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章 頃刻囊空

方雲漢補發冤獄費的消息,就像生了腿一樣,立刻在鳳山縣城傳開了。有人說,這一回方雲漢可發財了,蹲三年監獄,比幹三年活合算。有人說,這錢掙得不容易,是賣命的錢呀。有一些人說,藍玉坤打著落實政策的旗號放虎歸山,還拿著國家的錢送人情,這隻老虎早晚還要被逮回去的。當然也有這樣說的:既然冤了人家,就應當合理賠償。

這消息從縣城傳到農村,從附近村子傳到邊緣地帶,冤獄費的數目也在不斷地被誇大,有的甚至說方雲漢領到了5000元。

從此方雲漢身上好像充了磁一樣,吸引了好多人。這些日子,他簡直門庭若市了。

這天早晨,方雲漢和杜若剛剛起床,便聽到有人敲門。“雲漢在家嗎?”那人問道,是一種低沉無力的聲音,就像久病不愈的人發出的。

方雲漢開門。進來的是一位六十多歲的瞎子。他衣衫藍褸,一件白褂子髒兮兮的,敞著懷,肋骨一根根數得出來。胸部一起一伏,好像呼吸很困難的樣子。他兩腮凹陷,整個頭顱就是一個骷髏,沒有多少肉,幾根青筋就像蚯蚓一樣在額上麵爬著。最突出的當是那一雙老是眯著的眼睛,顯然它們已經幹涸了,隻有偶爾眯瞪一下,才叫人知道那還是活人的眼睛。一隻腿用破布纏著,很難看。腳上穿一雙破草鞋,兩隻腳呈八字型,右手拄著根木棍站在那裏。

方雲漢和杜若都知道,這是本村老光棍子方本瑞。杜若嫁到玉山村後,時常見他沿街乞討(他是五包戶,但因為他的飯量特別大,大隊裏給他的那點糧食不夠吃,靠給人推磨掙點吃的來補充。現在老了,不能推磨了,隻能靠乞討來補充了)。杜若沒有什麽生活資料,但有時也從牙縫裏擠出一點送給他。

“大爺,你過來吧。”杜若說,一麵過去攙扶他,方雲漢也過去拉住他的另一隻手。

“我不過去了。就在門口說幾句話吧。”方本瑞用沙啞的嗓音說。

“也好。”方雲漢說,一麵進屋取過一個矮板凳,扶方本瑞坐下。

“賴生——不,雲漢——你還記得嗎?那年——鳳河發大水的那年,我祖傳的屋子塌了,我壓在底下,虧你把我救出來呢。”方本瑞說。從神情上看,他顯然已經進入了當時的情景,“我那時眼看就要死了,張德那孩子不救俺,你救了俺。你那年才十歲多點吧。你的心眼兒真好。”他迷瞪一下眼鏡。

方雲漢被誇得不好意思,說:“大爺,已經過去多年的事了,還說什麽?”

“還有你媳婦杜若,村裏人都說她是個好孩子,心眼兒好。你進了監獄——可也是,為什麽好人要進監獄呢?她在家裏等了這麽多年呀。你爹娘也太……”

方雲漢打斷瞎子的話說:“大爺,你有什麽困難嗎?”一麵用眼色向杜若暗示一下。

一個弱者,為了生存,可以不顧麵子,這是弱者中的強者。方本瑞不是這種人,所以他不會直接說出他此來的本意的。其實他最近的境況很不好,不知得的是一種什麽怪病,一隻腿老是往外流濃。他逢人就說,他快死了,想找個指路的。可是青年人沒有肯答應的,後來還是老支書石青答應了。

“我……我沒有什麽困難呀,就是……”瞎子顫動著嘴唇說,“前些日子,我聽說你出獄了,真高興呀。這一回我又聽說侄兒領到冤獄費了,就更高興了。你想,3500多塊呀,從前你是在地獄裏,如今在人間,還得到那麽多錢,

真是時來運轉呀。你說是吧,侄兒,侄媳婦?”

“3500塊?這是誰說的?”雲漢奇怪地望著方本瑞那幹裂的嘴唇問道。

“是雲海家說的,叫什麽仙枝的,他在大街上說給人家聽,叫我聽到了——她好像也是好意,說咱有錢不好嗎?有錢比窮好。”瞎子又說。

“沒有的事,大爺,你不要聽她胡說。”杜若解釋說,“補了1000塊。”

“也不少呀。”瞎子又說。那一雙盲了幾十年的眼睛眯瞪了幾下,好像看到了那1000塊錢似的。

方雲漢和杜若都明白方本瑞的意思。他們用目光相互交流一番。杜若找出五塊錢遞給方本瑞,說:“大爺,給你五塊錢,你當零錢花吧。”

方本瑞千恩萬謝,然後用棍子戳戳搭搭走了。

讀者也許還記得,作者在《風雨流年》裏曾經寫到,古槐村有個侏儒,外號叫趙大郎,他曾經被新惡少張德侮辱過,用腳踢過,方雲漢為此跟張德幹起來,用腳踢了他。在那件事上方雲漢差點惹了大禍。但是後來張的氣焰比原來小了,不敢再輕易欺侮弱者。

趙大郎到底怎樣了呢?多少年了,雖然古槐村跟玉山村僅隔一條小胡同,但是除了上中學那幾年,因為要回家拿煎餅經過古槐村,有時在街頭上碰見他,方雲漢後來竟然再也沒有見過他的麵。

可最近他又見到了趙大郎。他已經老了,支撐在一段木樁似的身體上的碩大的頭顱,顯得很不規則,臉好像比原來長得多了。頭發胡子全白了。高高的額頭上,粗野的橫著一道道可怕的皺紋,在兩道幾乎褪盡的眉毛以下,是一雙深沉而悲哀的眼睛。這是長期經受欺侮的結果。而這雙眼睛好像不敢看人似的,眼皮老是往下垂著。

他用短小的胳膊挎著一個破提籃,提籃裏有幾塊瓜幹煎餅。

他沒有瞎子那麽大方,瞎子說話時是仰著頭的。

像從墳墓裏傳出來似的,他發出一種頻率很低的聲音,不習慣的人聽起來肯定很害怕。“雲漢,你出來了?”他仰起頭無話找話地冒出一句。

雲漢望著這位像神話中的怪物似的老者,聯想到那年他受到張德欺侮的一幕,不禁生出些悲憫之情。心想,這麽多年來,這位人間弱者該受到多少人的淩辱呀?

