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新年一天天臨近,日子就這麽晃晃悠悠的往前過,我一直躲在養心殿裏做宮女,一邊被蕭煥差來差去,一邊跟馮五福鬥嘴消遣,倒也過的逍遙自在。偶爾回儲秀宮一趟,就交待小山和嬌妍像我在山海關那時一樣,對外一律稱皇後身體不適,蓋不見客。

因為要準備過年,養心殿的宮女們都去剪窗花打掃房子去了,下午殿前幾乎就剩了我一個人,在長廊上曬了會兒太陽,我覺得該換茶了,就沏了杯新茶端進去。

蕭煥正俯在案上寫著什麽,聽到我進去,沒有抬頭,“嗯”了一聲。

我過去把茶放在他手邊,把上一杯涼了的茶換下來。

換好了還是沒有見他說話,就抱著托盤準備出去,剛走了兩步,突然聽到身後“咣當”一聲,是茶杯掉在地上摔碎的聲音。

“怎麽了,茶太燙了嗎?”我連忙轉身。

蕭煥用手撐著桌子,茶碗掉在他腳下的地毯上,摔得裂開,茶水茶葉流了一地。

看到我回頭,他抬頭勉強笑了笑:“不要緊,不小心打了。”

我點點頭,走過去把托盤放到地上,準備清理碎片,頓了頓,直起身來握住他冰冷的手:“你還是先休息一下吧。”

他點了點頭,合上眼睛靠在我肩頭,低咳了幾聲。他的肩膀有些顫抖,胸口劇烈的起伏著,隻是一會兒的功夫,額頭的冷汗已經濡濕了頭發,順著發稍滑落下來。

我小心的扶著他的身子,站著不動,等他平定氣息。

過了一會兒,他的呼吸聲終於均勻了些,張開眼睛向我笑了笑。

我看他的臉色還是白的嚇人,就說:“你躺下休息一下吧。”

他輕輕點頭,開口想說話,卻又咳嗽了幾聲,彎下腰,手指有些**的按住胸口,斷斷續續的咳嗽了幾聲,就咳出了一口鮮血。

我慌忙用手帕替他擦嘴邊的血跡,鮮血卻又從他的嘴角湧了出來,隻是輕到幾乎聽不到聲音的咳嗽,就帶出了幾口血,暗紅的顏色在淡藍的手帕上迅速暈開。

酈銘觴自從山海關回來後,就又不知所蹤了,我吸了一口氣,站起來:“我去叫太醫。”

他費力的抓住我的手腕,輕搖了搖頭:“不要……驚動他人……”

嘴角的鮮血依然是隨著輕咳不斷的湧出,那雙深瞳卻是沉靜的,我又吸了一口氣,點點頭,坐下來扶住他的身子。

幸好這時咯血也漸漸止了,他閉著眼睛調息,隔了一會兒,張開眼睛向我笑了笑,輕聲說:“沒什麽……隻是發作起來有些嚇人。”

我把臉埋在他的肩頭上,抬起頭向他笑笑:“下午不要忙了,你睡一會兒吧,我去拿被褥和枕頭。”

他笑著點頭,我扶他先靠在牆上,在暖閣內找了一床錦被和一個大枕,把軟榻上放置扶手和花梨小桌都移下來,再把枕頭和錦被都鋪好,這個軟榻就成了一個可供休息的小床。

我把他頭上挽發用得玉簪取下來,把他的一頭黑發散開放在他肩頭,接著給他蓋好錦被。

窗子上本來就裝著絲絨窗簾,我把簾子都放下來,房間內的光線就暗了下來。

蕭煥躺在軟榻上,呼吸細而淩亂,依然不時的輕咳,我俯身下來,握住他的手笑了笑:“睡吧。”

他笑笑,合上眼睛。

我又替他塞了塞被角,把地上茶碗的碎片撿了捧著,關上門出去。

馮五福和石岩聽到茶碗落地的聲音,早就在門外候著了,這時候馮五福一眼看到我袖口的血跡,臉色就白了幾分,輕跺了跺腳,壓低聲音:“工部的李大人還要求見,我去跟他說萬歲爺身子不適,不見了。”

我點頭,又加了一句:“萬歲爺說不要驚動別人,跟外麵就說萬歲爺有些累,睡下了。”

馮五福輕歎一聲,答應著去了。

把手裏的碎片扔了,把沾了血跡的衣服換下來,回到殿前,我想了想,還是悄悄的進到西暖閣內。

走到榻前,蕭煥已經睡得沉了,呼吸也平穩了很多。

我榻上坐下來,握住他的手俯在榻沿打盹,醒醒睡睡的,再睜開眼的時候已經滿目昏黃了。

抬起頭,蕭煥像是早就醒了一樣,看著我笑了笑。

我直起身子伸了個懶腰,也笑笑:“好些了嗎?”

