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二十七章 姐弟倆

安葬了母親,李馳華並沒有立刻回原單位。她的單位是一個小型的化工廠,廠長是一個和善的老人。她向領導請假說的是母親病重。老人對他說:“那你就不要急著回來了,在家好好孝順孝順你的媽媽,病好得差不多了再來。你的工資我不會給你扣的。”這樣,李馳華可以在家多待幾天,幫著弟弟安排一下今後的生活。

李馳華1967年來鳳山串聯並且在這裏住了幾個月。這段時間,她有時跟弟弟回家一趟,也到母親家裏吃頓飯。那時她也從母親的臉上看出了她內心的痛苦。她用父親給她的生活費給母親買了一些藥品和好吃的東西,算是盡了盡孝心。但是自從她回校後,很少再回來。一方麵可能是因為母親的改嫁給她造成過大的心靈創傷,使她很不願意來這個傷心的地方;另一方麵的原因是,她回校後一直不順利。我們知道,李馳華不是那種沒有思想的人。正因為如此,文化大整頓出現的一些現象才經常引起她痛苦的思索。運動剛開始的時候,李馳華曾經是工作組的紅人。工作組大整教師隊伍中的牛鬼蛇神和學生中的右派的時候,她也是積極幫忙的。當下令撤銷工作組以後,她也感覺到把那麽多知識分子和學生打成黑幫、右派和反革命是有些過火。但是她總認為這都是在黨的領導下搞的,即使有錯,黨也會改正的。當學校裏成立了第一批紅衛兵的時候,她便參加了,並成了骨幹。這些官辦紅衛兵,其成分都是革命幹部子女和根子正、牌子硬的“紅五類”他們繼續把矛頭對準老師和“黑五類”學生,在破“四舊”立“四新”方麵也是急先鋒。但是當另一派紅衛兵——造反派紅衛兵出現以後,她的思想又有所變化。這一派紅衛兵是毛主席和他的親密戰友林彪、周總理持的,雖然裏麵的成分比較複雜,好多人的出身和社會關係有問題,還有一些就是被工作組打成反革命剛剛平了反的人,但是既然上麵說這類紅衛兵路線是對的,那就不能過於強調他們自身的問題。經過痛苦的思想鬥爭,李馳華終於冒著同伴送來的“叛徒”稱號,退出官辦紅衛兵,參加了造反派紅衛兵組織,並且當了頭頭。當革命大串聯的潮流興起的時候,她就跟幾個同學來到自己的家鄉,為的是不辜負周恩來總理的希望:北京的紅衛兵要把革命的火種帶到南方去。雖然鳳山不是南方,但是也在北京以南。她生怕落後於時代,滿腔熱情,按照毛主席的部署參加各種活動,表示絕不辜負老一代無產階級革命家的期望,把無產階級文化大整頓進行到底。她常常自豪地感覺到,她遇到了一個偉大的革命時代。從小到大,在黨的教育下,在思想的哺育下形成的革命意識,像烈火一樣在她的胸中燃燒著。在那高亢的革命歌聲中,在紅海洋裏,她像一隻鯤魚一樣遨遊著。她決心在文化大整頓中經風雨,見世麵,把自己鍛煉成為一個合格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帝國主義的預言家把和平演變的希望寄托在中國的第三代和第四代身上,就讓他們的夢想化為泡影吧。經過這一場文化大整頓,無產階級鐵打的江山是永遠不會變色的。

但是文化大整頓的發展越來越叫她糊塗了。1968年的清理階級隊伍她尚可理解,因為那是清理革命隊伍裏麵的壞人。但是到了1971年底,緊接著“一打三反”運動,中央又來了一個清查“5。16”運動。這樣,無數的造反派學生就被不明不白地打成了“5。16”分子。李馳華也未能幸免。那時她已經參加了工作,被分配到烏市一家化工廠,當了政工科的幹事。正當她積極宣傳文化大整頓的偉大意義的時候,有一天北京她的母校來了幾個人,使出各種手段,逼著她承認自己是“5。16”分子。她當然不承認。她說她是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號召起來鬧革命的,她的父親是老革命幹部,她沒有因為自己的紅牌子而參加“聯動”組織,而是從革命利益出發,為了防修反修,毅然地參加了革命造反派組織。不料來的人裏麵一位穿軍裝的年輕人冷笑道:“造反?你以為你的造反是革命行動嗎?你的思想太陳舊了。造反派其實就是反革命的代稱。現在全國各地的造反派都垮台了,頭頭們逮捕的逮捕,勞改的勞改,槍斃的槍斃,你還蒙在鼓裏呢。”李馳華怎麽也不理解:難道毛主席叫幹的事也

