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三十九章 升遷

這是當天下午三點鍾。空氣中滾動著的熱浪撲在人們的臉上,讓人不住地流汗。不時有一輛陌生的黑色轎車駛過縣委門口,不知開到什麽地方去了。人們用疑惑的目光看著它。

縣委組織部辦公室,靠北窗有兩張對起來的舊書桌。藍玉坤西,賈文斌在東,兩人對坐著。

賈文斌有四十四五歲的樣子,方臉,寬額,濃眉,舉止穩重,嘴拙,給人以憨直痛快的感覺。他穿著一件的確良白褂兒,潔淨利索。此時他正將一隻胳膊支撐在書桌上,一麵抽一支紅金牌的香煙,一麵跟藍玉坤聊著什麽。

藍玉坤笑著,臉上像開了花,仿佛戰爭年代剛剛定出一個巧妙的作戰方案。

“怎麽樣,老賈?我這一招你覺得還可以不?”他問賈部長道。

“行。”賈文斌點頭讚道,“怪不得人說你的腦子好用呢,果然不假。”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你想,要是咱們鳳山縣也亂起來,那可就麻煩了。生產受影響,社員生活也受影響,什麽事情也幹不成。我們這些當領導的隻能天天應付派別鬥爭,還能幹什麽工作呀。”藍玉坤說,一麵掉鞋子,蹲在椅子上。

“是呀,這種安排比較合理。原來跟著左軍走的,像郝為國這樣的,至今還在當官,方雲漢這一派的當然不服氣。把方雲漢安排到這裏,他這一派的群眾也就沒有話說了。”賈文斌說。

“那麽,你覺得把方雲漢安排在什麽部門好一些?”藍玉坤又問。

賈文斌眨著眼睛索一會兒說:“按說,這青年的文才和口才都很好,應該安排在宣傳部幹點事。可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麽,你覺得安排在什麽地方為好?”

“這青年還在學校裏的時候就參加了中化大大命,一直沒幹過實際工作。依我看,倒不如叫他幹點經濟工作鍛煉鍛煉,也許是個幹部材料。”賈文斌就像胸有成竹似地說。

“好,好。”藍玉坤攥著拳頭輕輕地砸了兩下桌子,“咱們怎麽想到一塊兒了?那就叫他到工業辦公室辦公吧。”

“可是,”賈文斌皺了一下眉頭,提出疑問,“工業辦公室是吉月武分工的呀,方雲漢這樣的性子,能聽他指揮嗎?”

“那不要緊。吉月武也隻是分管,他同時還分管知青辦公室,還有好多事情,不可能專門呆在工業辦公室裏。再說這個人也不喜歡坐在辦公室裏抓具體工作。我們跟方雲漢談一談,叫他對吉月武尊重一點,我想方雲漢不會不聽話的。”

“這樣也行。還有一個問題,方雲漢的身份怎麽辦?”

“借調就是了。現在沒有這方麵的明確政策,隻能這樣。”

“好,就這麽辦。”賈文斌說。

藍玉坤這樣安排,其內心深處是怎麽想的,我們是很難猜測到的。也許是為了讓方雲漢來牽製吉月武,叫他不方便搞小動作,因為吉月武被好多人看成搞陰謀詭計的老手,是林彪一類的人。他常常無視縣委,私下到已經退出地方政權的左軍那裏去請示,仍然把左軍看成是縣裏的第一把手。他們的目的就是希望鳳山縣亂起來,好看藍玉坤的熱鬧。這一點叫藍玉坤十分頭痛,使他不得不想一些近乎非法的辦法來對付他們。但是,這隻是為了穩定大局,出於無奈的一種策略,至於方雲漢進到權力機關後的命運如何,藍玉坤可能沒有考慮那麽多。

賈文斌親自給方雲漢寫了調令。

這時候,方雲漢騎著自行車來了。他在門外刹了車,三步兩步闖進辦公室,大大方方地坐在靠東牆的一把躺椅上,望著藍玉坤,等待他發話。

藍玉坤穿上鞋,恢複了原來的姿勢,將兩隻腳放在書桌底下。他笑容滿麵地問雲漢:“來了,方雲漢?聽說你入校以來幹得不錯呀。”

方雲漢憨憨地笑笑,有點不太好意思。“一般吧。”他謙虛地說。

藍玉坤心裏想,兜方雲漢怎樣怎樣,其實也是一個很老實的青年呀。

“聽孩子說,你講課挺生動呢。”賈文斌笑著說。

“哪一個是你的孩子?”方

雲漢問道。

“就是在高二二班的那個胖墩墩的小丫頭,紮著兩根粗鞭子,臉色紅撲撲的。”賈文斌用兩隻手比劃著描繪道。

“噢……”方雲漢想了一會兒說,“她很愛說話,也很愛笑吧?個子也不矮?叫賈鐵梅吧?”

