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采薇_第九章 三杯吐然諾(1)

他們一個個的想著青青,青青卻壓根沒想到還有那麽多人惦記著她。

她在替離鋒采藥之時,曾於會嵇山上碰到一隻花豹與一群豺狼廝鬥,忽然之間,她就想起昨夜跟孫奕之在齊國邊城中的那場惡鬥。

若論單打獨鬥,劍術一道,她幾次與孫奕之交鋒,都穩穩占了上風。可以一敵百甚至敵千的經驗,她是從未有過。而孫奕之則是從八九歲開始,就與孫武一起上陣廝殺,千軍萬馬之中,早已不知經曆過多少次。

青青自認為自己的劍法身法已經夠快,可在那密密麻麻的兵營,那些數不清的人群之中,孫奕之的單槍匹馬更快。

一開始,她連想都不敢想,就憑他們兩個人,可以在齊國邊城之中,麵對成千上萬的齊國士卒,殺入中軍取上將首級。隻是想起孫武最後一戰時給她帶來的震撼,想起那位可敬可佩的老人因自己疏忽而逝去,想起他那個花朵般的孫女兒慘死的模樣,她就熱血上湧,不顧一切地跟著他殺了進去。

他們兩人,就如同一把最鋒利的劍,刃開雙鋒,各擋一側,披荊斬棘一般,直刺入齊軍中賬。人數再多的齊軍,根本也沒多少人能跟得上他們的速度,隻要夠快,迎麵之人一個照麵間就已被他們斬首,齊軍猝不及防手忙腳亂之下,根本沒組織得起可以防禦的陣型。田莒甚至還沒來得及披掛盔甲,就被迫麵對這世上最快的劍和最鋒利的矛。

青青還是第一次在這種大營中殺進殺出,人山血海中所向披靡的感覺,會讓人的精神越來越興奮,每一次揮劍而出,每一次踩倒對手,斬斷敵人手中的兵刃,哪怕是鮮血濺到自己的身上臉上,她都沒了感覺,手中的血瀅劍隨著她的揮舞越來越快,從原本紅得發黑的色澤,越來越亮,如一道閃電,一團烈火,所過之處,無不劍折矛斷。

田莒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如此可怕的劍法,簡直帶有一種奇異的魔力,那帶著血光的長劍在他麵前揮過時,他甚至連自己的劍都沒來得及拔出鞘,就覺得頸中一涼,然後就看到了自己的身體,看到自己脖子中噴出數尺高的血柱。

青青一劍斬首,孫奕之長矛一挑,挑起田莒的首級朝著齊兵一揮,大喝一聲:“田莒已死!擋我者格殺勿論!”

早已被他們殺得魂飛魄散的齊兵一見主將已死,哪裏還有心抵抗,直接就潰不成軍,兩人去時比來時更快,轉眼就殺出重圍,眼看著那些齊兵被他們追趕廝殺得一路丟盔棄甲的逃跑,隻怕是自相踩踏而死的人,比真正死在他們手中的還要多。

孫奕之從軍多年,自然知道一軍之中,炸營的可怕,對此他早有估算,卻也沒想到會如此輕鬆地成功。兩人趁夜潛入,導致齊兵大亂的時候,找不到目標連箭陣都沒法用,否則他們也沒這麽容易得手。

青青則是第一次見識到這大軍潰敗之勢,那成千上萬的齊兵,若是一湧而上,他們兩人就算有三頭六臂也抵擋不住。可這趁虛

而入,殺入敵陣,以快打慢,對方的人數再多,組織不起有效的合擊,他們最多的時候也不過麵對十餘人,轉眼間就被他們快馬殺過。結果前麵的擋不住,後麵的不敢上,田莒一死,齊軍便一潰千裏,再無鬥誌。甚至在逃跑之餘,有人為跑得更快,連擋在自己前麵的人都殺,被嚇破膽的齊軍,那會兒敢殺自己人逃生,都不敢再回頭麵對這一對猶如來自地府的惡魔。

青青看到被群狼圍困中的花豹,不緊不慢地踱著步子,忽然一個縱身,便撲倒了一匹狼,一爪子拍瞎那匹狼,又一躍跳到了它身後,雙足一蹬,便那那頭瞎眼狼踹進狼群之中,擋住了狼群的追擊不說,它還從包圍圈中跳到了外圍,連撕帶抓,鋒利的爪牙和閃電般的速度,生生將群狼拖得團團轉,連著丟下幾具屍體後,狼群終於放棄了圍攻,緩緩退卻。而那匹花豹則孤傲地躍上一棵大樹,在樹上居高臨下地俯瞰著群狼,棕黃色的眼中,似乎還帶著不屑的嘲諷之色。

青青一時心喜,就忍不住出手,斬退了群狼之後,跟那花豹過了幾招,她喜歡這花豹的傲氣,隻折了根樹枝,與它玩了一會兒之後,想起離鋒還等著她的草藥,這才匆匆回去。給離鋒上了藥,她想起這金蟬脫殼之計,就幹脆裝作中毒閃人,直奔會嵇山來找這小花豹玩。

