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金陵城玄武大街生意最興隆的酒樓恬風樓,三層,五開間五進深。

我現在正站在恬風樓二樓的雅閣外,我的懷裏,揣著一張賞金通緝。

賞金通緝,顧名思義,就是官府碰到那種既難纏又實在影響惡劣的匪徒,在官衙外張一個紅榜,標明如能將某某匪盜捕獲歸案就賞金幾何幾何,如果有哪位武林人士覺得自己能勝任這個工作,上前把紅紙揭下來,就算接了這個單,要對這個匪盜負責到底——我現在懷裏揣的,就是一張金陵府知府的大印,懸賞一百兩紋銀通緝采花大盜過千紅的紅榜。

我最後整理了一下衣衫,抬手輕輕叩叩眼前這扇雅閣的門。

“進來。”隨著一聲不高不低不陰不陽的應答,我推開門,走進去。

過千紅手上扇著的折扇停住,撫摸著身旁那妖嬈女子的手也停住,一雙桃花眼慢慢瞪大,直到瞪成兩顆桃子。

“過千紅,又見麵了。”我笑吟吟的和他揮揮手。

下一刻,過千紅麵前的那張酒桌突然立了起來,滿桌酒菜帶著杯杯盞盞湯湯水水壓過來,桌子後是過千紅氣急敗壞的聲音:“臭婊子!娘的追到這裏來了!”

長劍劈出,桌子在我麵前利索的裂成兩半,向兩旁飛去。

我把楊柳風提到眼前,輕輕吹了吹劍鋒,還是笑著:“過千紅,你罵誰婊子?”

過千紅掀了麵前的桌子之後,一把推開那個正想往他懷裏躲的妖嬈女子,從背後摸出一把金背大刀:“好!本公子本來憐香惜玉,不想跟你一般見識,如今你欺人太甚,糾纏不休,不要怪本公子手下無情!”

我嘴角抽搐一下,歪戴的儒冠,綴滿金片的儒袍——他還真好意思自稱公子:“我說這位公子爺,看看你的金背大刀,你不覺得你更像土匪一些?”

過千紅臉上一紅,惱羞成怒,大喝一聲,舉刀就砍了過來。

刀劍相接,滿室的寒光陡盛,我和他已經過了幾招。

雖然過千紅糟踏過不少黃花大閨女,臭名遠播,不過他刀法卻實在太差,拆了十幾招過後,他看取勝無望,就虛劈了一刀,反身向樓下跑去。

我緊跟著追過去,還沒下樓梯,就聽到門口傳來一聲斷喝:“淫賊過千紅,看你往哪裏跑?”

是來幫我抓人的?不對,我沒找幫手啊。

一個綠衫少女猛的從過千紅身前蹦出,一腳踢在過千紅腦門上:“跟我去投案!”

過千紅魁梧的身體穿過寬闊的大堂,砸在樓梯上,把樓梯砸了個七零八落。木屑亂飛。

我趕緊避開,跳到一旁提刀戟指那個少女:“你是幹什麽的?”

那少女一身蔥綠的紗衫,膚色勝雪,新月樣的眼眸澄清如水,在我身上溜了一圈:“抓淫賊的。”

我從懷裏掏出紅榜:“我要把他捉拿到官府投案,你快閃開!”

那少女微微一笑:“好巧,我也是來捉拿這淫賊的。”

我瞪大眼睛,抖抖手上的朱底黑字的榜單:“你看清楚沒有,官府的榜是我揭的。”

她抱胸:“有誰說過不揭榜單就不能捉拿盜賊的?”

我瞪眼:“有誰說過不揭榜單的就能捉拿盜賊了?”

她上下打量我:“你一定要和我扛到底是不是?”

