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與海茵。夏烏佳的再次見麵,事實上隻在春日祭禮的幾日之後。三月春意怒放成濤,走進姹紫嫣紅的花店大門,裏麵一個客人也沒有,由於是正午時分,無法適應明亮的變化,一時間眼前隻是一片灰黑,隨後便聽得一個輕盈的聲音說道:“阿爾?”
輕輕地揉了揉眼睛,畫麵清晰之時,隻見一身樸素平民裝束的海茵正坐在花店裏側的一張小凳上,長發在腦後挽出個輕便而隨意的頭型,並攏著雙腿,正在縫補一間水藍色的外套。見到唐憶進來,她側身咬斷線頭,露出一個柔和的笑意。
“海茵小姐?又幫朋友看店嗎?”
“嗯,奈麗她為男朋友送午飯去了,我正好在這兒,就幫她看一會啦。叫我海茵就好。”她放下手中的外套走過來,“阿爾剛下課?”
“是啊,正準備回家呢。”
“其實……”微微一頓,海茵輕聲說道,“其實那天阿爾你們的表演真的很不錯哦,老實說起來,要比珍妮特那些人的表演好得多,隻是……”
眼見她麵上露出抱歉的神情,唐憶聳了聳肩:“其實我知道其中的原因啦,倒是海茵小姐你……”
“叫海茵。”對方輕笑著糾正。
“嗬,倒是海茵你會是評委之一倒真的嚇了我一跳啊。”
“什麽評委……”嘴角微微一扁,好看的翻了個白眼,“其實評判根本不用我這個外行人來嘛,而且節目的名次早就內定了,我們這些人也不過湊個數而已,早知道就不會答應下來啦。不過說起來,當你們那位叫文森特的搭檔身份公布時,那幫內定名單的家夥臉色真的很有趣呢。”
“哈哈……大概可以想到,那個時候我們的表情也很精彩啊……”
話題也就從此展開,不一會兒聊到有關花語的問題上。唐憶與小雪常常在傍晚時分到這一帶散步,偶爾進入這家花店,隨口說起一些花的花語,名為奈麗的店主感到有趣,想來也說給了海茵這個朋友聽。這個世界隻有少數的花朵被人加上了涵義,因此聽唐憶說起來,海茵也是大感興趣。
“……對了,這樣說起來,阿爾你喜歡的是什麽花呢?”
“我啊。”仔細地想了一想,“好像沒有什麽特別喜歡的啊……不過,如果真說有什麽印象,大概是鳶尾吧。”
“鳶尾的花語是什麽呢?”
微微地怔了一怔,唐憶歎了口氣,輕聲一笑:“優雅。”
“很適合阿爾你啊。”
“嗬……大概是吧,其實原本是沒有什麽喜歡的花的,隻是從小便被人這樣教導,當學習花語的時候,老師也說這樣的花很適合。很適合你很適合你很適合你……”他聳了聳肩,“就這樣一遍一遍的念,念到後來連我也覺得大概是喜歡這樣的花吧,但其實我自己也弄不清楚。”
“嗬……”聽他說得有趣,海茵在一旁抿著嘴輕笑起來,“不過阿爾你真的很適合這個花語沒錯啊。”
“那海茵你呢?你喜歡什麽花?”
“我啊,我喜歡的花在丹瑪沒有哦,以前在奇蘭山脈曾經看過一種花,叫薄雪草的,銀白的花朵,跟紫羅蘭搭配起來很漂亮啊,從那時候開始就決定要喜歡它了,阿爾你知道那種花語嗎?”
