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迎來送往,夜幕下的另一個江湖

第7章 迎來送往,夜幕下的另一個江湖

鄉鎮工作無非如此,賣力做事,大碗喝酒,大開大合。管衝說,鄉鎮幹部要做“四得”幹部——走得、哇得、吃得、睡得。走得是有一雙鐵腳板,能走村串戶,經得起山高水長。哇得是口才好,能說會道,溝通能力強,也經得起口舌之爭。吃得是有好胃口,吃一頓頂幾餐,經得起餓也經得起撐。睡得是睡眠好,不管環境如何,倒頭便睡,經得起熬夜。袁晉鵬覺得在這“四得”基礎上要增加一項“喝得”。夏糧入庫後,向陽鎮財政緊張的局麵進一步緩解。現在,他最苦惱的事情不是幹群矛盾和財政困難,而是應酬。準確地說,是酒桌上的應酬。幾個月來,袁晉鵬飽受宴飲之苦。上麵來人,下麵請客。一鎮之長,哪一頓能缺?他原本酒量還好,可餐餐不斷,鋼腸鐵胃也吃不消。偏偏他豪爽、硬氣。敬領導,滿杯。陪下屬,還是滿杯。結果喝得兩眼迷離,甚至“口吐蓮花”。當然,酒桌上的爽快為他贏得口碑,紛紛說他“夠意思”、“性情中人”。多少人因他豪情萬丈的一杯酒,把他視為好領導、好朋友。他自嘲說,杜牧“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我是“豪氣幹雲三杯酒,喝出幾段兄弟情”。鎮機關幹部中,有幾個人逢酒必醉,每每醜態百出。他見了很是害怕,不知道自己酩酊大醉後如何失態。可上了酒桌,他忍不住豪情滿懷,舉杯暢飲。酒醒之後,又陷入深深自責之中,自控能力這麽差,此生或許隻能止步於正科級。一個成熟的領導不該醉酒,至少不該頻繁醉酒吧。

晚餐臨近,譚陽春走進來:“梁克雄幾個人快到了,走吧。”

袁晉鵬歎息一聲:“唉!陪吃沒問題,我怕陪喝啊。”

譚陽春笑道:“碰到領導是沒辦法,你不必那麽實心眼,滿杯滿杯的。喝酒不賴痞,醉死都怪鬼!”

“你教我兩招,要不然身體會垮哦。”袁晉鵬一臉無奈。

說話間,聽到有小車駛進大院。下了樓,果然是縣民政局局長梁克雄、救濟股股長任豔芳和司機。大家簡單寒暄後,直接來到食堂大包廂。除了譚陽春、袁晉鵬,還有王江華、張強、黃水龍、民政所長花海波、婦聯主任江萍萍、文書王才德作陪,滿滿一桌。桌上陸陸續續上了七、八個菜,主菜是“紅燒野生甲魚”,算高規格了。

譚陽春問:“梁局長,白的黃的?”

梁克雄笑了笑:“客隨主便,不要喝太多,回家要交作業哦。”

“梁局長,誰不知道你的酒量,哪能耽誤你們夫妻的好事。”袁晉鵬說。

譚陽春說:“那我們喝四特酒。梁局長,你不要口口聲聲交作業,欲蓋彌彰!是不是這兩天開會把子彈交給豔芳妹妹了?”

任豔芳作羞澀狀,聲音有點嗲:“譚書記,我沒有得罪你,怎麽把火燒到我身上喲。”

譚陽春說:“我們來點實在的,倒滿酒再說。小王,倒酒。”

玻璃杯不小,一瓶酒正好四杯。給江萍萍倒酒時,梁克雄說:“萍萍,你喝啤酒吧。”

譚陽春當即反對:“不行不行!江萍萍是你外甥女,也是向陽的婦聯主任,得和我們保持一致,喝白酒!”

梁克雄還想說什麽,見江萍萍主動把杯子遞過去,不再吭聲。

第一杯酒滿堂紅,大家一起舉杯,每人一大口,算是拉開大幕。接著,譚陽春、袁晉鵬分別敬梁克雄、任豔芳,其他人在後麵排隊,大體按照官階輪。

酒桌上,少不了聊小道消息。梁克雄喝得高興,忍不住說:“今天在晴川開會,聽說蒲書記馬上調回省裏。”

“不會吧,蒲書記才來三年啊。”譚陽春有些不解。

梁克雄稍稍放低聲調:“據說是蒲韋不和,蒲書記靠山不大,隻能讓路,調省委農工辦。”

譚陽春搖搖頭:“可惜了,蒲書記是才子,寫得一手好字。”

梁克雄一臉不屑:“官場比的是背景、靠山,才不才沒那麽重要。”

對行署專員韋德昌的背景,大家心知肚明。廣為流傳的說法是,七十年代初,一位老紅軍出身的首長下放到昌明機械廠勞動。韋德昌是廠裏的技術員,成為首長的小師傅。恢複領導職務後,首長一直和韋德昌保持聯係。八十年代中期,中央提出加快幹部隊伍革命化、年輕化、知識化、專業化建設。韋德昌脫穎而出,先後擔任晴川地區行署副專員、常務副專員。幾年前,被提拔為專員。

譚陽春說:“大領導的事,管不了。不管誰做書記,別把我這杯酒搞掉就行。來,喝酒。”說罷,端起杯子和梁克雄敲杯。

梁克雄沒有推辭,端起酒杯深喝一口,放下酒杯,側過頭問袁晉鵬:“袁鎮長,你師院的班主任是誰?”

