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二十五章 硝煙彌漫的會議室裏

第二天晚上繼續開會。

會議開始時,藍玉坤開門見山地說:“今天晚上開會,是想解決方雲漢等幾個學生的工作安排問題。”接著他先聲奪人地說。

“我們共產黨人從來不隱瞞自己的觀點。我把我的看法說出來大家討論。方雲漢是個有才華的青年。他在運動初期響應中央的號召,積極地參加文化大整頓,參加了我縣的造反奪權活動。這些活動都是中央叫那麽辦的。但在‘一打三反’中,由於派性的作用,他被逮捕了。前些日子,我們已經通過公檢法給他平反了。平反之後,他一直蹲在家裏,生活沒有著落。她的妻子杜若,因為受到鬱寧案件的牽連,被軟禁了那麽長的時間。還有方雲漢的朋友李曉軍,因為造過反,又是富農出身,多少年逃亡在外,回來後吃飯都是問題。”他點上一支香煙,狠狠地抽了兩口,接著介紹了另外幾個人的情況。最後他提出:“這些人原來都是些高材生,因為文化大整頓,沒能考大學;因為派性和其他原因,又失去了招工和推薦上大學的機會,現在都待在家裏,有才得不到發揮。我認為,應當根據黨的給出路的政策,給他們安排一點工作,還他們年華,化消極力量為積極力量,叫他們安下心來投入到四化建設中去。”說到這裏,藍玉坤拿目光在與會人員之間緩緩地左右掃描著,看大家有什麽反應。

沉默了片刻,鄒文開始發言了。他說:“我覺得藍書記說得對。我們落實政策的目的就是盡量化消極因素為積極因素,團結大多數。這也是黨的一貫做法。既然整錯了,就應該給人家落實政策。我讚成給這些人安排工作。”

吉月武向坐在自己身旁的李俊臣斜視了一下。

李俊臣心領神會地聳聳肩,用紮實有力的語言說:“我不同意給這些人安排工作。”

這似乎在藍玉坤的預料之內。他用平靜的目光望著李俊臣說:“那你說說你的理由吧。”

李俊臣向吉月武轉了轉頭,又正了過來,模仿著大人物的語調哼哼哈哈地說:“理由是明擺著的。第一,這些人雖說已經平反,但是不能就說他們一點問題也沒有了。方雲漢夥同中學的那些有問題的人造反,這不能說就不是問題。造反也有兩種,一種是無產階級造資產階級的反,貧下中農造地富反壞右牛鬼蛇神的反;一種是資產階級造無產階級的反,遭共產黨的反。方雲漢屬於什麽情況,廣大群眾看得很清楚。他的社會基礎和基本力量是那些有問題的教師,和一些社會上的地富反壞右。第二,”他得意地掃視一下與會者,“藍書記說這些人有才華。才華是有階級性的。我想這一點大家是明白的。”他故意地閉了口。

藍玉坤讓李俊臣繼續說下去。

李俊臣又說:“像方雲漢的對象杜若,她的父親死在我們的監獄裏,他曆史上曾經是國名黨的軍官,雖說是起義過來了,可總不能說跟八路軍一樣吧?杜若也沒有理由像革命幹部子女一樣要求安排工作。那個叫李曉軍的,出身富農,運動初期就跟方雲漢一起造反,你能說他跟貧下中農一個心眼兒嗎?他造反的原因難道是為了防修反修嗎?我們工作組的人都知道,這個人的作風還有問題呢。像這樣的人,要是不講原則,一股腦兒安排了,會在社會上產生什麽影響?人家不說我們的政權性質變了?”

會場上有人發出輕微的笑聲。

“那你說另外幾個呢?像中學老教師呂斯坦的兒子呂清潭,受鬱寧案件牽連的文海波和鄭子蘭,還有我們剛剛研究過的王博。你說這些人應該不應該安排,老

李?”藍玉坤問道。

李俊臣又振振有詞地說:“呂斯坦是個很出名的人物,曆史上有嚴重問題,出身於反動地主家庭。我們的政策是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重在表現。這三句話的第一句就是有成分論。他的兒子呂清潭當過方雲漢的秘書,是有反動傾向的小報《鳳山紅衛兵》的主編。這個小報影響很大,起了很壞的煽動作用。我們縣裏的派性鬥爭那麽厲害,主要是因為這份小報。這個人要是安排了,就會引起混亂。藍書記,你不是說要穩定形勢嗎?要是為了這幾個人亂起來,那可不合算。”

藍書記是個自信心很強的人,但對李俊臣這些貌似有理的發言,還真感到有點棘手。他抽了一口煙問道:“那麽文海波和鄭子蘭呢?”

李俊臣聳聳肩膀,直直身子,斷然否定說:“這兩個人沒有安排的理由。他們說他們挨過整,可是什麽處理決定也沒有。就是這樣,我們還是派人去道歉了。現在再給他們安排工作,理由不充分。”

鄒文插話道:“他倆是因為受方雲漢和杜若的牽連,才沒能招工和推薦上大學的。”

“這個不好說。就算不受牽連,他倆就一定能夠招工和推薦上大學嗎?現在好多高中畢業的學生都在家裏務農,也不是因為受了誰的牽連。”說完,李俊臣得意地微笑了。

“那麽王博呢?”藍玉坤又問。

“王博這個人也隻能按照複原退伍軍人的安排規定來解決。現在沒有政策,不好辦。”李俊臣說,聽他的語氣儼然是會議的主持者。

藍玉坤苦笑了一下:“那這樣說,這些人一個也不能安排了?”