“薄雪草啊,好像是……重要的回憶吧。”想了一想,唐憶點頭說道。
“重要的回憶啊……”海茵點了點頭,想了一下方才說道,“說起來,看到阿爾你倒也真的想起一件重要的回憶了啊。小的時候曾經掉過一次河裏,後來被人救了上來,那人比阿爾你的水性更差啊,而且天生害怕水,不過在當時卻想也沒想就跳進了河裏,結果兩個人都差點死掉。那曾經是我最感激的一個人了……”
唐憶想要申訴自己的水性並非那麽差,卻終於沒有說話。海茵頓了一頓,悵然道:“但現在想起來,那人的麵貌卻模糊得看不清楚了啊。記憶這種東西,或許會把以往的一切都變得美好吧,實際上應該沒有那麽美好才對……”
她的話語落下之後,唐憶沒有接口,兩人蹲在那片花架前方,店中陷入一片沉默。片刻之後,有人進來買花,海茵起身迎接,唐憶也拿了幾束花付錢告辭,再見麵又是幾天之後了。
兩人的交集大抵都發生在這間小小的花店之中,事實上,一開始唐憶是抱有相當的警惕心來應對這番接觸的。不過一來就算沃爾家發現了自己,也未必需要一位超階強者來應對,二來海茵也從未問過什麽敏感的問題,這警惕心也就漸漸放下,偶爾也想從對方口中問出一些有關沃爾家的消息來,卻總是不知道該從何入口。在花店之中的海茵。夏烏佳極其文雅柔和,毫無偽飾的小家碧玉氣質,能開玩笑,能做瑣碎雜物,沒有魔法,如此一來二去幾次交流,心中承認兩人是某種意義上的朋友,大概是在三月底的時候。
這期間唐憶跟芭芭拉老師去了三次平民區為人治病,沒有了南茜,兩隻大箱子其中之一便落到了芭芭拉老師的肩上,隻是她拿著看來輕若無物,唐憶卻是累得夠嗆。菲利克斯多半是不在家的,據芭芭拉老師所說,這忤逆子自回來以後便在丹瑪城裏混黑道,整天出去跟人打架,每天晚上才會回來。但無論如何,因為他的回家,做為母親的中年女人心情顯然也舒展了許多,三次上門,家裏的擺設整齊起來,原本堆積成災的酒瓶也不見了蹤跡,就連那額角上的皺紋也似乎少了許多。月中的時候,唐憶請她去為伊芙看病。聽了伊芙的事情,麵冷心熱的中年女人沒有說什麽,第二天下午在伊芙家裏呆了半天,黃昏時分方才出來,一臉難看的疲累。
“……大概弄好了,明天在學校帶些藥回來給她吧……”
靜靜地望了唐憶片刻,片刻後方才說出這句話。那治療第二天晚上便見到了成效,原本會在伊芙身上發出的需要用大量香水掩蓋的奇怪氣味已然消失無蹤,雖然身上依舊需要纏滿繃帶,但眾人卻看到了恢複的希望,一時間幾名殘疾孩子載歌載舞的慶祝,蘭得爾走後這一家人還是第一次這般沉浸在喜悅的氣氛當中,唐憶看了也不禁為他們感到高興。
月底之時,凱瑟琳夫人那裏也傳來了有關巨神兵的消息。
“……那東西已經被挖掘出來,目前研究已經展開,雖然沒什麽成果,但看起來下個月圓便有可能嚐試催生,也不知道會有什麽不良的後果。人手還沒有準備好,而在艾德裏安的親自監督下,真要將巨神兵從小天狼堡裏弄出來,也基本上屬於不可能的事情。當然假如在阿爾你背後的那人出手,情況自然不同。嗬,這一點不必回答我。隻是一旦真將巨神兵弄了出來,做為國家來說,我們的立場很尷尬,這一點我不想隱瞞你,但想必阿爾你也有想過了吧?”
依然是那個公式化的房間裏,淡淡的花茶香氣縈繞在唐憶周圍。輕輕歎了口氣,他抬頭說道:“我想過的,無法將它再放回自由的天地裏,我希望至少是由斯坦利老師來研究它,給它相對自由的環境,別讓其他人知道就好了……”
點了點頭,麵紗後的凱瑟琳夫人顯然也露出了悵然的笑意:“至於需要調查的芙爾娜小姐,目前仍舊沒有消息,隻能確定她還在丹瑪,恐怕是被軟禁在某處秘密的場所吧,至少生命方麵不會有任何危險,你放心……不過說起來,最近的情況恐怕真的有些奇怪,光神宮的精靈大量進入了丹瑪,我估計他們也是知道了巨神兵的消息,正在暗中與沃爾家接觸,希望將這件事的影響壓到最小。另外,最近派去守望森林的人已經有消息傳回來,那個格魯安娜的廢墟,不久前已經完全垮塌掉了。”
“啊?”
