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三十六章 琅琊來客
方雲漢自從當上代課教師以後,情緒比原來好多了。他口才好,講課生動,博得了同學們的好評。他講《矛盾論》能夠舉一反三,旁征博引,談古論今,由社會到自然界,都聯係到了。他在監獄裏閱讀的幾本馬列的經典著作,對他的教學也起了很大的作用,他引用的好多知識都是從那些書裏得到的。
杜若講課更加受學生歡迎。她邏輯嚴謹,課堂結構安排合理,語調柔美,分析問題層次清晰……可以說,他比雲漢更具有教師的素質。呂斯坦老師嚴格要求她,經常聽她的課,一絲不苟地給她指出不足之處。在學校裏舉行的觀摩課上,方雲漢和杜若都得到了肯定。
經濟上,兩人每月有了51塊錢的收入,比原來大大改觀了。隻是他們的戶口都在農村,還要吃隊庫糧,這給他們的生活帶來很大的不便。但是無論如何,他們已經改變了原來的拮據狀況。
1974年的6月,杜若生下第二個孩子,取名叫安兒,是接著女兒的名字“平兒”來的,也是平安的意思。方雲漢也同意這個名字。說實在的,三年半的牢獄之災,已經磨掉了他的一些棱角。
天氣驟熱,空氣中滾動著一陣陣熱浪,叫人感到呼吸困難,身體不適。燕子在校園裏不安地飛來飛去,蜻蜓也在無規則地胡亂地飛著。眼看一場暴風雨就要到來。
午睡的時間,平兒和安兒都睡著了。而方雲漢、杜若和杜媽沒有休息。他們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杜媽信菩薩,坐在外間的床沿上咕噥著,求菩薩保佑他們平安。杜若和方雲漢躺在裏間床上低聲地談著話。
“雲漢,聽說好多地方又亂起來了。說實在的,我真有點怕了。你看咱們縣還能亂起來嗎?”杜若用手撫摸著丈夫的胳膊說。
“不好說。”雲漢說,聲音小到盡量不讓嶽母聽見。
“我看,要是你不動彈,咱縣裏就亂不起來。”杜若單刀直入地說了自己的看法。
“也許。可是,要是……”
“雲漢呀,你可要為老婆孩子想想呀。你知道,你一個人出了事,我和孩子受的什麽罪呀。”杜若不安地說,“你想一想,本來是上邊號召你們起來造反奪權,可當你們奪了權以後,人家又覺得你們靠不住,有野心,動機不純,然後就反過來把你們當成反革命鎮壓了。上邊的政策不穩定,當官的今天這麽想,明天又變了,你還不是當了犧牲品?你已經是快三十歲的人了,不能再像那幾年那樣,上邊說什麽就信什麽。現在的形勢,還不是像運動剛開始的時候那樣,又叫你們鬧起來;等達到目的了,再把你們抓起來?……”
杜若說著,坐了起來。方雲漢也坐了起來,有點害怕地勸妻子道:“杜若,你不要這麽說。這些話是不能說的,你叫我不要輕舉妄動可以,可對上邊我們不能亂加猜測。要是叫人家聽到,問題就大了。
杜若覺得有理,也就同意了。但是他還是千方百計地勸丈夫小心一點,千萬不要上當。雲漢一一答應,表示不再卷進派別鬥爭中去。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一陣輕微的馬達聲。接著有人敲門。
“誰?”杜若警覺地問道。
“我。”是一個男子的中音,但不熟悉。
方雲漢想,這會兒都在午睡,有誰不講規矩,上門打擾呢?他一邊猜測,一邊去開門。
一輛深綠色吉普車停在門口。
車門開了,車上下來一個人。雲漢站在門裏麵往外觀察,見那是一個普通工人模樣的青年,便邀他進來。誰知那人不進,說琅琊有人來了,在縣招待所等著,要見一見方雲漢。
方雲漢問是誰,工人模樣的青年說,到招待所就知道了。
