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故友來訪,恍如隔世驚破天

第9章 故友來訪,恍如隔世驚破天

朋友趙昂突然來訪,讓袁晉鵬很是驚詫。

那天袁晉鵬吃完早點,在籃球場上溜達。這是他最近養成的習慣,吃完飯不走動一下渾身不舒服。這時,看見一輛很豪華的銀灰色轎車緩緩駛進鎮政府大院。他以為是哪一位領導大駕光臨,迎上去。走近一看,才發現竟然是一輛奔馳轎車——以前僅僅在圖片上看過,對奔馳的車標印象很深。正疑惑間,副駕駛位的車門打開了,下來一位身材高挑、穿紅色外衣的漂亮女孩。女孩下車後,拉開後麵的車門。一位絡腮胡子、穿西裝、係領帶、戴大墨鏡的年輕男子下車朝他點頭,又微微一笑。

袁晉鵬一怔,覺得此人異常麵熟,卻一時想不起是誰,不知如何開口。

那位男子摘下墨鏡,說:“晉鵬,是我呀!”

袁晉鵬大吃一驚:“趙胡子啊!你從哪裏冒出來?”

說起來,他們是老朋友。不過,最近六、七年沒有見麵,失去聯係。他們第一次相見是讀高中時。當時,縣教育局舉辦全縣中學生“迎國慶”演講比賽。五零九礦子弟中學高三學生趙昂以其標準的普通話、充沛的激情無可爭辯地奪得第一名。在平安一中讀高一的袁晉鵬獲得第二名。此後,他們漸漸成為誌趣相投的朋友。盡管兩所學校相距六十公裏,但文學、書法、演講種種共同愛好把他們緊緊地拉在一起,幾乎每周書信來往。有時,為辯論一個問題,一星期寫信三、四封,爭得不可開交。他們全身每一個毛孔都充滿活力,對未來充滿憧憬。論學習成績,他們有一個共同點,語文、曆史拔尖,數學差一點,總分在中上遊水平。當然,在性格上,他們有所不同。趙昂心直口快,激進張揚,課餘時間主要讀文史書籍,尤其喜歡魯迅雜文。袁晉鵬性情耿直卻不偏激,涉獵廣泛,對釋、道兩家的著作也興趣盎然。學校放假時,他們到對方家裏做客。寬闊時尚的街道、整齊劃一的住宅樓、環境優美的校園讓袁晉鵬走進了一個全新的世界。騎著破舊、沾滿泥塵的永久牌自行車走在時尚的大街上時,他竟然有一點自卑。趙昂的父親是工程師,母親是工會幹部,對他的到來很是熱情。但他們和他沒有什麽實質性的交流,甚至沒有問起他父母親的職業情況。礦區人骨子裏看不起當地人,稱呼當地人為“老表”。這本來是外省人對江西人特有的親切稱呼,但在他們頗為不屑的眼神和語氣中,你明顯感覺出他們居高臨下的優越感。事實上,自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籌建以來,五零九礦給平安縣帶來許多榮耀和幫助。譬如通了鐵路,譬如引來了不少中央部委領導,譬如在原子彈、氫彈成功爆炸後,平安縣作為五零九礦所在地,知名度迅速上升。八十年代初,五零九礦礦長直接調任晴川行署專員。這件事強化了五零九礦職工高人一等的心態。但總體上,在趙昂家裏,他過得充實而快樂,他很快融入礦區孩子的圈子,自如地用普通話高談闊論、踢足球、看電影

。接著,兩人一起來到林崗中學袁晉鵬家中。袁晉鵬的父親袁太和、母親遊小萍六十年代從省師範學院畢業後一直在農村中學工作,幾次放棄調到縣城工作的機會,最後選擇在林崗中學紮根。林崗中學的輝煌曾是林崗人津津樂道的話題。七十年代中期,共產主義勞動大學平安縣分校走向衰落,老師們紛紛謀求外調,林崗中學因地處丘陵地帶、交通便利而成為老師們的首選。隨著一批骨幹老師的調入,學校的整體教學水平明顯提高。一九七七年恢複高考,平安縣共有七十八人考取大中專學校,其中林崗中學考取二十一人,轟動全縣。此後幾年,林崗中學每年考取三、四十人,成為晴川地區重點中學。但隨著平安一中升格為省重點建設中學,知名骨幹老師陸續調往平安一中,優秀生源也向平安一中傾斜,林崗中學逐漸走向衰落。剛來的時候,趙昂感到很不適應。這裏沒有水泥馬路、熱水澡堂,也沒有足球和電影,一到夜晚,似乎整個集鎮沉睡了,靜得可怕。漸漸地,趙昂適應了鄉村的靜謐和安逸。林崗中學教學大樓後麵有一大片茶樹林和草坪,麵積近千畝。他們幾乎整天窩在茶樹林裏,有時仰麵躺在茶樹間隙的草坪上,享受著冬日煦暖的陽光。有時正襟危坐認真看書。有時信步林中聊天爭論,十分愜意。最讓趙昂興奮的是袁太和的一壁藏書,不僅有文史哲經典著作和小說,還有八卦占卜、看相堪輿的書,許多書他完全沒有聽說過。兩個清貧的知識分子專心教學,淡泊處事,令他肅然起敬。後來,趙昂和袁晉鵬先後考入晴川師院中文係,成了名副其實的校友、係友。他們住同一棟學生公寓,聊天時經常爭辯得麵紅耳赤。趙昂的激進、張揚為他在學生中贏得很高的知名度,很多學生知道中文係有一個能言善辯、留著滿臉絡腮胡須的“趙胡子”。自由化思潮波及晴川師院,趙昂理所當然地一馬當先。事後,不僅趙昂一夥人挨了嚴厲處分,還殃及當時的院團委老師,學生會秘書長黯然離職。大學畢業後,趙昂孤身外出,從此杳無音信。