“是戈平明教授,梁局長認識?”袁晉鵬聽說梁克雄是校友、係友,但不清楚具體哪一屆。

梁克雄端起酒杯輕輕碰袁晉鵬的酒杯:“我們是同門師兄弟。我是八四屆,班主任也是戈教授。”

想不到還能攀一個局長師兄,袁晉鵬爽快地一飲而盡:“梁局長和穎昌的黃縣長是一個班?”

梁克雄搖頭:“黃保和是八零屆,戈教授帶完那屆,就帶我們這屆。地區婦聯戚玉琳、地區教育局陳文勝和我一個班。”

戚玉琳是地區婦聯副主席,陳文勝是地區教育局副局長,都三十多歲,算是晴川地區政界的“少壯派”。

譚陽春接話:“晴川師院是我們晴川地區的黃埔軍校,過幾年,天下是你們的。”晴川農校的學生畢業後大多在鄉鎮工作,出了不少科級領導,但爬到縣級崗位的不多,起點似乎不如晴川師院高。譚陽春是晴川農校畢業,說這些話,心理有點複雜。

袁晉鵬嗬嗬一笑:“哪裏哦,師範生多數還是做老師,改行到行政單位的很少。像我爸媽大學畢業幾十年,一直做普通老師。”

梁克雄問:“你父母也是晴川師院?”

袁晉鵬說:“他們是省師院,現在的師大”

“哦,對了,楊大忠書記也是師大畢業。”梁克雄說,似乎想起什麽。

張強又要單獨敬梁克雄,梁克雄說:“張強,你父親是我們的老局長。你老是敬我,我哪裏吃得消。要麽大家都把酒滿上。我說個謎語,誰能解出來,我甘願喝一口酒。”

譚陽春問:“一口是多少?至少半杯吧。”

梁克雄爽快地說:“行呀,不過你們隻能選三個人出來答,誰答錯了也要罰半杯酒。聽好了:有時硬如鋼,有時軟似棉,不是金剛鑽,能攬雌器活。”說完,得意地掃視一圈。

包廂裏頓時安靜下來,大家似乎在認真思考。

王江華說:“是氣功吧。”

梁克雄哈哈一笑,說:“獎酒!”

王江華端起酒杯,眨巴眨巴眼睛,喝了半杯。

黃水龍說:“水吧,冰凍時可硬了。”

梁克雄在桌子上一敲:“好,獎酒!還差一個人。”

王才德琢磨了一會兒,問:“什麽是瓷器活啊,是哪幾個字?”

“哦,我知道了!”任豔芳興奮地說。

梁克雄說:“那你說,說錯了要獎酒哦。”

任豔芳撲哧一笑,臉上飛起一片紅霞,欲言又止。

江萍萍、王江華異口同聲:“任股長,快說啊!”

“這裏瓷器活的瓷是雌雄的雌,那不就好猜了。”任豔芳說。

譚陽春猛地一拍桌子:“我早就猜到了,就是沒把握。”

江萍萍問:“到底是什麽呀,急死人了!”

梁克雄斜著眼睛看任豔芳:“你把答案說出來,否則我不喝這杯酒。”

任豔芳滿臉嬌嗔:“梁局長,你可真壞呀!說就說,謎底就是:你們男人有女人沒有的東西。”

梁克雄故作驚訝:“你說胡須啊?喝酒!……”

“我怎麽是說胡須了,我是說你們男人的**。”任豔芳搶過話頭,一臉緋紅。

袁晉鵬說:“梁局長,這杯酒該你喝了。”

梁克雄端起酒杯,喝了半杯。

譚陽春一本正經地說:“沒想到,任股長對梁局長的**這麽有研究啊。”引得桌上一陣哄笑。

這頓飯吃了兩個多小時才結束,梁克雄頗為盡興,臨走時主動提出撥五萬塊錢給向陽鎮敬老院。

送走梁克雄,譚陽春說:“這幾年,民政局對我們鎮的扶持力度比較大。不過,梁克雄不是沒有目的。他想讓我們年底推薦江萍萍。你覺得怎麽樣?”