不對嗎?當全國都向走資派進攻的時候,好多革命幹部子女成了保爹派,生怕自己的父母真的成了新的專政對象,可是對黨無限忠誠的李馳華則很坦然,她相信她的父親沒有什麽問題,挨幾次鬥也是受教育。像她這樣一位無產階級接班人的苗子,為什麽今天竟然成了“5。16”反革命分子呢?她陷入一片迷茫之中,她不知道怎麽為自己辯護。

她被烏市的清查“5。16”辦公室隔離審查了。將近三個月的時間,她被隔離在廠子裏的一間破舊的閑屋裏,有幾個階級覺悟很高的女工人看著她。白天接受審訊,或者寫材料交待問題,晚上她就孤獨地睡在鋪板上。那些日子,她一舉一動都被人監視著,吃飯上廁所也有人跟著。然而她實在也想不起自己是怎樣參加了“5。16”的。叫她寫檢查,她不得不應付,但是都不符合邏輯。最後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在她被隔離審查的那段時間裏,她的父親李之嶽卻站起來了。李之嶽得知此消息,差點跟她的女兒劃清了界限。李之嶽是堅定的革命老幹部,他知道“5。16”是一個危險的組織,女兒既然走上了這個路子,他也不能徇私情,應當堅決地跟她劃清界限。但當得知沒有確鑿的證據說明李馳華是“5。16”時,李之嶽夫妻倆便立刻轉變了態度。他發了一封電報給女兒,叫她回家一趟。後母的熱情叫她難以忍受。聰明的李馳華明白她自己的地位,她是大學生,已經吃上了國家的工資,每月五十多元啊。李馳華的相貌不是很出奇,但是她知道她自身的價值不在這裏,而在於她的社會地位。因為這一點,在北京部隊當兵的張德曾經熱烈地追求過她,但是張德的為人叫她討厭,所以她拒絕了他。但是這一次她聽從了父母的意見,跟父親的一個老同事的孩子定了婚。李馳華常常以革命為重,她覺得,這人既然出身於革命家庭,思想也不會落後的。

當時有一句時髦的話,叫做“存在決定意識”李馳華雖然挨了整,但是她的工作和工資並沒有被整掉。在一種衣食無憂的情況下,她不可能理解弟弟的艱難;加上工作的繁忙,所以很少跟李曉軍聯係。這一次由於母親的病危和死亡,姐弟倆才能有機會在一起交流一番。

母親的喪事處理完畢之後,李馳華姐弟倆都非常疲勞,所以一夜睡得很熟。直到第二天太陽照進窗內,他們才醒過來。

李馳華好像卸掉了一個沉重的包袱,覺得輕鬆了許多。但是弟弟的出路問題,又像一塊石頭一樣壓在她的心頭上。

也許為了進一步消除母親的病亡給她帶來的悲痛,早飯後,李馳華攜弟弟一起去了鳳河。

鳳河還是那個鳳河,沙丘還是那個沙丘。明麗金黃的陽光斜射在一株株白楊的軀幹上,在沙丘上投上一道道修長的影子。一叢叢的酸棗樹上結滿了通紅的酸棗兒。

這情景,足以讓姐弟倆暫時忘掉母親的死給他們帶來的巨大悲傷。這並非說明姐弟倆的不孝,隻因為人的感情是易變的。物極必反,處在巨大的痛苦和悲傷中的人,也許會因為環境的變化而很快輕鬆起來。

李馳華顯然在回憶她學生時代和弟弟在風河岸上談話的情景。看著靜靜西流的鳳河水,李馳華不無感慨地說:“時光過得這麽快呀。那年夏天,河裏漲水,我們還看到河麵上飛著幾隻燕子呢。”她若有所思。

“是呀。姐姐,你忘了,當時你還把那些燕子當成海燕呢。你聯係到高爾基寫的《海燕》,說海燕象征著無產階級革命戰士,你要做一個無產階級革命戰士呢。”李曉軍上下打量了一下姐姐,笑著說,悲傷和疲勞印在她臉上的痕跡,也不太明顯了。

“是呀。那時我們都很天真,以為當一個無產階級革命戰士是很簡單的事,對這樣的革命先烈十分崇拜,抱著隨時為革命作出犧牲的態度。沒想到,文化大整頓是這麽複雜,做一個革命派這麽難。”李馳華的臉上由興奮變得有些灰暗了。

