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露_第一章 歸燕識故巢(5)
事實上,等青青上山以後,才發現,如今的會嵇山頭,一點兒也不比越王宮好走。
她早上給阿娘做了早飯,又收拾好屋子,打好水,才上的山。可就這樣,剛翻過前麵的小山坡,還沒進山林,青青就發覺今日的山中與往日大為不同。
看起來依舊鬱鬱蔥蔥的山林,昔日蟲鳴鳥叫,兔走鹿奔,充滿勃勃生機。可這會兒,整片山林寂靜無聲,連一隻飛鳥都看不到,更別說山雞野兔,豺狼虎豹。
青青想著來找師父,特地背著血瀅劍,如今已見情勢不對,當即拔劍在手,指著前方一片死寂的山林,一字一句地說道:“何方鼠輩,還不滾出來受死!”
林中依然一片死寂,青青卻眯起眼來,耳廓微微聳動,凝神屏息,清心靜氣之後,周圍的一切聲音,幾乎放大了數十倍,清晰地傳入她的耳中。
有風吹過樹葉的唰唰聲,有蟲兒爬過草地的悉悉索索聲,有蜜蜂飛過的嗡嗡聲,有地鼠打洞的簌簌聲,還有——人的呼吸和心跳聲,和那利箭離弦的錚然一響!
青青身形驟然向後一退,一退數尺,手中血瀅劍如長虹貫日,劃出一道無比奪目的圓弧,將她身前方圓五尺之內,隔絕出一道劍網,不知多少飛箭鋪天蓋地而來,卻紛紛在這道劍網前折翼而落。
待得箭雨方停,她伸手又響起兩道勁風,青青連頭也沒回,身形拔地而起,讓那兩人都撲了個空不說,她纖細的身子在空中一個倒翻,手中長劍翻轉過來,朝著那兩人一掃——
“劍下留人!”一個並不陌生的聲音忽然響起,帶著幾分驚歎和笑意,卻讓青青有些心生厭惡。
她劍鋒一轉,原本刺向那兩人手腕的劍芒陡然一晃,斬在兩人的劍刃之上,那兩人原本已被那淩厲的劍氣震得心神俱失,以為自己這次要命喪當場,卻沒想到隻是感覺到手上傳來一股大力,震得虎口裂開,血流如注,而手中長劍業已斷成兩截,除了握在手中的劍柄,整個劍刃都不震碎跌落在地上,他們連連後退了五六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方才卸去這股力道,饒是如此,也各自吐了口血出來,麵無人色地望著麵前這個猶如殺神般的少女。
青青一眼就認出,這兩人都是昨日跟著範蠡的人,不禁冷哼一聲,“範大夫,這就是你說的謝禮?”
“姑娘莫要生氣,”範蠡施施然從林中走出,衝著她拱手一禮,指著地上的斷箭說道:“斷箭無鋒,長劍無刃,這些人不信姑娘小小年紀就有這等精妙的劍法,冒犯之處,還望姑娘見諒。”
青青見他今日換了身裝束,穿著一身淡青色勁裝,愈發顯得蜂腰猿臂,俊逸不凡,風采之盛,絲毫不遜於孫奕之和離鋒,連方才布局試探,也說得如此冠冕堂皇,讓她越發鄙夷不屑,“既然知道冒犯,又何必明知故犯?你們在這山上,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吧?找到你們想找的人了嗎?”一看到他們在這裏守株待兔,她就知道,師父定然不在,自己此行成空,找不到
師父就問不出離心蠱的解藥,她心中暗惱,這股火氣自然要發泄到這些人頭上。
範蠡不料她今日如此厲害,一眼就看出他們早已封山覓人,不禁摸摸下巴,苦笑道:“沒有。”他也是從歐鉞和素錦那收到零星消息,又讓人在村中打聽,知道她這些年根本不曾離開過苧蘿村,從六七歲父兄被征召入吳國鑄劍開始,她就常年在山中牧羊打獵,從一開始放羊都放不好,到後來能獵殺猛虎,顯然這身精妙之極的劍法,隻可能是從這山中學來。
可他從收到消息開始,到如今一月有餘,讓人在山中幾乎找了個遍,除了找到一處荒廢的樹屋和半個山洞之外,根本連個人影都沒找到。那兩處地方,亦是相隔甚遠,布滿灰塵,顯然早已無人居住。頂多是青青昔日在山上牧羊之時,用來歇腳避雨之所。
找不到傳藝給青青的人,他們也隻能在此等著青青上山。
隻是沒想到,方一露麵,就被她一語道破,範蠡隻得再行一禮,無奈地說道:“姑娘身懷絕技,大王求賢若渴,希望姑娘能入宮傳藝,助我越國勇士,複國雪恥,解救我越國百姓於水火之中……”
“嗬嗬!”青青冷笑一聲,這些話,她在吳國就聽素錦和歐鉞說了無數遍,如今換個人說,哪怕說得再動聽再大義凜然,隻要一想起歐鉞身上的蠱毒,想起清風山莊裏那些老弱婦孺的殘屍,她就全然沒了興趣。
讓百姓水深火熱的,是吳王,還是越王?
