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四十六章 鍛煉
吉月武是一個心地十分狹隘的人,也是曆次運動的老積極。打右派那年,他是辦公室主任,親自帶工作組進駐鳳山中學,因為鳳山中學是個頑固的資產階級堡壘,必須有一個雷厲風行勇於鬥爭而且有經驗的老幹部帶隊。當時的縣委書記李先鋒掂量半天,覺得還是吉月武最合適。
吉月武隻上過三年小學,在老幹部裏麵也算是個小知識分子了,但奇怪對是,他對知識分子曆來沒有好印象,因此欣然接受了這一差事。他進到鳳山中學,將校長錢中嗣一腳踢開,召開了全校教職工大會,在會上就像放大炮似地說:“你們鳳山中學是深山密林藏龍臥虎之地。今天我來就是要把這險山要塞轟開,炸開,把這裏藏著的毒蛇猛獸狼蟲虎豹全都抓出來,讓這些資產階級右派分子統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決不允許他們策劃於密室,點火於基層,絕不叫他們上下串聯,推濤助浪!要是怕了你們,我就不要我的姓了!前些日子,你們看到了,這些資產階級右派借著給黨政風的名義,瘋狂地向黨進攻,氣焰十分囂張。既然狐狸尾巴露出來了,想縮回去是不可能的。黨的政策曆來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警告右派們,你們必須老老實實繳械投降,向我們交代你們的犯罪動機,否則死路一條!”
知識分子膽小,經他這麽一轟一炸,果然好多人向黨交了心,接著被戴上右派帽子,管製起來。
大躍進後吉月武又打了不少右傾,教育局局長沈洪波的右傾帽子就是他給帶上的。
當大革的風暴刮到鳳山縣的時候,吉月武立刻精神大振。上邊出了三家村黑幫,難道縣裏就沒有小鄧拓,小吳晗,小三家村嗎?經過反右派,他非常了解知識分子的情況。像鳳山中學這樣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實際就是一個黑幫集中的地方。當上麵傳來工作組進駐北大清華的時候,他便積極向藍玉坤提出往一中派工作組的意見。縣委果然向一中派去了工作組,由宣傳部部長李高山任組長,由當縣委副書記的吉月武分管鳳中的大革運動。他不斷向李高山發出命令,要提高警惕,堅決挖出鳳山中學的一切黑幫,連學生也不放過。李高山因為過穩,受到了他多次訓斥。他找藍玉坤撐腰,藍叫他盡量縮小打擊麵,這樣就得罪了吉月武。
這人看起來還有點派頭,但是小肚雞腸,從此藍玉坤和李高山就成了他的眼中釘、肉中刺。當工作組撤出之後,他心中暗喜,因為那時候造反學生鬥爭的矛頭是李高山。
吉月武還是個很善於投機的人。當紅衛兵起來造反的時候,他隨著駐軍的態度傾向造反派。後來,左軍開始打擊造反派,同時打擊藍玉坤等老幹部,他也緊跟左軍打擊他們。形勢的發展十分滑稽,先前造反派和走資派的對立,讓位給造反派、走資派跟部隊的對立。一些投機性很強的幹部和部分造反派也就跟著部隊跑了。
“一打三反”運動中,吉月武充當了左軍的參謀,李俊臣則充當了急先鋒。在製造鳳山大案的過程中,這兩個人的作用舉足輕重。幾百位老幹部在一個早晨成了,沈洪波由教育局的局長變成了黨部書記。後來,吉月武竟然向左軍提出,原縣委書記藍玉坤是頭號,必須動用公安機關把他逮捕判刑。幸虧上麵有人幹預,不然藍玉坤也就難免牢獄之災了。
這樣看來,吉月武對待方雲漢的態度就可以理解了。在他腦子裏,方雲漢是右派、反革命,哪裏是無產階級革命派?方雲漢理應在“一打三反”中被判刑,被槍斃,可是藍玉坤竟然把他從監獄裏放出來,就像對待英雄似的親自去迎接他,這目的不是很明顯嗎?就是要拚湊自己的反革命別動隊。藍玉坤打著落實政策的旗號,把已經打倒的地富反壞右都解放出來,就是為了在這些人裏麵豎起威信,以便東山再起,跟台灣的裏應外合,顛覆……
想到這裏,吉月武不覺對也埋怨起來:“毛主席呀,您老糊塗了嗎?怎麽又搞這樣的落實政策呢?”
