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在北京的集訓尤為辛苦忙碌,每日裏所做的事就是起早摸黑的聽課,演算,考試,除此之外,還不得不承受巨大精神壓力,一整天下來,人人累的不想講話,徐晴累得想睡又不敢不能,她隻要一回頭就可以看到同屋的女生床頭燈亮的刺眼,站到走廊,對麵的男生宿舍的情形更為可怖——每間屋子都透出亮色,遠觀之,灼灼一片,讓人體會到通宵達旦的意味。

一百人中選六人參賽,這個概率無論如何都不能算是太大。

參加集訓的人都是來源於全國各地,都是各省的尖子,出類拔萃;他們也深知這次比賽的重要性,毫不誇張的說,這是決定他們人生軌跡的競賽,人人都像上了膛的子彈隨時準備發射,眼睛裏都要噴出火來。

徐晴在給鄭捷捷的電子郵件裏寫:“我們現在正親身體驗進化論在人群中的實際意義。優勝劣汰的觀點正在寫在每個人身上。老師上課迅疾如飛,也不論你是否聽懂;一周一次的選拔考試考試前,頭發是大把大把的掉,大把大把的變白。預計不需要多久,我就可以飾演白發魔女。

這個世界上也從不缺有才幹的人。考完休息一個下午,都沒有人肯安心坐好,人人都舉著書本向領隊老師裏鑽。同學們來自全國各地,說話口音不一,似有隔閡,心態也不一,看人似站在十萬裏之外。說實話,至今為止,我都不知我同屋的女生長的什麽模樣,她說話的聲線是否清脆……”

那時剛好是周末下午,薑洛生陪在徐晴身邊,翻著一本書,偶爾在紙上畫上橫杠。見到徐晴這樣形容如今的處境,頗有深意的問:“那你可願意退出?”

“當然不會,”徐晴神情一凜,停下打字的手,雙手揉一揉臉,活動一下手腕,“不,不,走到這一步,我付出了巨大努力……無論如何,就算隻有一個名額,我也會堅持到底。何況,我是真的喜愛數學。難道你不是麽?”

薑洛生凝視徐晴顯露出疲憊之色但依然清新的側臉,笑笑不語。徐晴以為他是默認,殊不知他心底在說:倘若是為了你,我願意放棄。

徐晴轉頭打算繼續寫下去,剛敲了幾行字,薑洛生忽的問她:“你是在給鄭捷捷寫信?”

“嗯。”

“是不是長得很漂亮?”

“你怎麽知道?”徐晴有些驚訝的回頭看薑洛生。她是很多次跟薑洛生提起鄭捷捷,但都沒有說及她的樣貌,隻說鄭捷捷是她最好的朋友。

薑洛生眼睛一閃,一絲微笑蕩開:“聽我好友提到的。他在市裏的演講比賽上看到鄭捷捷,真正是一見傾心,費大氣力追過她,可惜被嚴辭拒絕。他消沉許久。聽他的說法,鄭捷捷美麗的好像仙女。”

徐晴驚訝:“是最近的事麽?”

“應該是。到北京集訓前,幾位同學為我送行時提到的。”

“難怪我不知道。”徐晴停下打字,“你那位同學實在可憐,並不是我偏心,可她確實比仙女可好看得多了。”

薑洛生考慮一下,“鄭捷捷總是這樣拒絕男生?”

“一直都是這樣。所以你的好友不用太過鬱悶。”

看到薑洛生臉色稍微作改變,徐晴怕他誤會,趨進他忙忙解釋:“你不要誤會。鄭捷捷完全不是那種恃貌驕人的女生,你可以去一中問任何一個了解她的人,都會這樣告訴你。她是我見過最真誠善良的人之一。”

薑洛生聽徐晴說完,方微微笑了:“我知道。不然你不會跟她那樣要好。她我雖然不認識,但是你,我卻認識的。”

後一個“認識”薑洛生說的別有意味,說時還不忘打量徐晴一眼。徐晴鬆一口氣,坐回位子,同時不忘記瞪他,“她一直也想要認識你,回家後我介紹你認識她,你馬上就能知道她是什麽樣的人。然後回去告訴你好友,說他沒有喜歡錯人。”

薑洛生眨一眨眼,溫和的笑:“你不怕?”