“袁大鎮長,不歡迎我們嗎?”趙昂見袁晉鵬一副呆若木雞的樣子,調侃道。

趙昂的變化太大了。當年,他留一個短平頭,根根短發直指蒼穹。現在是最為時興的三七開分頭,身穿阿瑪尼西裝,手戴金燦燦的手表,給袁晉鵬恍若隔世的感覺。

在辦公室,趙昂將自己七年來的經曆娓娓道來:“大學畢業我分配在鳳嶺中學。還有天理嗎?憑什麽最偏僻的地方讓我去。按學習成績按學分,我是前三名。不就是年輕人犯點錯誤嘛,說好下不為例,最終還是不放過你。我咽不下這口氣,直接去深圳。那時,我一個深圳人也不認識,隻能挑最便宜的旅社住下來。然後跑職業介紹所、跑企業,可有幾家企業要中文專業的大學生?轉了十多天,到處碰壁,硬是找不到工作。實在挺不住,準備先回家再說——身上沒錢了。那天,在深圳火車站候車室,事情突然有了轉機。一家電子公司的總經理趕到火車站去挽留一名搞廣告宣傳和策劃的部門經理,但那個人鐵了心要走,說是大學同學邀好了一起闖上海

。那個總經理苦勸無果,隻好怏怏而回。這時,我主動迎上去,說,讓我試試吧,也許能還你一個精彩!”

趙昂拿起茶杯,呡了一小口,接著說:“其實,我是被逼得沒辦法,先把大話撂出去。雖說在學校搞過宣傳,可這完全是兩回事啊。試用期那幾個月,我天天晚上看書到深夜,什麽營銷、策劃、廣告、宣傳、企業文化……,現學現賣。幸運的是,熬了過來,慢慢地站穩了腳跟,第二年做了部門經理。後來,總經理和董事長鬧翻了,帶我們幾個人另起爐灶,在東莞開玩具廠。說起來,老總真仗義,銀行的關係由他打通,貸款時,沒有把我們撂下,大家都成了股東,雖說份額不大,可那感覺太好了。”

說到這裏,趙昂停頓下來,得意地朝袁晉鵬笑了笑:“去年,老總出車禍死了。我跟他兒子不合拍,隻好退了股。不退股不知道,一算賬,幾年下來,還完銀行貸款,還賺了三百多萬。於是,邀幾個朋友到順德盤下一家家具廠,我占百分之五十一的份額。算是正兒八經當董事長,可生存壓力太大了,順德家具業競爭非常激烈,稍微鬆懈,就可能倒閉關門。你看,這幾年,我老了多少,有了白頭發。哪像你,當大鎮長,什麽都不愁。”

袁晉鵬起身給趙昂和紅衣女孩的茶杯添水,在趙昂的肩頭猛地一拍:“知足吧!我們全鎮一年的財政收入不過兩百來萬,你是正兒八經的大款啊!”

趙昂張大了嘴,有點吃驚:“是嗎,我們那裏隨便哪個鄉鎮,財政收入也超過一千萬。難怪平安的木材這麽便宜,我這次來,想在平安縣建一個貨源基地。”

“事情辦得怎麽樣了?”袁晉鵬這才反應過來,人家來平安有事。

趙昂點了點頭:“縣委周秋水書記很重視,派縣委辦公室的沈主任陪我跑了幾天,找幾家林場簽供貨協議,找林業局批砍伐指標。昨天辦完事,問沈主任,才知道你提了鎮長。”

周秋水一向看重招商引資,對客商高看一等、厚愛一分,趙昂辦事順利在情理之中。但他哪能讓趙昂掃興,便說:“胡子,現在你真不簡單,周書記親自為你跑腿,儒商就是不一樣!”