“我隻是把我的看法提出來。你是縣委書記,還得你說了算,隻要你不管後果就行。”李俊臣說。

藍玉坤的目光從李俊臣的臉上轉到李高山的臉上。李高山用流利的口齒說:“我們落實政策,不能帶著偏見。你說方雲漢是造無產階級的反,這是前幾年打派仗的時候用來攻擊對方的一種說法。《十六條》裏麵寫的很清楚:這次運動的重點是整黨內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一打三反’中,有人借機把這些造反的人打下去,這是違背毛主席的初衷的。現在中央發現了這個問題,給這些人落實政策是對的。毛主席早就說過,兩派都是革命的,為什麽一派就可以招工提幹、上大學,另一派就得蹲監獄,出來也不能安排工作?我們都是共產黨員,必須站在黨性的立場上說話,帶著成見是不會正確地對待這個問題的。”他的冷峻的目光投射到李俊臣的臉上,“要是不站在黨性的立場上,而是站在派性的角度上看問題,那就什麽問題也不能解決了。我是運動初期進駐鳳山中學工作組的組長,我也挨過方雲漢的批鬥,可我並沒有耿耿於懷。我覺得那沒有必要。方雲漢跟我素不相識,他是響應中央的號召起來造反的。‘一打三反’中,他被加上反革命暴動的罪名送進監獄,這已經是我們當權者的的錯誤了。現在落實政策,我們仍然堅持錯誤,拒絕徹底解決問題,這是錯上加錯。”

李高山的發言,使吉月武的臉色變得很難看。現在他不能不說話了。

“剛才大家的發言我都聽見了。”他正正黑邊眼鏡,拿出一副很威嚴的派頭說,“我作為一位老幹部,受黨的教育多年,深知階級鬥爭是我們黨的根本宗旨。過去我們打蔣介石,是階級鬥爭,是跟官僚資產階級作鬥爭;土改,是對地主階級的鬥爭。解放以後,我們黨成功地進行了肅反、三反五反、反右、反右傾、社教,這些都是階級鬥爭。沒有這

樣的鬥爭,我們的無產階級專政就不會鞏固,我們無產階級的鐵打的江山就會喪失掉。文化大整頓就是一場空前的規模浩大的階級鬥爭。這一場鬥爭對於防修反修是十分必要的,及時的。毛主席說,文化大整頓就是對國民黨鬥爭的繼續,被推翻的地主資產階級,連同他們的知識分子,人還在,心不死,時刻不忘複辟資本主義,奪回他們失去的天堂。”他停了停,用雪白的手帕揩了揩紫黑色的嘴唇,接著說:“這是問題的要害。我們做任何事情都必須首先考慮階級鬥爭問題。剛才俊臣主任說得很清楚了。不錯,這些要求安排工作的人,大都是在‘一打三反’運動中受到衝擊的。為什麽受到衝擊?難道他們一點問題沒有嗎?像方雲漢,本來出身貧下中農,可是他偏偏要找一個國民黨的女兒,這是為什麽?難道僅僅是戀愛問題嗎?很顯然,是個立場問題。剛才你們說的那個叫呂清潭的,他的父親曆史上有嚴重問題,他也起來造反,而且利用小報散布反動思潮,這難道沒有問題嗎?李曉軍的情況我也知道,他出身富農,雖說他的父親是革命幹部,可是他自幼在老家,並沒有受到他父親的影響,你不能說他的思想就很健康。至於別的人,我就不說了。我覺得,像他們這類人,無產階級不把他們當敵人對待就不錯了,現在給他們落實了政策,他們還不滿足,還要求安排什麽工作,這就過分了。我們不能說‘一打三反’打的百分之百都對,但是看問題要看主流,不能說落實政策就一風吹,就把一打三反運動全部否定了。藍書記,我說的對嗎?”說完,吉月武的目光直盯著藍玉坤那張有點浮腫的臉。

藍玉坤笑了笑,說:“吉書記,你的階級鬥爭觀念很強呀。”

吉月武生硬地哈哈幾聲。他很得意地點上一支紅金牌香煙,貪婪地抽了一口,煙霧便彌漫起來。

李俊臣用兩手托著胖下巴,低眼看著大辦公桌上的一道小裂縫,極力掩蓋著自己的得意之色。

大家又一次沉默起來。好多人都在抽煙,會議室裏就像硝煙彌漫的戰場。

過了一會兒,李高山冷笑一聲說:“吉書記的話有點陳舊了吧?關於階級鬥爭,早有論述,在新的形勢下,階級鬥爭的對象主要是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不是已經打倒的地富反壞右,更不是參加文化大整頓的幾個學生。”

這時候,會場上突然冒出一句話來:“吉月武書記說的大道理我怎麽聽不懂呀。這不是林彪掌權的時候了,我們還是聽藍書記的吧。”

大家都向著話音發出的地方望去。那是一位瘦臉膛、尖下巴的中年人,是先進單位的三不脫離的幹部。從他說話的聲音和表情上都可以看出農民的粗獷。

吉月武那張可怕的臉簡直變形了。他憤怒地望著那位叫甄子厚的農民代表,瞪大眼睛吼道:“我看你就是劉少奇的黑爪子,是林彪的孝子賢孫,是地富反壞右代言人!”

甄子厚也不甘示弱,提高了聲音說:“我還是說,這不是林彪當權的時候了……”

會場上的氣氛緊張起來。藍玉坤揮一揮手說:“會議就開到這裏吧。本來今天研究的不是很大的問題,結果鬧大了。毛主席說,要團結,不要分裂嘛,何必為了一個問題吵起來?”

李高山狠狠地皺一皺眉頭說:“我看叫有關部門解決吧。現在教育上缺人,不行就叫他們找教育局反應一下。我們不要在這些具體問題上糾纏了。”

藍玉坤順水推舟道:“就這樣吧——散會。”

大家議論著出了會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