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三十章 杜若的擔憂

方雲漢從李馳華那裏打聽到,安排工作問題不大,藍玉坤態度很堅決,於是他寫信給了遠在江蘇老家的呂清潭,叫他回來找工作。但是他遲遲聽不到上麵的新消息。地裏的農活已經結束,很快就要接上“冬整”,他必須參加到大幹快上的冬季農田建設的洪流中去。然而,拮據的經濟狀況,站著不如人家高,躺著不如人家長的社會地位,讓那些勢利眼們瞧不起。昏暗狹窄的小屋子住了四口人,他看書的地方都沒有。晚上看吧,家裏又沒有錢買煤油。吃飯,是上一頓下一頓的地瓜和黑乎巴巴的瓜幹煎餅。

如果隻是生活困難一點,方雲漢和杜若都能忍受。但是,四叔在他麵前一次次地嘮叨,卻叫他受不住。

“雲漢,你可不能忘了本呀。你知道,要不是我,你這個家庭也許早就沒有了。是我和你四嬸子把杜若留下的;依著你爸爸媽媽,杜若早就走了。”四叔說。他一直認為雲漢的冤獄費還有很多。

方雲漢感到慚愧。自己確實對不起四叔,除了剛開始領到冤獄費的時候給四叔送去的十元錢和兩瓶鳳山白幹以外,就再也沒有別的表示。他現在計劃著,等安排了工作,有了錢,要好好報答一下四叔和四嬸。

還有他的母親周月英,她是個再平靜的水也能攪起千層浪的人。方雲漢常常聽到她那比桑罵槐的聲音。她表麵上跟丈夫吵架,實際是吵給雲漢和杜若聽的。無非還是那一套,什麽傷天理了,嫁給這麽戶人家,沒過上一天好日子,什麽養了個天打五雷轟的貨,雲雲,罵聲聒耳,叫人難以忍受。

在這樣的環境裏,杜若有時也變得焦躁不安,免不了發點脾氣,因為既然她不願意跟周月英爭吵,那麽她肚子裏的氣也隻能朝雲漢發泄了。但是當他看到雲漢那種無可奈何的可憐相之後,心也就軟下來了。

好在方雲漢是經過大災大難的人。想想自己死裏逃生,又聽人家說什麽“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心理上也就得到一點安慰。他在監獄裏學了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和列寧的《唯物論和辨證唯物論》,他懂得事物會變化的道理。他相信,他的命運會發生變化。

果然,這一天早飯後縣上來人了。那是教育局辦公室的辦事員。圓臉淺眉的小夥子問道:“這是方雲漢的家嗎?”

方雲漢答應著。那小夥子將一封信遞給雲漢道:“這是沈洪波局長(那時,雖然教育局隻是稱“教育組”,但出於習慣,人們還是把組長稱為局長)叫我給你捎來的。他怕丟了,專門派我給你送來。”

方雲漢讓那人進屋喝水。那人說不坐了,還要到落鳳村、龍爪村、文家溝去。方雲漢沒再挽留。那人便將自行車推出小胡同,上車走了。

方雲漢喜出望外,送走來人,顫抖著雙手撕開牛皮紙信封,從裏麵抽出雪白的信瓤。

杜若也湊了上來。

那公文是這樣寫的。

方雲漢、杜若二同誌。

經研究聘請你們為臨時代課教師。請於11月15日帶此通知到縣教育局報道。莫誤。

鳳山縣教育局(章)。

1973.11.8。

像久旱無雨的田地裏忽然降下甘霖,方雲漢家出現了喜慶氣氛。

“你高興不,杜若?”方雲漢有些失態地緊緊攥住妻子的手,激動萬分地說。

杜若“哎呀”了一聲,抽出她的手。“你高興瘋了?就像範進中舉似的,沒有出息!”她嗔怒地說。

“對不起,杜若。可你知道這幾個字意味著什麽,它意味著我們時來運轉呀。從此以後,我們可以有一份工作了,就算是代課教師,也說明我們的身份改變了。我們是光榮的人民教師呀!怪不得李白說‘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呢。我們的冤獄費是沒有了,可我們的工資來了。這正是戲劇性的變化呀!”