趙昂詭秘地嗬嗬一笑,湊近袁晉鵬的耳朵,輕輕說:“是貞吉老師介紹我認識周秋水,要不然哪有那麽快接上頭。”

“哦,是劉老師介紹你們認識啊。”袁晉鵬有點奇怪,印象中,趙昂和劉貞吉的關係並不密切。

談到劉貞吉,袁晉鵬有點慚愧,他很久沒有和劉貞吉聯係了。在縣委辦公室工作時,他去地委辦公室跟班學習,便抽空去晴川師範學院看劉貞吉。那時,劉貞吉剛剛結婚,正在抓緊時間複習,準備參加研究生考試。見了他十分高興,放下書本親自下廚,留他吃飯。一晃四年多,他再也沒有和劉貞吉聯係。劉貞吉從中央黨校研究生畢業後,回到師院繼續當團委書記。沒過多久,調任團地委副書記

。據說,劉貞吉在黨校讀研期間結識了到黨校短期學習的晴川地委書記。

袁晉鵬不無醋意:“胡子,行啊!你遠在廣東,反倒和劉老師走這麽近。”

趙昂聽出袁晉鵬的弦外之音,你趙昂以前和劉貞吉關係平淡,怎麽現在這麽近乎?念大學時,趙昂和劉貞吉是對立麵,劉貞吉接任學生會秘書長後,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趙昂一夥人清退出學生會和文學社。

趙昂哈哈一笑:“毛主席說,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去年,你們團省委組織青聯委員到順德參觀,也到我公司。我請劉老師他們吃了頓飯,後來又聯係過幾次。這次回來,我沒有什麽熟人,電話向他求助,他說周秋水以前是團地委書記,幫我牽線搭橋。”

袁晉鵬突然有一種如在夢中的幻覺,這個人是趙昂?那個意氣風發、個性張揚、時尚前衛、處事偏激的趙胡子?

趙昂揚起金燦燦的手表看一眼,向身邊的紅衣女子使了一個眼色。紅衣女子拉開手提包,取出一個精致的小盒子,遞給趙昂。

趙昂接過盒子直接塞到袁晉鵬手裏:“下次再聊,我要趕到隆興去。聽說你結婚了,以前沒聯係上,這塊表是我一點心意。”

“怎麽要走?吃完飯再走,東西不能拿。”袁晉鵬下意識地推開小盒子。

趙昂按住袁晉鵬的手,誠懇地說:“中午約了一個大客戶在省城見麵,不好爽約。下次直接到你這裏吃飯。這塊表是補給你的結婚賀禮,你一定收下,否則太見外了!”

送走趙昂,袁晉鵬拿起小盒子仔細看了看。這是一個淺綠色的小盒子,封麵印有一個簡單的皇冠圖案,下麵是幾個英文字母:ROLEX。是勞力士手表!他不由得心跳加速,小心地打開盒子,裏麵果然是一塊精致的蠔式男表。

盡管和趙昂是知己摯友,盡管趙昂已身家百萬,袁晉鵬對接受這麽貴重的禮物還是忐忑不安。中午吃完飯,他特意把這事告訴譚陽春,與其惹人口舌,不如開誠布公。

譚陽春嘖嘖稱羨:“嗬!有這樣的大款同學,送什麽也敢拿,又不是受賄。”

袁晉鵬搖搖頭,說:“還是不自在,我最怕欠人情了。”

“知識分子,難免有點書生氣嘛。”譚陽春笑了笑。

過了一會兒,譚陽春好像突然想起什麽:“哎,你同學那麽有錢,叫他來開發鬆山螢石礦啊!至少完成一個招商引資任務。”

袁晉鵬問:“都停了幾年了,有錢賺嗎?”

譚陽春說:“怎麽沒錢賺?!幾年前老胡開發了一陣子,後來縣裏說他無證開采,給停掉了。短短一年,老胡盤掉設備也賺了二十多萬。最近,馮仕達來磨蹭,想重新開采這個礦

。他沒有找你?”

馮仕達幾天前找過袁晉鵬,當時他辦公室人多,馮仕達說沒什麽事,下次再來。上次,馮仕達送一萬塊錢給他,他幾次想退回去,可馮仕達一直躲著他。直到前不久,馮仕達出車禍,弄折了手,他才以看望為名把錢退了,了卻一樁心事。聽譚陽春這樣說,他暗自佩服馮仕達的老謀深算,棋下到五步之外了——原來衝著螢石礦來。這樣想著,對馮仕達的好印象打了不少折扣。

袁晉鵬摸不準譚陽春怎麽想:“他願意來投資,那不是好事嗎?”

“好事?!這個老狐狸!他肯定找了縣裏領導,說不定找了老大、老二。現在縣裏哪個領導都不開口,無非裝好籠子讓我們鑽。一旦有點什麽麻煩事怎麽辦?——平安多少人盯著他啊。好處別人撈,責任我們擔!”譚陽春顯然窩了一肚子火。

稍稍停頓,譚陽春又說:“你那個朋友來投資最理想。一來他是外商,當然是招商引資,可以抵任務;二來這是一個好項目,他不吃虧;三來他是你同學,肉爛在鍋裏。當然,有一個前提,老大、老二那裏他要通得過。”

趙昂和周秋水掛上了鉤,隻要他願意,這件事肯定有戲。可袁晉鵬覺得剛剛收趙昂的手表,談這事有瓜田李下之嫌。何況,你以為是金元寶,趙胡子還未必看得上呢。

袁晉鵬用左手叉住下巴,擺出一副認真考慮的樣子:“我找機會和趙昂談一談。不過,他有沒有興趣難說,他沒做過這一行。”

“現在做生意的人,沒什麽行業限製,賺錢就幹。再說,開礦的利潤比哪個行業差?!”譚陽春不屑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