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五章

接連陰沉了幾天之後,一場連綿不去秋雨終於落了下來。

天氣陰冷潮濕,鳳來閣總堂內卻還是一派忙碌景象。

從初夏到立秋的這段時間內,武林內也算是出了件大事,地處北疆一向不怎麽插手中原事務的天山派不知道發了什麽瘋,給所有的大門派統統發了通告,說道天山派要一通江湖,請各大派快快歸順。

僅僅如此也就罷了,各大派看過之後隻當沒看,也不會有空去跟他們計較,誰知道天山派凡事做絕,發了通告之後沒幾天,就把離他們最近的祁連劍派和昆侖劍派吞並,殺了兩派的掌門。

這麽一來中原武林再也不能坐視不理了,少林武當兩位德高望重的掌門當即號召全武林奮起抵抗天山派,結成了討伐聯盟,要給祁連和昆侖兩派討回公道。

鳳來閣是接到通告最早的九大門派之一,立刻就派出了慕顏和軫水井木兩堂的堂主以及三分之一的弟子參加討伐大軍。

蕭煥被我打傷之後無法處理事務,慕顏不在,總堂之中留下的堂主就隻剩蘇倩一人了,她忙不過來,就把我也拉上了。

不幹不知道,一幹才明白,這些活兒真不是一個人能對付的,光各種大帳小帳就看得人頭暈,其他雜七雜八的事更是難纏。

這也就算了,江湖到底是江湖,時不時的還有各種各樣的糾紛,不用武力不能解決,下麵堂口能擺平的就自己擺平,他們實在擺平不了了,就得總堂派出人馬,更難對付的,類似上次的七不塢那樣的勢力,還要蘇倩和我親自出馬。

和蘇倩一同出去收拾了兩三夥不伏貼幫派之後,我的名號居然開始在江湖上響當當起來,誰都知道鳳來閣主新收的女弟子手上那柄火槍不能小視。

我多少有點意外,沒想到這幾個月訓練的成果這麽明顯,這幾次出去,有幾個看似很厲害的幫派首領,我也能頗為輕鬆的擊敗他們。

在看過我一槍卸掉了那個鹽幫首領的長劍之後,蘇倩笑笑,對我說了一句:“說句實話,我現在都不敢貿然和你動手了。”

我也笑笑,心裏有些高興,畢竟蘇倩暗器上的功夫,在江湖上已經罕逢敵手,她這樣一個高手都這麽說,說我沒有一點沾沾自喜,連我自己都不信。

就這麽一天一天的忙碌下來,轉眼間過去了半個多月,等到那場連綿的陰雨終於停下的時候,冬天也快要來了。

立冬當日,天氣更加陰冷,人人鼻子前都多了一團嗬出的白霧,我接到了一封蕭千清的加急信函。

京城有什麽事的時候,蕭千清通常都是打著通知我的旗號親自跑來廝混,這次還是第一次讓人帶信過來。

我拆開信一看,原來是說皇陵已經修建完畢,停在奉先殿的梓宮要大葬到陵墓中去,讓我回京主持儀式。

收起信想了一想,這一走最少也要小半個月,現在我是鳳來閣的人,離開這麽久,理應向閣主請示一下。

這麽想著,我找了個機會就到水榭去。

自從上次和蘇倩一同來匯報事務,我已經有好幾天沒再進過水榭,這時在門外就被守在門口石岩攔了下來,他繃著一張臉,目光中滿是警戒和憤恨:“幹什麽?”

原來在紫禁城,石岩就算再對我不滿,見了麵也還恭敬有禮,不敢亂了尊卑之序,自從來了鳳來閣,大家的身份不再有差別,他就連基本的禮節都不尊了,不但言語毫不客氣,目光中的厭惡也一點不加掩飾。

我輕笑著:“來見閣主啊,石統領,怎麽防我跟防賊一樣?”

石岩冷哼一聲:“你比賊危險,不能進!”

“嗯?”我笑得更加嬌媚:“石統領,我是鳳來閣的普通弟子,你也是普通弟子,閣主似乎也沒說過我不能求見,誰給你權力攔著我了?”

石岩有些詞窮,微微漲紅了臉:“反正你不能進!”

我媚笑著拍拍他的肩膀:“石統領,你這麽討厭我,會不會是因為嫉妒我?”