女兒平兒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跑過來問爸爸。雲漢將她抱了起來親了一口說:“往後呀,你想吃點什麽,想要什麽玩具,爸爸就有錢給你買了。爸爸要把欠你的給你補上。”

“我要一支鋼筆。”平兒說。

杜媽在一旁說:“平兒,你才多大就要鋼筆?還沒有上學呢。”

“沒上學爸爸也給你買一支,留著上學用。”雲漢對女兒承諾道。

平兒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了,他要跟胡同裏的小朋友報告這一好消息。

在一派喜慶的氣氛中,杜若的頭腦並沒有發熱。她知道,社會是不會輕易把好事送給她這樣的家庭的。自從文化大整頓以來,她幾乎一天也沒有得到安寧。雖然她的父親有曆史問題,但是她的家卻是忠厚之家,尚留著書香門第的遺風。他們隻希望安安穩穩地做一戶良民,不料一心過桃源生活的父親身死囹圄,拋屍荒山,而餘下的人也是死裏逃生。好不容易盼到丈夫出獄,她恨不得遠離社會人群,跟丈夫和孩子燕子靜靜地過天日子。早年她有上大學當科學家的理想,可是這樣的理想,在飽受磨難的歲月裏,漸漸地變成了模糊的淡紅色,像一個殘夢。現在,她有一個願望,再苦再累,隻要老婆孩子平平安安,不再過那種擔驚受怕的日子,她也就心滿意足了。

這些日子,丈夫一直為工作問題心神不安,這她理解,但她卻不希望丈夫過於心切。她明白,任何好事都可能引出壞事來。那年要是方雲漢一直燕子庸庸,不那麽叱吒風雲,人家也不會紅眼,不會把他逮起來,讓他受了三年半的牢獄之災。雖然今天當代課教師跟那年的拋頭露麵不一樣,但是畢竟是一件好事落在他倆的身上,而這樣必然讓那些想置他們於死地的人生氣。那麽,究竟下一步會引出什麽事情來,那就難以預測了。

但是她不願意在這樣的時候做一些不吉的預測,那樣會讓雲漢掃興的。她知道,自從她跟雲漢結婚以來,他很難有這樣高興的時候。她寧肯讓丈夫高興得時間長一點,在適當的時候再讓他冷靜下來。

一整天的時間,方雲漢都是樂嗬嗬的,又是吟誦李白的《將進酒》,又是唱《黃河頌》,一會兒出去,一會兒回來,嘴裏說個不停。

杜若心裏想,怪不得雲漢受那麽大的挫折,像這樣的性格怎麽能在政治漩渦裏混?心無城府,有什麽都表現在臉上,別人的一句好話他都當成真的。這種性格能成什麽大事?

晚飯後,杜若跟雲漢來到河邊。這時白楊的葉子已經落光。河裏的水聲沉寂下來。他們走在薄霧中,踏在枯草上。

“雲漢,就這點事兒,你看你好像上了天一樣,不就是讓你當一個代課教師嗎?我沒有你那麽高興。”杜若用責備的口吻說。

方雲漢奇怪地看了看杜若那張帶著憂色的臉,說:“你是怎麽啦?縣裏給我們安排工作,讓我們當老師,不是很好嗎?你怎麽說出這麽讓人掃興的話來呢?”

杜若抬頭往白茫茫的河麵上看了看,沉默了一會兒,用沉重的語調說:“雲漢,我總覺得這好像不是好事。文化大整頓還沒有宣布結束,還要批林批孔,聽說好多地方又要亂起來。我們如果再進到矛盾的風口浪尖上,還不知又要發生什麽事呢。”

“你怎麽這麽看呢?我們又不是從政,隻是當一個代課教師,安心教我們的課就是了,他們還會對我們怎麽樣?你也太多慮了。”方雲漢很坦然地說。

杜若沒有再說話。

他們並肩走著,不一會兒便來到杜若平常洗衣裳的地方,那裏有兩塊山石,像是被洪水從山上衝下來的:一塊是在岸上的,用來當坐具;另外還有一塊是浸在水裏的,杜若經常在那上麵捶衣裳。可是現在水裏的這一塊也離開流水兩米多遠了。現在他倆就站在這塊石頭旁邊。