吉月武最不滿意的還是把方雲漢安排到他分管的工業辦公室。他覺得這是藍玉坤不壞好心,讓一個反革命分子過來搗蛋,而這是他無論如何不能忍受的。於是他找李俊臣商議對策。李俊臣笑著對他耳語了一會兒,吉月武的黑臉上出現了笑模樣。
這一天,吉月武吃罷早飯,手裏提著敞口的革製文件包,晃著身子來到縣革委大院,然後大踏步地進了工業辦公室。他將
文件包放在大辦公桌上,然後端坐在桌子後麵,就像過去縣官坐衙門一樣,給人一種不怒自威的感覺。他今天穿一件雪白的襯衫,襯衫左胸的布袋裏露出大前門香煙盒的一頭。他取出那盒香煙,從中抽出一支,吧嗒打著了火,點著香煙——這一切都是那麽熟練。他貪婪地抽了第一口,噴出一股濃濃的帶著香味對白煙,然後將目光向一側微微地移動了一下。一位有著鼓鼓的黃銅色臉膛的辦事員殷勤地給他沏上茶,又小心翼翼地把烤著“將革命進行到底”字樣的白瓷茶杯遞到他的手裏。
這人叫張有福,是蛤蟆嶺支部書記張誌廣的兒子,“一打三反”期間招工出來的。讀過《雨雪霏霏》的人應當還記得,那年方雲漢到蛤蟆嶺去看杜若,差點遭了張誌廣的毒手。
吉月武端起茶杯呷了一小口,然後放下,眼睛望望門口。
不一會兒,方雲漢闖了進來。
方雲漢是吃過政治苦頭的,所以現在格外小心。他現在奉行的原則是,隻要吉月武叫他過得去,他就對他表示尊敬,因為他和他畢竟是兩代人。
他來到大辦公桌西麵,恭敬地對吉月武說:“吉書記,我什麽都準備好了,你就安排工作吧。”
誰知吉月武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鼻子裏輕輕地哼了一下,愛理不理地說:“你能幹什麽工作?”
“什麽都行,吉書記。”方雲漢衝口回答。他願意服從領導的安排。
“你真的什麽都行嗎?”吉月武用否定的語氣說。
方雲漢注視著吉月武那張帶著輕蔑表情的死黑色的臉。
“像你這種情況,工作不好安排。”吉月武肯定地回答。
“怎麽不好安排?”方雲漢很不滿。但是想到自己的教訓,他還是壓住了火。
“我的意思是,你應當從小事做起,鍛煉鍛煉。”吉月武說,一麵望望正在踮起腳跟擦玻璃的王有福。“你看小王,多勤快。你呢,你能幹這些平凡的小事嗎?”
方雲漢回頭看看小王,然後將目光移到吉月武的那張黑臉上。他隱隱地感覺到,吉月武現在是在耍笑他。於是他直接揭開對方的企圖:“吉書記的意思,是不是叫我在辦公室裏打雜?”
吉月武笑了笑,笑容好像是從黑臉皮裏麵硬滲出的。
方雲漢隻覺得自己受到侮辱,胸中有一股怒火要往外竄。但是他畢竟不是大革初期的方雲漢了,他心裏反複默念著“冷靜”兩個字,終於沒有發作。
“吉書記,我今天是向你請示工作的,請你分配給我合適的工作。”方雲漢又一次鄭重提出自己的要求。
方雲漢態度冷靜,而吉月武卻極不耐煩地說:“工作?什麽工作?像你這樣的人,應當向王有福學習,老老實實服從領導,從掃地、擦玻璃開始。”
王有福提著鐵皮的紅色暖瓶過來給吉月武倒水。
“先從提茶倒水開始幹起!”吉月武補上一句。
王有福鼓鼓的小黃臉上閃過一朵得意的笑雲。
方雲漢的有點惡心的感覺。“吉書記,你怎麽這麽說呢?我要是這樣說你呢?”他提出抗議。
“怎麽?我說的不對嗎?我參加革命的時候,你還沒有出生呢!老子幹了一輩子革命,現在給你們提茶倒水?”吉月武瞪起眼睛,用響亮的嗓門說。那副倨傲的神態,簡直目中無人。
“您說話好聽一點,什麽老子?你不就是那點資本嗎?”方雲漢不能再讓步了。
“怎麽?我這點兒資本又怎麽樣?這是我出生入死幹出來的!你們呢?你們享受的日子是我們用鮮血換來的。你今天有什麽資格到這個辦公室來?誰叫你進來的?”
這話讓方雲漢頓時火冒三丈:“誰叫我來的?縣委叫我來的,黨叫我來的,你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是個別人違背組織原則私下搞的,我不承認!”吉月武猛地站起來。繞過大辦公桌,靠近了方雲漢。
“你要幹什麽?動手嗎?”方雲漢做好了防禦的準備。
“我不動手,早晚有動手的。你以為給你平反了,你就什麽問題都沒有了?告訴你,中化大大命還沒有結束。回過頭看看這幾年上邊政策的變化就明白了。今天讓你從監獄裏出來,明天照樣可以讓你進去。不信,你等著瞧!”吉月武聲色俱厲咬牙切齒地說,一麵用右
手指著方雲漢的鼻子。
“怎麽,秋後算賬嗎?”方雲漢抬高嗓門,簡直怒不可遏。“吉書記,你的這些話是一個的幹部說的嗎?有理講理,何必這樣聲色俱厲?我今天不是犯人,不需要你用這樣的態度對待我。我等著瞧又怎麽樣?我不犯法,你又能對我怎麽辦?”