石岩徹底愣住,身體僵硬的像石板。

我偷笑偷得嘴抽筋兒,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石統領啊,既然喜歡,就努力去爭取,在這兒幹嫉妒別人,有什麽用?”

石岩的臉紅得像煮熟的蝦子,我趁他還在發愣,早閃身掀開棉簾,進到了水榭內。

水榭外間的門窗現在都被厚厚的棉簾圍了起來,房內密不透風,濃重的藥味直衝鼻子,我吸了好幾口氣後才漸漸適應。

剛才急著躲過石岩進來,沒來得及問蕭煥正在幹什麽,站在外間聽了一會兒,也沒有聽到裏麵有什麽動靜,我猶豫一下,掀開裏間的皮簾,看向裏麵。

水榭的采光很好,就算所有的門窗都裝上了皮簾,房間內也不顯昏暗,我悄悄進去,繞過門口的那座白玉屏風,就看到了倚在床頭的蕭煥。

他閉著眼睛,頭略微傾斜的靠在紅木床架上,長發攏在一側,有些零亂的垂到胸前,微屈的膝蓋上放著一卷翻開的文書。

他的一隻手按在書卷上,另一隻手卻從肩上圍著的白狐裘中掉出,垂落在床側。

清冷的日光中,那隻手蒼白而單薄,手指邊緣仿佛要融化在空中,有淡藍色的血管在手背上微微凸起,一片寂靜中,似乎可以聽到血液從血管中流到指尖的聲音。

他睡著了,是看文書看得累了,倚在床頭不知不覺就睡著了吧,結果居然睡得這麽熟,熟到門外有人喧嘩,別人站在了他的床前,還是沒有醒。

我站在房間裏,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他的鼻息很細,細到如果不仔細傾聽,根本不會聽到,他胸前隨著呼吸的起伏也很小,小到他在那片微冷的光華中,像一座靜止的雕像。

時間在安靜的流逝,床頂的流蘇在他臉上落下的影子似乎拉長了一些,微涼的麻意慢慢從腳底升起,我終於看到他輕輕蹙了蹙眉,接著抬起壓著書卷上的那隻手,按住胸口,咳嗽了幾聲,睫毛微微閃動。

我深吸一口氣,猛的抬高聲音:“閣主?”

放在他膝蓋上的書卷“啪噠”一聲掉落在地,他有些怔忡的張開眼睛,皺起眉頭略顯費力的看清是我之後,笑了笑:“蒼蒼嗎?不小心睡著了,你來很久了?”

我淡淡回答:“也不算很久。”語調客氣疏離。

他微微怔了一下,笑笑:“這樣,有什麽事嗎?”

“屬下是來向閣主辭行的。”我回答:“我丈夫的陵墓修好了,我要回去主持安葬他的事宜,大約有半月不能在閣裏。”

他沉默了一下,依舊笑笑:“是這樣。”

我點頭:“是的,說起來我丈夫已經去世快要一年了,陵墓卻一直拖到現在才修好,我雖然懶得回去,但這種場合也沒有辦法推托,好歹夫妻一場,我總不至於絕情至斯,你說是吧,閣主?”

他輕咳一聲,點頭笑笑:“也是。”

“對啊,”我笑笑繼續說:“想一想我丈夫生前對我也算不錯,死的也是時候,現在覺得他能在那時候就死太好了,真是比有些人,一直拖著不死,好太多了,閣主,對吧?”

他挑動嘴角笑了笑,按住胸口輕咳了幾聲:“的確,要好很多。”

“啊,都忘了,閣主身子不適,還要休息,我就不說多廢話了,”我笑著抱拳行禮:“既然已經告訴了閣主,屬下這就告退了。”

他輕咳著,抬起眼睛看向我,點頭笑了笑:“好,你可以退下了。”

我抱拳的手停在半空,突然再也說不出話,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一雙泛著死灰色彩的眼睛。

蕭煥的眼睛一直都很亮,因為異於常人的黑,也就異於常人的亮,我常常覺得,他的眼睛像是朗夜的星空,極端的深邃,極端的明亮,光芒瑰麗到滿溢欲流,卻奇異的並不妖豔。

可現在他的眼睛失去了光芒,就仿佛一個失去了星光的陰晦天空,隻留下一片詭異的黑暗,虛無而空洞,無邊的深黑著,寂靜如死。

他在看著我,我忽然間不能確定,他是不是真的在看我,他是不是真的看得到我,這樣一雙死寂的,簡直不像是屬於這個世界的眼睛,真的還能折射出這個世界的森羅萬象?