趙大郎又說:“雲漢,多少年沒有見到你了。我常常想,世界上沒有一個好人,他們都會侮辱人。老天叫我生成這麽個怪樣子,可是人們不原諒我,老是拿我不當人,隨便地恥笑我,還用小石子兒打我。多少次,我都做好了死的準備,可是我終於沒有那麽大勇氣。你知道人死是很不容易的。每當我想尋死的時候,我就想起了你,覺得世界上還有好人哪。昨天下午,我聽你們大隊的方本瑞——就是那個瞎子——說,你最近……”

趙大郎說完之後,就再也沒有說話,隻是低著頭——就像做了不體麵的事生怕別人譏笑似的。

杜若和方雲漢又相互遞了個眼色。杜若拿出五塊錢遞給侏儒,一麵歎了口氣。

趙大郎千恩萬謝,將五塊錢揣到懷裏,扭過身子去,像一個移動的木樁一樣走了。

此後的幾天,方雲漢家來人一直絡繹不絕。杜若在老百姓中的名聲極好,好多人為她對丈夫的忠貞不移而歎服,都知道她是個心眼兒不錯的女子。加上瞎子方本瑞和侏儒趙大郎的宣傳,杜若的名聲就更好了。方雲漢也是如此。這樣就難免使一些人“慕名而

來”這些人多數家裏遭了天災人禍,說是來借錢。對他們,方雲漢都是未加思索,一概不讓空手回去。有一些幹脆就是救濟,明確說明不讓他們還了。

方雲漢受李白的影響很厲害,一直吟誦他的名句——-“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杜若自幼受著家庭的教育,對不幸的人一直很同情。在這一點上,他倆也是相當投機的。因此兩人的手都很鬆。這樣,不幾天就送掉了幾十塊錢,因而所剩無幾了。

一天,四叔過來把他倆叫過去吃餃子。方雲漢到小賣部買了一斤散裝的鳳山白幹,二人就著餃子喝起酒來。

兩杯白酒下肚,方本祿臉紅了。方雲漢知道他的酒量很大,不至於這麽快就紅臉,猜想他一定有不痛快的事。

果然,四叔開始說話了:“雲漢,咱爺倆好久沒有在一起坐了,今天叫你們來,一是吃餃子,一是想跟你們說幾句心裏話。”

方雲漢和杜若答應著,便聽他說話。

方本祿說:“雲漢,你賣命的冤獄費快沒有了吧?你成了鳳山村的活菩薩了,多少人來吃你的救濟呀。我幫了你們那麽大忙,還沒好意思要你一分錢呢。”他又喝上一杯酒,臉色更加紅了,像豬血一樣。他的眼睛也紅了。

方雲漢慚愧地說:“四叔說的也是,我本來打算……”

杜若用顏色打斷雲漢的話。“這幾年四叔幫了咱那麽大忙,我們不會忘記的。”她說。

“你四叔覺得,那些人也太不應該了。他們不想想,你們這幾個錢是用命換的呀,怎麽好張口要、張口借呢?你們到現在還是住在這樣一間又黑又小的屋子裏,也應該考慮蓋兩間象樣的房子了吧?”四嬸站在一旁說。

杜若明白,四嬸沒有別的意思,是真正為了他們好。但是,四叔老是強調他救了她,這樣的話,她聽了很不好受。但是她也覺得,對待四叔應該有所報答了。

吃完飯回到家裏,杜若便和雲漢商量一下,拿出十元錢送給四叔,然後讓雲漢送了去。但四叔並沒有看出多高興。他一麵說不願意花雲漢賣命的錢,一麵伸手接了錢。

這件事過去以後,方雲漢便不再盲目地向人施舍了。他們在反複掂量哪些人對他們有恩有義,決定報答他們。他們買了點點心,拜訪了本村幫助杜若的那些老老少少。另外,方雲漢寫信給他的朋友呂清潭,問他生活狀況怎麽樣。呂回信說家庭受他父親的影響,在“一打三反”中叫人抄了家,從此閹割的生意也不能做了,陷入困境。於是方雲漢又給他回信說,等有了好消息就寫信告訴他,也許還有時來運轉的時候,同時寄去十塊錢。他們還托人打聽李曉軍和黃蔚的情況,但是沒有成功。

另外,杜若還給她在鐵山縣的三姐姐郵去十元錢。這樣,他們手頭上的錢就所剩無幾了。但是,有一台縫紉機在身邊,他們並不慌張。杜若手巧,很短的時間就學會縫紉機的使用。她白天黑夜給人家做衣服,手工費雖然不多,而且大量是免費的,但總是有收入。他們在用自己的雙手,編製著一幅美麗的田園生活圖畫。

今年中秋節的月亮分外圓,分外明亮。為了團圓,杜若給母親發了個電報,要她帶著女兒平兒回來。母親果然帶著平兒來了。屋子雖然矮小,但一家人實現了大團圓,都感到十分快樂。方雲漢和杜若對唱情歌,女兒在一旁跳舞。多麽幸福的一家啊。

但這時候突然闖進一個獨眼漢子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