這時,一陣涼風吹過,颯颯地,撕下白楊樹上幾片殘葉,樹葉在河麵上空飄轉著,然後落到水麵上,或者被漩渦卷走,或者沉到水底。

李曉軍問到李馳華這幾年的道路是怎麽走過來的,李馳華說了自己的經曆,對自

己沒有好好地關心弟弟感到慚愧。可是她也說明了原因:“曉軍,我知道你這幾年的路子很曲折。你為了生計,天涯漂泊,很不容易。可是,你知道,一個人最痛苦的不在於物質生活,精神的痛苦還要厲害一百倍。有好多矛盾困惑著我,折磨著我。毛主席發動的這場文化大整頓,是一場防修反修的運動,是為了保證我們鐵打的江山永不變色,因此我們毫不猶豫地參加了。開始,看中央的部署,好像叫我們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就是把矛頭對準那些民主革命中已經被打倒的敵人,也就是已經失去江山的那些人。可是後來又說鬥爭的矛頭應當對準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我們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倒過頭來又去鬥幹部。這都是中央叫幹的,可是為什麽後來又抓我們的5。16呢?”

李曉軍側頭瞅了一下姐姐,說:“我也是很疑惑。我們每一步都是按照中央的號召辦的,可是失敗的卻是我們。姐姐,我知道你的路子很曲折,可是,你知道我比你還要艱難呀。你大學畢業了,畢竟還有工作,人家還發工資給你,可是我連起碼的生活條件都沒有,經常挨餓呀。”他的眼睛濕潤了。

李馳華的眼圈也發紅了。

李曉軍接著說:“我不明白,像我們姊妹倆,爸爸是革命幹部,你是革命幹部子女,是紅五類,我呢,卻成了富農羔子,叫人家整過來整過去。咱那革命的爸爸,一切都按照革命的原則辦事,對自己的親兒子也是那麽無情。我從東北回來,想去他那裏要點回家的路費,不料他卻像訓反革命一樣訓了我一通。”

“我知道了。作為當爸爸的,他批評自己的兒子是有點過火,可他心裏還是愛著咱們的,你不該把他私下給你的路費錢又摔給他呀。你知道,因為這件事,咱那後媽跟咱爸爸鬧得不可開交。”李馳華批評弟弟道。

“姐姐,就是你,在那種情況下,也會那麽辦的。他是對待自己親生兒子的口氣嗎?聽起來好像對四類分子訓話。我們在報紙上看到好多批判資產階級人性論的文章,我到現在也弄不明白什麽叫資產階級人性論。難道像咱爸爸那樣,一點人情味都沒有,就是無產階級的人性了?我為什麽遭受了那麽大的挫折?還不是他講究原則,向學校領導出賣了我?”李曉軍氣憤地說。

“你說的就是他那封說明自己的出身的信嗎?弟弟,你不能埋怨他,他受黨的教育多年,對黨十分忠誠,如實交代自己的出身不是錯誤呀。咱們應當理解他呀。”李馳華勸弟弟道。

“你們都堅持原則,可是我卻苦了呀。自從方雲漢這一派失利以後,我回了家,想安安穩穩地在農村幹一輩子,可是村裏反對方雲漢的幾個當權的把我當成四類分子監督了。我沒有辦法才逃出來跑到東北去的。”李曉軍委屈地掉下幾滴眼淚,淚水被西風吹落在腳下的枯草中。

李馳華也流出淚來,但是她立刻把淚水抹掉了。她恢複了原來的女革命家的姿態,往河對岸的遠山遊目騁懷了一會兒,然後像一個老革命教育後代一樣說:“弟弟,胸懷放得大一點吧。我們還是要相信主席,相信政府,越在這個時候,越不能產生懷疑。你知道,辯證法告訴我們,世界上的事物是複雜的,往往各方麵都有聯係,不能孤立地看一件事。咱爸爸有他的角度,你有你的角度。對他也要原諒一點。”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人說話不能不考慮自己的利益呀。他批評我參加了方雲漢的組織,叫我跟他劃清界限,可是我能那麽做嗎?我們從小是要好的朋友。再說,他造反也是毛主席號召的,是革命行為。”

“可是你知道,造反派鬥爭的對象就是老幹部呀。那些老幹部挨了鬥,能不有意見嗎?”

“這我明白。可是我還得考慮跟方雲漢一起找縣裏去給我們落實政策,安排工作。這是我的現實問題,別的什麽大道理都解決不了我的工作和吃飯問題。”李曉軍說。接著他向姐姐說明於臘梅母親的態度:隻要他安排了工作,就讓她女兒跟他訂婚。

李馳華沉默不語了。

後來姐弟倆又交換了對方雲漢的看法,於是往家走去。

當他們剛剛離開鳳河的時候,村子方向有一個人影向他們移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