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六章 冤獄費

劉晴光等人走後,又來了好多人,其中有杜若在患難中認識的朋友梁英,有要好的同學,也有運動中結識的同派上的人。當年縣革命委員會的委員於之春、張科學等人也來了。這些人雖然沒有被逮捕,但是都在“一打三反”中挨了整。他們一個個很不服氣,說“一打三反”是錯誤的,是整了革命派,整了群眾,表示還要東山再起。

方雲漢一陣陣被激得煩躁不安。杜若在一旁不時地插上一句反對的話,弄得他們很尷尬。

鄭子蘭和文海波也來了。他們見家裏人太多,說了幾句祝賀方雲漢出獄的話便告辭回去了。

接連幾天,家裏都是賓客盈門。他們好不容易抽出點空兒到奶奶的墓地燒了紙錢,然後到將軍山杜驥的墳上酹酒祭奠了一番,回來時又到鳳河南岸的亂墳場去進行了哀悼,那裏埋葬著鬱寧、柏永芳和陳瓊的屍骨。雖然這些荒墳上已經生出些芳草,開出各種顏色的花兒,而且偶有白色的蝴蝶繞著墳頭翩躚起舞,但是雲漢和杜若總有一種淒涼的感覺。這些逝去的生命,其音容笑貌宛然在目,然而他們的屍骨卻正在地下腐爛!

當然,他們也慶幸自己雖然受盡磨難,但畢竟還是活過來了。杜若再一次勸說丈夫要樂天安命,千萬不要再一次做犧牲品。

此後,他倆又到鳳山中學看望了他們的老師呂斯坦、單碩、宋仁初、鮑加登等人。單碩的肝病有所好轉,但是臉色蠟黃,十分消瘦。宋仁初不住地咳嗽,滿口髒話,不住地罵著那些整人的人。鬱文孝仍然像祥林嫂一樣,嘮叨著女兒慘死的事情。鮑加登還是那副不修邊幅的樣子。他的經曆跟那些挨整的老師不大一樣。自從運動初期他被打成黑幫關進監護室以後,一直披頭散發,黑更半夜大喊大叫,說自己是特務分子,原名不叫鮑加登,叫甄遠望,要求把他車裂,五馬分屍。後來造反派紅衛兵跟保守派辯論起來,監護室沒人管了,他也就自然解放了。他更加放肆地在校園裏胡說八道,見了胡言森和趙一誌就罵罵咧咧,罵他們是瘸腿驢。胡言森拿他也沒有辦法,隻好讓他當個自由人算了。清理階級隊伍中,鮑加登受到方雲漢一夥的保護,沒有太大的虧。‘一打三反’中,胡言森又借機整治他,誰知他忽然失蹤了。他們覺得他無非是個廢人了,也就沒有再理會這件事,而是集中力量整那些更加隱蔽的敵人。這樣,鮑加登脫過了一場又一場的災難。

見到他,方雲漢夙誌複萌,說自己雖然遭受了這麽大的災難,但還是不甘平庸。鮑老師勸他暫時放棄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因為那麽多著名作家都被打成牛鬼蛇神,死的死,亡的亡,誰還敢當作家?現在主要的是解決飯碗問題。

方雲漢和杜若覺得鮑老師說的很有道理。

此後不久,他倆去了昌樂一趟,看望了女兒和其它親人。他們想把女兒帶回來,杜若的母親不願意讓孩子住那間沒有院牆的小黑屋子,說等有了宅子再讓孩子回家。杜若和雲漢覺得有道理,決定讓孩子暫時住在姥姥家,等蓋起新房子再說。回來後,他們積極籌劃下一步的生活安排問題。

方雲漢不是那種愛財的人,相反倒有些輕財好施的俠客精神。但是喜歡閱讀馬列的他,非常明白金錢的作用。自幼他嚐盡了貧窮饑餓的滋味。他餓著肚子參加文化大整頓,餓著肚子呼喊革命的口號。那時他也曾經這樣想過,像這樣的革命,簡直還不如過去在戰場上冒著槍林彈雨衝鋒陷陣呢,那樣雖然隨時都有犧牲生命的可能,但卻不至於經常挨餓。文化大整頓是一種奇怪的現象,上麵號召鬧革命,卻沒人問你能不能吃飽飯,千百萬窮學生就像喝了咒符一樣,空著肚子,卻精神百倍地往前衝。