他輕輕的點頭,笑:“好多了。”

我起身在他的薄唇上輕吻了一下,笑看著他:“要不要吃點東西?我出去傳膳?”

他頓了頓,笑笑:“盡量清淡吧。”

“知道。”我笑著答應。

出門找來人交待禦膳房送來些清淡的小粥之類的飯菜,交待完了正準備回去,卻聽到院門口的宮女叫了一聲:“貴妃娘娘千歲。”

杜聽馨從門外緩緩走了進來,一身素白的輕裘,烏黑的發髻垂落在肩頭,靜美的仿佛一幅水墨山水。

我停住腳步,等她走近,想起上次她在慈寧宮外堵住蕭煥,說那些話累得他咳嗽了那麽久,火氣就上來了,抱胸冷笑:“噢?貴妃娘娘大駕光臨,這是來幹什麽的?”

杜聽馨看著我,忽然把頭轉過去:“淩蒼蒼,你知道你有多麽幸運嗎?”

院子裏靜得能夠聽到風吹過樹梢的聲音,她突然笑了,那是一種我從來沒有在她臉上看到過的笑容,安寧而平靜,帶著淡淡的哀愁:“你不知道你有多麽幸運,你不知道,他是怎麽愛你的,他提起你時的眼神,那麽溫柔,隻是因為那個眼神,我就連說出口的機會都沒有。”

她的嘴角輕輕勾起:“我愛煥哥哥,從很久之前開始,一直都愛,可是我明白,他那種人,一生隻會愛上一個人,你真是幸運,比我早遇到了他。”

“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麽。”我皺了皺眉,和蕭煥從小一起長大的不是她嗎,她怎麽會說我比她先遇到?

杜聽馨轉回頭,臉上的笑容更加縹緲:“你不明白……原來你不明白,所以我才說,你真幸運,幸運到讓人覺得可恨。”

“我知道你討厭我,”我皺了皺眉,淡淡開口:“我也討厭你,我們也算扯平了。”

杜聽馨一聲冷笑:“是,我討厭你,十分討厭。”她說完,突然轉身,就向外走去。

“杜聽馨,”我叫住她,頓了頓:“那次下蠱的事,是你故意的吧,你想讓我吃醋?”

“是啊,”她停住腳步,冷笑著:“想讓你吃醋,想讓你明白,煥哥哥在你心裏到底是個什麽位置。那次真是我高估你了……想想那時候你都做了些什麽?懷疑煥哥哥會指使我陷害你,把他逼來接住你的劍,逼他答應要代我受你一劍。八麵威風的皇後娘娘,那時前方的戰事正緊呢,他還病著呢!”

胸口突然窒了一下,我強著辯解:“當時我沒想那麽多……”

杜聽馨靜了靜,冷笑:“對,你一向想不了這麽多,你能想到些什麽……”

“馨兒!”身後傳來蕭煥的聲音,他走過來,把手放到我的肩上扶住,向杜聽馨笑了笑:“馨兒難得來一趟,怎麽不到屋裏坐坐?”

杜聽馨直直的看著他,明淨的眼中突然有了淡淡的水光,她輕輕的搖了搖頭,卻還是有晶亮的東西從眼角飛了出來,在空中一閃而逝:“對不起,煥哥哥,我來不是想說這些的,我隻是……”她咬住嘴角,突然向我一笑:“對不住。”飛快的轉身走了出去。

我看著她的背影消失,低了低頭,然後抬頭向蕭煥笑:“你是出來幹什麽?以為我應付不了啊?”

他放開我的肩膀,後背輕輕倚在身後的紅柱上,笑了笑:“馨兒她……”頓了頓,又笑了笑:“她說的那些,你不要在意。”

“我在意什麽?你人都在我這邊站著的,我還有什麽好在意的?”我笑著打趣,不知道為什麽,這些話出口了,才覺得語氣十分別扭,氣氛反倒更加尷尬。

麵前吹過了陣陰冷的夜風,他低下頭輕咳了兩聲,我連忙上前了一步伸手想要扶住他,埋怨:“怎麽這種身子了還亂跑……”

話沒說完,影壁後石岩就匆匆走了過來,看到我,微愣了一下,向蕭煥抱拳:“回萬歲爺,羅冼血的家眷找到了。”

冼血?我的手突然僵住。

蕭煥慢慢撐著身子站好,向石岩點頭,接著向我笑了笑:“蒼蒼,你先回房去吧。”

我沒有動,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蕭大哥,你有很多事情瞞著我吧?”