“初步確定是出於人為,因為有好幾處地方都能看出明顯的切割痕跡,應該是一名力量出眾的超階強者蓄意破壞了地宮。不知道是不是沃爾家也派出了調查的人,因為得到了想要的訊息,因此才將地宮一次性毀掉,如果是這樣,情況恐怕會變得很麻煩……”
從公爵府中走出來的時候,唐憶真覺得腦中一團亂麻,這個時候,要是真的能有更強的力量就好了,然而力量不可能憑空得來,目前也隻能按照這樣的步驟進行,他所能起到的作用隻是尋找與沃爾家對等的力量。然而在他背後的那人是誰呢?他長長地歎了口氣。
轉過幾個街區,他看見了正在忙碌的芭芭拉老師。
偏僻街道的路邊,一輛破舊馬車明顯是出了故障,木輪脫落了主軸,斜斜地靠在一邊。看起來像是一家子的三人在那裏忙上忙下,希望將馬車進行修複,大概因為這輛舊馬車是一家人唯一的生活依靠吧,其中衣服襤褸的孩子還急得哭了起來,芭芭拉老師也就在那裏幫著忙。舒了一口氣,他走上前去:“芭芭拉老師,有什麽我可以做的嗎?”
“嗯?哦,阿爾啊,你來得正好,那孩子不用動手了,你力氣太小,隻會幫倒忙,站在一邊看吧。來,阿爾,幫忙撐住這裏,我還沒弄清楚倒底怎樣才能把輪子裝得更好……”
明顯也沒接觸過這些事情,想來也知道她隻是因為心熱而上來幫忙,隻是修煉過武技的她力氣實在大得驚人,一把拉起車轅,將傾斜的一側撐了起來,隨後便讓唐憶蹲了下去。
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麽拒絕,他剛一蹲下,半輛車的重量便陡然壓到他的肩膀上,頓時整個肩頭都仿佛要碎裂一般的疼痛。兩名大人眼見著要扔下手上的事情要過來幫忙,卻被芭芭拉老師揮手阻止了。
“沒關係、沒關係,別看他長成這樣,力氣大著呢,平時都跟我拿一樣重的東西……”
這是幹什麽,故意整自己嗎……
跟著芭芭拉老師上了兩個月的學,唐憶也知道在某些方麵這名老師很有些惡劣的習慣,喜歡看人尷尬,看人出醜。隻是既然要幫忙的話語已然出口,依照唐憶的性格也不可能再示弱收回。眉頭一擰,他深吸了一口氣,強忍住肩膀幾乎碎裂的痛感,然而那疼痛來得實在太過巨大,不到片刻,他的整個身體都已經被汗水浸濕,額角上、臉上全是汗珠,身體也微微地顫抖起來。
仿佛完全看不到他的不適一般,芭芭拉老師一邊裝著木輪一邊在他身邊顯擺般的走來走去。大車的重量高山一般壓下,他緊咬住牙關,然而巨大的沉重拉長了時間,不到片刻,暈眩感怒濤般的襲來,肩上、脊背上、腿上、膝上都被壓得發出唯有他能夠聽到的骨骼聲響。唐憶隻覺得下一刻自己便有可能就此倒下,但人的忍耐力有時候的確高到難以置信的程度,陷入泥沼的時間蝸速但確切地向前爬行,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芭芭拉老師滿意地說句:“好了。”無比沉重的壓力終於從他的肩上移開。
不知道自己維持了坐倒的姿勢多久,也不知道什麽人在自己耳邊說了些什麽話,那幾乎片片離散的身體才重又生出絲絲的力量,芭芭拉老師坐在路邊的石墩上,神情悠閑地抽著一根細雪茄。待到唐憶搖晃著從地上爬起來,她才點了點頭,示意唐憶過來坐會。片刻後,她將一根雪茄遞了過來。
“要嗎?”