“是,是,就是那個。”賈文斌激動地說,“他回家對你那個誇呀,說他的方老師知識多麽淵博,說你海闊天空舉了那麽多例子,證明世界到處都充滿著矛盾。”

藍玉坤也接著誇獎雲漢道:“方雲漢不是那種敢打敢衝的莽漢,是個真正的文人呢。聽說你在上學的時候就背過不少古詩古文,還寫過小說呢,是嗎,方雲漢?”

方雲漢不語,但心中竊喜。

“我的孩子在你愛人杜若那班裏。”藍玉坤說,“也是個小丫頭,她回家老是說她杜老師多好多好,多麽漂亮,對學生很和氣,講課能聽得懂。”

方雲漢注視著藍玉坤,略微索一會兒說:“她到我家去過,叫什麽來?叫藍燕子,對吧?”

“對對,是,就叫藍燕子,是我給她取的名字,有個邢燕子嘛。我想叫她老老實實紮根農村,就像邢燕子那樣鍛煉自己。”

“我看藍燕子很有思想的,不一定就紮根農村,可以幹更大的事業呀。”方雲漢說。他注意到藍玉坤的相貌,他的女兒還真有點像他呢。“藍玉坤是個很有頭腦的好幹部,他的女兒一定也有所作為。”他想。

“什麽大事業。響應毛主席的號召,紮根農村,安安穩穩地幹一輩子就很好了。我不希望他像我一樣,一輩子風風,說不定什麽時候……”藍玉坤突然閉了嘴,顯然他發覺自己差點說了不該說的話。是呀,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是對中化大大命不滿嗎?他可是盡量使自己的思想靠近中央的。運動初期他挨整的時候,對中化大大命不理解,後來反複學習毛主席的指示,好不容易理解一點了——毛主席無非是為了防修反修,叫造反派把老幹部衝擊一下,教育教育,改一改身上的官僚主義。毛主席不會真正打倒老幹部的,他也是老幹部,他能夠打倒自己的人嗎?基於這種思想,藍玉坤虛心地接受群眾的批判,不斷地反省自己,終於得到方雲漢等人諒解。可是左右鳳山局勢的左軍堅決不讓他站起來,左軍主持製定的兩派協議強調指出,兩派群眾跟藍玉坤的鬥爭是跟的鬥爭。在“一打三反”中,左軍主持著把那麽多老幹部打成和反革命,最後差一點連藍玉坤也打成了。部隊有槍杆子,槍杆子裏麵出政權呀。藍玉坤險些遭了大難,好不容易躲過了這一場生死劫。至於前路如何,運動的發展將會把他推向何方,他不好預測。

方雲漢完全理解藍玉坤這句話的意思。當初他的嶽父杜驥先生就曾經對他說過,人啊,千萬不要搞政治,風險太大了,不如安守田園為好。但是他終於也沒有安守田園,最後死在獄中。所以方雲漢又覺得,要是一直沒有參與政治,也就是說沒有政治的影子,那樣安守田園還是可能的,而像杜驥先生和他這樣的人,已經產生過政治影響了,恐怕想回避也不可能……

“方雲漢,今天叫你來,是做什麽的,你能猜得到嗎?”藍玉坤突然轉了話題道。

方雲漢回答說不知道,其實他也猜個八九不離十了。

藍玉坤向賈文斌遞了個眼色。賈文斌鄭重地對方雲漢說:“經過縣委常委會議研究,決定借調你到縣革命委員會工業辦公室工作。”說完,將一份調令遞給方雲漢,然後注視著他臉上的表情。

“怎麽樣,方雲漢?”藍玉坤笑著問道。

“我……”方雲漢臉上顯出喜色,但同時也有些為難。

眼前的這一步,是方雲漢前進道路上的關鍵一步。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毛頭毛腦的愣小子了。現在他明白,這一步也許是好事,走好了,將步步順利,因為作為一個紅衛兵頭頭,從監獄裏出來已經很不容易,現在又要他當官,這當然是求之不得的。下一步他將和曆史上那些有作為的官吏一樣,在政治舞台上大展身手了。是的,曆史上多少文人騷客,雖然他們極力表現得很清高,不願意涉