他頓了一下,沒有說話。

“我知道有些事情我沒有必要知道,”我看著他:“但是,有些事情對我來說,卻很重要。”

他低著頭,輕咳了幾聲。

我轉過臉,吸了一口氣:“蕭大哥,我想問你,冼血是不是你派人殺的?”

那邊是長久的靜默,仿佛隔了很久,他的聲音才響起:“蒼蒼,這件事情對你來說,是很重要的吧?”

我愣了一下,點頭:“是。”

他笑了笑:“沒有向你說明,是我的不對。你留在這裏吧,我馬上對你解釋。”

他說完,轉向石岩:“人找到了?現在在什麽地方?”

石岩抱了抱拳,連忙說:“那位姑娘找到了,依照萬歲爺的吩咐,把她帶進宮來安置。”

蕭煥蹙了眉,沉吟一下:“她情況怎麽樣?神智還未恢複?”

“在外仿佛又受了驚嚇,更加瘋癲。”石岩回答。

蕭煥點頭:“她人在哪裏?我去看看她。”

石岩遲疑了一下,那邊馮五福早慌著拿了件擋風的大氅過來,聲音裏有些憂慮:“萬歲爺……”

蕭煥接過他手中的大氅披上,一刻不停,向石岩點頭:“前麵帶路。”說著抬步。

我看到他蒼白的臉色,連忙伸手過去扶住他的胳膊,他停了一下,淡笑了笑:“不礙事。”說著放開我的手,跟著帶路的石岩快步走了出去。

我快走了兩步,趕上他們的腳步。

陷入夜色中的宮牆曲曲折折,蕭煥一直快步走著,沒有說話。

石岩帶我們徑直走到一處偏僻的宮殿,開了偏廂的門,裏麵的燈光昏暗,沒什麽擺設的軟榻上縮著一個白色的人影。

蕭煥一進去,石岩就示意守在門口的禦前侍衛又拿來了幾盞蠟燭,總算把狹小的室內照的亮了一些,床上的那個人影也清晰了一些,那是一個身材有些瘦小的女孩子,烏黑的長發披散著,淩亂的遮住臉,頭發之後是一雙受驚了的小貓一樣,充滿了警戒的烏黑眼睛。

蕭煥走到榻前,向她伸出手,笑了笑,溫言:“我要來給你診脈,別動,不要怕。”

那女孩子向裏縮了縮,目光閃動,沒再動,蕭煥吸了口氣,慢慢的彎下腰去,試探著去抓那女孩子的手,他的手指剛碰到那女孩子的衣角,她就突然尖叫了起來,揮動著雙手拚命去推蕭煥。

猛地被她推開,蕭煥居然踉蹌了一下。

我連忙跑過去想扶他,一急之下竟然從後麵把他抱了個滿懷,懷抱裏他的腰在大氅之下也有些單薄,我氣得發抖,喊:“再叫?要給你診脈的,你鬼叫什麽?再叫我敲爛你的頭!”

那女孩子被這一頓喝斥嚇住,反倒閉上了嘴,向身後的牆壁縮了縮。

我扶好蕭煥,看了看他霜白的麵色,忙說:“你坐下休息一下。”

他輕點了點頭,笑了笑:“蒼蒼,別嚇著她了……你待會兒幫我把她的手抓過來。”

我點頭:“小菜一碟。”想扶他坐在榻上,他卻頓住了腳步,身後的石岩上前一步,把自己肩上的貂皮披風摘下來,鋪在隻鋪了一層薄薄舊褥的榻上,蕭煥在他鋪好的披風上坐下。

我小聲“切”一下,清咳一聲:“扮成趙富貴喂馬時,也沒見有這麽多講究。”邊說邊爬到榻上,去抓那女孩子的手臂,她倒不怎麽抗拒女孩子之間的身體觸碰,再加上被我喊得有些發楞,就乖乖的任我把她手拉了過來。