沒有月亮,遠山連一點輪廓也看不見,對麵

的楊林隻影影綽綽顯出樹梢來。

“我怎麽覺得沒有什麽問題。你的意思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你考慮多了。文化大整頓初期,我當造反派的頭頭,成了縣裏最紅的人,人家紅眼,找機會把我打下去,那是正常的。可我們現在隻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代課教師,就是一個臨時工,他們要是紅眼,那就太沒有價值了。你說是吧,杜若?”方雲漢說,一麵靠近了了妻子,玩弄著她的長辮子。“你放心,我們隻要安心教學,不再過問政事,他們不會對咱們怎麽樣的。”

杜若輕輕地歎息了一聲,說:“你不要看得這麽簡單。我們不問政治,到時候政治會問我們的。現在你是這樣說,可到了那個環境,就身不由己了。要是教育局把咱們安排到鳳山中學,就會什麽人都來找你,包括你那派上的人。要是形勢再亂起來,像你這樣的脾氣,你能老老實實站在講台上教課嗎?”

方雲漢想了一會兒說:“我會的,杜若,你放心。我已經不是那幾年的方雲漢了,你沒看見我已經變得老練了嗎?”方雲漢用兩隻大手扳著杜若的膀子,讓她麵對自己,“你看,我是不是有些變化?”他叉開兩腿,兩手叉腰。

“我不看。”杜若假裝嗔怒,“那是你自己的感覺。我看你變化不大。現在你說得很好,恐怕到時候,你自己也管不了自己,更不可能聽進我的話去。”她將麵部轉向河麵。“就像這條河。你知道,現在這條河裏水很少,很平靜。可是,過了冬春,夏天來了,下起大雨來,山洪爆發,這河裏就會發大水。社會的平靜是暫時的,說不定什麽時候再來一場暴風雨,把你裹進去,連我也卷進去,那時候我們的災難又來了。我們現在已經有了孩子。你知道,你一個人出了事,就會牽連到全家呀。”她又轉過臉來望著他的丈夫。

黑暗中,杜若兩隻大眼睛在閃爍著淚光。剛剛過去的災難還曆曆在目,才過了幾個月的安定日子,難道又要……她不敢想下去了。

“杜若,你不要老是這麽想了。要是這麽想,我們隻能永遠住在小黑屋子裏,安於窮困,無所作為,像一隻繭一樣老死在這裏。我們是受了很大的委屈,可是我們畢竟還年輕,今後的路還長。我們總不能滿足現狀吧。我可以向你保證,今後我再也不介入政治,我要好好讀書,好好教學,把業務搞上去,當一名合格的人民教師。”

“這可是你說的話,那就看你的行動了。我可要隨時監督你,你是孩子的爸爸,你有撫養孩子的義務,不管做什麽事都要為家庭考慮。”杜若說,她放心些了。

“那當然。”方雲漢痛快地答應道,一麵挽起妻子的手往家走去。剛剛回到家,王博和李馳華姐弟倆就來了。王博和李曉軍也都接到了教育局的通知,讓11月15日去報道。他們興高采烈,好像一株株飽受幹旱的白楊得到了喜雨的滋潤一樣。李馳華驕傲地介紹了她跟藍玉坤談話的經過。王博和方雲漢表示感謝。李馳華說:“不需要你們感謝。你們還應該感謝黨的政策。要不是中央叫落實政策,你們再努力也辦不成。下一步紮紮實實地幹,爭取當一名合格的人民教師就是了。方雲漢,你的性格很怪,你可要注意,千萬不要再出什麽事。”

她說話還是沒有脫離原來的風格,這讓雲漢感到不舒服。但是畢竟人家是幫了大忙,所以也就沒過於在意。

他們幾個人走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第二天文海波和鄭子蘭也來通報了他倆接到教育局通知的好消息。到第五天上,呂清潭來了。他說他爸爸也接到了給他安排工作的通知。

雖然時令已進入初冬,但是朋友們的心卻飛進了明媚的春天。飽受苦難的人,隻要有一點順利就會產生極大的幸福感,盡管他們也隻是當了一名代課教師。他們盼著11月15日這個日子快快到來,那一天他們將開始新的生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