停地變換著鳳山的政治風雲,當然也是中國政治氣候的晴雨表。

這是1978年之初。雖然按節氣已經是春天了,但是北風還是蕭蕭地吹著,操場邊的白楊樹在寒風中抖動著樹枝,枯敗未落的葉子發出一陣陣淒涼的吱吱聲。

大約八點半的時候,人們便排著隊,從西麵的入口處進入操場。這些人是被組織起來的各單位的群眾。會場上人雖多,但是並不混亂。他們按照插好的木牌的指示,分係統排成方隊,有秩序地站在那裏。他們臉上的表情各異,有的興高采烈,就像過年似的;有的表情沉重,但還是盡量控製自己不過於外露。當然也有的人木呆呆的,好像夢遊。

操場西側有一個用當地紅石砌成的主席台。主席台前沿兩側各有一根木棒,上端從南扯北掛著一個血紅的條幅,上寫“鎮壓反革命公判大會”九個蒼勁有力的大字。這條幅在寒風中有力地飄動著,發出呼啦啦的響聲。

主席台上,莊嚴地坐著當時左右鳳山政治形勢的要人。包括縣委新領導、公檢法的官員和市委工作組的負責人。

主席台的後台上,幾十個被五花大綁的犯人,一個個垂著頭,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在他們麵前站著的是英俊威武的武裝看守人員,他們雙手端著衝鋒槍,一雙雙警惕的眼睛盯著這些反革命分子。

犯人裏麵就有王博、方雲漢和李曉軍三人。

公判大會開始了。主持人宣布將犯人押上台來。高大魁梧的看守員每人牽著一個,押著幾十個犯人上了台。

這些犯人裏麵有一大半是政治犯,除了方雲漢、王博、李曉軍這樣的現行反革命,還有很多攻擊華主席的社員和工人。其他就是一些犯、小偷之類刑事犯罪分子。

將因為派性鬥爭而被捕的犯人跟一般刑事犯一塊兒宣判,這是大革以來無論哪一派都用過的辦法。

大會開始,吉月武講話。

吉月武挺著胸膛,像部隊上的指揮官一樣,邁著講究的步子,來到麥克風前。他用威嚴的目光掃視了會場上的上萬名與會者,他的神態告訴人們:我吉月武絕非等閑之輩,而是鳳山縣的鐵腕人物。接著,他用那紫紅色的舌頭舐了舐青黑的嘴唇,模仿著華主席的神態和腔調講話了。

“同誌們,今天是我們廣大革命幹群的盛大節日。那就是,我們響應以H主席為首的黨中央的號召,通過打攻堅戰的做法,在半年多一點的時間裏,挖出了四人幫在我們縣的幫派體係——一夥真正的反革命分子。這個幫派體係的頭子就是原縣委書記藍玉坤,和縣委宣傳部長李高山。”他的目光射向主席台右下角,那裏坐著麵部浮腫的藍玉坤,麵無表情的李高山,還有臉色灰暗的組織部長賈文斌。

附近的人們也隨著吉月武的

視線朝那裏望去。

吉月武又用舌頭舐了舐嘴唇,繼續說:“事實證明,我縣的幫派體係是一個有組織有領導有綱領的反革命組織。他們的骨幹分子就是紅衛兵造反派頭頭方雲漢、王博、李曉軍等人,他們的社會基礎是被打倒的地主、富農、反革命、壞分子、右派分子、叛徒特務,這些人組成了一個嚴密的反革命聯盟。他們的綱領就是要推翻社會主義製度,複辟資本主義,使我們工人階級貧下中農重受二茬罪,重受二遍苦。他們跟四人幫遙相呼應,上下配合,推濤助浪。一旦時機成熟,他們就會奪取政權。幸虧英明領袖H主席,以大無畏的精神,一舉粉碎四人幫,保住了我們鐵打的江山永不變色。”

台下有點**,大概是人們不願意在這樣的大會上聽他那喋喋不休的空談。

吉月武似乎也發現了這一點,於是抬高聲音,草草結束了自己的講話。

接著是工人階級代表講話。講話者是吳思金。他用銅鈴般的眼睛望了望台下的聽眾,發出頻率極高音色難聽的聲音。其中最突出的幾句是:“今天,我代表全縣的工人階級,嚴重聲討以藍玉坤李高山為首的反革命幫派體係。這個幫派體係是要配合四人幫複辟資本主義,要我們工人階級重新給資本家當牛做馬,受剝削受壓迫。現在,這個反革命集團終於被我們挖出來,並且押上曆史的審判台。這是天大的好事,這是我們工人階級的盛大節日。”

吳思金的稿子和他閱讀稿子的水平都很低劣,顛三倒四,錯誤百出,叫人聽著極為反感。但是吳思金總算念完了。最後,他攥緊大拳頭,高呼口號:“堅決打倒反革命分子方雲漢!堅決打倒反革命分子王博!堅決、徹底、幹淨地消滅我縣的幫派分子,摧垮他們建立的幫派體係!工人階級萬歲!英明領袖華主席萬歲!”