蕭煥把三根手指依次搭在她的寸關尺上診脈,勾了勾嘴角:“不是我講究太多,是這榻上太涼了。”他說著,向石岩交待:“待會兒給這屋裏拿幾床厚的被褥來,生個炭爐。”

石岩拱手答應。

我又清咳了一聲,幫他按著那女孩子還有些不安分的手臂。

他輕輕垂著的眼睛就在我麵前,我瞥著他長的簡直有些過分的睫毛,小聲的嘀咕:“什麽這榻太涼,剛剛有個人的臉,可是比這個榻還涼……”

那邊他輕笑了笑,認真診著脈,直到過了有半柱香時間,他才放開手指,向石岩點頭:“取些紙墨過來。”又頓了頓:“去把太醫院的楊太醫請來。”

石岩拱手領命出去,我放開那女孩子的胳膊,她馬上重新躲到牆角縮成一團,驚恐的大眼睛掃到我身上,卻不再像剛剛那麽恐懼。

我盡量和善的向她笑了笑,隨口問蕭煥:“要給她開藥方調理?”

他點頭回答:“這位趙姑娘是受驚嚇後變得瘋癲的,如今隔的時間太久,恐怕一時間沒有辦法使她恢複神智,隻好先開些安神健腦的藥方給她慢慢調養。”

我點頭“噢”了一聲,這時候仔細打量這個趙姑娘,才看出來雖然蓬頭垢麵,不過眉目清秀,應該是個美人兒,她跟冼血有什麽關係?入宮前,冼血似乎跟我提起過一個他在青樓中結識的姑娘,我沒記住那姑娘的名字。

蕭煥繼續解釋:“趙姑娘是被冼血從青樓中贖出安置在家中的。”

說著話,石岩已經回來了,抱拳向蕭煥說:“楊太醫尚在家中,正在趕來。”說完,退到一旁,指揮內侍指揮帶進來的內侍把筆墨紙硯擺到桌上鋪好。

蕭煥點了點頭,提起筆在紙上仔細的寫下藥方,寫完之後交給一旁的內侍:“待會兒楊太醫到時,把這個給他,請他看看有什麽需要增補的沒有,還有,告訴他,這位姑娘往後就歸他照管了。”

那內侍跪下接住答應。

蕭煥交待完了這個事,也沒有從榻上起身,看了看我,接著抬手揉了揉眉心,半笑半歎氣:“你呀……”

我一揚頭:“我怎麽了?”

“沒什麽,沒什麽……”他笑著,停了一下,就開始慢慢的說:“殺害冼血的主凶,是風遠江。羅冼血奉命刺殺戶部司務廳郎中熊卿平時,被在場的大綢緞商邱赫山看到了真麵目,後來邱赫山委托鳳來閣刺殺他。”

我點了點頭,風遠江,江湖上近年來名聲鵲起的殺手組織鳳來閣的閣主,我無意間見過他,儒雅清俊,書生一樣的一個人,任誰都不會想到他就是**最大殺手組織的首領。

“冼血被刺殺的時候,這位趙姑娘也在場,因為不堪血腥,當場就瘋了,在混亂中走失,我交待石岩他們要找她回來照顧,沒想到一直找到現在才把她找回來。”蕭煥繼續說著:“絕頂兄當時之所以隻通知你冼血被殺害的消息,而不說他是被誰殺害的,大概是怕你一時衝動,獨自出宮貿然去找風遠江,反而危險。”

哥哥考慮的的確很對,聽到冼血被殺的消息之後,在不知道他是被誰殺了的情況下,如果沒有蕭煥阻攔,我還說不定早就衝出宮去了,更別說確切的知道主凶就是風遠江了。

這麽想著,我點了點頭問:“那天下午你把我拖在養心殿,就是派石岩去查這個事情了?”

他點點頭:“跟我猜的差不多,得知了冼血被殺之後,絕頂即刻就集結人手在京城清剿鳳來閣。絕頂看似穩重,性子其實也比你好不了多少,風遠江哪裏是這麽容易就能應對的對手?所以那晚我知道了之後,就連忙也趕了過去。”

我點頭聽著,原來那晚他出宮去了,怪不得他去暖閣見我的時候,衣衫和頭發才會沾著外麵的水露,連濕著的衣服都沒來得及換下。他是從宮外回來之後,就馬上到暖閣內看我睡得好不好的吧?

他停了停,似乎有些疑慮,皺了皺眉:“不過等我去的時候,風遠江就已經死了,我隻是和殺了他的那人過了幾招。”他又皺了皺眉:“真是奇怪,我到現在都不明白他那樣一個人,為什麽要插手這麽一件事?”