徐晴一頭霧水:“怕什麽?”

薑洛生一笑置之。徐晴估摸他也不會回答,回頭對牢電腦繼續寫信,顯示器的光影影綽綽的反射到她的臉上。薑洛生無心看書,他看看徐晴,不知怎麽,忽然憶起兒時曾經看過的一部電影。電影裏出現過一個美麗的精靈,她坐在一根細細長長樹枝上沉思,漆黑的頭發垂到水麵。霎那間,電影裏的人物和眼前的人物重疊在一起,再也分不開了。

片刻後鄭捷捷複電郵過來,說:你都如此乏力,更逞論他人?不過我知道你一定會堅持。如果有苦水有抱怨,盡管倒給我就是,我係數接受。

隨著集訓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人顯示出實力不濟。選拔考試的題目其實並不算難,不需要太高深的知識,而在於在數學本質的洞察力和數學機智,甚至需要一種全新的數學思維方式。徐晴覺得尚可,可薑洛生卻顯示出後續乏力的狀態。麵對可能被刷下有的結果,薑洛生無比坦然,他一向都知道自己的水平的深淺和弱處。

在被選入集訓班的時候他就已經欣慰的跟徐晴說,“夠了,剩下的可能就要你來走了。”

最後一次模擬考的成績是薑洛生首先看到。白紙黑字的名單上麵赫然有徐晴的名字。可是他怎麽都找不到徐晴,問別人時,得到的結果大都是一張茫然的臉,有人精神好些,就反問他:“你都找不到她,我們當然更不可能知道了。”

最後是同樣被選入世界競賽的陳憲告訴薑洛生的。他容光煥發,兩月的疲憊盡去,聽到薑洛生的文化,他沉思片刻,指著遠處的教室,“我剛才還看到徐晴在教室。”

薑洛生謝過陳憲後徑直向教室走,陳憲想一想又叫住他,“你是她的男朋友?”

集訓班的人互相間其實都甚少打交道,薑洛生和陳憲也不例外,平時話都少得可憐,隻是互相知道對方名字而已。忽然被問起這個問題,薑洛生愕然,然後想起似乎隻有在成績都揭曉的時候,大家才有了心情聊天。

薑洛生簡直不知如何回答,隻好笑一笑。

陳憲以為他承認,笑嘻嘻的點頭,“你去吧。”

集訓的地方是一所大學附中,在校園的一角,非常僻靜。尤其是成績都出來的時候,人人都在宿舍區那邊看貼在牆上的成績單和名單,幾乎沒有人呆在教室裏。薑洛生一進教室,就看到徐晴趴在教室最後一排,頭枕在手臂上,閉著眼,呼吸均勻,一屢頭發輕輕搭在蒼白的麵頰上——竟然睡著了。

薑洛生彎腰看著她,許久他伸手把那縷頭發挑開。動作雖輕,徐晴還是被驚醒了。霎時徐晴的臉緋紅。

“你來多久了?”徐晴瞪著他看,語氣有些挑釁,“怎麽不叫我?”

“沒有多久,”薑洛生維持著一種“什麽都沒有發生”的表情在徐晴身邊的位子坐下,“我保證,那時間絕不夠你做一個夢的。”

“是做了一個夢,夢到外婆了,”徐晴回想夢境,“都快三個月了吧。”

“嗯,我們兩天後就可以回去。”

徐晴跳起來,“什麽?”

“成績出來了,”薑洛生看著徐晴的反應,笑容非常愉快,“你選上了。”

徐晴感覺到熱血從心髒湧上來。她覺得腿軟,完全站不住,下意識的伸出手摸椅子的靠背,薑洛生猛然抓住她的手,徐晴覺得手上一股溫柔的力道傳來,讓她無限安心。她看到薑洛生的眼睛,半晌靈魂緩緩歸位。

“你呢?”

