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按照蕭煥的意思,他是打算立刻就回鳳來閣的,酈銘觴卻說什麽也不讓他走。

蕭煥看起來脾氣好,其實是個說一不二的主,酈銘觴居然比他還擰,兩個人吵了好幾架,那天聽到動靜來到門口,就聽到酈銘觴在裏麵氣急敗壞的:“好!這口血是我氣得你吐的,哪天你一命歸西了,也是我氣的!”

邊說就怒氣衝衝的甩門出來,臉色簡直發青,連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背著手頭也不回的走了。

我連忙進到屋裏,看到蕭煥按著胸口坐在床上,一張臉比被單還白,手中的藍色手帕裏一片暗紅。

我趕快走過去問:“要不要躺下休息一下?”

他輕搖了搖頭,咳嗽了幾聲,靠在床頭。

“酈先生是為了你好。”我不知道說什麽,就坐在床沿上說了這麽一句。

他頓了頓,也笑了:“我知道。”

“知道了你還跟他吵架?”我笑著:“也不看你現在的樣子能讓人放心不能,動不動就動氣吐血,我要是酈先生,我也絕對不放你走。”

他頓了一下,輕咳了兩聲之後笑了笑:“近萬弟子在那邊等著,怎麽能放心的下。”說著停了停,又咳嗽了幾聲:“上次若不是我太縱容厲惜言,也不會有鍾家那樣的事。”

我沉默了一下,覺得實在沒什麽好說,就笑了笑:“緊急事務他們自然會送來請你處理吧,你多在這裏休息幾天也不是什麽壞事,把身體操勞壞了往後鳳來閣可就真的沒人管了。”

他笑著輕歎了一聲:“就算我想走,哪裏走得了。”

我也笑了:“是啊,把酈先生逼急了,他就直接拿手掌把你劈暈了。”說著想到來行宮時就是我讓蘇倩一記手刀把他劈暈的,有些尷尬的清咳了一聲。

勸蕭煥休息一下之後,我從房間裏關門出來,想起來滿行宮的找熒,最後終於在荷塘邊柳樹的樹蔭下找到了和宏青在一起的熒。

兩個人坐在草地上,熒躺在宏青的腿上,宏青則折了根柳支放到身前晃啊晃的,一派悠閑。

我走到他們身前,拍了拍宏青的肩膀笑:“很舒服啊。”

宏青抬頭看我笑了笑:“皇後娘娘。”

熒胡亂的伸手算是衝我打了個招呼,依然躺在宏青的腿上,懶懶的不起身。

我笑笑,挨著他們也在草地上坐了,就問:“熒,你和歸無常很熟對不對?”

她咯咯的笑,張開眼睛到著看:“是啊,小常經常去看我的。”

“他現在在哪裏?”我頓了一下,也不管宏青還在麵前,問:“那天在太和殿前,他擊你哥哥了兩掌,其實不是要殺他的對不對?是不是他把你哥哥從宮裏救走了?”

熒理所應當的點頭:“那是當然了,小常怎麽會殺哥哥。”她抬頭想了想:“那天你和小清走了之後,哥哥跌在台階下,一點氣息都沒有了,周圍的人都以為哥哥已經死了,我也以為哥哥已經死了,傷心的要命。然後小常就把哥哥抱起來帶走了。”

宏青在一旁補充:“後來太後娘娘一直都找不到萬歲爺,就把一個空棺放在奉先殿了。不過我們都以為萬歲爺已經殯天了,這段時間盡力尋找的,都是萬歲爺的遺體,就沒有告訴過皇後娘娘這件事情了。”

這麽說放在奉先殿裏的,其實是一具空棺了?也怪我,這麽多天,從來沒有一次鼓起勇氣打開棺材看。

我點了點頭,接著問熒:“那現在小常在哪裏呢?你能找到他不能?我想見他。”

熒忽閃忽閃她的大眼睛:“嫂子你找小常幹什麽?”

“問一些不明白的事情。”我隨口回答,終於還是問:“對了,你跟你哥哥到底是怎麽回事?”