“殺了風遠江那人?”我問,有些奇怪:“風遠江不是我哥哥殺的?”

他搖了搖頭,眉頭還是緊蹙著。

我看了看他緊皺著的眉頭,在榻沿上坐下,握住他的手:“蕭大哥,剛才我問你是不是你派人殺了冼血的時候,你很傷心吧?”

他大約是沒想到我會這麽問,抬起頭愣了一下,笑了笑:“怎麽這麽說?”

“一下子就這麽覺得了……”我笑笑:“因為你傷心的時候,就會對我特別客氣。”

我停了一下,用力握住他有些冰冷的手:“冼血是我的好朋友,冼血是被別人殺害的,我很想替他報仇,所以究竟是誰殺了他這個問題對我來說很重要……我最不希望是你派人殺了他——你對我來說也很重要,蕭大哥。”

他頓了頓,側過頭,接著笑了起來:“我怎麽忽然覺得……我自己有些小肚雞腸。”

我愣了一下,也嗬嗬笑了起來:“嗯,現在才明白?你就是小肚雞腸,而且還是什麽都不說的那種小肚雞腸,活該悶死你自己!”

笑完了,我看著他:“蕭大哥,我和冼血我們,沒什麽的,我那次說喜歡他,是想氣你的。”

他也看著我笑了笑,點了點頭。

還沒說些什麽,門外就進來了一個佩刀的禦前侍衛,進門就單膝跪下向蕭煥行了個禮,接著飛快的退到一邊,附到石岩耳朵上說了一句話。

石岩的臉色微變,快速的瞥了我一眼,看了看蕭煥。

蕭煥向他點了點頭。

得到命令,石岩居然還是猶豫了一下,才說:“啟稟萬歲爺,儲秀宮出事了。”說完立刻飛快的補充:“此事萬歲爺不必費心,一切交給卑職來辦。”

蕭煥蹙了眉:“講出來。”

石岩的身子抖了一下,抱拳:“是,儲秀宮闖入不明刺客,儲秀宮中死傷無數。”

死傷無數?我心裏一緊,小山和嬌妍也在。

我連忙抓住蕭煥的胳膊:“我們去看看。”

他點了點頭,扶著桌子站起來牽住我的手,向石岩:“走吧。”

石岩低著頭,卻不再說話,躬身領命,健步如飛,當先走在前麵,蕭煥腳下也不慢,那禦前侍衛也跟上來,幾個人走得飛快。

這個地方離儲秀宮並不遠,每走多久,就聽到了從宮牆裏傳出來的隱約打鬥聲。

來到了宮門外,就看到被火把照的燈火通明的門前,站著幾排神色凝重的隨行營禦前侍衛,一個執事樣子的人持刀堵在門口,看到石岩,緊繃的臉稍稍鬆馳了點,叫了聲:“石統領。”接著就看到了石岩身後的蕭煥,跪也不跪就急著說:“這裏危險,請萬歲爺快快回避。”

蕭煥擺了擺手走到門前,看到院門影壁前禦前侍衛的屍體,皺了皺眉:“這麽厲害?什麽來曆?”

“是……”蕭煥問他,那執事竟然支吾了一下。

石岩停也不停,閃身就進到了院內。

不等那執事回答出來,蕭煥也跨步進到了院中,我也連忙扯住他的衣袖,跟著進去。

進了門,借著火把的光,看到院門處就有宮女太監還有隨行營的禦前侍衛的屍體,血肉模糊的,我想到這些人都是往日和我朝夕相處的人,忍不住有點頭暈。

轉過了門前的影壁,朦朧的夜色中浮動著濃烈的血腥氣,殿前的梁木上,也插著兩隻火把,照的滿院人影幢幢,雜亂堆放的屍體正中,站著一個滿身都是鮮血的人,聽到這邊的動靜,他把劍從他麵前那名禦前侍衛的頸中拔出,伸手把屍體推到地上,抬起頭冷冷的看過來。

他的動作很熟悉,他的這個眼神雖然很陌生,他的臉也被鮮血潑灑的猶如惡鬼,我卻失聲叫了出來:“宏青!”

他是宏青!我從山海關回來之前,宏青就被派到京郊的天壇監理安排新年慶典的祭天儀式,所以我一直都沒見到他,我怎麽也想不到,我們竟會在今天這種情況下見麵,這個提著劍,像嗜血的魔鬼一樣站在屍體堆正中的人竟然是宏青!