薑洛生聳肩笑一笑,他是真正豁達。

“這個結果本來就在我意料之中。我真是為你高興。就算沒有被選入,這次集訓也不是毫無意義的。”

徐晴忽然覺得自己失去語言的能力。她想說“盡力就好”,“不到難過”,可是這些話一句也不合適在麵前這個微笑的人說出來。她隻是抓緊了他的手。

許多時候,沉默就足夠了。

原本想立刻告訴外婆和鄭捷捷這個消息,可兩人沒有再說幾句話,同學們又都回到了教室。領隊老師正式的公布人選,隨後簡短的演說,大意就是勝不驕敗不餒,鼓勵同學們再接再厲,不論是否選上,都是國內最優秀的學生,這是毫無疑問的。一番話講完,幾名被選上的學生單獨留下來,領隊老師花了數小時給他們注意事項和以後這段時間到競賽結束這期間的安排,又再一次說了這次考試的重要性。徐晴是隊裏唯一且最小的女生,因此多方都受優待。

一出教室,徐晴直奔宿舍附近的電話亭,因為是傍晚,同學們大都在吃飯,那裏空無一人。號碼剛撥完,薑洛生便帶著笑出現在徐晴麵前,徐晴略微驚訝,薑洛生詭秘一笑,不出聲的的說了句話,徐晴笑著別開眼,她知道他說的是“心有靈犀”。

一直沒有任何人接電話,徐晴心頭隱約不安,掛了電話,又匆匆忙忙給楊教授掛一個電話。得知是徐晴,楊教授立刻問:“怎麽樣?”

“選上了。”

這三個字讓楊教授大喜過望,連說三個“好”字。徐晴心思不在此處,問:“您知道我外婆還好麽?撥回家的電話始終沒有人聽。”

楊教授聲音短暫沉默,徐晴眼眶馬上紅了,險些要哭出來。徐晴略帶哭腔的聲音變成電流傳到千裏外去,讓楊教授大大震動,說:“徐晴,別急,別急。家裏是出了一些事情,不過現在已經沒有事了。你外婆前兩天因病進了醫院,是你的同學發現的,醫生說不是大事。隻是人年紀大了,心肺功能衰竭所致。”

徐晴心一下縮緊,木楞楞的反問:“同學?”

“是常常到你家的那名非常可愛的女同學,據說姓鄭。”

徐晴道謝掛了電話,又撥了一個號碼。

薑洛生看到徐晴一會撥號一會掛上電話,皺緊眉頭問:“這是怎麽回事。”

徐晴擦擦眼,低聲說:“是我外婆病了。”

薑洛生神情一凜,正要開口說話,徐晴把左手食指放在唇邊,示意他安靜一下。薑洛生聽到電話那頭響起一個清脆的聲音:“誰?”

“捷捷,是我。”

“徐晴麽,”鄭捷捷相當意外,聲音有些偏高,馬上又恢複了平靜,“集訓結果?”

聽到徐晴的回答,鄭捷捷高興的幾乎要跳起來,聲調也高了幾個分貝,“啊,那多好,我就知道……”說著想起徐晴剛才的聲音殊無喜色,鄭捷捷心一沉,語氣也緩了,“似乎不高興?”

徐晴聲音哽咽,“我外婆……”

鄭捷捷心知徐晴既然知道,也無須再瞞,語速飛快的講,“沒事,你別擔心。醫生說發現的早,不礙事……嗯,你等下。”

片刻後電話裏傳來外婆的聲音,聽起來和正常人無異,“小晴,別擔心。我身體很好,隻是小病而已。”

徐晴咬住唇不讓自己哭,費力的說:“您沒事就好,不然,不然……”一連說了幾個“不然”,也沒有把要說的話講出來。

薑洛生不知何處來的勇氣,緊緊摟住她的肩頭。

外婆得知徐晴的成績,非常欣喜安慰,徐晴的心情也好得多。外婆最後問了句,“還回來麽?”

“可以先回家幾天,然後到北京集合,一起去巴黎。”

鄭捷捷再次接過電話的時候,徐晴首先沉默一下,然後說:“捷捷,大恩不言謝。”

“那我要你以身相許。”

“好,”徐晴幹脆利落的回答,然後壓低聲音,“不過,到底是怎麽回事?”

