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重心字_【七】

【七】

素素無奈,隻得草草梳洗過了跟她出去。那二十四橋是眼下正時髦的館子,她們在門口下車,侍者恭恭敬敬引她倆入三樓的包廂裏去。那包廂裏許氏兄妹早就到了,四人在桌旁坐定,自有人沏上茶來。先上點心,卻是運司糕、洪府粽子、酥兒燒餅、甑兒糕四樣。素素隻見杯中茶色碧綠,聞著倒是有一股可喜的清香。旁邊侍者輕聲在許長寧耳邊問了一句什麽,隻聽許長寧道:“再等一等,主人還沒到呢。”素素聽到他這樣說,心裏倒有一種說不出的煩亂。他的話音未落,隻聽那包廂的門已經打開,隔著屏風隻聽到腳步聲,她心裏怦怦直跳,果不然,許長寧笑著站起來,“三公子,你這做東的人,怎麽反倒來得最遲?”

隻聽他笑道:“臨時有事耽擱了,讓你們都等著,真是抱歉。”素素這才抬起頭來,隻見他一身的戎裝,隨手將帽子取下來,交給身後的侍從,那目光卻向她望來,她連忙低下頭去喝茶,不防那茶已經溫吞了,喝在嘴裏略略有點澀。隻聽許長寧說:“連衣裳都沒換就趕過來了,也算你真有幾分誠意。”

他笑道:“不止幾分,是十足誠意。”

一樣樣上菜,那菜色果然精致,侍者服務亦是極殷勤的。素素沒有心思,不過淺嚐輒止。中式的宴席是極費時間的,等最後一道湯上來,差不多已經兩個鍾頭。許長寧說:“回頭咱們打牌去吧。”牧蘭道:“我和素素可是要回去了,明天還有課。”許長寧說:“也好,我送你回去。”停了一下,又道:“我的車子,咱們三個人就坐滿了,三公子,麻煩你送任小姐吧。”

素素忙道:“不用了,我搭三輪車回去,也是很方便的。”牧蘭也道:“我和素素一塊兒搭車回去好了。”許長寧卻說:“已經這樣晚了,路又遠,你們兩個女孩子,總歸叫人不放心。不過是麻煩三公子一趟罷了。”說完站起來牽了牧蘭的手,回頭招呼許長宣,“我們走吧。”許長宣卻向素素微微一笑,三人翩然而去。

包廂裏頓時隻剩了他們二人,她默默地站起來,手心裏發了汗,隻覺得膩膩的,那手袋也似有了千斤重,低著頭跟著他走出來,直到了車上,他才問:“聽說你不舒服,是不是病了?”她搖一搖頭。她今天是匆忙出來的,穿著一件白底丁香色碎花的短旗袍,倒襯出尖尖的一張瓜子臉,格外楚楚可憐。她見他目不轉睛看著自己,越發覺得窘迫,隻得緩緩低下頭去。隻聽他輕輕笑了一聲,說:“你真是孩子脾氣,還為我的唐突生氣呢?”停了一停,又說:“好了,就算是我的不是吧。”她聽他這樣說,隻是低著頭。路並不好走,車子微微顛簸,他卻伸手過來,說:“送你的。”

是隻小小錦盒,她不肯接,他打開來讓她看。原來是一對手鐲,綠盈盈如兩泓碧水。她雖不識得所謂“玻璃翠”,但看那樣子寶氣流光,於是搖了搖頭,“這樣貴重的東西,恕我不能收。”他倒也不勉強,隻問她:“那麽這個禮拜,再去騎馬?”

她隻是搖頭。車子裏安靜下來,過了片刻,已經到了巷口了,她倒似輕輕籲了口氣,下車後仍是很客氣地道了謝。慕容清嶧見她進了院門,方才叫司機:“開車吧。”

雷少功隻見他將錦盒上的緞帶係上,又解開,過了片刻,又重新係上,如是再三,心裏詫異,於是問:“三公子,回雙橋?”

