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陌青門_【十七】

【十七】

他吃過飯照例又走了。慕容夫人怕素素心裏難過,特意叫她去說話:“素素,你別往心裏去,他在外麵有他的難處,難得你這樣體諒他。”素素輕聲應了聲“是”。慕容夫人牽著她的手,溫和地說:“老三隻是嘴硬,其實他心裏最看重你——你別理他的胡鬧,回頭我罵他就是了。我看你心裏有事,隻是不肯說出來,難道是怪他?”素素輕輕搖頭,說:“我沒有怪他。”

慕容夫人道:“他近來心裏是不痛快,你也不必一味讓著他,夫妻之間有什麽不能說出來的?我看你和老三談談才好。我這做母親的,話也隻能說到這一步,你們兩個孩子老這樣僵著,最叫我難過。”

素素低著頭,輕輕道:“都是我不好,讓母親操心了。”

慕容夫人歎了一聲,拍拍她的手,“好孩子,聽母親一句,跟他談一談,夫妻哪裏會有隔夜仇,什麽事情說開了就好了。”

素素心中有事,神色不免怔忡。牧蘭拿匙子按在她手背上,將她嚇了一跳。牧蘭微笑問:“想什麽呢?這樣出神。”素素打起精神說:“沒有想什麽。你今天叫我出來,說是有事情對我說?”牧蘭臉上卻微微一紅,說道:“素素,有件事情,你不要怪我吧。”素素心裏奇怪,問:“到底是什麽事情?”牧蘭說:“我知道他——原來是喜歡你的。”

素素刹那間有些失神,想起那三隻風車來,不過一秒鍾,便是苦楚的隱痛。他對她這樣好,可是自己心裏早已容不下——那個人那樣霸道,長年如夢般無盡地折磨苦恨,心裏竟然是他,是那樣霸道地奪去她一切的他。生死相許令她終了奢望,可是到底錯了,她失了心,失了一切,也不過換得他棄若敝屣。

牧蘭見她神色恍惚,勉強笑了一笑,說:“咱們上綢緞莊看衣料去吧。”

她們從綢緞莊裏出來,素素無意中看到街邊停在那裏的一部車子,卻叫她怔了一怔。車上的侍從官見她望著,知道她已經看到了,隻得硬著頭皮下車來,“少奶奶。”她心裏雖然覺得奇怪,倒也沒有多想。侍從官到底心虛,連忙說:“三公子在雙橋,我們出來有別的事情。”

他這樣一說,素素反而漸漸明白,點點頭“嗯”了一聲,和牧蘭作別上車自去了。

晚上慕容清嶧卻難得回家來吃飯。慕容夫人陪慕容灃去參加公宴了,就維儀在家裏。偌大的餐廳,三個人顯得冷冷清清的。維儀極力找話來講,問:“三哥,你近來忙什麽呢?”慕容清嶧說:“還不是公事。”望了素素一眼,見她依舊是平日的神色,心裏卻莫名地氣苦與煩躁,手裏一雙錯金的牙筷,倒似生了刺一般握不住,幾欲要扔下去。她這樣不在意他,連問一句都不肯,連稍假辭色都不肯。

素素吃過晚飯就去書房裏看書,一卷宋詞,隻是零亂的句子:“八張機,回文知是阿誰詩?織成一片淒涼意,行行讀遍,厭厭無語,不忍更尋思。雙花雙葉又雙枝……不忍更尋思,千金買賦,哪得回顧?”早就失去了勇氣,今日的撞見不過是最後不得不直麵的現實。眼裏的淚生生忍回去,卑微渺茫如同最輕微的灰塵。她憑什麽可以去質問他?早知他對她不過是惑於美色,從起初的強取豪奪便知。

捱到半夜時分才回房間去。房間裏隻開了一盞睡燈,幽暗的光線,她輕輕在榻上坐下,他突然翻身坐起,她才知道他原來是醒著的。見床頭燈櫃上放著一盞茶,伸手端起,早已經涼透了,遲疑著又放下,終究囁嚅出一句話來,“我……我拿去換杯熱的來。”

他的聲音裏有幾分僵硬,“不用了。”

她忽然也生了倦意,退一步重新坐下,仿佛像一隻蝸牛,希望可以蜷縮回自己的殼裏去,可是,她連像蝸牛一樣脆弱的殼也沒有。

他盯著她看,突然問:“你為什麽不問?”