足官場,但是,他們畢竟還是做官的多,韓愈、柳宗元、歐陽修、王安石、蘇軾……他們都做過官,而且為人民做了不少好事。當然由於他們秉性正直,在仕途上往往遭受好多曲折,但他們畢竟是有所作為的。

然而當他想到仕途的險惡,想到官場上那些玩弄權術專門整人的小人,又想到妻子的態度,便又有些猶豫了。妻子曾經說過:“像你這種身份的人,你不冒尖,人家不眼紅,隻要你有一點紗帽翅,人家就會眼紅,千方百計來整你。下層人要混到上層,風險是很大的。人家那些幹部子弟,因為本來就有地位,當然也沒有什麽風險和災難。好不容易熬出了監獄,還是老老實實吧,幹點工作,掙幾塊錢維持生活就不錯了,千萬不要再介入政治。”這些話的確對雲漢起到一定的警示作用。

眼前的這份調令,對於方雲漢來說,是吉是凶,是禍是福,很不好預測。

藍玉坤似乎看出雲漢內心的矛盾,便說:“方雲漢,不要考慮多了,還是聽黨的話,黨叫你幹點什麽你就好好幹,爭取進步,幹出點成績來,適當的時候加入黨組織。”

這幾句話使方雲漢的心裏頓時熱起來。入黨,這是多麽美好的事情。入黨,等於獲得第二次生命,它比第一次生命要珍貴得多。多少人為革命犧牲了生命,才賺得一個員的稱號。上學的時候,像他這種性格的人,連個共青團員都爭取不上呀,今天藍書記居然這麽明確地給他指出了方向,這怎能不叫他激動呢?他用感激的目光望著藍書記。他看到藍書記和賈文斌臉上都帶著笑,便覺得自己的臉上一定也布滿了笑容。

待了一會兒,他起身要回去。藍玉坤伸出手掌往下壓了壓,說還有事要談,他便又坐下。

藍玉坤臉上的笑容為一種嚴肅的表情代替了。

方雲漢覺得自己的臉上肯定也變得嚴肅了。

“方雲漢,你現在已經是政府的工作人員了,往後每走一步都要跟縣委步調一致呀。”藍說,用充滿希望的目光注視著雲漢。

方雲漢點點頭。

“你知道最近琅琊市裏的情況吧?”

“知道一點。”

“你知道什麽情況?可不可以把你了解的情況跟我說一說?”

方雲漢皺了皺眉頭,猶豫起來。

“說吧,方雲漢。”賈文斌插話道,“你看老藍對你多好呀。”

方雲漢覺得,如果把何天民來鳳山的事說出來,似乎不太義氣,雖然他們並沒有什麽交易,何天民也沒有明確要求他做什麽事。但是不說,又怎能對得住藍書記?

藍玉坤直截了當地指出:“有人告訴我,最近琅琊市原來派上的人已經來到咱們縣了。他們究竟要幹什麽,現在還看不出來,不過我們不能不有所警惕。方雲漢,你是吃過苦頭的人了,你想一想,那一次你為什麽蹲了監獄?還不是因為形勢混亂?當時我們在野,可是什麽都看得很清楚。那個叫馬天飛的,從馬尾山上領了幾千發子彈,帶著一杆衝鋒槍,來到鳳山縣城,到處打槍,製造混亂,弄得人心惶惶。後來他帶著人打到你們村子,你們反擊了一下,人家就說你是反革命暴動,把你逮起來了。這些事我全知道。你想一想,要是形勢安定,馬天飛能有市場嗎?要是形勢不亂,你保險受不了那麽大的罪。我說的對不,方雲漢?”

方雲漢沒有理由說藍玉坤書記說的不對。的確,正是社會的混亂,才有了他的遭遇,也才有杜若一家的遭遇呀。

於是他點頭同意藍玉坤的分析。

“這樣吧,”賈文斌說,一麵從座位上站起來,來到方雲漢麵前。“藍書記的意思你也看得很清楚了,青年人,可要接受曆史教訓喲。不管什麽人在你麵前吹風,都要冷靜地分析,千萬不要盲目聽人家的挑動。他們挑動你,叫你帶頭鬧起來,自己看熱鬧,可是受罪的還是你和你的老婆孩子呀。你覺得我說的對不對,青年人?”他拍了拍雲漢的肩膀。“隻要你服從縣委的領導,你的前途就一定不錯。”

方雲漢說不出這兩個人有什麽惡意,便表示服從縣委的領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