“抱歉,不抽。”
“可惜呐,這東西叫香煙,我在塞林格那邊發現的。絕對是能夠開創一個時代的物品啊,隻是目前丹瑪還沒人敢抽……”
唐憶喘息著沒有答話,過得一陣,芭芭拉站起身來:“幹得不錯,我沒想過你會堅持下來,說起來你樣子柔弱,性格可真倔強得厲害啊……來吧,我請你喝東西。”
眼見著不由分說就向前走去的中年女人,唐憶痛苦得幾乎呻吟起來:還沒折騰夠啊!勉強拖起搖搖晃晃的身體,他跟在後麵艱難地向前走去,大概半個小時之後,他們已經坐在了一間飲品店中,芭芭拉麵前擺著咖啡,唐憶近乎貪婪的往肚子裏灌花茶。一名看來是老板的女人走過來恭敬地對芭芭拉行了一禮:“主人,您過來了。”
“喝個東西而已。”望了那女人一眼,“還有些事情,盡早關門,不許趕客人。”
“是。”
那女人再次恭敬行禮後退了下去,隨後要進店的客人都被侍者們攔了下來,就這樣,當原本的客人一名名結帳出門,店中漸漸的就剩下了芭芭拉與唐憶兩人,待到侍者與那女老板整理了茶具和桌椅,關上了店門後,芭芭拉彈去了手上的煙頭:“休息夠了?”
“啊。”望了望安靜無人的飲品店,唐憶點了點頭,她倒底要幹些什麽呢?
瀟灑地彈了一個響指:“沒休息夠可以繼續沒關係,不過既然已經夠了,再走一段路不介意吧。”
事實上就算介意,唐憶也不認為自己的意見會被對方納入耳中。這次的路程隻是在店內,穿過大堂、內堂、小小的庭院,他們走進裏麵的一間小房,隨後是一個藏在酒櫃後的暗道,魔法燈光在壓抑的石壁通道中閃爍出詭秘的光芒,繼續向下走去,他們到達了一間石室當中。
那是一間並不很大的房間,但通風相當順暢,接近房頂部分有一個小小的窗戶,似乎連接著外麵的庭院草坪。房間裏僅有三件家具,一桌一椅外加一張大床,床上睡了一個人。
那一瞬間,時間似乎停滯了下來,唐憶感覺到鼻頭陡然一酸。隨後芭芭拉的手拍上肩膀,他聽見她說:“等她醒來吧,我先出去了。”
後方傳來越來越小的腳步聲,片刻後終於再次安靜下來。他走到床邊,在那張粗糙的凳子上坐下,久久地凝望床上熟睡的女子。
她穿著輕柔的白色睡袍,身體微微地曲起,眼睛安靜地微閉起來,側對著床邊的男子。金黃色的長發披散下來,蓋住了消瘦的半張臉頰以及柔和的下巴,在那張鋪蓋溫暖的大床之上,那具軀體顯得是那般柔弱嬌小,她的臉上微微的、自然地舒展著笑容,那是嬰孩從未受到傷害之前的表情。
芙爾娜。沃爾。
他就那樣靜靜地坐在那兒,靜靜地望著她,腦中想起與她之間發生的那些事情。在這之前,他可以壓抑住自己心中對她遭遇的猜測,不去想她有可能受到的傷害,不去想她有可能置身的處境,是為了不讓那些思緒來擾亂自己的心神。在這般強力的自我意識之下,甚至連他自己都覺得他與她的曾經仿佛是一層幻影,那些記憶都消散模糊得如同染水後的畫卷。但此刻他知道,那擔憂與思念並未消失,並未被掩蓋和壓抑,它隻是靜靜地處於適當的角落,靜靜地積累成那股無法承受的力量,到了此刻,方才如怒濤般的席卷而來,將他的一切思緒淹沒下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小小的窗戶裏傾瀉進來水銀色的柔和光芒,猶如月光一般灑進這個房間,灑在男子與女子的身影之上。微微的,芙爾娜的身體動了一下,然後,她輕柔地坐了起來。
然後,她醒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