她的聲音微不可聞,“問什麽?”他要她問什麽?問他為何夜不歸宿?問他每日與何人共度春宵?親友的閑言碎語裏,有意無意令她聽聞到的名字?她早已連淚都幹涸,他還要她問什麽?!窗外是沙沙的風雨之聲,滿城風雨近重陽,連天公都不肯作美。

燈下她的剪影,削瘦單薄得令人心裏泛起痛楚。幾乎是夢魘一樣,他伸出手去,她卻本能地微微往後一縮。他心裏的痛楚瞬時如烈火烹油一般,“轟”一聲彌漫四濺,摧枯拉朽般燃起最後的殘存恨意。

他冷笑了一聲,“去年的今天,你要我將孩子找回來。”她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心裏最不可觸及的傷疤,猝然叫他揭開了痂,血淋淋牽起五髒六腑的痛不可抑,不容她喘息。他眼裏幽暗的神氣已咄然逼至麵前,“我現在就告訴你,孩子死了。”

她渾身發抖,隻剩下最後的氣力緊緊

抓住榻沿冰冷的浮雕花朵,她雙唇發顫,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卻仍不肯放過她,“那孩子去年就死了,這輩子,你永遠也見不著他了。”她一隻手緊緊攥著領口,仿佛隻有如此,才能夠掙得呼吸的空氣。他唇角勾出一個奇異的笑容,看著她的眼淚奪眶而出,仿佛那是勝利的花朵在綻放。

她再也沒有支持的勇氣,那眼淚仿佛已經不是從眼中流出,而是心裏汩汩的熱血。她仰起臉來,無力地抓住他的衣袖,仿佛是最後的哀求。他卻決然痛意地看著她,直看得她絕望地往後退卻。手邊觸到冰冷的瓷器,瘋狂的絕望令她一手抓住那冰冷,便向他擲去。他這魔鬼!他是魔鬼!

他一偏頭讓了過去,那隻鬥彩花瓶摔成了碎片。緊接著他一掌摑過來,腥甜的疼痛“呼”一聲占據全部感官,耳中全是嗡嗡的鳴聲。她眩暈地摔在軟榻上,隻顧本能地捂住麵頰。他一把抓起她,她蹌踉撲入他懷中。他的眼眸狂躁絕望似瀕死的獸,而他隻要她陪葬!

她像是落入籠中的鳥,瘋狂撕扯著自己的羽毛。她抓到什麽就用什麽砸向他,台燈落在地上,噗一聲響。她一腳踏在花瓶的碎片上,拖鞋斜飛出去,足下鋒利割裂出巨痛,殷紅的血洇上地毯,她也不覺得疼,心裏的痛早就淩越一切之上。他卻看到那綻開的血蓮,他猝然放開了她,遠遠地退卻,而眼裏,隻剩了她不懂的沉痛。

她大口大口喘著氣。他垂下眼去,手臂上淡淡的印痕,是她去年咬的,咬得那樣深那樣重,如今,還留有這疤痕。

他說:“明天我去跟父親講——我們離婚。”

她拚盡了全身的氣力仰著臉,用力壓抑著自己的呼吸。他到底是不要她了,以色事人,焉能長久?他惑於美色,迷戀一時,哪裏會被迷戀一世。這一張臉孔,輕易就毀了一生。她竟露出了一絲微笑,從相遇第一天即知,他的世界,她不可能長久。

慕容夫人聽說慕容灃在書房裏發脾氣,怕事情弄得僵了,於是連忙走過去。隻聽慕容灃說:“你倒是說說看,素素那孩子哪一點對不起你了?”慕容清嶧站在書桌前,低著頭不做聲。慕容灃說:“到了今天你要離婚,當初我怎麽問你?婚姻大事,非同兒戲,你自己說考慮好了。怎麽這才不到一年,就變了卦?你這是喜新厭舊,仗勢欺人!”慕容夫人見他聲音漸高,怕兒子吃虧,連忙說:“老三確實不對,你犯不著跟他生氣,我來教訓他。”

慕容灃說:“就是你從小縱容他,養成他現在這種輕浮的樣子。你看看他,他竟然來跟我說要離婚,事情傳揚出去,還不是天大的笑話!”