現在他明白了,囊中空空,在社會上是誰也看不起的。

如果說,結婚後的三年半,因為他被投入監獄而無能為力的話,那麽現在他已經獲得自由,就應該努力顯示一下大丈夫男子漢的氣概,想辦法改變家庭的拮據狀況。這是他的義務。

想到這裏,方雲漢真的有些躊躇滿誌了。

但是在沙漠上建不成高樓大廈。眼前這間狹窄的黑屋子,寒磣得可怕的用具,裏麵空空的盆罐……叫任何具有英雄氣概的人看了也會搖頭歎氣,喪失信心。

他隻能跟杜若一起吃那重複多次的瓜幹,吃那沒有幾個油星的菜。這種生活比監獄裏好不了多少。雖然好友鄭子蘭和文海波也曾經來周濟過他們,石小花和四嬸有時送些吃的來,但這能解決什麽問題呢?他們也時時在跟貧窮作鬥爭啊。

於是,方雲漢給妻子購買縫紉機的欲望更加強烈了,因為那好像是全家的聚寶盆。

但是,這種聚寶盆再好,也隻是存在於自己的腦子裏,沒有成為實際的東西。

他對妻子的許諾難以實現,但杜若並沒有埋怨,她知道他的難處。

從苦難中過來的人,往往不存在任何僥幸心理,沒有過多的奢望,他們隻求平安無事地生存下去。況且,這是一個不可琢磨的時代,即使判決書上明確寫了“無罪釋放”幾個字,方雲漢也還不相信本應伴隨而來的冤獄費的發放會變成現實。但是正如所有的窮人一樣,他對過上幸福的生活不是沒有幻想的。於是,在家裏期待了幾個月沒有動靜,方雲漢便想到縣裏打聽有關他的冤獄費的問題。

杜若是個過於要麵子的人,多年痛

苦生活的磨難,並沒有改掉她的父母對她的影響,“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的古訓使她牢記心懷。

“你去哪兒?”她問雲漢。

方雲漢沒有隱瞞妻子。

“不去。這個錢你要來我也不花;這是你受罪的錢,看著難受。”杜若堅決地勸阻丈夫。

方雲漢猶豫了。“杜若不叫我去也有道理。這樣張口要冤獄費,把自己的人格都丟掉了。人家會說,這家夥革命的目的就是不純,就是為了發財,你看他蹲了幾年監獄也要錢!”他想,一麵想象著人們在議論他時的情態,便改變了去縣城的計劃。

然而縫紉機用什麽買呢?不買,又靠什麽來掙錢改變家庭生活的拮據狀況呢?他茫然了。

正在這時,去縣城開會的村支書石青捎回一個口信來,說縣法院叫雲漢去一趟。

方雲漢犯了嘀咕;“難道又有什麽新情況嗎?”

因為這是個特殊的動蕩年代:早晨你還是坐在主席台上的革命派,下午便有可能變成階下囚。“但是,總不能剛剛宣布無罪釋放,又要追究我的刑事責任吧?”他極力克製自己不往壞處揣測。

杜若也心生疑忌。自從文化大整頓爆發以來,特別是這幾年的痛苦經曆,使她凡事都往壞處想。因為父親死於監獄,所以打那以後她老是擔心丈夫也會那樣。盡管現在是落實政策時期,但是她還是信不過當權者,因為有權的人可以呼風喚雨,倒轉乾坤,隨時都可以往暫時平靜的湖水中投上一塊巨大的石頭,讓它湧起滔天巨浪。

“我隨你去。”杜若肅然地說。

“不用,杜若,不會再有什麽事的。你不要去。”方雲漢堅定地說,“既然已經明確宣布了無罪釋放,他們還會對我怎麽樣?”

杜若遲疑了一會兒,說:“我跟你一塊兒去。萬一……”

方雲漢說服不了執拗的妻子,終於答應了她的要求,二人便去了縣法院。

法院院長紀雪鬆接見了他倆,這使他們一下子放下心來。

紀雪鬆還是那種滿麵紅光的樣子。他用洪亮的嗓門說:“小杜和小方來了,你知道叫你們來做什麽嗎?”