鄭捷捷一邊回憶那天的情形,一邊說,“前天我去你家看望你外婆,一直沒有人應門,可之前我掛電話時你外婆說一直會在家,我覺得不安,請鄰居撞開門,結果看到外婆暈到在沙發上,我記得,那時候手裏還拿著書。”

徐晴聽得心緊緊糾纏起來。“幸好……”

“放心,這裏有我。我等你回來。”

掛電話之後,徐晴邊走邊將事件原委統統告訴薑洛生,薑洛生聽罷,駐足深深歎一口氣:“有友若此,夫複何求。”

“她對我外婆,就如同對自己長輩一樣。你看,剛放暑假不過一周,她怕我外婆因為我不再而寂寞,專程到我家中陪她聊天。”

“友情的確不能用任何事物來衡量,”薑洛生被震撼住,定定看徐晴一眼,“不過我相信,以心才能易心,我相信你對朋友何嚐不是如此。”

徐晴鼻酸,深深感動。可她對薑洛生大多時候都是笨拙的,既不會撒嬌又不會輕聲細語的說一些安慰的話,始終清清冷冷,非常理性。跟其他女孩子相比,像是缺少一根神經。因此她感到話題無疑為續,於是撇開:“你給家裏打電話了麽?”

“嗯。”

“你父母說什麽?”

“他們一點不介意。並且說,你要是選上了別人的父母難過怎麽辦?”

“呀,你父母真可愛。”

金色夕陽被林蔭大道甩在身後,石路上扯開兩個翠儂的影子。道旁樹木靜靜矗立著,紋絲不動。

隨後一日過得飛快,各自收拾行李也收拾了整整一日。隻不過心態各有不同。徐晴頭一次發現自己有那麽多書,她記得來時箱子隻是半滿,回去時箱子被塞得鼓鼓囊囊的,險些要吐出來。同學們大都是同一日的飛機,各個時間段的人都有,一早一堆人就到了機場,陸陸續續的送行。雖然這兩個月人人都不是太熟絡,但到底有一種同甘苦的情誼在,互相之間紛紛留下電話,電子郵件。

飛機上的時間過的飛快。徐晴不過小睡一覺就被薑洛生推醒,讓她看窗外。厚厚的青色格子毛毯沒有間歇的覆蓋在大地上,蔓延到無窮遠處。

地麵已經近了。

徐晴不肯讓薑洛生送她,故下飛機後兩人各自回家,徐晴把行李向客廳一扔就直奔醫院。進入病房時,徐晴被大功率空調噴出的冷氣一激,渾身的汗去了大半。徐晴抬頭看過去,外婆的病床恰好靠窗。此刻鄭捷捷坐在外婆床前削水果,而外婆除了瘦還是瘦。兩人聽到推門聲,看到走進屋的輕輕走進病房的徐晴,不由都露出微笑。

“外婆。”

外婆滿眼都是笑,伸手按住徐晴的手輕輕拍一拍,審視的打量她,“啊,瘦多了。”

徐晴低頭一看,外婆的手比以前更瘦,鼻子一酸,聲音聽起來也變得奇奇怪怪,“外婆,你搶了我的話。”

外婆滿滿搖頭想笑,鄰床一個病人忽然插嘴:“這個也是您孫女麽?”

徐晴一愣,朝鄰床看去。那名病人看來年級也不小,床前一個人也沒有。

鄭捷捷停止削水果,遞給徐晴一張毛巾,示意她擦汗;同時轉頭笑眯眯的對著臨床病人點頭微笑:“可不是啊。她剛剛回來。”

外婆也笑著默認。

那人一會看看徐晴,一會看看鄭捷捷,再對著外婆點頭,臉上浮起一種感慨和羨慕兼之的神情:“您的孫女可真孝順啊。一個每天都來看您,陪您說話;另一個剛回來就跑到醫院,您看,額頭上都是汗,都熱成什麽樣子。”

徐晴看著鄭捷捷,再看看外婆,不知何故,早就調節好的情緒忽然失控,她緊緊抱住外婆的手臂,大滴大滴的淚滾出眼眶。外婆鄭捷捷先是一愣,然後立刻安慰。

徐晴狠狠眨一眨眼,把淚逼回眼眶,喃喃說:“外婆外婆幸好你沒事。不然你叫我怎麽辦。”

外婆溫和地斥責徐晴:“說什麽呢。年紀大了,人自然多病。再說,人生無常,不如意太多,總有一日你會領教到時間的威力。”

徐晴低聲辯解,“外婆您生病的時候我都不在您身邊,想起來真是痛恨我自己,早知道我就不去集訓……”

“如果你不去那我才會讓我真正生氣,”外婆看向鄭捷捷,微微笑著,“是不是?”