我也上下打量她:“是你要一定要和我扛到底。”

“鍾大小姐,這位姑娘……”掌櫃的聲音小心的插了進來:“剛才那位跌倒的客人,已經走了……”

我連忙轉身,本來倒在地上的過千紅果然已經不見了蹤跡,光顧著和這個少女鬥嘴,把他給忘了。

“兩位,剛才那位客人的酒菜錢和損壞器物的賠償……”掌櫃的繼續小聲說。

我反應很快,手指不假思索的筆直指過去:“她付!”

“她付!”簡直像回聲一樣,那少女的纖纖玉指也指了過來。

我和那少女對看一眼,很有默契的同時轉身向門外跑去,獨留下掌櫃在後麵無力的叫:“唉,鍾大小姐,這位姑娘……”

撒腿跑出兩條街,轉到一個小巷裏躲著,我氣喘籲籲的探出頭去看,還好,沒有人追上來。

“沒人追咱們吧。”身邊響起一個同樣氣喘籲籲的聲音,那少女貼著我站在小巷裏,問。

我回頭看看她:“沒有。”然後伸出一隻手:“我叫淩蒼蒼,幸會。”

她舉起手在我手心拍了一下:“鍾無殺,幸會。”

我點了點頭,轉過頭去,然後回頭:“你是金陵鍾家的人!”

那少女點頭,挑了挑眉,明豔的臉上多了層傲氣:“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是鍾家第十七代長女。”

金陵鍾家是武林中少有的傳承十數代而沒有衰落的武林世家,每代不能說人才輩出,也總有幾個子弟在江湖中頗有俠名,累代下來,鍾家就成了江湖中無人不知的名門望族,很受敬重,除此之外,鍾家還是江淮一帶數一數二的綢緞商,富甲一方。

而金陵鍾家子弟無論男女輩分,名字裏都會有一個“殺”字,據說是先代家長為了告誡後世子孫不得濫殺,所以就在名字裏加上“殺”字以示警戒的。

我像看白癡一樣的看著她:“那掌櫃都認識你,叫你鍾大小姐,你還跑什麽……”

鍾無殺明麗的大眼睛慢慢睜圓,自言自語的:“是啊……我跑什麽?”

說完這句話,她突然跳了起來:“完了,完了,死定了,出來這麽久,一定讓爹發現了,死定了,死定了……”一連串的說完,一巴掌拍在我的肩膀上:“青山不改,綠水長流,這位好漢,我們後會有期。”

我還愣愣的沒有反應過來,那個綠色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小巷深處。

我摸摸腦袋,這姑娘,簡直比我還莫名其妙。

既然失去了過千紅的蹤跡,我就隻好在街上閑逛。

幾個月前新年慶典完畢,我就讓爹和蕭千清對外宣稱我因為要保胎,不再接見外臣,接著就偷偷溜出了紫禁城。

我出來的時候身上沒帶多少錢,後來經濟局促了,就找個官衙揭上兩個以我的功夫能夠擺平的榜單,如此一來,居然也能夠自給自足。

蕭千清在朝政不那麽繁忙的時候,也會出來找找我,說些閑話,順便告訴我一下朝內最新的情況。

就這麽不知不覺的,我已經在江湖上遊蕩了幾個月了,從開春逛到仲春,又從仲春閑逛到初夏,足跡也幾乎遍布了大江南北。

這會兒我在街上亂晃了半天,也沒再找到過千紅的一點蹤跡,找了這個淫賊三天,本來想十拿九穩一百兩銀子就要到手,沒想到卻給那位大小姐給攪黃了,想起來我就氣的肚子疼。

天色本來就不早,轉了一會兒就已經入夜。

我已經沒有錢去住店,就避開巡夜的皂隸,在空無人煙的街道上走來走去,真能碰到過千紅就算我瞎貓撞上個死耗子,碰不到碰過千紅,就算撞上別的偷雞摸狗的小賊,綁了送到官府,也能換個幾兩銀子花花。

這麽走著,又轉過一道街口,還真就在一條巷子口看到一個黑影,一閃就進了路旁的小巷。

我不敢大喝招來皂隸,快步追過去,巷子很短,居然是個死巷,我驚喜地向巷子盡頭站著的那個人影掠去。

趁著月色一看,是一個蒙著麵的黑衣人,我不敢靠近,低喝了一聲:“你是何人?幹什麽的?”