慕容夫人聽他語氣嚴厲,連自己也責備在裏頭,知道他是真的動了氣。於是緩聲道:“老三確實荒唐,外麵逢場作戲也就罷了,到底要知道分寸。我看素素的樣子,也不像是沒有度量。你為何非要離婚?你這不是成心給我們丟臉?”

慕容清嶧見母親神色不悅,明槍暗箭反唇相譏,隻是悶聲不響。果不然,慕容灃哼了一聲,說:“你別借著孩子的事情,這樣夾槍帶棒。”

慕容夫人道:“我說什麽了?你這樣心虛。”

慕容灃道:“我心虛什麽?每次我管教他,你不分青紅皂白地回護,我倒要瞧瞧,你要將他慣到什麽地步去。”

慕容夫人道:“他今天這樣子胡鬧,不過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這一句過於露骨,慕容清嶧連忙叫了一聲:“母親!”慕容夫人卻將臉一揚,緩緩露出一貫雍容平和的笑容。慕容灃心下大怒,望著壁上所懸自己手書的“澹靜”二字的條幅,思潮起伏,極力地忍耐,慕容清嶧聽他呼吸沉重急促,漸漸平複,終於移過目光,盯著慕容清嶧,道:“你這樣不成器,從今往後我都不管你的閑賬了。離婚那是萬萬不可能,你要是真的不願意和她在一起,叫她搬出去住就是了。”

慕容清嶧仍是低頭不語。慕容灃在案上一拍,震得筆架硯台都微微一跳,“你還不給我滾?!”

他退出書房,慕容夫人也走出來。慕容清嶧說:“媽,你別往心裏去,父親為了公事心裏不痛快,所以才在外麵找點樂子罷了。”慕容夫人凝視著他,說:“老三,你真的要和素素分開?”慕容清嶧扭過頭去,看著空蕩蕩的走廊那頭,侍從官抱著大疊的公文走過,遠遠聽著值班室裏隱約的電話鈴聲,遙迢得像是另一個世界。

他說:“是的——我不想再看到她了。”

房子坐落在烏池近郊,距雙橋官邸不遠。原本是慕容清嶧結婚的時候,為他添置的新宅,因慕容夫人喜歡兒女在眼前,所以慕容清嶧與素素一直沒有搬過去。秋季裏難得的晴夜,月光清涼如水,映著荷池裏瑟瑟的殘枝敗葉。她忽然憶起,憶起那個秋夜,他指給她看一池

碧荷,挨挨擠擠翠華如蓋,菡萏亭亭,淺白淡粉淩水浴月,燈光流離中水色天色,映得花葉如錦。那是溫泉水留住的動人秀色,出塵不染,奪了天工,所以,遭了物忌。

石階下的秋海棠開了,怯怯斜過一枝,仿佛弱不禁風。過不了幾日,這階下也會生了秋草吧。桂殿長愁不記春,黃金四屋起秋塵。夜懸明鏡青天上,獨照長門宮裏人。這一輪月光,淒清地照著,不諳人間愁苦,世上的癡人,才會盼它圓滿——不過一轉眼,又殘瘦成一鉤清冷,像是描壞了的眉,彎得生硬,冰冷地貼在骨肉上。

用人新姐尋過來,說:“少奶奶,這青石板寒浸浸的,秋天裏這夜風更是吹不得,還是回屋裏去吧。”

冷與暖,日與夜,雨與晴,春與秋,對她而言,今後哪裏還有分別?

