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_第二十二章 舐犢之情溶溶漾漾
三界火車站,一個不知名的小站,正是因為有了駐軍,才被賦予了特殊意義。敦勇想起父親年前來部隊看他的情景。
那天的雪下得特別大。當地老百姓說是百年不遇的大雪。敦勇他們那些剛從汽車訓練大隊畢業的學員,正擁坐在火爐旁聽老汽車兵侃一些出車的傳奇。在汽車部隊裏,穿四、五年軍裝的兵都不能算老兵,好多人都是十年左右的兵齡,他們技術過硬,個個都玩得一手車技絕活。有的是方向盤玩得好,車子起動後,能不踩一腳製動開上幾百裏,全靠變速杆控製速度。有的是製動玩得好,把檔位推上去之後,全靠製動和油門控製車速,那隻叼煙卷的右手就懶得去操弄變速杆了。還有的是離合器的半聯動掌握得好,你如果坐在車上閑聊,會猛然間發現車子已處於行進狀態。老兵們的車技各有千秋,他們把敦勇那些汽車兵裏的新兵蛋子吹得天地玄黃不知東西南北。營房外天色黯然,寒風透過窗隙吹進來,盡管爐火依然,但還是冷得人直想縮頭。老兵們還在海闊天空地侃著,副連長走了過來。有人說副連長能用三檔穿過“s”杆,定點停車和軌道橋駕駛更比別人稍高一籌,還有人說他在馬路上能用車尾刮破姑娘的裙角,受到驚嚇的女孩子隻是發出令人捧腹的叫罵聲,但人卻是毫發無損。他控製車子就象在玩一個花棒似的,簡直是隨心所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老兵們都很佩服副連長的車技,新兵們對整天板著臉的副連長更是敬而遠之。副連長邢遠說,敦勇,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聽邢連長這麽一說,敦勇心裏猛得驚惑起來,忙問是什麽事,但副連長並不理他,隻是徑直走向自己的辦公室。狂暴的雪搖撼著營房光禿禿的樹枝,冷森森的雪花直往人脖子裏鑽,看不見夕陽,山崗和樹林到處是雪花翻飛,整個三界已成了銀白的世界。記得那個黃昏一點也不幽靜奇美,尖利殘酷的寒風想起來就讓人驚悚,空曠,枯寂,朔風凜凜,淒慘的景象讓人的心都涼透了。文學的夢象野菊花一樣開在敦勇的記憶裏。穿軍裝前他曾豪情萬丈,帶上敦勇所有的“姝仙”資料,他是下決心要到部隊裏舞文弄墨一番的。但每天兵車蹂蹴,轔轔的車輪使他那個成為部隊作家的憧憬,如迷離的霧一樣正從他的心屏淡出,青春的驛站裏每天都是直線加方塊的隊列,想擰筆杆子的手每天握的是方向盤。那時,敦勇的心情非常不好。敦勇走在副連長的身後,淒風似刀,漠漠的寒流讓人直打寒噤。他的心忐忑不安,迷亂的思緒也如墜進這漫空步障的雪霧裏。邢連長在快到他辦公室時收住了腳步。敦勇清楚地記得邢連長當時的表情十分嚴肅,口氣也有幾分冷硬。他的大概意思是這樣的:你父親來了,是出差路過三界來看你的,但部隊招待所已住滿了人,別的單位也沒有空房,現在你要動員你父親盡快離去,不要在部隊過夜。你們這些剛畢業的學員,每個人都想好,每個人在各方麵也都想為連隊增光添彩,我想你也不想在某些方麵拖咱們連隊的後腿。邢連長說完就把
敦勇一個人撂在冰天雪地裏,兀自走自己的辦公室。敦勇懵在那裏許久,才想起去問邢連長父親現在在哪兒,邢連長說,營房值班員已打來電話,要不多大會兒就會來到咱們連隊的。正說著,就聽到宿舍那邊有人喊:敦勇,你父親來了。敦勇有些不知所措地看邢連長一眼,邢連長說,汽車兵要想搞好技術,隻有多摸車多出車才行,過罷年就給你們這些新兵放長途了。這話的弦外之音是為敦勇好。敦勇謹慎地退出邢連長的辦公室,一頭紮進迷茫的風雪裏。敦勇記得自己走回宿舍時,父親正坐在他的床鋪上,他見敦勇進得門來,便笑燦燦的望著他很長時間沒說話。連隊的老連長剛轉業,指導員外出保障,邢連長就是連隊口含天憲的人。麵對坐在的軍床上的父親,敦勇記得自己當時更多的是想到不要讓邢連長失望。雪虐風饕,寒風刺骨,敦勇剖決如流暗下決心:見到父親第一句話一定要說“你什麽時候走?我們連隊是沒有地方住的。”是的,敦勇當時就是這麽說的。記得當時笑燦燦的父親愀然憂心欽欽,那殷殷烈烈淒愴之極的神態,永遠讓人銘心鏤骨。