“噢,”熒笑了笑,樂嗬嗬的回答:“我煉製毒藥的本領哥哥教給我的,哥哥是我的老師,之前我們約定,如果有一天我製的香能夠殺了他,就算我出師了,不過我現在早就不想再殺哥哥了,不出師就不出師吧,以為哥哥死了那次,我可是快要傷心死了。”

這種約定都能有,你們蕭氏朱雀支的人果然沒一個腦袋正常的,我翻翻白眼。

那邊宏青也笑了起來:“萬歲爺和熒的關係在別人看來是有些奇怪,不過萬歲爺是很愛護熒的,不管熒要什麽樣的材料,都馬上叫我們去收集。”

熒頗為自豪的點頭:“那是當然,我跟哥哥說我要一個又安靜又大的地方練香,誰都不要來煩我,哥哥真的就馬上給我了。我說什麽哥哥都依我的。”

這就是她獨自一人住在英華殿的原因了,搞得我還以為她是被拋棄了呢,感情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大公主。

熒得意的有些搖頭晃腦:“既然你想見小常,我就試著找找他吧,不過他總是飄來蕩去的,我也不大清楚他到底在哪兒。”

想想歸無常的樣子,還真是。

我點頭向她道謝,想起剛剛的事情,就歎氣說:“你的那個哥哥呀,就算你在他身邊,想幫他些什麽忙,卻連個出力的地方都找不到。”

沉默了一下,宏青借口說:“皇後娘娘,半年前,楚王殿下進宮,用熒的性命來要挾我,要我去偷襲萬歲爺,那時候我迫不得已,不得不去設計偷襲萬歲爺。”

我不知道他怎麽突然說起這個,就認真聽著。

宏青繼續說著:“去做的時候,我想,萬歲爺武功這麽高,怎麽會被我偷襲到?所以我做的理所應當,揮出那一掌的時候,我也盡了全力,完全沒有想到如果我能偷襲成功,萬歲爺會如何。

“當我真的一掌擊傷了萬歲爺,那一刻,我真的很希望有個人來一劍殺了我。那是我從生下來,從我懂事起,就知道要保護的人,十幾年練武學藝,寒暑不易,全都是為了為那個人抵禦絲毫可能的傷害,可是我居然親手打傷了他,這樣的人生,讓我痛恨的恨不得馬上就有人來結束它。

“此後的兩天,特別是當我知道因為我那一掌,令萬歲爺生命垂危的時候,我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忍住沒有自刎,我已經錯了一次了,就算馬上去死,也已經彌補不了,這麽罪孽深重的我根本沒有資格自刎。危險還在,萬歲爺還需要我的力量,我不能像一個懦夫一樣去死,要死也要死的有用一些,這樣才能稍微抵消一點我的罪孽。

“後來我們逃到太和殿前,萬歲爺獨自留下來阻攔那個黑衣人,我毫不猶豫的也留了下來,那時我已經存了必死之心,隻想死在敵人手裏以圖心安。

“但是萬歲爺還是救了我,我不明白他為什麽連一個背叛過他的罪人都要救,那時候我心裏一片茫然,我想一死以求解脫,但是為什麽萬歲爺會不希望我死?我這樣一個萬死莫贖的罪人,他不是應該厭惡我,盼望我去死的嗎?

“後來的很長時間內,我都在想,直到有一天我終於明白了,萬歲爺從來沒有說過要我去死,一直以來以為我必須去死的那個人,是我自己。”

宏青說完,輕輕的笑了笑:“皇後娘娘,萬歲爺是個把‘做’看得比‘說’重要很多的人,他或許什麽都不會說,但是他所做的,卻要比說多上很多。他從來沒有說過寬宥我的話,卻做了寬宥我的事,他從來沒有說過關心娘娘的話,卻不表示他是真的不關心娘娘。”

我愣了愣,抬頭看到宏青含著笑意的眼睛,才猛地驚覺,從地上站了起來,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剛剛的口氣,很像怨婦?”

宏青哈哈的笑了起來,熒半瞟了我一眼:“我哥是很悶的,你要和他比悶,鐵定被他活活悶死。”

我怔了一下,也跟著哈哈笑了起來,笑完了,衝宏青眨眨眼睛:“謝了。”

宏青微微一哂,懶懶擺手:“好說。”

我清咳一聲:“對了,往後別再叫我皇後娘娘了,我有名字的,我叫淩蒼蒼。”

宏青一愣,隨即就笑了起來,挑著嘴角,有些不習慣:“那麽,不用謝了,蒼……蒼?”