鄭捷捷抿嘴笑:“當然是。且不說關係到國家榮譽,學校榮譽,就是對你自己,也一定能得到不小收獲,不論哪方麵。”

言下之意徐晴自然不會不明白。

外婆頗為感謂的對徐晴說:“這段時間捷捷一直來醫院陪我,每日都是這樣;病房外有喏大一個世界,五顏六色,應有盡有,她幹什麽不好,偏偏來醫院陪我一個老太太。”

鄭捷捷“呀”一聲,“外婆您不要這麽客氣。您睿智幽默,跟您在一起聊天真是受用不盡。人家說多聽老人言才不會吃虧,怎麽算都是我占便宜。”

徐晴想起上初中時,老師曾經說過一句話:人不是因為美麗而可愛,而是因為可愛而美麗。

幾人坐著聊天,徐晴鄭捷捷各自說起這兩三個月發生的一樁樁趣事,氣氛其樂融融。進房間換藥的醫生護士也被吸引住,臨床病人又開始感概:“房間裏一旦有了幾名年輕人,氣氛頓時活躍。”

傍晚時阿姨做好飯送來,外婆想著徐晴旅途勞累,就讓她回家休息。徐晴起初不肯,後來見到外婆快要生氣,才勉勉強強答應下來。

一走到醫院走廊,徐晴擁抱鄭捷捷,說:“捷捷,我永遠愛你。”

鄭捷捷輕聲說:“我也愛你。”

走廊裏來去的醫生病人統統愕然,看著一對美麗的少女真情流露,大受感動。兩人走到門口,鄭捷捷拉著徐晴鑽進一輛黑色轎車,讓司機把車開到徐晴家樓下,然後轉頭對著徐晴,不容分說的語氣講:“你回去收拾一下,馬上去我家住。”

“這怎麽行?”

“阿姨在醫院陪外婆,你家裏空無一人。你以前說過家裏無人寂靜的時候,鬼影魅魅,我不能叫你呆在那樣的屋子裏。”

這番心意,徐晴無論如何也不能辜負。徐晴的東西全在行李箱裏,很快就收拾好。鄭捷捷看到滿行李箱子裏的書,笑著搖頭,想要說句什麽,電話忽然響了。

是徐晴的母親。

簡單的一番寒暄問話,徐晴把聲音降低,敘述一番外婆的病情,然後懇切的說:“媽媽,您回來吧,回來看看外婆。”

梁元瑜不是不錯愕,她沉默許久,心中權衡利弊。再問了幾個問題後,她終於做出決斷,語調冷靜的回答,“可是我走不開。再說,你外婆不是已經沒事了麽?”

開始徐晴以為聽錯,她從小至大徐晴從未像今日這樣痛恨自己的母親的冷漠與殘酷,她咬咬唇,“媽媽,不過幾小時的飛機就能回國。我知道你不願回來見到我,可外婆是你的媽媽。當年她為了你,吃了多少苦?”

那邊一直沒有回音,微弱的電流聲在聽筒裏噝噝作響。

梁元瑜以為徐晴是在諷刺她,故一直不言;徐晴擱下電話前隻說了一句,“希望你不要負疚終身。”

說完徐晴就一直不吭聲,回到車上,才開口:“外婆說當年母女倆相依為命的情形曆曆在目,可是如今怎麽會變成這樣冷漠生分?連孩子都知道背誦‘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可我媽媽卻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

鄭捷捷聽出她的苦澀,安慰她:“或許你媽媽真的有事走不開。”

“是有事情。除非有事,不然她不會打電話回來。”徐晴看著車窗外,那神態就像是說著別人的事。鄭捷捷主意到她雙手狠狠絞在一處,一隻手希望掙脫束縛逃開,一隻手竭盡全力的不讓,因為力氣太大,關節處隱約發白,而手掌手指變得暗紅。

“那她有沒有說是什麽事情?”