袁晉鵬聽出譚陽春已拿定主意,他無非做一個順水人情,但不能完全放棄自己的影響力,便說:“譚書記,我來的時間不長,你把握吧。不過,我覺得王才德能力、人品不錯。”

“我們想到一塊去了!小王排第一位。江萍萍反正有點路子,排後麵一點無所謂,梁克雄會找管衝。”譚陽春說。

袁晉鵬清楚王才德和譚陽春的關係。幾年前,袁晉鵬在向陽鎮當文書時,王才德是中心小學校長。當時,王才德和大家處得不錯,尤其和鎮長譚陽春交往甚密。譚陽春擔任書記後,王才德借調到鎮政府任文書。明眼人看得出,王才德想謀求更大的發展。可惜,他的調動手續辦得很不順利,被鄭愛華卡了兩年多,直到謝建平做縣長才開綠燈放行,沒趕到上一批人事調整。袁晉鵬想,不管你王才德和譚陽春的關係如何,隻要你人品好、能力強、工作踏實,我就投你一票。

回到辦公室,袁晉鵬直接走進裏間的臥室,打開電視機,半躺著看電視。梁克雄酒桌氣氛把握得好,大家喝得熱鬧卻不至於醉醺醺。袁晉鵬正是這個狀態,有點酒酣耳熱,卻沒有不適和糊塗。電視裏沒有什麽好節目,躺著躺著有了睡意。於是下床,準備洗漱、睡覺。這時,他聽到敲門聲。似乎一個陌生人在敲辦公室的門,很輕微。幾個月來,他習慣了不分晝夜的敲門聲。這大概是鄉鎮工作和機關工作最大的不同,沒有上下班概念,隨時有人找上門來。

門口站著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頭發濃密整齊,方麵大耳,隆鼻細目,上身穿夢特嬌藍色真絲T恤,腰間是金利來皮帶,下身穿深灰色西褲,腳蹬油光蹭亮的皮鞋,腋下夾著一個皮包。

男人主動伸出手:“袁鎮長,你好!還記得我嗎?”

袁晉鵬稍有遲疑,伸出手輕輕握了握:“不好意思,還真想不起,你是……,進來坐吧。”

男人並不生分,跟著袁晉鵬走進辦公室,隨手關上門,在袁晉鵬對麵坐下,然後從公文包裏掏出一張名片,雙手遞過來:“袁鎮長,你在縣政府時,我們一起吃過幾次飯。”

袁晉鵬接過名片掃一眼,拿起一瓶礦泉水遞過去:“是馮總啊,我想起來了,我說怎麽麵熟呢。不好意思!”

來者馮仕達,是平安縣通達工程公司總經理,在當地小有名氣。這麽多年來,他苦心編織了一張關係網,事業隨之做大,平安縣很多大工程出自通達公司。令人最佩服的是,無論平安縣的領導怎麽換,他都打得火熱甚至稱兄道弟。

馮仕達擰開礦泉水瓶子,咕咚咕咚喝幾口:“袁鎮長,你上任這麽久我才來拜訪。失禮啊,不要見怪喲。”

袁晉鵬說:“馮總客氣了,有什麽事情盡管直說。”

馮仕達笑了笑:“袁鎮長真爽快,那我不拐彎抹角。是這樣,向陽鎮的引水渠工程是我們公司做的,驗收一年多了,可還有三十多萬工程款沒有結清。平時我們也不急,前幾天縣城環城路工程開標,總共兩個標段,通達中了一個。我們找縣政府要預付款,謝縣長說,全額墊付。沒辦法,隻好到處求助,找銀行貸一點,收點工程尾款,晚上趕了過來。”

袁晉鵬反應過來,是上門討引水渠工程尾款。對於挪用專款,袁晉鵬很慎重,隻是在發工資最緊張時挪用,夏糧入庫結算後,已經補回去。

袁晉鵬直截了當地說:“馮總,我來的時間短,有些情況不熟悉。隻要那筆款子到了,這兩天讓財政所打過去,你放心!”

馮仕達沒有想到事情這麽順利,半信半疑:“全部打過來?最近我們資金太緊了。”

袁晉鵬笑道:“本來就是你的錢,放在我賬上也不敢用。”

馮仕達高興地說:“爽快!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袁晉鵬覺得有點好笑,我願不願意交你這個朋友還不一定呢。

馮仕達拉開公文包,從包裏取出一個鼓鼓囊囊的大信封,塞到袁晉鵬的手裏。

袁晉鵬站起身,推開馮仕達的手:“馮總,這不行!”

“袁鎮長,你上任後,我還是第一次來,算是祝賀,請一定笑納!”馮仕達再次把信封塞過來。

袁晉鵬果斷地扒開馮仕達的手:“馮總,別讓我為難,這樣我們怎樣做朋友啊?”

馮仕達笑了笑:“袁鎮長,一回生二回熟,隻是一點小意思,千萬給個麵子喲!下次再來拜訪。”說完,把大信封扔在辦公桌上,拉開門一溜煙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