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五十章 唇槍舌劍

說實在的,對待大清查,縣委書記藍玉坤的態度不是很積極。他弄不明白,為什麽給在“一打三反”中受害的幹部群眾落實政策就是套級敵人翻案?他認為,打倒四人幫是對的,因為四人幫搞動亂,搞階級鬥爭擴大化。可是,如果打倒了四人幫以後,還是像中化大大命一樣人整人,那麽這樣的清查能算正確的嗎?可是現在的中央第一把手,上台以來不是積極地穩定形勢,落實政策,發展科技和生產,而是把已經得到落實政策的人統統當成打擊對象,說什麽大清查沒有界限,這跟“一打三反”的搞法有什麽不同?

吉月武撇開縣委,獨斷專行,自作主張,在工業口發動的對方雲漢的批判,使藍玉坤敏感地覺得,他們批判方雲漢是假,整倒他藍玉坤,製造新的動亂是真,因此他不能置若罔聞了。他決定召開一次縣委常委會議,將他的政敵的囂張氣焰壓下去,否則鳳山將馬上亂起來。

還是那個常委會議室,還是那兩張連起來的大辦公桌。會議從下午兩點開始,一直開到天黑。他們拉開電燈。會議一直在充滿著火藥味的氣氛中進行。

一邊以藍玉坤為首,另一邊以吉月武為首。雖然吉月武的力量從人數上看有些薄弱,但他卻是盛氣淩人,不可一世。

“我再陳述一遍我的觀點。”吉月武儼然是一個大幹部,麵對藍玉坤正襟危坐,再一次開啟了他那一直做作地閉著的黑色嘴唇,像作報告似地說,“我不同意藍書記的觀點。藍書記說,‘一打三反’傷害了好多幹部群眾,所以後來給他們落實政策是對的,不能視為翻案。你這種說法是講不通的。‘一打三反’是以毛主席為首的黨中央發動和領導的,跟曆史上任何一次運動一樣,‘一打三反’即使出現一點問題,那也是九個指頭和一個指頭的關係。其實‘一打三反’打擊的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對的。像方雲漢這樣的,運動初期就跟中學裏的教師們一起造反,向黨進攻。清理階級隊伍的時候,公開站出來保護這些壞人,後來搞了個玉山暴動,所以被逮捕了。你看看他的所作所為,怎麽說他也不應該平反。他雖然家庭出身不錯,可是這說明不了什麽,他已經變成階級異己分子了。他的嶽父是血債累累的軍官,他的妻子杜若一貫思想反動,連他的婆婆都告她摔碎了毛主席像。可是像方雲漢這樣的反革命,你老藍竟然把他從監獄裏放出來,給他補發了冤獄費,還安排了工作,這種做法引起廣大幹部群眾的不滿。從最近的幾次批判會上可以看出,廣大幹部對方雲漢十分痛恨,紛紛揭發他的罪行。”他閉上嘴,從上衣袋裏取出一盒紅金牌香煙,用上海牌的打火機打著火,狠狠地抽了兩口,又狠狠地咳嗽兩聲,接著說:“現在,禍國殃民的四人幫垮台了,英明領袖華主席當了毛主席的接班人,為了鞏固無產階級專政,他發動了這場揭批四人幫及其爪牙的運動,這是很英明的。可是有一些人,明著服從中央的安排,心裏卻對抗英明領袖,這是不能允許的。現在琅琊和各縣都轟轟烈烈地搞起運動來了,可是我們縣裏還是捂蓋子,包

庇壞人,這是嚴重問題。剛才藍書記不指名地批評我私自發動了對方雲漢的批判,說這是無組織無紀律的表現。作為一個的老幹部,我站在黨性的立場上,是不能承認的。大清查是英明領袖號召的,我響應號召,積極參加運動有什麽錯?難道對運動持消極態度就是對的嗎?上麵早就說了,揭批查是沒有界限的,可是我們的一些人卻瞻前顧後,猶猶豫豫,以消極的態度對抗中央,這問題非同小可,我作為一個老黨員,絕對不能坐視不問,一定要緊跟英明領袖華主席,堅決地和階級敵人,和四人幫的殘渣餘孽鬥爭到底!”他最後這句話說得慷慨激昂,就像宣誓一樣。說完,將那紫黑色的上下唇緊緊地閉了起來,同時自鳴得意地掃視一下在座的各位官員,然後貪婪地抽起煙來。