“外婆不在,她不會對我說。我雖然是她生的,互相之前卻比陌生人更陌生……反正,隻有有事需要人安慰才會想到外婆和我。”

“也未必,她不是常常寄錢或者禮物回來?”

徐晴猛一下讓雙手從互相掙脫的趨勢中出來,托腮沉思,“她覺不是絕對壞心腸的母親和女兒,同時,她並不缺錢。”

鄭捷捷無聲,她非常了解徐晴,知道她在自己調節。片刻鄭捷捷把身子趨近她,習慣性的揉一揉她的額頭,“瞧,又老了幾歲。”

這話說完,兩人都在笑。鄭捷捷忽然一拍手,格外興奮的說,“我家的葡萄熟了。結了太多,壓得竹架搖搖欲墜,吃得我牙都倒掉了。”

徐晴絲毫不憐憫她,“哈哈哈,誰讓你貪吃。”

“你是不是一次也沒有吃到?”

“好像是呢。這幾年的暑假都沒有來過你家。”

鄭捷捷愉快的歎口氣:“那今年可以了。”

還在山下,徐晴就看到小樓下的庭院中一片深綠色的幕布懸在半空,如此枝繁葉茂的顯得沉甸甸。進院後看的更清楚,葉麵很闊,枝蔓均勻的搭載架子上,一串串葡萄貌似無心的吊在枝葉下麵,若隱若現,色澤一律是晶瑩的紅紫色,非常喜人。架子下還置放小桌小凳,桌子上放著一遝雜誌和一個精致的水果籃。看起來不知多愜意。

徐晴讚歎:“長勢這樣喜人,你們一定是花了大工夫種植的。”

“哪裏,”鄭捷捷笑著搖頭,“除了偶爾施肥,也沒有怎麽費功夫,任憑它自己長。”

“那這株葡萄到你家可以來對地方了。”

“我們也是這樣說。”

晚上兩人躺在同一張床上聊天,鄭捷捷抱著被子哈哈笑:“你我可算大被同眠。”

徐晴聞到鄭捷捷身上的茉莉香氣,把頭趨過去,貼在鄭捷捷身上聞;鄭捷捷怕癢,嚇得伸手推徐晴,身子向床裏歪去;徐晴做出一副誇張的樣子,張牙舞爪的撲過去,摟住她的腰,於是兩人笑著滾成一團。

半晌兩人歇下來,鄭捷捷問徐晴:“困麽?”

徐晴眨眨眼:“我現在的精神狀態可以去打虎。”

“那就好,跟我來。”

兩人起床去了書房,鄭捷捷的父母都不在,屋子沒有人聲,走廊的壁燈微弱的亮著,照得厚厚布織地毯,毯上的花紋顯得詭異而神秘。這是徐晴第一次來到鄭捷捷家的書房,書房很大,三壁都是書櫃,一壁是置放著一架斯坦維鋼琴。鄭捷捷打開琴蓋,對徐晴眨眨眼,“我彈曲子給你聽。”

一口氣彈了許多。徐晴耳朵大大受用,衷心讚美:“難怪有人說,人每日必幹的一件事,就是聽聽音樂。”

鄭捷捷不信:“是你自己說的吧。”

“嘻,怎麽會。是歌德說的。”

鄭捷捷拉著徐晴在鋼琴前坐下,讓她踩住一個踏板,同時把徐晴的手按在鋼琴健上,“我教你彈琴。”

徐晴乍舌,“不用費勁,我沒有那個才能。我連曲譜都不識。”

鄭捷捷哪裏肯信,手把著手的試了幾次,果然發覺徐晴果然是一竅不通。鄭捷捷抓住徐晴的手仔細看,“你的手指修長,本來最適合彈鋼琴的。可惜了啊。”

徐晴撇嘴:“真不知你是誇我還是讚我。”

鄭捷捷做出一個“我比你清楚”的笑,“自然是誇你。你難道不知道我一直崇拜你?”