我又向他眨眨眼睛,兩個人哈哈笑了起來。

笑過又和他們說了兩句閑話,我就起身回房間,剛走沒幾步,卻在回廊下撞到正抱著一隻酒壺半靠在欄杆上的蕭千清,樣子優哉遊哉。他昨天也沒走,就住在了一水院中。

我聞到他滿身的酒氣,就俯身拍了拍他手裏的小酒壺,壺嘴裏冒出的酒味濃烈,聞起來還真是烈酒:“一個人抱壺酒跑到這裏來幹什麽?”

“喝悶酒不行嗎?”蕭千清今天越發懶散,一身白衣也有些皺巴巴,剛和我說了幾句話,喉結動了動,提起酒壺就是一口酒灌下去,酒水順著嘴角流到了衣領上都不管。

我看他真有些異常,就問:“你到底怎麽了?”

他淡瞥我一眼:“喉嚨癢,不想咳嗽,就拿酒壓下去。”

“啊?”我簡直拿他沒辦法,連忙問:“怎麽會喉嚨癢?”

“昨天淋的雨,傷風了。”他回答得理直氣壯,提起酒壺又是一通猛灌。

“昨天是誰嘴硬說自己不會傷風感冒的?”我給他氣的沒話說,看到他不但雙頰有些潮紅,連脖子下的皮膚都隱隱透紅,就伸手搭在他的額頭上:“這麽燙?你燒這麽厲害,還在這裏硬撐?給酈先生看了沒有?”

他雙眉一挑:“那禦醫一看就知道看我不順眼,我給他看病,他還不借機整治我?”說著,抬手指了指我放在他額頭上的手,笑得有些不正經:“這樣如果給我那位皇兄看到了,不會誤會麽?”

“誤會什麽,”我也挑眉:“我們又沒……”

“不要說我們沒什麽,”他打斷我,不再乖乖的任由我的手留在他的額頭,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把我的身子壓在廊柱上,輕輕一笑:“我不想聽你這麽說。”

他的臉離我很近,近到白的透明的肌膚下,因為高燒而凸現的那些細細的血絲都能看得清楚。

有些粗重的呼吸和著濃重的酒味噴在我的脖子上,我別過臉:“蕭千清,別這樣……”

“啊,剛剛才說,這樣如果給我那位皇兄看到,就要誤會,”他忽然淡淡打斷我,抬頭向前方伸手打了個招呼:“皇上,好巧啊。”

我連忙扭頭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不知道什麽時候,蕭煥已經起身了,正和蘇倩兩個正一邊低聲說著什麽,一邊從回廊那邊慢慢走了過來。

看到蕭千清和我,蕭煥略略頓了腳步,笑了笑:“好巧。”

我趕快站起來,笑著和他打招呼:“是啊,怎麽起床了,不多休息一會兒?”

他輕輕的一笑:“有些事情。”邊說邊錯過我,和蘇倩兩個走遠了。

“看來真的是有些誤會了。”身後傳來一聲輕笑,接著是烈酒傾倒入喉的汩汩聲,蕭千清一邊擦著嘴邊的酒漬,一邊還是忍不住嗆咳了一聲:“皇後娘娘,要不要追上去解釋清楚,說我們其實沒……”

“囉嗦個沒完,”我不客氣地打斷他,一把揪住他的衣領:“走。”

“去哪裏?”他給我揪得踉蹌了一下,還是慢悠悠的問。

“找酈先生給你看病,再這麽灌下去,真的要灌成一個醉鬼了。”我揪著他的衣領就走。

蕭千清在後麵踉踉蹌蹌,有些狼狽:“你別抓這麽緊,我一點風度都沒有了,喂……”

我揚揚臉:“蕭千清,對不起。”

他不滿的悶哼一聲,沒怎麽聽清我的話:“什麽?”

“對不起,蕭千清,我現在還不能到你那裏去,”我仰臉讓被快步激起的清風吹拂起額前的碎發:“我現在在想,等他過來是不可能了,那麽就隻有我走過去,不管多麽艱難,都要走過去,他悶的話,那麽隻要我不悶就好了。”

眼前的回廊裏,染著一派午後的燦爛陽光,曲曲折折的,卻都是在明媚的色彩裏延伸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