她雖是山野村姑,也曾聽村長說過,越國每年進獻給吳國君臣的財物,幾乎耗去大半國庫,越王和王後都住著陋室柴房,荊釵布衣,吃著跟百姓一樣的粗陋食物。然而從百姓身上收取的賦稅徭役卻絲毫不減,幾乎所有的青壯勞力都被征用,連村中婦孺都要去開荒種田,這幾年,若非青青能自己打獵換取食物,以財帛抵免勞役,隻怕連她們母女都要被抓去幹活。
好容易熬過最苦的那幾年,今年越國豐收,百姓的日子才稍稍好過,越王就開始動起心思,又要練兵鑄劍,他們要複國雪恥,可動動嘴皮子,要的卻是無數百姓和將士的血肉之軀。
範蠡被她這一聲冷笑,笑得原本滿腹的說辭,全都卡在了喉嚨裏,不上不下,說不出的難受,可看著她了然的神色和不屑的態度,顯然繼續說下去也沒用。
青青也懶得再跟他們囉嗦,徑直朝山上走去。反正他們已經知道自己的底細,也無需再回避躲藏,索性大大方方地上山打獵,就算找不到師父,弄些好貨回去給阿娘補補身子也好,省得在這裏看著這些厭物生氣。
被她徹底無視了的箭手和劍客都退回範蠡身後,看看那兩個被震得內傷虎口裂開的劍客,箭手們都暗暗慶幸自己離得遠,否則那一劍橫掃過來,他們根本毫無抵擋之力。
範蠡隻得命他們先抬了傷者下山,自己卻留了下來,循著青青的背影,遠遠地跟著她。
他忽然發覺,跟這個任性的小姑娘說話,
他原來準備好的一切方式和手段,統統都沒有用。素錦傳來的消息裏,隻說她性子古怪,可沒想到,竟是如此的……古怪?
他本是楚國人,若說起來,還是伍子胥伯嚭的老鄉,他也是借此與伯嚭拉上關係,送了無數金銀財寶,讓此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離間夫差與伍子胥的君臣關係,才能借著這次機會,一舉剪除了越國複興的最大敵人。
若說起來,他更多是感於越王的知遇之恩,甚至正因為越國戰敗,勾踐才能夠沉下心來,臥薪嚐膽,對文種和他言聽計從,他們方能一展胸中抱負,滿腹的才華,在楚國被人視作範瘋子,在越國卻是深受信賴的範大夫,盡快幫助越王反敗為勝,徹底覆滅吳國,才能將那人從吳國深宮中解救出來。
素錦說過,青青的劍法之絕妙,世所罕見。吳國曆年來秣兵曆馬,兵甲之強,絕非越國可敵,但若是越國士卒能習得如此精妙劍法,就能抵消兵甲和人數上的差距,或可趁著吳國伐齊爭霸之時,反攻吳國。
正因為如此,不論如何,他都要爭取說服這個古怪的少女,能早一日攻下吳國,就能讓她少受一日的苦。一年又一年,這種煎熬,已經讓他無法再像昔日一般從容地等待時機。
隻是青青的腳步越來越快,看起來依舊是那般輕盈,偶爾踮起腳尖蹦蹦跳跳,猶如小鹿般清純活潑,可轉眼之間,她在林中繞了幾繞,那纖細的身影就消失不見。
這一下猝不及防,範蠡加快腳步追過去,找了幾圈,才無奈地歎息,所謂的誠意和大義都無法打動的人,該如何說服呢?
苧蘿山並不高,可它本是浮玉山支脈。夷山綿延數百裏,山高林深,其中鳥獸無數,毒蟲惡霾更是形成一道天塹,尋常人根本不敢深入其中。就算範蠡等人,一直以為青青上山牧羊學劍,一日間能夠往返的,定然隻在苧蘿山中,直至此刻他親眼看到她倏忽之間便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中,才知道自己的判斷錯得何等離譜。
隻是遲疑了一下,他還是向前走去。
苧蘿山的山勢平緩,草木蔥鬱,可到了此處,山勢卻為之一變,嶙石陡峭,鬆柏淩空,仿佛從平原的小山坡,忽然就進入巍峨的蒼山之中。這浮玉山層次而上,林木茂盛,更有參天古樹,遮天蔽日,向上望去,根本看不見任何可供同行的山路,甚至連半點人走過的痕跡都沒有。
範蠡追得急,走了一陣,才忽然發覺不對。
這片山林與前麵的截然不同,苧蘿山被他帶人已經反複搜尋了幾日,別說飛禽走獸,連地鼠都被嚇得沒留下幾隻,山林間一片死寂。而此處一進來便有涼風習習,讓人暑氣全消,隻是那些細碎的蟲鳴鳥叫聲忽然充斥在耳畔,還有些古古怪怪的聲音,讓人不知不覺間,後心發冷,汗毛直豎。
本能的直覺讓他停下腳步,剛要轉身回頭之際,忽然聽得身後一陣淩厲的劍風襲來,還有個清脆冷冽的厲喝聲——
“別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