那人直直的站著,喉嚨裏咯咯了幾聲,突然僵直的向後倒下。

我嚇了一跳,等了一會兒,看他再也不動,小心的走過去拉下他臉上蒙著的麵幕。

月光下,他雙目圓睜,口鼻中都有一道鮮血流出,他是被人下重手震碎五髒,一掌擊死的。

巷子口突然傳出巡夜皂隸的腳步聲。

如果讓他們看到我正現在這麽一具屍體旁,殺人凶手的罪名是怎麽也逃不掉了。

巷底處是一麵矮牆,我想也不想,就跳過去俯在牆下。

剛俯下,一揮手,居然碰到了一個軟軟的東西,那邊傳來一聲悶哼。

我警覺,低喝:“誰……”

我的嘴馬上給一隻手捂住,皂隸們的腳步聲已經到了牆外,我連忙摒住呼吸,身後那個人略顯粗重的呼吸聲也低了下來。

皂隸們發現了地上的屍體,喧鬧一陣,在附近搜尋了一下,一無所獲之後就又走了。

火把的光芒漸漸遠去,我身後突然爆發出一陣壓抑不住的大咳,那人放開捂著我嘴的手,依在牆上劇烈的咳嗽。

我借著月光打量他:一身月白的長衫,胸前有些血跡,清俊的麵容慘白,隨著咳聲,身子有些顫抖。

“傷到肺了吧。”我從懷裏摸出一塊手絹遞過去,自從在養心殿做過宮女之後,我一直隨身攜帶手絹。

他把手絹接過去,有些艱難的道謝:“謝謝……”

我等他咳嗽稍定,問:“那個人是你殺的?”

“嗯。”他輕應了一聲,把手帕從嘴邊移開,還是咳嗽不停,說不出話來。

“小心點。”我一邊說,一邊習慣的俯身去撫他的背。

身子貼上去那一瞬間我突然愣了,這明明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完全陌生的氣息,可是為什麽,我卻突然想到了那個年輕人?

那人似乎也愣了愣,因為傷勢嚴重,反倒更加劇烈的咳嗽起來。

我頓了頓,扶住他的肩膀,接著給他撫著背順氣。

過了一會兒,他的氣息終於稍稍平複,輕笑了笑,接著道謝:“有勞。”

我點了點頭:“不客氣。”看他能夠自己站著,就放手退開一步:“就算是敵人,出手製住對方就好了,沒必要趕盡殺絕。”

“你……”他頓了一頓,竟然輕笑了起來:“小姑娘,你是想教訓我?”

我愣了一下,點頭:“怎麽,教訓你不可以麽?”

他笑起來:“可以,可以……為什麽不可以?”他說著,突然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按在牆邊,同時手掌中一道勁風揮出。

凜冽的掌風在空中相撞,勁風流轉如刀,黑暗中似乎有什麽東西被硬生生撕裂開來,“咚”的一聲悶響,剛剛撲上來的那個灰色的身影已經遠遠的跌了出去。

我連忙抬起頭,想要站起來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手剛伸出,卻突然摸到一片濕re,那人的身子晃了晃,就倒了下來。

他的頭正落到我懷裏,我慌亂的扶住他的肩膀,忍不住叫:“你幹什麽……你怎麽了……”

嘴唇被一隻有些發冷的手捂住,他的聲音很低:“噓……”

我連忙噤聲,他難道還有仇家在附近?

我靜了一會兒,聽到周圍實在沒有什麽動靜,才壓低了聲音:“我們現在怎麽辦?”

那人一動不動的俯在我的身上,沒有回答。

我連忙扶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身子扳起來,他的頭無力的垂下來,借著月光,可以看到他嘴角的殘紅和胸前月白長衫上斑駁的血點。

這個人,居然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