她自幼在山中長大,每日裏牧羊打獵,見過的飛禽走獸遠多過人,這次來吳國的經曆,讓她更覺得,這世上的人中禽獸,遠比山中野獸更可怕。那虛偽做作的試劍大會,還不如這山中的虎狼之爭來得刺激有趣。

隻是讓她有些意外的是,這會嵇山上居然絲毫不見人煙,山上的藥草豐盛,飛禽走獸眾多,居然絲毫不見獵人和采藥人的蹤跡。她起初玩得興起,那花豹一開始跟她鬥了數百個回合,等到後來精疲力盡,或許發現她根本是在逗它玩,悲鳴一聲轉身就跑,結果被她追著攆著又打了幾個時辰,最後徹底服了,乖乖地拜伏在她腳下,再沒了之前傲視群狼的氣勢。

青青收伏了花豹,幹脆將它當了坐騎,巡視自己的新領地時,才發現了這片山林的蹊蹺之處。

“小花,你在山上這麽久,難道沒見過人嗎?”

花豹顯然對它的這個新名字並不喜歡,但還是沒拗過這位新主人的好奇心,在她比手畫腳的示意下,明白她的疑問後,幹脆地帶著她一路飛奔,翻過了幾個山頭,終於在一處山峰上停下了腳步。

站在山峰上朝下望去,青青終於看到了這山上除了她之外的人。

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些人,幾乎都不能被稱之為“人”了。

青青曾經聽歐鉞說,越國的鑄劍師,被囚在劍廬之中,終年與爐火為伴,常年不見天日,食不果腹,睡不安寢,一不留神就會受傷或受罰,而無法做工的人,則會被投入鑄劍爐中,屍骨無存。那些人,被吳國的人稱之為劍奴,為劍而生,為劍而死,至死,連個名字都不曾留下。阿爹當初,就

是為了這些人,為了施夷光,為了越國,豁出性命去行刺夫差,最後雖同樣葬身劍廬,但還是被那些幸存的鑄劍師偷偷地留下了名字,刻在了血瀅劍上。

若非如此,這把澆灌著阿爹鮮血精魂的血瀅劍,也不會落入她的手中。

而如今,她所看到的“人”,處境之悲慘,隻怕比那些劍奴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些人中,有的似乎被繩索綁成了一串,從山林間扛著樹木朝山下走去,而另一些人,則從一處山洞中陸陸續續地爬出來,每個人身後背著沉重的背簍,裏麵不知裝著什麽,墜得他們不得不努力將身體向前弓成了蝦米一般,才能保持身體的平衡,吃力地向前走去。

這些人麵容粗糙黧黑,身軀幹枯瘦小,穿著幾乎無法蔽體的破衣爛衫,毫無表情的來來去去,如同蟻巢中的那些工蟻,茫然地跟隨著前人的腳步,麻木的重複著一趟趟的搬運。

一個幹枯的老者從山洞中爬出來時,腳下一個踉蹌,就被身後沉重的背簍拖得整個人仰麵朝天地摔倒在地上,他努力地掙紮了幾下,幹枯的四肢當中卻有個凸出臌脹的腹部,兩條腿都被壓的高高翹起,用力蹬著、掙紮著都沒能翻過身來,反倒被背簍粗糲的背帶勒得雙肩磨破,鮮血直流。

“老東西!還不起來!想偷懶啊!”一道鞭影閃過,老者胸前的衣服被鞭子抽得稀爛,原本就皮包骨頭的身上瞬間出現一道血紅的鞭痕,老者慘叫一聲,用力一掙,還沒能站起身來,卻從口中噴出一口血來,正好濺到了過來鞭打他的監工身上。

那監工頓時勃然大怒,手一抖,鞭子便劈頭蓋臉地朝那老者抽去,“老家夥你活得不耐煩了!想裝死嗎?老子成全你!就你這樣的一天都背不了幾筐礦的,死了還給老子省口飯……”

他一邊打一邊罵罵咧咧地,那老者慘叫著連連,偏偏被背簍牢牢地束縛著無法動彈,隻能生生忍受,躲都無法躲避,眼看著渾身鮮血淋漓,叫聲越來越弱,周圍那些同樣的礦奴們卻都一個個背過身軀,麻木的臉上就算流露出一絲絲的不忍之色,卻也不敢看,不敢聽,不敢說,更不敢動。

監工眼見著那老者已經喊都喊不出聲來,方才停下手,惡狠狠地一腳朝他踹了過去,“媽的!來人!把這老東西拖到後麵的蛇坑!你們幾個,過來,把他的礦分一分背上!”

他剛踹了兩腳,看著自己所指的幾個礦奴臉上忽然露出驚駭之色,扔下背簍就跑,頓時大怒,一揮鞭子,怒吼道:“你們這些賤奴敢逃跑——啊!——”

“嗷!——”

隨著一陣猛獸的咆哮聲,他終於看到那個讓礦奴們恐懼的巨獸,竟然是一頭體型巨大的花豹,如閃電一般朝他撲來,不等他舉起鞭子,隻覺得兩腿一軟,腿間一股熱流,喉間卻是一痛,一股鮮血又一次濺在他臉上,徹底模糊了他的視線。

隻不過,這一次,不再是別人的血,而是他自己的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