接下來的是貧下中農、學生等方麵代表講話,個個義憤填膺,麥克風擴出的聲音直衝雲霄。

在各方麵的代表講完話之後,邵威眼露凶光,用太監似的尖聲,極為威嚴地宣判道。

“現行反革命子方雲漢,現年三十二歲,鳳山縣玉山村人,貧農出身,學生成分,是我縣藍(藍玉坤)李(李高山)幫派體係的骨幹。該犯中化大大命中積極配合四人幫進行反革命活動,迫害老幹部,反軍亂軍,進行打砸搶。更為嚴重的是,於打倒四人幫之後,惡毒攻擊英明領袖華主席,情節極為惡劣,根據有關法律條文,判處該犯有期徒刑十五年!”

台下觀眾的目光全都集中到被武裝人員提起來的方雲漢身上。方雲漢好像麻木了一樣,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

邵威又宣布道:“現行反革命犯王博,現年三十三歲,鳳山縣龍爪村人,貧農出身,學生成分。該犯自大革以來,積極參與造反奪權活動,清查‘5。16’中曾被部隊開除回家,後成為藍李幫派體係的骨幹分子。打倒四人幫以後,他撰寫反動文章,惡毒攻擊英明領袖華主席,攻擊以華主席為首的黨中央,情節極為惡劣。大清查運動中畏罪潛逃至廣州準備叛國投敵,後被我公安人員抓獲。但該犯不思悔改,頑固對抗審訊,在犯罪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現根據有關法律和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政策,判處王博有期徒刑二十年!”

台下有

人歡呼:“判得好!”但也有不少人像受驚的山羊一樣,呆呆地望著王博。

王博渾身被綁得緊緊的。他使勁地直著腰,揚起頭。見他不老實,兩個高個子武裝人員員用力按住他的腦袋。

接下來又宣判了好多政治犯。

李曉軍被判免予刑事處分,理由是,雖然他在大革中也積極追隨方雲漢進行反革命活動,但他犯有一般性的言論罪,認罪態度較好。

林飛因為攻擊華主席而被逮捕,但因為認罪態度較好,又能積極檢舉揭發別人,所以從寬處理,判處有期徒刑三年。

最後才宣布了其他刑事犯罪分子的判決結果。

大會結束,這些被剝奪了自由權利,連都不如的罪犯,被武裝人員押解著分別上了三輛大卡車。

五大三粗的王博竟然被捆綁得又小又矮了。身材魁梧的武裝看守故意用力提起栓他的繩頭,以便盡量讓他彎子,低下頭。

最引人注意的還是方雲漢。一副亂蓬蓬的頭發,像叢生的野草。一張沮喪的臉,一雙無神的眼睛——是典型的囚徒模樣。武裝人員好像對他施行了特別的待遇,把他綁得格外結實。這個反革命犯正茫然地望著車下的那一群圍觀者。這是一種夢遊的神情。他萬萬沒有想到,他最後的結局竟是如此。運動初期,當他被打成鮑家登黑幫集團的骨幹分子的時候,他也沒有像今天這樣沮喪。後來受到和中央的鼓勵成立紅衛兵組織,造反奪權,他便以一個真正的革命派的姿態出現了。那時候,他是以中國革命的先驅為榜樣,按照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號召,決心在史無前例的中化大大命中鍛煉自己,使自己成為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他除了閱讀當時報刊雜誌上有關中化大大命文章以外,還閱讀了《法蘭西內戰》、《國家與革命》和《無產階級革命和叛徒考茨基》這類著作。他簡直以馬克思主義者自居了。但是形勢的發展對他越來越不利。清理階級隊伍期間,他被人說成地富反壞的代理人,“一打三反”被逮捕入獄。盡管如此,他還是相信黨中央毛主席的,因為後來黨組織還是給他平了反。

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在平反三年半後的今天,他又一次被捕,而且被判了這樣重的徒刑。有一點他是清醒的,他不可能再有平反的可能了。他將在勞改隊度過餘生。

汽車緩緩地開出會場,又緩緩地駛進學校的中心大路。在往南拐彎的地方,從嘈雜的人聲中,傳來一個女子的溫柔的聲音,還有孩子喊“爸爸”的聲音。

方雲漢微微地抬起頭,看到了自己的妻子。她懷裏抱著三歲多一點的兒子,一隻手領著七歲多一點的女兒。杜若雖然像黃花一樣清瘦,但還是那麽美,像女神一樣給他以力量。而孩子那雖然痛苦卻十分可愛的小臉兒,像兩輪小太陽一樣向他射來希望的光芒。他們的聲聲呼喚,是在呼喚一個對理想人生完全失望的心靈。

汽車加快速度向著學校的大門駛去。杜若和孩子們又追了一段路。

方雲漢不顧武裝的暴力,使勁地抬頭望著他的妻子兒女。走得好遠了,他還聽見杜若和孩子的喊聲。

“雲漢,好好地活下去,我們在等著你!”

“爸——爸……”

“爸——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