與會人員都將目光集中在藍玉坤的臉上,看他怎樣對付吉月武。但是藍玉坤卻不動聲色,倒是坐在他身邊的宣傳部長李高山沉不住氣了。

李高山一臉的嚴肅神態,但他是天生如此,並非做作。不過此時的嚴肅可是真的。他晃了晃肩膀,開始發言了。

“剛才吉書記重新陳述了他的觀點。”他的目光直接射向吉月武那張故作莊嚴的臉,“不過,你的發言雖然很長,中心卻是明確的,那就是縣委給在‘一打三反’中受害的人落實政策是錯誤的,因為受打擊的那些人都是四人幫的社會基礎,四人幫既然打倒了,就得清查他們的社會基礎。當然,你發動對方雲漢的批判也是對的。”他的語速很慢,像在大禮堂作報告一樣。他點上一支青島牌香煙,抽了一口,接著說:“可是,你說的這些卻跟實際不相符合。‘一打三反’,據不完全統計,咱們縣裏受到公開批鬥的兩萬多人,其中自殺的五百四十人,被打死的有四十多人,被判刑的二百多。死於勞改隊的八人……這次運動在我縣造成的危害比清理階級隊伍大得多,比運動初期厲害多少倍。我們黨曆來提倡打擊少數,爭取多數,懲前毖後,治病救人,毛主席也多次講到要團結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幹部和群眾,但是很明顯,在無產階級專政相當鞏固的今天,把那麽多人都推到敵對麵上去,是完全錯誤的。我們黨的曆史上有過這樣的教訓,這是為淵驅魚,為叢驅雀。既然這樣,我們就要本著團結大多數的原則,盡量化消極力量為積極力量,共同搞好社會主義建設,這有什麽不對?既然給他們落實了政策,他們都在自己的崗位上老老實實地工作,我們今天再以清查四人幫幫派體係的名義重新打擊他們,這有什麽道理?至於你說的方雲漢的問題,也是不正確的。方雲漢在大革中是有錯誤的,但是逮捕他也是錯誤的。縣委在落實政策期間,實事求是地解決了他的問題,給他平反,讓他工作,這有什麽不對的?事實上,這幾年方雲漢一直呆在機床廠鍛煉,並沒有什麽不良的做法。1974年琅琊有人找他,想動員他再幹起來,他拒絕了。他的態度,對於穩定鳳山的形勢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我們今天再對他進行毫無道理的批鬥,是講不過去的。我也總結一下我的態度:目前的

大清查,應當著重揭批四人幫的錯誤路線以及這條路線在社會上造成的影響,而不能隨便把誰定為幫派分子,隨便批鬥他們。吉月武書記撇開縣委,私自召開批判會,對方雲漢批鬥好幾次,這是不對的。我們要接受曆史教訓,不能動不動就整人。”李高山停止了發言,目光嚴肅地射向吉月武。

雖然爭論很激烈,但這還是縣委內部討論的範疇。然而氣量狹窄自尊心過強的吉月武卻沉不住氣了。他黑臉皮裏透出紅色,如坐針氈似地動著身子,聳著肩膀。他的嘴唇在微微地翕動著。他的狹小的心胸,導致他對李高山的個人仇恨,現在他恨不得一槍崩了他。於是他眼裏向他噴射著怒火,抬高聲音,咬牙切齒,失態地說:“我看你這些話就夠反動的!”

李高山寸步不讓:“我不怕扣帽子!”

藍玉坤見二人爭吵起來,急忙安排道:“不要起火,我們現在是在開會研究問題。”

“這是研究問題嗎?我感覺這是一場陰謀。叫你們自己說,你們的言論符合中央指示嗎?英明領袖華主席要求把大清查進行到底,你們卻極力反對,尋找種種借口來阻撓運動,你們這是對抗黨中央呀!”吉月武激動地嚷道。

這時候久久沒有發言的賈文斌狠狠地咳嗽幾聲,聳聳肩,說:“我看呀,這件事不必再爭論了。無論怎麽說,我們的縣委還是的縣委,上邊並沒有宣布撤銷。這樣,它當然還是合法地代表黨中央來執行黨的路線的。所以老吉你也不必過於激動,平心靜氣地講道理嘛,亂扣帽子不好。”

“扣帽子?我怎麽扣帽子的?難道隻允許你們這樣攻擊大清查,映射英明領袖華主席,搞獨立王國,就不允許我堅持自己的意見?”吉月武仍然強硬地堅持他的觀點,聲音也更加高了。

會議七個人,真正積極表演的也就是幾個。

時間已經過了八點半,大家肚子也都餓了。對於這種在同一個問題上反複多次的爭論,大家也厭倦了,因為這就像節奏的過多反複一樣,叫人疲勞。

最後還是藍玉坤做了總結,他的話盡管比較含蓄,觀點還是鮮明的。他最後的幾句話是這樣的說的:“大清查剛剛開始,我們也要搞得穩一點,不能像‘一打三反’那樣,盲目擴大打擊麵,打擊過多的幹部群眾和知識分子。如果那樣,我們就會犯左的錯誤。現在有人還提出繼續批判鄧小平,這種左右開弓的批判顯得滑稽。中化大大命搞了十年,應當結束了,如果仍然像‘一打三反’那樣搞法,那就把大清查變成第二次中化大大命了。我的意見,中化大大命是上邊發動的,責任也不能全推給下邊的人,因此,我們主要批判四人幫的極左路線,不能在下層的幹部群眾裏麵再抓什麽小四人幫,抓什麽反革命,牛鬼蛇神。必須強調安定團結,反對動亂。”藍玉坤不動神色地說完了。在座的臉上大都出現了滿意的微笑。

吉月武還是不服氣,散會的時候,他嘟囔著發了一陣子狠,最後說:“這樣吧,咱們就騎著驢看唱本——走著瞧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