枕上覺得微寒,起來將窗簾掀起一線,原來是下雨了。天隻是青深的灰色,那疏疏的雨,簷頭點滴,一聲聲直如打在人心頭一樣。荼蘼開了,單薄的花蕊仿佛嗬口氣能融。開到荼蘼花事了,這春天,已經過去了。

鏡子裏的一張臉,蒼白黯淡,連唇上都沒有血色。新姐走過來打開衣帽間的門,說:“今天是喜事,穿這件紅的吧。”

絲質的睡衣垂在腳踝上,涼涼軟軟的,像是臨夜的風,冷冷拂著。衣帽間裏掛著一排的華衣,五色斑斕,綢緞、刺繡、織錦……一朵朵碎花、團花、折枝花……暗紋或是明繡,細密的攢珠,富麗堂皇的人生,不過是夢境一樣的一出大戲……她依言換上那件銀紅的旗袍。新姐說:“少奶奶平日就應該穿這鮮亮一些的顏色,年紀輕輕的,多好看啊,像花一樣。”

紅顏如花,那些桃李鮮妍,早已經付諸流水,葬去天涯盡頭。

坐了車子去雙橋官邸,慕容夫人在小客廳裏,見了她,遠遠伸出手來,“好孩子。”她低聲叫了聲:“母親。”慕容夫人細細打量她,替她整一整那胸針,說:“這是上次我叫人給你送去的那個——我當時就想,很配你的氣質。”

胸針出自國外有名的珠寶公司,三粒鑽石,在燈下一閃,恍若一行細淚。慕容夫人卻說:“等下子定然有記者,你去我的化妝間裏,那裏有人等著,叫她們重新替你化妝梳頭。”

她輕聲應:“是。”

化妝梳頭都是極費工夫的事情。重新下樓來,在門外聽到熟悉又陌生的嗓音,步子不由微微凝滯。她走路本來就很輕,幾乎是悄無聲息地走進去,還是錦瑞回頭看見了,叫了她一聲:“素素。”又說,“你平日裏還是要化妝,氣色顯得好些。”

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汙紅綃,長門盡日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廖……這一身的珠光寶氣,光豔照人,也不過是人前做一朵錦上花,讓旁人看著羨慕不已,除此,她還有什麽餘地?

慕容清嶧根本不曾轉過臉來。慕容夫人說:“素素一定也沒有吃早飯,老三,你跟她一起去吃點東西,宴會是在午後兩點,還有好幾個鍾頭呢。”

慕容清嶧站起來往外走,慕容夫人向素素使個眼色,素素隻得跟著他走出去。廚房倒是很周到,聽說是他們兩人的早餐,記得他們各自的口味愛好,預備西式的一份給慕容清嶧,又替素素準備細粥小菜。

偌大的餐廳,隻聽到他的刀叉,偶爾碰在盤上,叮的一聲輕響,重新歸於沉寂。他們上次見麵還是舊曆年,幾個月不見,他也顯得削瘦了,大約是公事繁忙吧,眉目間隱約透著疲憊和厭煩。或許,是在厭煩她,厭煩這樣的場合,不得不粉飾太平的場合。

兩個人在沉默裏吃完早餐。她默默隨著他去西廊外的大客廳,走過走廊,他忽然回過頭來,伸手牽住她的手,她身子不由微微一顫,旋即看到大客廳裏的記者,正紛紛轉過臉來,他微笑著攬著她的腰,隻聽一片按下快門的輕哢聲,配著耀眼的鎂光,閃過眼前是一片空白。她打起精神來,像慕容夫人一樣,對鏡頭綻開一個恍若幸福的微笑。

是西式的婚禮,維儀穿婚紗,頭紗由三對小小花童牽著,那笑容如蜜一樣。新人禮成,紛紛揚揚的彩帶彩屑夾著玫瑰花瓣落下來,像是一場夢幻般的花雨。佳偶天成,百年好合。她與齊晰成才是金童玉女,凡人不可企及的神仙眷侶。

晚上雙橋官邸燃放焰花,黑色的天幕上一朵朵煙花綻開,一瞬盛放。露台上都是賓客,眾人拱圍中他輕擁著她,可是,不過也隻是做戲。他隻是仰麵看著,他的眼一瞬閃過焰火的光芒,仿佛燃起隱約的火光。但旋即,迅速地黯淡下去,熄滅成依舊的死寂,浮起冷冷的薄冰。

夜風吹來,冷得令她輕輕打個寒噤。這樣熱鬧繁華的場麵,這樣多的人,他離她這樣近,可是她是獨自一個,臨著這冷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