冰淩相撞的峭寒話音裏有著一絲笑意,從頭頂傳來:“嗬嗬,皇後,我們又碰到了。”

儲秀宮前殿的重簷上,有一雙穿了草鞋的腳在晃來晃去,熒一身白衣盛雪,笑嘻嘻的,看到我在看她,就輕快的說:“皇後,你別看我也在,這個人卻不是被用我傀儡香控製著殺人的。”邊說邊捏著鼻子扇了扇:“這麽惡心的殺人法兒,我還真做不出來呢。”

我木然的把頭轉回來,愣愣的看著宏青,現在這個眼中隻剩著赤裸裸的殺意的人,是那個會在午後的濃蔭下等著我,和我開玩笑,推牌九的宏青?

我的聲音嘶啞:“宏青,你把小山和嬌妍也殺了,對不對?”

宏青默默的轉頭看我,冷冽的目光中沒有一絲溫度……他真的殺了嗎?就像碾碎一粒微塵一樣的,把曾經在一起歡笑戲謔過的人殺掉了。

宏青一步步的走過來,在蕭煥麵前單膝跪下,平靜的聲音不起一絲波瀾:“奉萬歲爺之令,已將儲秀宮上下格殺完畢。”

是蕭煥讓他殺的?像是被毒蛇咬住了一樣,我本能的甩開蕭煥的手,退了一步。

剛退開,我就發覺我錯了,聽到宏青說的話,蕭煥也是一臉詫異,他看到我退開,帶些急切的轉頭辯解:“不是,蒼蒼……”

在這電石火光的刹那,宏青突然抬頭,他左掌疾出,帶著勁風擊向蕭煥胸口,蕭煥完全沒有防備,被他一掌結結實實的擊在胸口,身子就直飛了出去。

他的身子徑直撞上院中的那棵大槐樹,槐樹被他的脊背撞得簌簌作響,樹梢枯萎的黃葉紛紛落下,他挽發的玉簪“叮”的一聲裂成兩半,黑發散落,他猛地捂住嘴,身子晃了晃,就半跪在了地上。

我從來沒見他彎過腰,在敵對的時候,不管受了多麽重的傷,他都一定盡力支撐著挺直後背,絕對不會彎腰,可是他現在已經半跪在地上。

我像是被定在地上一樣,張大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萬歲爺!”石岩大喝了一聲,像瘋了一樣拔出佩劍,向蕭煥衝去。

這個一向沉穩鎮定如山的大內第一高手現在全身都是破綻,白影一閃,宛若一道輕煙飄過,石岩手中的長劍已經斷成了兩段。

蒙著麵幕的白衣人雙指夾著半截短掉的長劍,擋在蕭煥身前,輕笑聲清遠如鍾磬餘音:“石統領,別靠近他。”

這個人,剛才一直站在避光的殿內,頭戴著紗幕,在這個滿目血腥的修羅場中,隻有這一身白衣依然皓如初雪,不但汙血,仿佛連纖塵浮灰,都沒有沾到一星半點,觸目的血腥猙獰裏,唯獨他,閑雅怡然。

可是,他隻用了一招,就將石岩縱橫天下的熒光劍以指力夾成了兩段!

石岩愣在當場,不可置信似的看著手中的斷劍。

白衣人悠閑的轉身,施施然的就把這個大內第一高手視若了空物,他抬手取下頭上的鬥笠輕紗,微微彎腰,伸手從半跪在地上不住顫抖的蕭煥懷中取出了一柄短劍。

短劍隻有一尺多長,出鞘後在午後的日光中閃爍出溫敦的青色光芒,白衣人用他修長潔白的手指愛憐的撫過光華不定的劍鋒,玉樣的容顏上一掃疏懶,射出了孤高淒豔的光芒,他一字一頓:“王者之風,王者持之,這柄王風,皇上讓與在下如何?”

我到這時才猛地喊了出來:“蕭大哥!”

一直低著頭的蕭煥緩緩抬起頭來,他的深瞳依然明亮,他微微動了動眉毛,再沒有多餘的動作,但是我知道,他是想告訴我,他還好,讓我放心。

死撐到底的臭脾氣,我突然笑了,臉上卻早已是滿麵淚痕。

這天,是德佑八年的臘月二十一,據德佑九年元旦和德佑皇帝的二十一歲生辰慶典萬壽節,還有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