長久的安靜裏,他微蹙了眉,有些疑惑的出聲:“蒼……”

“你的眼睛怎麽……”我上前走了一步,衝口而出。

他的瞳仁隨著我的身影動了動,依舊疑惑:“我的眼睛?”

“閣主的眼睛怎麽……好奇怪,好黑。”我鬆了一口氣,笑笑說。

“這個嗎?”他恍然的笑了笑:“我的眼睛生來重瞳,是比別人要黑一些,可能看起來有些怪異了。”

“原先都沒怎麽注意,原來是這樣。”我笑笑,再次抱拳:“屬下告退。”

他笑著點點頭。

我轉身要走,卻從餘光裏瞥到他在床上微微彎腰,想用垂在床側的手把地上的書卷撿起來,那隻手好像因為血脈不通而有些僵硬,伸了幾次都沒有夠到書卷,卻突然一陣**,他用另一隻手壓住**的手臂,有些狼狽的靠在床沿上。

我回頭走過去,撿起地上的書卷,這是一本地理誌一樣的宗卷,翻開這一麵上密密麻麻的畫著山川和河流,我把書放到他的膝蓋上,笑了笑:“閣主還是不要太勞心,多多休息的好。”

他拿住書本,臉上有點詫異,笑了笑:“煩勞費心。”

“正巧晃到眼前,不煩也不行啊。”我淡淡笑著說,拱手退了出來。

出了水榭,居然又在門外看到了蘇倩,她站在我進去前石岩站的位置上,抱胸閑閑的笑:“開始後悔打那一槍了?這是何必?”

我淡瞥她一眼:“放心,小姐我活了這麽多年,還從來沒有後悔過。”

“啊?真的?”這女人的語氣淡到讓我想打她。

我冷哼一聲,準備徑直走開,她卻又淡淡開口:“聽說你要回京了?”

這就給她知道了?這女人不但舌頭長,耳短也不短,我哼一聲:“誰告訴你的?”

“李宏青。”蘇倩微微有些得意,臉露笑容。

實在看不下去她這樣子,我跺跺腳要走,卻聽到她淡淡的:“我來是想告訴你,等你辦完你那還活著的丈夫的喪事,隻怕你在金陵就看不到他了。”

我停下腳步,回頭:“這是什麽意思?”

“天山派啊,”蘇倩說:“五嶽劍派和少林武當好像都在前方吃了虧,我們鳳來閣的人馬也被困在了山下,形勢再惡化下去的話,隻怕閣主就要親自去天山了。”

“隻要不派我去天山那冰天雪地的地方就行,別的我不管。”我挑挑眉,轉身就走。

“是啊,冰天雪地的地方呢。”像是故意一樣,蘇倩在背後微微拖長了聲音歎息道。

我翻翻白眼,沒再停下腳步,徑直回房準備回京的行裝。

頂著寒風一路奔馳回京,在第二天清晨趕回紫禁城見到蕭千清,上午找來父親共同商議大喪的各項事宜。

這一商量就是一天,晚上用了晚膳,我回到闊別半年的儲秀宮準備睡下。

頭剛沾到枕頭,房間的窗戶就被叩響了。

紫禁城裏還會有人爬窗戶來找我?我有些奇怪的爬起來打開窗戶,歸無常的臉就露了出來。

他從窗口中利索的跳進來,月光下帶著人皮麵具的臉笑得有些怪異:“小姑娘,你可回來了,聽熒說你要找我,怎麽,想知道你蕭大哥的事情了?”

累了一天突然聽到他冷不丁的冒出一句這樣的話,我一肚子沒好氣,轉身倒在床上:“他的事情現在沒興趣知道了。”

“噢?”歸無常一笑:“那麽這張臉,你應該也是不大想看到了?”

“什麽這張臉?”我聽他說得有些奇怪,就翻身坐起看著他。

昏暗的燭火下,歸無常淡笑了一下,慢慢拿下一直罩在臉上的那張人皮麵具。

俊逸挺拔的長眉,亮若晨星的深眸,略顯淡白的薄唇輕輕揚起,揚成了一個暖如春風的微笑,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張蕭煥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