慕容清嶧道:“回雙橋去,母親麵前總要應個卯才好。”

官邸裏倒是極熱鬧,慕容夫人請了幾位女客來吃飯,宴席剛散,一眾女客都聚在西廊外側的客廳裏喝茶,聽昆曲的一位名家清唱《乞巧》。慕容清嶧見都是女客,於是在門外略停了一停。錦瑞一抬頭看見了他,叫:“老三,怎麽不進來?”他便走進去,叫了一聲:“母親。”慕容夫人卻笑著說:“今天回來得倒早,怎麽連衣服都沒換?”

他答:“一回來就過來了。”隻見慕容夫人目不轉睛望著台上,乘機道:“我去換衣服。”於是走出來上樓去。等換了西服下來,見西客廳裏依舊是笑語喧嘩,便從走廊一直向左,走到宅子前頭去,吩咐要車。侍從室不防他剛剛回來就要出去,雷少功問:“是去端山嗎?”他沉著臉說:“囉嗦!”

雷少功知道他的脾氣,於是不再多問,叫人又開了車出來。等上了車,才聽他吩咐:“我不管你用什麽法子,將任小姐帶到端山來見我。”雷少功聽了這一句,口裏應著“是”,心裏卻很為難,不過素知這位三公子的脾氣,沒有轉圜的餘地。

他是最得用的侍從,跟在身邊久了,到底是半友的身份。慕容清嶧見他的樣子,終究是繃不住臉,笑著說:“

沒出息,上次叫你去約葉芳菲,也沒見你為難成這樣子。”雷少功聽他這樣說,知道事情已經算撂下了,於是也笑容可掬地答:“葉小姐雖然是大明星,可是聽說三公子請她吃飯,答應得不知有多痛快。可是這任小姐……”

一麵說,一麵留神慕容清嶧的臉色,果然他心裏像是有事,隻是怔忡不寧的樣子,過了片刻,倒歎了口氣。雷少功聽他聲氣不悅,不敢做聲。見他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離去,於是退出來回侍從室的值班室裏去。

晚上公事清閑,值班室裏的兩個同事正泡了一壺鐵觀音,坐在那裏聊天。見他進來,問他:“三公子要出去?”雷少功答:“原本是要出去的,又改了主意。”一位侍從就笑起來,“咱們三公子,也有踢到鐵板的時候。”侍從室的規定很嚴格,雖然都是同事,但也隻說了這一句,就連忙一笑帶過,講旁的事情去了。雷少功坐下來喝茶,心裏也在思忖,那位任小姐,果然是有一點脾氣——隻願三公子不過是一時心血**,明日遇見了旁人,自然就撂開了才好。

第二日是雷少功輪休,正好他的一位同學回國來,一幫朋友在鳳凰閣接風洗塵。年輕人經年不見,自然很是熱鬧,他回家去差不多已經是晚上七八點鍾。剛剛一到家,就接到侍從室的電話,便連忙趕回端山去。遠遠看見當班的侍從站在雨廊下,而屋裏已靜悄悄的,於是悄無聲息地走進去。隻見地上一隻花瓶摔得粉碎,瓶裏原本插著的一捧紅衣金鉤狼藉地落在地上,橫一枝豎一枝,襯著那藏青色的地毯,倒似錦上添花。他小心地繞開七零八落的折枝菊花,走到房間裏去,隻見慕容清嶧半躺在紫檀榻上,手裏拿著一本英文雜誌,可是眼睛卻望在屏風上。他叫了一聲:“三公子。”他“唔”了一聲,問:“今天你不是休假嗎?”

雷少功看這光景,倒猜到了幾分。知道他脾氣已經發完了,於是笑著道:“左右在家裏也是悶著,就過來了。”又說,“何苦拿東西出氣,我老早看上那隻雍正黃釉纏枝蓮花瓶,一直沒敢向你開口,不曾想你今天就摔了。”他一臉惋惜的樣子。慕容清嶧知道他是故意說些不相幹的事情,手裏翻著那雜誌,就說:“少在這裏拐彎抹角的,有什麽話就說。”

雷少功應了一聲:“是。”想了一想,說:“三公子,要不這個禮拜打獵去,約霍宗其和康敏成一起。”慕容清嶧放下手中的雜誌,欠身起來,說:“叫你不用拐彎抹角,怎麽還是囉嗦?”雷少功這才道:“那任小姐雖然美,到底不過是個女人,三公子不用放在心上。”