方雲漢搖一搖頭。

紀雪鬆是個不會繞圈子的人,便直接告訴他倆:冤獄費解決了。

杜若好像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有些無動於衷的樣子,但是內心裏卻為丈夫的平安感到高興。

方雲漢是個容易激動的人,想到她對妻子的許諾將變成現實,便不由自主地顫抖起雙手。他微微歪頭看了一下杜若,見她那毫不動心的樣子,便也強迫自己平靜下來。“我是個從來都不愛財的人呀,今天為什麽變得這麽沒有出息了呢?”他在心裏默默地責備自己說。紀雪鬆將一疊人民幣遞給他的時候,他也弄出個不為所動的樣子。

但是方雲漢畢竟不是超塵之人,拔俗之士,他無法控製自己的喜悅心情。跟他的妻子一起出了法院之後,便不由自主地將那一疊人民幣數了一遍,嘿,足足有一千元整!方雲漢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這麽多錢。雖然報紙廣播都說貧下中農翻身得解放,但是方雲漢卻自幼沒有見過幾個錢,所以今天喜出望外,因為他可以用這些錢買一台縫紉機,買一輛自行車,再買點家具,還可以……想著想著,不覺飄飄然起來。

“給你。”方雲漢很慷慨地對妻子說。

“我不要,這錢我不眼饞,這是你拿命換的。”杜若毫不動心。

“命換的也是錢,金錢沒有臭味嘛。”雲漢開玩笑道。

但杜若還是沒有接。無奈方雲漢隻好揣進自己那件舊國防服的上衣袋裏。

他們從法院門口往南走去,不久便來到縣城的中心大街。陽光斜照在大路兩旁的法桐上,葉子閃閃發光。初秋的晨風使人感到涼爽而愜意。

路上上班的人漸漸多了起來。

一些人偷偷地往他們這邊看,輕聲議論著什麽,臉上帶著一種不可琢磨的笑容。也有的很客氣地跟他倆打招呼。

“我們到哪裏去?”杜若問雲漢道。

“你就別問了,跟我走就是。”方雲漢興衝衝地說,一麵挽起妻子的胳膊。

杜若抽回胳膊說:“幹什麽?在大街上!”

“在大街上又怎樣?我就是叫他們看看,我們是一對拆不散的鳥兒,今天這對鳥兒又飛到一起了。”雲漢提高聲音說,一麵昂起頭,高傲地將目光掃視了一下過往行人。

“什麽鳥兒不鳥兒的,俺沒有你那麽浪漫。這幾年,人家社會關係好的,站對了隊的,招工的招工,上大學的上大學,俺可不敢做這樣的夢,天天想的是咱們什麽時候能夠湊在一起,老婆孩子平平安安地過天日子。”杜若說。

這些話讓方雲漢覺得,杜若這幾年已經變成一個地道的農村娘們了。

他若有所思地說:“他們招工,上大學,我都不眼饞。我現在思想也實際多了,人活著,什麽榮華富貴,地位金錢,都是過眼煙雲。陶淵明不為五鬥米折腰,照樣成為有名的大詩人,那些高官厚祿的家夥,卻沒有幾個留下名字的。我就當個田園詩人吧。”

“能活著出來就不錯了,還想入非非的。你又忘了,張可夫是怎麽死的?還不是因為寫了首詩嗎?你的那兩本手抄本的詩集叫人抄走了,他們還不是要從裏麵找

反革命證據?”杜若說,用警覺的目光掃了一下路人。

“好,我今後不寫詩了。”方雲漢不情願地說。

杜若瞅了瞅她的丈夫,那張依舊美麗的臉上,閃過一道燦爛的笑容。

方雲漢的步子不由自主地拐進馬路以北的一家百貨公司。杜若也跟了進去。

站櫃台的一位三十來歲的女售貨員,正在滿麵春風地跟一位衣著洋氣的小夥子閑聊,雙方都色眯眯的。那女人穿一件很時髦的對襟短袖的確良白褂子,露出雪白的臂膀和長長的脖頸,皮膚就像蛋白一樣細膩。

“你們這裏有縫紉機嗎?”方雲漢脫口問道。

不料那女人頭也沒轉,像根本沒有看見顧客一樣。

杜若用胳膊肘搡了雲漢一下,小聲說:“買縫紉機得有票。”

“買縫紉機的票到哪裏去弄啊?”方雲漢又問那售貨員道。

女售貨員這才漫不經心地轉過頭來,向著方雲漢皺了皺眉頭說:“你這人這麽沒有禮貌!你問誰?”