杜若皺起眉頭。她在犯嘀咕,有什麽事來學校說不行嗎?為什麽一定要把雲漢叫去?她知道方雲漢
的脾氣,他雖然年紀已近三十,但他是個沒有心計的人,總是把別人估計得太好,此一去,說不定會輕易地答應人家什麽條件。如果那樣,就又不自覺地陷進派別鬥爭中去了。但若不叫雲漢去,又顯得不懂道理。於是他對雲漢說:“你去吧,凡事好好考慮考慮,不要盲目。”
於是雲漢隨那青年上了車。
吉普車將雲漢拉到縣招待所。
在一間普通的平房裏,一位三十來歲的教師模樣的人會見了他。
平房裏對放著兩張床,兩床之間,靠北窗是一張客房用的小方桌,桌上放有白瓷茶壺茶碗,桌底下是一把紅色的鐵皮暖壺。沒有茶葉。
那人坐在東邊那張床的床沿上,麵朝西;雲漢坐在西邊的那張上,麵朝東。青年司機沒有進來。
方雲漢認識那人。他叫何天民,原來是琅琊農校學生。他身材勻稱,麵部潔淨,眉目清秀,目光明亮,有點文質彬彬的樣子。方雲漢運動初期到琅琊串聯的時候見過他,以後又多次見過他,對他的印象不錯,覺得他很有水平。
“說起來咱們又有四五年沒見麵了。”他微笑著,用帶有女性特點的溫柔聲調說,叫人聽了,無論如何不會相信他曾經是琅琊地區紅衛兵造反派的二號人物。
“是的。我記得好像是1968年冬天,我們在濟南見過麵。那是一次辯論會。”方雲漢極力回憶著,“我發言完了,你在會上講了幾句話,肯定了我的發言。那次辯論的主要問題是:鳳山縣資本主義是怎樣複辟的。郝為國說是鳳山地富反壞右、牛鬼蛇神翻了天,鳳山中學教師中的反革命和右派都紛紛起來翻案。他說我是牛鬼蛇神的代理人。我發言的意思是,鳳山縣自從清理階級隊伍以來,好多知識分子受到迫害,像單碩、張可夫這樣的好教師都被左軍秘密簽字逮捕了,好多人又一次被打成反革命。辯論的焦點是怎樣算是複辟。”
“是的,我也想起來了。你的口才真好。”何天民一麵下腰拿起暖壺往茶杯倒水,一麵說,“曆來對待中化大大命有兩種看法,就是剛才你說的那種分歧。事物的發展已經證明我們的看法是正確的。後來的‘一打三反’、清查‘5。16’,都證明了大革就是這兩種路線的鬥爭。”接著,他簡要地敘述了大革的幾個階段。他說:“清理階級隊伍、‘一打三反’和清查‘5。16’,是運動初期五十天白色恐怖的繼續,不過最殘酷的還是‘一打三反’和清查‘5。16’,紅衛兵造反派被徹底打下去了。中央大革錯誤地估計了階級鬥爭的形勢,以為造反派好多都是有問題的。其實真有‘5。16’嗎?在全國範圍抓‘5。16’,這本身就是一個錯誤的決策。”他顯然不想提和康生的名字。
方雲漢經過三年半的牢獄之災,對待政治問題已經有些漠然,便不想再聽這類的話。何天民也看出他的態度,便直接說出這次會見雲漢的動機。他說。
“現在正是批林批孔時期,經過‘一打三反’和林彪事件,中央已經發現了問題,這就是運動中的積極分子——造反派已經被清洗掉了。按照主席的觀點,這次運動的重點是整黨內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於是發動學生起來造反。但是等到造反派真的起來造反了,奪了權,他們又不放心,因此利用部隊的力量把造反派打下去。這一次落實政策,中央可能想著把我們再扶一扶。這樣被打下去的人不甘心失敗,就又起來要求落實政策,要求進班子。”他端起白瓷茶杯喝口水潤潤嗓子,明亮的目光注視著方雲漢。
此時的方雲漢在想,何天民這一次來到底要幹什麽,是要鼓動我東山再起呢,還是另有所圖?為什麽不直接告訴我他們的意圖,而老是談一些形勢方麵的問題呢?方雲漢畢竟不是原來的方雲漢了,比那幾年多了一點考慮性。