在以後的歲月裏敦勇經曆過多種複雜的人世間情感,紅塵漫漫,他能淡忘許多煮鶴焚琴裼袒裸裎的粗野無禮,但總是對那次他對父親的大不敬而耿耿於懷。時光不能倒流,逝去的親情卻不是任何理想或榮譽的花環所能籠罩得住的。父親的舐犢之情溶溶漾漾,卻被他的冷若冰霜變為濕露淒淒。父親當時一下子顯得蒼老許多,眼裏似充盈著晶瑩的淚花,凍紫的唇有些發顫,他蒙然坐霧,如泥塑木雕一般好半天沒有言語。父親當時一定是剖肝泣血悲傷之極。敦勇愁思茫茫地歎息一聲,似乎為自己的不近人之常情而懊惱,想找一些話來討父親的寬慰,但父親卻強打精神,怡情悅性地向我談起他一些當兵的情況,並叮囑他要聽部隊首長的話,要聽老駕駛員的話,常向他們討教行車經驗,他還不厭其煩地告訴敦勇家裏一切都好,讓他在部隊安心服役,不要想家。父親說走時便毅然決然地站起身,和火爐旁敦勇的那些戰友們打著招呼,並向他們每人擲去一根煙,還說了些讓他們對敦勇多關照之類的話,然後,就折身走向營房的門。狂風呼嘯,棟折榱崩,翻飛的雪花卷進門內,敦勇輕聲說了句“還是不走了吧。”聲音很輕,輕得好象隻有他一個人能聽得到。湧過來要送敦勇父親的戰友們都在勸父親多在屋子裏呆一會兒子,但父親的口氣不容置否,他說,和我一塊出差的人還在三界火車站等著我哩,我必須馬上趕回去。父親說完就鑽進迷茫的大風雪裏。那是個咯血的雪夜,風雪濺濕了敦勇的夢境。他想不通父親是如何翻山越梁在那麽大的風雪裏摸索到三界火車站的。接下來父親說,那次去看你,幾個一塊出差回來的人都掏光身上所剩餘的錢,才給你買了些東西,趕回車站時並未覺得有多麽冷,隻是感到腳快要凍麻木了。
“我真該死。”敦勇想到自己對父親的大不敬,喃喃自語起來。
“我也該
死。”和敦勇並排坐著的蔣化春脫口說到,“當兵前我把我們縣副縣長的女兒奸了。”
“你是哪個縣的?”敦勇看了蔣化春一眼。
“泗縣。”蔣化春掏出煙兀自點燃後深吸一口。
“泗縣哪個鎮的?是縣城的嗎?”靳華衝蔣化春笑了笑,他知道蔣化春沒有多少文化,便逗他到,“咱們都是淮北老鄉,說說看,也許咱們的老家離的很近哩。”
“馬家溝。”蔣化春歎到,“這一次上前線,也許真的要死了。”
“馬克思你認識嗎?”靳華又蔣化春笑了笑。
“不認識,他可能不是馬家溝的吧。”蔣華春認真的說,“俺那一片沒有叫馬克思的。”
同車的人都縱聲笑了起來。
“那你可要好好認識他一下,他可是一個名人。也許,你這一次很快就能見到他了。”聽靳華這麽一說,車上的人又都大笑起來。
“笑什麽笑。”蔣化春似乎聽出了靳華對他的譏諷,他慍怒地看靳華一眼說,“我這一次死都不虧了,不管怎麽說,也知道女人是啥味的了。我知道,你們也就是跑了幾次馬的而已,嘿,要是真的光榮了,還真的不知道啥叫人活一世哩。”
邢連長掀起車蓬布,把頭探過來笑了笑。
“還行,馬上就要上戰場,能聽到你們的笑聲,好,也算有種了。”邢連長說,“真刀真槍幹起來的時候,哪個裝孬種,我可不會手下留情的。”
部隊經過短暫的準備後,於一九八四年二月十六日節淩晨一時到達麻栗坡縣城西南五十公裏的南溫河一帶,集結完畢,轉入臨戰訓練。
師長的名字叫翟大成。
翟大成和張主任來汽車營視察的時候,敦勇所在的汽車營二連正在師203醫院進行救護演練。
“小郝,還可以嘛。”翟大成誇護士長郝允霞到,“不錯,不錯的。”
郝允霞衝翟大成跑過去敬了個軍禮。
張主任笑了笑。
“師長,我們家小郝雖然是大學生入伍,到部隊以後刻苦鑽研業務,現在,已經是咱們203醫院的科技尖兵了。”張主任看了一眼翟大成說,“如果這一次咱們都能活著回去,我是準備轉業的。小郝也有這個想法,她的學習精神很高,到地方後,什麽工作都能勝任的。”
“你他媽的這是什麽思想,才來到二線,還沒進入一線呢,你就說什麽活著回去,什麽轉業的事。扯吊蛋!”師長說著轉身離去。
“你我都是79年來過一次的人了,師長,你是知道我不會怕什麽的。”張主任笑容可掬地說,“師長,我也隻是說說而已。”
“說一說也不行。你他媽還政治部主任哩,要管住自己的嘴。老子79年那一次就窩了一肚子火,狗日的,這個小彈丸之地,居然用了咱們這麽多兵。”翟大成掏出一支煙,張主任湊過去給師長點燃後,自己也掏出一支煙點上。
(本章完)