“不犯法?什麽叫不犯法?地富反壞右,失去原來的地位成為專政的對象的時候,表麵上都很老實,他們也不犯法,可是不能因為他們不犯法就不對他們專政了。”吉月武搬出了他的一套獨特的理論。
“我不是地富反壞右,吉書記不要拿這個來嚇唬我。再說,就是對待地富反壞右,如果他們沒有什麽現行活動,也不能無緣無故地整人家。”方雲漢毫不讓步。
但是這讓吉月武抓住了話柄。吉月武勃然大怒,咆哮道:“住口!典型的反動言論!完全站在地主資產階級一邊說話。我看你又好到那地方蹲蹲了!”吉月武背起手,在大辦公桌後麵不安地走來走去,氣得黑臉都變黃了,然後無力地坐在圈椅上喘起粗氣。
辦事員張有福急忙湊過去讓他喝水。吉月武彎起手腕指指自己的上衣袋。張有福顫著手從裏麵摸出一瓶速效救心丸,從中磕出七八粒,送到吉月武的嘴裏,一麵側著腦袋,白眼看了一下方雲漢。
方雲漢不再說話,他也往吉月武身邊湊了湊,但是表情冷漠。
吉月武用疲弱的聲音喃喃地說:“我就看這夥地富反壞右的下場,隻要掌權,他們翻不了天。”
這時候,辦公室的主任—一位白發蒼蒼背微駝的老人進來了,接著進來的是兩個辦事員。他們還沒有弄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方雲漢便轉身出了門,騎上他的“大金鹿”走了。
方雲漢挨了這一悶棍,心裏悶悶不樂。今天發生的事證實了妻子的預感。的確,他不能再參政了。多年的風風,三年半的牢獄之災,讓他傷透了腦筋。而最近的一些事情,更叫他頭疼。“天生我才必有用”,可是也應知道“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呀。官場是險惡的。“我必須避開官場,免得重蹈覆轍,再度受害。”他心裏想。
於是他找到藍玉坤書記,向他提出回去教書的要求。
但事情並不像方雲漢想的那麽簡單。當時琅琊市兩派衝突又開始了,鳳山縣也有些風吹草動。藍玉坤必須千方百計穩住鳳山的形勢,避免大亂。而方雲漢的作用至關重要。因此,藍玉坤並沒有答應方雲漢的要求。他勸方雲漢耐住性子,同時做了吉月武的工作,讓方雲漢離開工業辦公室,下到機床廠蹲點,叫他鍛煉鍛煉。
對官場感到厭惡以至於恐懼的方雲漢,巴不得如此,便欣然答應,於是自帶鋪蓋來到機床廠。
在這裏,方雲漢好像到了一個嶄新的世界。自幼厭倦平庸生活的方雲漢,對夜裏車間的燈光感到十分親切,那銀光閃閃的車輪的飛轉,那機器的有規律的轟鳴,以及男女青年工人們的笑臉,形成一個有聲有色的活劇,而他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位演員。業餘時間,他在自己的宿舍裏攻讀馬克思的《資本論》,寫自己的心得體會。當然,當作家的舊夢也偶爾浮現在他的腦子裏,於是他拿起筆寫一點東西,但是往往寫幾頁就擱筆了——他總覺得不能寫自己想寫的東西。
這期間,他的好友李曉軍、王博、文海波等也來找過他,他們免不了要談些對時局的看法。他們三人和鄭子蘭因為在教育上幹得很好,都被評為優秀教師。
困難時期幫助過他的孟富和韓希忠也來過。他倆都曾經受過他的牽連,挨過群眾的批鬥,就像四類分子一樣受到監督,連趕集也得向生產隊長請假。作為方雲漢來說,應當知恩圖報,給他們解決工作問題。然而一是沒有指標,一是方雲漢沒有權力,很難解決。方雲漢不得不求廠長楊令海,楊很慷慨,讓他倆在翻砂車間幹了個計劃外臨時工。於耿士也來過。他要求方雲漢給他的兒子於淩雪安排點工作,以便解決婚姻問題。方雲漢有些為難,但還是找建築公司的一位副經理給安排了個臨時工……
這期間,方雲漢夫妻倆跟父母的關係並沒有好轉,雖然方雲漢做出最大的努力,讓自己的大妹妹到煤礦當上臨時工,也讓小妹妹到一家醫院去幫忙,但是家庭風波還是不斷發生。
時間總是在飛逝,不覺到了第二年的夏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