何天民好像
看出了他的心思,便說:“我這一次來是想聽聽你的意見,看看你有什麽打算,因為你畢竟是鳳山縣學生的主要頭頭,你的思想和行動將會影響到形勢。”
方雲漢見何天民是個很穩重的人,便決定實事求是地談一談自己的想法。
誰知這時,杜若騎著自行車找來了。她推門進了房間。
“你?”方雲漢向著妻子側過頭,很慌張地說。
何天民站起來向杜若點點頭,微笑著。
杜若也微笑著向他點點頭。
“有什麽事嗎?”雲漢問道。
“家裏來人了,叫你馬上回去。”杜若鄭重地回答。
“等一會兒不好嗎?”雲漢央求道。
“來人有急事,你回去應付一下再回來。”
“你回去吧,處理好了再過來,不行晚上聊。”何天民勸雲漢說。
方雲漢告別了何天民,用自行車帶著杜若回家了。
其實並沒有誰來他們家,是杜若撒謊的。
“你怎麽騙我呢,杜若?”方雲漢說,他滿臉的不快。
“我不放心。”杜若回答。
“可是你也不能騙我呀。
“這算是騙你嗎?我叫你出來,就是想聽聽那人來找你幹什麽,咱好商量商量怎麽辦。”杜若解釋說。
“杜若也是好意。”杜媽勸雲漢道,“她是出事出怕了。這年頭,形勢不穩定,今天平安無事,說不定明天又亂起來。”
方雲漢理解妻子了,便安慰她道:“沒有什麽,隨便說了幾句話,那個人也沒有要我做什麽。”
“我不信,無事不登三寶殿,他來肯定有事。雲漢,你可不能瞞著我,有什麽事咱們商量一下再說。剛才媽媽說了,這年頭,形式不穩定,你覺得日子平安了,說不定又來一場災禍。”杜若一邊說,一邊注視著丈夫的麵部。
“他隻說了琅琊市和各縣的形勢。”雲漢道,“他說各地都亂起來了,好多在‘一打三反’中受打擊的人都起來了。”
“他的意思是不是叫你也東山再起?”杜若又問。
“我還沒有看出來。不過這個人是個好人,是我大革初期就認識的,琅琊農校的頭頭,很有水平,人也不壞。”
“‘一打三反’挨整的人有幾個壞人?上邊來一個政策,一大批人就成了壞人,成了反革命,成了‘5。16’。雲漢呀,你不能不接受教訓,不能什麽事情都信以為真。你要是稍微有一點頭腦,你就不要再起來鬧了。你一個人受罪不要緊,我們老婆孩子怎麽辦?那年你在裏麵是一個人受罪,不接觸外邊的人,你身邊也都是清一色的犯人,沒有誰看不起你,可是我們在外邊,政治上受到的歧視你是體會不到的。一個最底層的人都可以譏笑我幾句……”她的眼裏滾出淚珠。
聽了杜若的訴說,方雲漢也難過地低下頭。他看看睡在床上的安兒那白白胖胖的小臉兒,再看看剛醒來用不解的目光望著他們的平兒,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這種感覺,是幸福感夾雜著歉疚。是他的災難讓妻子及其一家受到了牽連,以至於遭受了那樣的浩劫。要不是他,人家也許什麽事也沒有呢?但願再也不會發生那樣的災難,讓他們一家過幾天安定的日子。於是他說:“杜若,你也不要難過了。你放心,我會考慮問題的。”
杜媽也勸女兒道:“別想那些事了,杜若。心情好好的,為什麽要弄得那麽難受?你看你們,眼前看著一男一女的兩個孩子,多麽好呀。”
杜若的眉毛舒展開來了,他讓剛剛睡醒的平兒領著爸爸到外麵玩一玩。
方雲漢親了一口正在熟睡的安兒,然後帶著女兒出了門。他們準備到路上的樹蔭裏轉一轉。
但剛出門,吳夢溪和劉晴光帶著幾個人迎麵走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