“我問你。不興問嗎?”自尊心使方雲漢要發火。

“不興問,你怎麽的!”那女售貨員斬截地回答,又往西轉過頭,繼續跟那小夥子閑聊起來。

方雲漢氣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氣。杜若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拖到門外。“跟這種人爭吵沒有什麽意思。”杜若勸雲漢說。

一位穿著髒兮兮的舊汗衫的老人從裏麵跟了上來,似笑非笑地問道:“你們知道這女人是誰嗎?”

“不知道是哪裏來的婊子。”方雲漢餘怒未消。

“她是李俊臣的外甥女,占了她舅舅的光招工出來的。”老年人微笑著說,長長的臉上皺紋都舒展開來了。

方雲漢忽然想起來,老人原來是縣委的門衛,文化大整頓初期他經常見到他,也不知他叫什麽名字,因為他喜歡打聽事情,人們都叫他“百事通。”

“是你呀,你知道衙門裏的事——怪不得那女人態度那麽惡劣呢,倚仗著大人物呀。李俊臣,我知道他。”雲漢說。

老人用機警的目光往縣委大門口望了一下說:“李俊臣可是咱縣裏有名的人物呀。國民黨大案是他製造出來的。那麽多人死的死,亡的亡,可他七大姑八大姨都跟著升天了。他大兒子李金富,先招工,後進公安局,說了個媳婦叫郝為英,推薦上了大學,畢業回來進了縣委政治部。二兒子李金貴進了縣法院,媳婦叫陶秋花,招工當了工人階級,嫌累,又調到中學去了。李俊臣的女兒當兵回來,安排到縣委當檔案管理員。找了個對象叫吳思金——吳思金,你知道,就是運動初期那個紅衛兵頭頭——在機床廠當了副廠長,可能還要提拔到縣委機關。李俊臣的老婆王銀鳳提了縣供銷社副主任。聽說李俊臣借著招工的機會,安排了好幾十口子呢。”

“你真像《紅樓夢》裏那個門子呢,什麽都很清楚——如今還看大門嗎?”方雲漢開玩笑道,他知道這老人喜歡打聊的脾氣。

“失業了。‘一打三反’那陣兒,我因為說了一句不滿的話,叫李俊臣解雇了,換上了他大舅子。哼,我就看看這家夥能張狂到什麽時候,我一邊在大街上轉,一邊盯著他,打聽他的情況。”老人收斂了笑容,憤憤地說。

“李俊臣現在怎麽樣了?不是藍玉坤又當了縣委書記嗎?”雲漢又問。

“藍玉坤是個好人,可是李俊臣的勢力已經借著‘一打三反’形成了,像個網一樣,誰也沒有辦法。別看他隻是個常委,權力大著呢,就像過去宮廷裏那些專權的宦官——可是,藍玉坤也不簡單,堅決地給李俊臣和左軍錯打的那些國民黨反革命平反。李俊臣恨他恨得牙根兒疼,可隻能暗地裏搗鬼。”

老人還要說下去,杜若扯了一下雲漢的袖子,說:“咱走吧。”

“你知道買縫紉機的票到哪裏去弄嗎?”方雲漢又問老人道。

“大概也得找李俊臣。聽說縣供銷社管著縫紉機和自行車,李俊臣通過他老婆王銀鳳控製著這些難買的東西。大部分都叫他走後門了,很難弄到。”老人回答道。

“要是不找他們,還有別的路子嗎?”方雲漢又問。

“那就隻好找藍玉坤了。”老人回答。

“那我就找藍玉坤去要。”方雲漢不服氣地說,說著便要往縣委大門口方向走去。

杜若勸住了他:“改日再去找吧,不要為這點小事麻煩人家。”

方雲漢對杜若惟命是從,沒再說別的。

他們在街上逗留了一會兒,進了郵電局,方雲漢給孩子那裏寄了100元錢,然後進了另一家商店。

方雲漢想給杜若買一身衣裳。杜若不肯要,說應該先給孩子買一件,今後花錢的地方還很多,現在不能在穿戴上講究。

方雲漢拗不過她,隻花三元錢給她買了一雙布鞋。杜若也要給雲漢買一件,但方雲漢要命也不同意——他是一個從來不講究穿戴的人。但是他拗不過杜若,不得不接受杜若這份心意,穿上了一件新國防服。他們又花十幾元錢給女兒買了一身花衣服,準備回頭再到郵局給她寄去。

剛要離開商店,迎麵來了一位滿臉雀斑的中年婦女。杜若心裏一悸,好像碰到什麽不祥物似的。她想拉著丈夫躲開,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那女人熱情有加,先打開了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