徐晴笑著滾到沙發上:“那可怎麽辦,我也崇拜你。”

“多簡單,互相吹捧唄。”

結果兩人鬧了半個晚上。不過也就是第一天,以後一個星期徐晴都去醫院陪外婆,晚上練數學競賽的題目。徐晴再次動身去北京前一日,外婆終於出院。徐晴這才完全安心。

第二日到機場時,徐晴錯愕之極,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會有那樣多的人來送她。學校領導,同班同學,左鄰右舍,總之數也數不過來的人都來了,學校同學還舉著一麵旗幟,引的一個機場的人都為之側目。徐晴麵紅耳赤,看著眾人期待的麵孔,簡直手足無措。

臨上飛機前兩分鍾,鄭捷捷最後一次摟住徐晴,鼓勵她:“拿金牌回來。中國人的數學水平曆來都是讓世界歎服的。”

徐晴輕笑著答應,眼睛在機場作最後一次的掃視,把所見的一切都刻在腦海。似有預期,她的目光一下子在某一個方向頓住。隔著人群,徐晴看到薑洛生飛速跑進機場。他一邊跑一邊四下環顧,最後他終於把目光定格在出口處,在一大堆人中分辨出一個細長的身影,於是揚手微笑作別。

徐晴忽然安心了。她頓時知道自己一直延誤到現在的時間就是在等他的出現。

本來打算準備離開的鄭捷捷放手時看到徐晴目光眷戀的盯著門口。順著這樣的目光看去,鄭捷捷略為驚訝的看到一個穿著淺藍色襯衣和白色長褲的高個男生站在機場入口,手長腿長的,渾身有種說不出來的氣質。

鄭捷捷挑起一道柳眉,看看門口,再扭頭看徐晴,目光中明顯的表達了困惑;徐晴回看著鄭捷捷,目光一頓,嘴角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做出一個心領神會的笑,意思就是說“你應該想到那是誰的”。

相送足足花去一個鍾頭。

人逐漸散去,鄭捷捷若有所思的走出機場,跟著張笑笑和幾位同學有一搭沒一搭的談著徐晴即將麵臨的國際上最高水平的數學競賽,這件事確實是那段時日全市最熱門的話題之一。

同學們精神振奮,有同學問鄭捷捷:“是否許多大學已經向徐晴表示願意錄取她?”

半晌鄭捷捷才在張笑笑的輕輕推動下回神,點頭讚同:“是。”

“那多好,再不必忍受高考折磨。”

“若是得到金牌,那更不消說……想想都讓人心跳。”

鄭捷捷正色而言:“天上永不會掉下玫瑰花,大學也不會無緣無故伸出橄欖枝。”

眾人點頭讚同。

張笑笑忽的笑了:“捷捷,我發現你跟徐晴的語氣非常相似。”

機場外陽光明媚,時不時一架飛機振翅而起,割破空氣呼嘯作響,在地表上投下大塊陰影,舉頭仰望,機翼閃閃發亮。

陽光刺的眼睛幹涉而疼,鄭捷捷低下頭,微微眯起眼,在人潮湧動機場外看到薑洛生。他彎著腰,左手攙扶著蒼老的老人走出機場,右手拖著一個巨大的行李箱,一麵走他一邊去老人攀談什麽。他腳步很穩,但因為陪著老人走得很慢。

她們幾個很快越過薑洛生。

鄭捷捷有心慢了幾步,然後又蹲下係鞋帶,借機細細打量他。一見之下,鄭捷捷先一愣,心中大讚徐晴的目光。

幾步之外就是巴士車站,鄭捷捷看到薑洛生扶著老人上車,馬上又下來朝另一輛巴士走過去。鄭捷捷恍然大悟,原來那個老人並不是他的親人。

事有湊巧,薑洛生恰好抬頭,看到隔著潮水般的人群,一個美麗的女生朝著他頷首微笑,因為那名女生長的實在動人,有著一對寶石般的眼睛和如玉的膚色,薑洛生像所有見到初見她的男生那樣一愣,回過神,那名女生再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