慕容清嶧問:“誰又多嘴告訴你了?”雷少功道:“三公子這樣發脾氣,他們自然不敢隱瞞。”慕容清嶧道:“少在這裏跟我打官腔。”到底心裏還是不痛快,停了一停,才說:“我原以為,她說有男朋友隻是一句托詞。”

雷少功看他臉上,竟有幾分失落的神色,心裏倒是一驚。隻見他左眼下的劃傷,傷痕已隻剩了淡淡的一線,卻想起那日荷花池畔的情形來,連忙亂以他語:“晚上約馮小姐跳舞吧,我去打電話?”慕容清嶧卻哼了一聲。雷少功怕弄出什麽事情來,慕容灃教子是極嚴厲的,傳到他耳中,難免是一場禍端。隻說打電話,他走出來問侍從:“今天到底是為了什麽?”他兼著侍從室副主任的職位,下屬們自然不會隱瞞,一五一十地向他說明:“下午五點多鍾,三公子去凡明回來,車子在碼頭等輪渡,正巧看見任小姐和朋友在河邊。”他又問了幾句,心裏有了數,想著總歸是沒有到手,才這樣不甘心罷了。一抬頭看見慕容清嶧走出來,連忙迎上去,問:“三公子,去哪裏?”

慕容清嶧將臉一揚,說:“哪兒也不去,我就在這裏,你去。”他聽了這一句話,心裏明白,可是知道不好勸,到底年輕,又不曾遇上過阻逆,才養成了這樣的性子。雷少功沉默了半晌才說:“萬一先生……”

慕容清嶧卻道:“我們的事,父親怎麽能知道?除非你們去告密。”說出這樣的話來,可見是又動了氣,雷少功隻得應了一聲“是”,要了車子出去。

雷少功走了,宅子裏又靜下來。這裏隻是他閑暇時過來小住的地方,所以並沒有什麽仆傭之輩,侍從們也因為他發過脾氣的緣故,都在遠處。他順著碎石小徑往後走,兩旁都是花障,那些藤蘿密實的暗褚色葉隙間開了一朵一朵白色的小花,仔細看去才知道是菊花夾在中間。他一直走到荷池前,一陣風過,吹得池中荷葉翻飛,像無數的綠羅紗裾。忽然想起那日,她穿一身碧色的衣裳,烏沉沉的長發垂在胸前,眼睛似是兩泓秋水,直靜得令人出神——笑起來,亦是不露齒的輕笑,可是嘴

角向上輕輕一揚,像是一彎新月,引得他想一親芳澤——臉上的劃痕,如今已經淡下去了,卻到底叫他平生第一次遇上反抗。心裏的焦躁不安,叫涼涼的秋風吹得越發喧囂。

他又站了片刻,侍從已經尋來,“三公子,任小姐到了。”

端山別墅的房子雖然小,但是布置得十分精致。房間裏倒是中式的陳設,紫檀家俬,一色的蘇繡香色褥墊,用銀色絲線繡出大朵大朵的芙蓉圖案,看去燦然生輝。近門處卻是一架十二扇的紫檀屏風,那屏風上透雕的是十二色花卉,木色紫得隱隱發赤,潤澤如玉。落地燈的燈光透過紗罩隻是暈黃的一團,像舊時的密炬燭火照在那屏風上,鏤花的凹處是濃深的烏色,像是夜的黑。聽到腳步聲,素素的懼意越發深了,輕輕退了一步。慕容清嶧見她麵孔雪白,發鬢微鬆,顯是受了驚嚇。於是說:“不要怕,是我。”她卻驚恐地連連往後退,隻退無可退,倉皇似落入陷阱的小鹿。烏黑亮圓的一雙眼睛寫滿驚恐慌亂,直直地瞪著他,“我要回家。”他輕笑了一聲,“這裏不比家裏好?”牽了她的手,引她走至書案前,將一隻盒子打開,燈下寶光閃爍,輝意流轉,照得人眉宇澄清。

他低聲說:“這顆珠子,據說是宮裏出來的,祖母手裏傳下來,名叫‘玥’。”他拈起鏈子,向她頸中扣去,她隻倉促道:“我不要,我要回家。”伸手去推卻,卻叫他抓住了手腕。他低低地叫了一聲:“素素。”她站不住腳,被他拉得向前失了重心,直撲到他懷裏。她掙紮起來,可是掙不脫。他低頭吻下來,她掙紮著揚起手,他卻是早有防備,將臉一偏就讓過去。她隻想掙脫他的禁錮,但氣力上終究是不敵。他的吻密密地烙在她唇上,烙在臉上,烙上頸中。她絕望裏隻是掙紮,指尖觸到書案上冰冷的瓷器,卻夠不著。她拚盡了全力到底掙開一隻手,用力太猛側撲向書案,書案上那隻茶杯“咣”一聲叫她掃到了地上,直跌得粉身碎骨。

恐懼直如鋪天蓋地,她隻覺身子一輕,天旋地轉一樣被他抱起。惶然的熱淚沾在他的手上,她順手抓住一片碎瓷,他眼明手快地握住她的手腕,奪下那碎片遠遠扔開。她急促地喘息,眼淚刷刷地流下來,可是到底敵不過他的力氣。她嗚咽著,指甲掐入他的手臂,他全然不管不顧,一味強取豪奪。她極力反抗著,眼淚沾濕了枕上的流蘇,冰涼地貼在臉畔,怎麽也無法避開的冰涼,這冰涼卻比火還要炙人,仿佛能焚毀一切。窗外響起輕微的雨聲,打在梧桐葉上沙沙輕響,漸漸簌簌有聲。衣衫無聲委地,如風雨裏零落的殘紅。

到六點鍾光景,雨勢轉密,隻聽得四下裏一片嘩嘩的水聲。烏池的秋季是雨季,水氣充沛,但是下這樣的急雨也是罕見。雷少功突然一驚醒來,掀開毯子坐起來,凝神細聽,果然是電話鈴聲在響。過了片刻,聽到腳步聲從走廊裏過來,心裏知道出了事情,連忙披衣下床。值班的侍從已經到了房門前,“雙橋那邊的電話,說是先生找三公子。”

他心裏一沉,急忙穿過走廊上二樓去,也顧忌不了許多,輕輕地敲了三下門。慕容清嶧本來睡覺是極沉的,但是這時卻醒來聽到了,問:“什麽事?”

“雙橋那邊說是先生找。”

聽了他這樣說,慕容清嶧也知道是出了事情了。不過片刻就下樓來,雷少功早已叫人將車子備好,上了車才說:“並沒有說是什麽事,不過——”說到這裏,頓了一下。天色還這樣早,必是突發的狀況,大約不是好的消息。

雨正下得極大,車燈照出去,白茫茫的汪洋似的水。四周隻是雨聲,嘩嘩響著像天漏了一樣,那雨隻如瓢潑盆澆,一陣緊似一陣。端山到雙橋並沒有多遠的路程,因為天色晦暗,雨勢太大,車速不敢再快,竟然走了將近一個鍾頭才到畢充河。畢充河之上,一東一西兩座石拱長橋,便是雙橋地名的來由。此時雨才漸漸小了,柏油路麵上積著水,像琉璃帶子蜿蜒著,隻見河水混濁急浪翻滾,將橋墩比平日淹沒了許多。而黑沉沉的天終於有一角泛了藍,漸漸淡成蟹殼青,天色明亮起來。過了橋後,遠遠就看到雙橋官邸前,停著十數部車子。

本來他們慣常是**的,但雷少功行事謹慎,見了這情形,隻望了慕容清嶧一眼。慕容清嶧便說:“停車。”叫車子停在了外頭,官邸裏侍從打了傘出來接。此時天色漸明,順著長廊一路走,隻見兩旁的花木都叫急雨吹打得零落狼藉。開得正好的菊花,一團團的花朵浸了水,沉甸甸地幾乎要彎垂至泥濘中。雙橋官邸的房子是老宅,又靜又深的庭院,長廊裏的青石板皮鞋踏上去嗒嗒有聲,往右一轉,就到了東客廳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